文/默默安然
1)
三月底的伊豆还是很冷,一早突然下起了大雪,原始的参天树木覆上白雪,目光所及宛如黑白世界。何泓姗只穿了单衣单裤,根本无法待在户外,一下车就往酒店里跑。于是她和许之就真的一整天都待在了酒店里。
好在酒店很高档,他们的房间外就有小温泉。外面还有更大的温泉,楼上楼下好几层,光是自动贩售机都数不过来,食物也相当齐全,可选的菜式很多,味道也不错。何泓姗泡了一会儿温泉,冰凉的雪花落在她的脸颊和肩膀上,下面却是紧紧包裹的温暖,别有一番趣味。
“喂,你要不要来?”她朝屋里喊了一声。
“等一下吧……”许之嘟囔了一句,“大概是这个。”
何泓姗不回头也知道,他又在打游戏。
好在没过几分钟,何泓姗从温泉池里出来以后,餐厅就送来了他们点的寿喜锅和生鲜。满满一锅肉和菜翻滚起来,香味随着热气飘散,令人心情舒缓,新鲜的山葵也很好吃。只是许之边吃边看手机,尽管何泓姗不愿意刻意去看,也隐约能看到微信的聊天页面不时地有对话框跳出来。
“挺忙啊?”她给许之舀了一碗汤,刻意放在了手机边上。
“聊着玩而已,没什么正事。”
许之摁灭了屏幕,双手端起碗喝汤,眼神又飘向了窗外。
七年了,这是他们在一起的第七年,可他们似乎已经无法直视对方说话了。倒是不尴尬,只是有些无聊,更可怕的是他们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无聊。
“我们上一次在这里,也是这样的天气吧。”何泓姗说。
“好像暖和一点。”
“嗯,那时樱花都开了。”
他们并非特意赶在这个时候来看樱花,实在是何泓姗很难请假,什么时候批了就什么时候动身。明明赶上了这样的时节,可今年日本的春天却来得晚,只有零星的樱花盛开,恐怕到他们离开时也看不到全盛的景象。人生就是这样,永远不缺遗憾,但也许遗憾才是继续前行的动力。
何泓姗把一整片沾满山葵的三文鱼放在舌头上,立刻被呛得七窍生烟,眼泪都流了下来。
“你看看你,每次都要这样吃,”许之倒了清酒递到她嘴边,埋怨道,“辣成这样到底有什么过瘾的啊!”
“你以前可不是这样说的。”
上头的感觉一瞬间就消失了,只留下五脏六腑都通畅的舒爽。何泓姗眨巴着湿漉漉的眼睛说:“许之,我们分手吧。”
许之刚把一块浸满汤汁的豆腐放进嘴里,他瞪大眼睛看着何泓姗,嘴里咕噜咕噜的,也不知是因为烫还是惊讶。
何泓姗笑道:“你咽下去再说话。”
等到许之真的把豆腐咽下去,他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其实走到这一步并不是没有预兆的,可在何泓姗说出口前,他还觉得兴许日子还会这样过下去。可事实上,虽然两个人嘴上都没说,但是这次旅行多少都是有些重温旧梦,努力让感情回温的目的的。
可令人没想到的是何泓姗会在此时突然提分手,令人更没想到的是许之的难过并没有想象中多。
“我没有……”
“我知道,你没有背叛我。”何泓姗抢过话来,“我们谁都没背叛谁。可是我们已经没有话说了,不是吗?也许你还爱我,可没有我也不是不能接受,对吧?”
许之无言以对,他知道他们之间需要一些改变。虽然不确定,但他还是迟疑着说:“不然……我们结婚?”
“结婚”两个字配上疑问的语气,听起来真是靠不住,何泓姗心想。
“结婚又能改变什么呢?”
什么都改变不了,许之自己也清楚。结婚只是一种关系的转变,却无法让他们俩回到从前。可他们已然是一对走到瓶颈期的恋人,能做的选择要么是将路堵死,两个人强行活在围墙内隐忍,要么是有一个人先走。显然,何泓姗选择了后者。
是不是所有情侣都逃不过这个魔咒呢?还是说他们不应该拖那么久,应该在热恋的时候就将关系更近一步?其他人都是怎样抵抗平凡生活的侵蚀的呢?
许之想不明白。他不舍得,却又无可奈何。
“我们把这几天过完吧,过完再谈是不是要分手。”末了他也只是这样说。
“好吧。”
何泓姗没坚持什么,继续舀着锅里的东西,热气扑在她脸上,一双眼睛湿漉明亮,在许之看来和从前没什么两样。
所以,他们一路走来,捧在手里的爱情都落到哪里去了呢?
夜晚,两个人并排躺在榻榻米上,屋内外一片寂静,从窗口能看到一轮残月。许之难得地没有玩手机,可直挺挺地躺着仿佛更尴尬。就在这时,何泓姗开了口:“我们试着回忆回忆,看看还能想起多少事来吧。”
“从哪里开始?”
“当然是从这里开始了。”
2)
何泓姗是大四那年来日本旅行的。她是本硕连读,学业远没有结束,只是忙里偷闲。
她一个人出行的经验不多,虽然临行前也做了规划,但真正亲身实践起来的时候还是漏洞百出,充其量也只是走到哪里算哪里罢了。她去箱根看了富士山,然后顺路去了伊豆。提到伊豆,最容易想起来的自然是川端康成的《伊豆的舞女》。
但净莲瀑布在何泓姗看来并没有什么看头,只是树丛中一缕非常细小的瀑布而已。虽然也恬静,但看过了国内很多水流更大也更澎湃的瀑布之后,是会觉得有那么点无趣,于是何泓姗随便拍了两张照片就往回走。刚刚走到观景台基本都是下台阶,如今回去就都变成了上台阶。虽说不算很远,可因为长期缺乏运动,她还是在中途手叉着腰缓了缓。几乎在同一时间,一个男生停在了她的旁边。两个人做着差不多一样的姿势,无意间对视了一眼,然后不约而同地露出了苦笑。
或许是笑景点的不合心意,又或许是笑自己缺乏锻炼,但在那一刻,他们俩仿佛达成了沟通。莫名的同步率如同一颗垂直落入水面的石子,在他们俩心里溅起一圈圈涟漪。
只是两个人都害羞,后半程还是各走各的,没有试图说话。
在净莲瀑布的步道上方,有个类似于游客中心的地方,里面有超市和餐厅,可以供人休息。何泓姗在里面买了两包拌饭的配料,出来结账时再度遇见了那个男生,这一次男生终于有理由说一句:“好巧。”
其实也并不算巧,遇见的概率很高,但何泓姗还是笑着点了点头。
那个男生就是许之,他们的故事便是从这里开始的。
当时许之上大三,比何泓姗小不到一岁,基本上算是她的同龄人。他们之后都没什么计划,许之突然提议走一遍当初川端康成随舞女走过的路。从地图上看这条路非常远,纯靠步行可能要六七个小时。可天光尚早,又正是一年之中最好的天气,好时光不应该虚度,所以何泓姗还是答应了下来。
穿过天城山隧道,最后到达河津七瀑,这就是《伊豆的舞女》中的路线。如今中途有很多站点可以乘车,因此没有多少人能真的走完全程。何泓姗和许之也只是想试一试,大不了中途再搭车。
“你是学什么专业的?”许之问。
“法医。”
“啊?!”许之震惊地叫了一声,随即觉得自己太夸张了,又赶紧解释,“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是没想到……”
何泓姗笑着摆摆手:“第一次听见的人都是这种反应,我已经习惯了。”
“那你们平时上课都干什么?”
“你不会想知道的。”
“说说嘛。”
于是何泓姗向许之讲起了自己学的这个复杂的学科,病理、临床、鉴定,甚至是毒物分析等等。她故意说得新奇,许之也听得仔细,时常发出咦、哇之类的感叹声。他们就这样走过了川端康成的铜像,走过了寂静的步道,来到了天城山隧道的入口。
石头上爬满绿色苔藓的古老隧道虽然几步一灯,却还是很黑。如果是何泓姗一个人可能会瑟缩,可他们是两个人,因此她浑然不觉。隧道里没有车辆经过,非常安静,偶尔能听到不知从哪里渗下来的水滴声。中间有一段似乎有曲拐,回头看不到入口的光,往前也不知出口在何方。
之后许之又讲起了自己学校的事,虽然信息技术讲起来并没有趣,但男生寝室总是有些有趣的段子,逗得何泓姗频频大笑。笑声像海浪一样在隧道里徘徊,有那么几个瞬间,他们在心里觉得这条隧道就像是另一个世界,他们俩像是误入了某颗没有其他人类存在的星球,却像两个孩子一样只对共享的私密感到开心,丝毫不懂危险是什么。
一千步左右的隧道,前方很快就出现了光。许之突然说:“我们跑出去吧,看谁比较快!”
话音未落,他已经冲了出去。何泓姗愣了一下才起步追,笑着喊:“喂!你耍赖!”
俩人一前一后冲进光里,都被照得眯起了眼睛,很是不好看。但当他们俩气喘吁吁地看到对方的样子时,又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那个时候,他们其实都感觉到了,从自己的心上延伸出来的线,正要去和对方会合。
爱情来的时候声音其实大得很,只要不是太迟钝,都能够听得到,只看愿不愿意承认罢了。当时他们俩正青春,人生美满,觉得爱情这点挫折没什么可怕的。
在那之后何泓姗和许之始终同路,她把自己的行程完全抛在了脑后,甚至因为许之比她早一天回国,她也跟着提前一天回了东京。没办法啊,他们有太多话说,“道别”根本说不出口。每天到了晚上两个人还是觉得意犹未尽,有两次说了晚安各自回房后又互发短信约出来坐在旅馆大厅里喝啤酒、聊天,至少要撑到打第三次哈欠,许之才会笑着哄她回去睡。
具体都说了些什么不重要,人在闲聊时说的大都是废话,无须去牢记,可他们就是愿意听,就是觉得有趣。
许之走之前,他们去了银座闲逛,何泓姗一个没注意,他便不知从哪儿买来一个保温杯,送给她说:“我看你都是买瓶装水喝,挺凉的,都说这里的保温杯好,送你,这样你无论是上课还是去实验室,都方便喝水。”
那时候还没人总结直男“多喝热水”的梗,何泓姗只觉得温暖。等到送许之上了飞机,晚上独自回到酒店,何泓姗拧开保温杯的盖子才看到里面放着的字条——
可以给我追求你的机会吗?
批准了。
几个小时后许之下飞机落了地,第一时间看见了何泓姗的回复,相隔一个时区的两个人露出了相同的发自内心的微笑。
3)
“那个保温杯你现在还用着吧?”
月亮的位置移了移,把他们睡觉的区域照得更亮,也就更容易看清彼此的神情。许之顺嘴说完之后,在何泓姗的脸上看到了一闪而过的失落。他突然觉得这个表情有点熟悉,一定曾经看到过,可以前他即使看到也不会将其解读成失落。
“你看,你果然忘了吧。”何泓姗双手交叠在脑后,淡淡地望着窗外的月亮,“之前的那个在我上研二那年被我落在地铁上了,我当时还挺伤心的,后来找了好多代购,总算买到了一模一样的。我记得和你说过的。”
“是吗?我记不太清了。”
“我记得很清楚,当时你说‘何必呢,保温杯不都差不多,随便买一个呗’。我之所以记得,是因为当时听你说完,我心里堵了一下。”
许之翻了个身,面对何泓姗,脸上带着一点不敢相信,解释道:“我就是随口一说啊!”
“我当然知道你是随口一说。”
“那你为什么还在意?”
“我也不想啊,控制不了的。”
“你知道,后来我们两个人都越来越忙,很多时候真的顾不上一些小事。你如果有哪里不满,应该直接和我说。”
何泓姗轻笑了一声,终于忍不住挺身坐了起来。她的手指穿过自己额前的头发,反问许之:“我怎么说?说到底不过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甚至在当时我自己都没感觉出来,真的说了你也只会觉得我矫情。”
许之张了张嘴,何泓姗知道那是他想辩解的表情,可他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想说什么就说吧,不然以后可能就没机会了。”她的眼睛在黑暗里亮晶晶的,看得许之有些心慌,“你对我也有很多不满吧。”
“没有,没……”
许之矢口否认,神色却有些愣怔,暴露了他的真实思绪。先是有一件事跳出来,之后又有无数的画面闪过,都是那些说不出口的、很快就忘的、以为根本不会影响感情的小事。小小的失落、沮丧和不理解根本无须刻意去记,它们居然自己保存在记忆深处。
“有很多吧?”何泓姗落下了一滴委屈的眼泪,为自己,也为许之。
说到底,正是这些不起眼的小事毁掉了他们的爱情,就像一只只肉眼都不可见的小蚂蚁,放任不管却能蛀空曾经连海浪都冲不散的沙堡。
许之还记得,他第一次感到失望,是他们还没有正式在一起的时候。
从日本回来后,说是追求,其实许之也没做什么,何泓姗也并不是个喜欢考验别人耐性的姑娘。没有确定关系的那段日子里,两个人都是在享受那份笼在心知肚明之下的暧昧。
他们俩的学校距离不远不近,动车四五个小时的样子,只是平时两个人都有课业,很难抽出时间奔赴。回国后两个月,何泓姗和许之就没再见过,不过消息倒是没断。那时微信刚开始有人用,他们一天能互发上百条信息。
有的时候很刺激。许之中午在食堂正吃着饭,会突然收到何泓姗发来的一张难以描述的图片,后面附带:吃了吗?这是我刚刚解剖的。
许之忍不住发出爆笑,旁边的男生只瞄了一眼就头皮发麻,一脸“自求多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找了个法医女朋友,以后你要是有半点对不起她,会死得很惨的。”
“我为什么要对不起她?”许之很自然地反问。
男生翻了个白眼,像是在说跟热恋中的人无法沟通。
后来过了一段日子,何泓姗突然说要来看他,许之兴奋极了。在学校待了几年了,他居然还找人打听什么比较好吃、哪里拍照好看。他还订了蛋糕,打算弄个浪漫的氛围。结果在计划来的前一天半,何泓姗突然说来不了了,因为系里一位老教授退休,大家搞了个告别宴,别人都去,她也不能不去。
“没事,你去吧,我们又不急。”几乎是立刻,许之就这样回复了。
情理之中,理所当然,他以为自己没多想。而七年之后,他才终于不得不向潜意识低头,那时他便在他们的沙堡里投下了一只小蚂蚁。
又过了将近一个月,何泓姗终于和许之见面了,他们就此确定了关系。他们仍旧有说不完的话,对对方的感觉都没有变,所以就连许之也来不及在意之前的小插曲。只是被退掉的蛋糕没有再订,之前想好的计划也被抛在了脑后。
很多事情一旦错过了某个时机,就会失去意义。但人们最会劝自己的话就是“来日方长,总有机会”。
事实是,错过了的事情就是错过了,行为可以复制,可那时的心情却再也找不回来了。
4)
他们这些年有很多甜蜜,同时也有很多磕绊。大概正是因为这样,甜蜜能暂时掩盖磕绊,他们才始终没想过要分开。
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争吵,是在何泓姗研究生快毕业时。许之本科毕业就工作了,反复换了好几家公司也稳定不下来。最后为了能离何泓姗近一点,他特意到了她所在的城市找工作。最基础的“码农”,工资比想象中要低很多,又累得要死。而何泓姗在学校里过着很安稳的日子,生活中没有半点愁事。
有一天,何泓姗没打招呼就去许之的出租屋找他,可开门的却是个女生,她这才知道许之是和一个年轻女孩一起合租。她当时就气炸了,等许之一回来就质问他为什么不早说。许之本就被工作搞得一个头两个大,两个人话赶话,嗓门也就越来越大。其实究竟吵架的点在哪儿,后来两个人都想不起来了。
何泓姗摔门走了,许之也没追,俩人破天荒地冷战了三天。就在许之觉得差不多该低头之时,何泓姗主动给他打了电话,一见面就甩给他一张租房合同。
“这什么意思?”许之蒙了。
“与其让你和别的女人一起住,不如和我一起住。”
许之万万没想到这个提议会从何泓姗的嘴里说出来,而且还是这么理直气壮的语气。他忍不住笑出声:“你的醋劲儿要不要这么大啊?”
何泓姗梗着脖子说:“我这不是吃醋好吧,是对我们两个人负责,不给你犯错的机会。”
“是是是!你说得都对!”
许之突然冲过去,抱住何泓姗将她举高转起了圈。在大马路上,何泓姗很不好意思,使劲拍他要他把自己放下来。许之仰着脸说:“亲一口就放。”
没办法,何泓姗嘴角带着笑窝,俯身在他的嘴唇上碰了一下。
起初搬到一起时,两个人都很兴奋,虽然是租的房子,却还是不停地买东西装饰填充。客厅铺了一块很大的幕布,两个人只要一有空就会挤在沙发上看电影。许之唯一在意的是何泓姗还没有收入,他应该承担全部房租。何泓姗擅自租的房子地段好,也更宽敞,对于没什么存款的他来说,一个人承担有点太吃力了。
他和何泓姗的家境还是有一些区别的,他的父母是最普通的工人,妈妈还因为工厂早早倒闭,连退休金都没有。虽说后来家里因为拆迁多少有了一些存款,但父母早习惯了省吃俭用。而他当年去日本的钱,是趁着假期替别人打游戏,加上卖了一个自己做的游戏外挂攒的,都没敢和父母说。但何泓姗的父母都是公务员,祖辈又有一些实业留下来,从小就没愁过钱。
只是双方的家庭状况从一开始便相互坦诚过,何泓姗并不在意,许之也就更不能显得在意了。但自卑是一颗种子,一早就埋下了。
何泓姗毕业后闲了很久。原本坚持要进公安系统,因此她一直在考公务员。可是一个地区可能几年才会招一个法医,太远的地方,她考上了,却拒绝了工作录用。这在许之看来简直不可理喻,他认为何泓姗就该去找份稳定的工作,明明有那么多的选择,甚至可以进医院的病理科,但她宁可等待。
然而当他拐弯抹角地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时,何泓姗却根本没听进去,做法医是她从小的梦想。
后来何泓姗去了国家认可的司法鉴定机构,同时继续等待公安系统法医的特招。工作落实的那天,许之在家里弄了烛光晚餐,亲手做了一桌菜。两个人碰了碰杯,红酒在烛光下泛着魔法般的光。许之说:“我爸妈想见见你。”
“咦?”何泓姗有点意外地挑了挑眉,“怎么?你这样就算求婚了?”
许之笑:“那你答应吗?”
“我才不会这么简单就答应呢,得再多点诚意才行。不过见你父母没问题。”
“有一件事……我想和你商量一下,”许之犹豫着说,“我父母比较传统,知道你的职业是做什么的难免会害怕,所以我一直和他们说你是医生。”
何泓姗手中的筷子僵住,愣愣地看了许之半晌,也只是含糊地说:“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法医啊……”
“我知道。可老人家嘛,用个善意的谎言骗骗他们就好。”
“所以你打心眼里觉得,我的职业,只有靠骗,才能和你结婚吗?”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可究竟是什么意思,许之也说不明白。
那晚两个人都没再说什么话,默默地吃完了饭。许之主动去刷了碗,之后何泓姗洗了樱桃端出来,倒也算不上冷战,只是心里又多了一只小蚂蚁罢了。
之后还有很多很多这样的小矛盾。两个人越来越忙之后,就再也没空一起看电影了,甚至幕布上落了一层灰也没人擦。何泓姗开始有了洁癖,加之确实因为工作原因会不停地洗手洗澡。她的衣服从来都不在家里洗,但她会抱怨许之的脏衣服堆了一洗衣机。
都只是一些无伤大雅的小埋怨而已,并不足以让他们想分手。他们只是没有什么话可说了,何泓姗不会再讲工作上的事,怕许之觉得恶心。她也不愿意去较真,为什么以前许之不这样觉得。而她也实在是对电子产品毫无兴趣,许之游说了很多次,她都不愿意浪费时间在游戏上。
就这样一年耗过一年,仿佛这层窗户纸不捅破,他们就能一直走下去。直到某天,两个人终于有空一起吃饭。在饭桌上,何泓姗看着许之不愿放下打了一半的手游,兴高采烈地和队友说着话的样子,突然转过头去红了眼眶。
他们再也没那么多话可以讲,难道亲人就是这样吗?
何泓姗突然有些不甘心,于是她排除万难,向领导申请到了假期,回到了他们的起点。她并不是想挽回什么,只是不想他们的爱情就这样草草结束于最平凡的窠臼。
“我们都没错,但我们都是平凡的人,所以总会忘记一些事情。”
伊豆三月底的深夜,空气里有湿漉漉的水汽和温泉的味道,除了偶尔有一声乌鸦叫,再无其他声响。何泓姗和许之互诉了多年的情由,就像是在画一个完美的句号。她张开双臂对许之说:“再抱一下吧。”
他们拥抱在一起,竟终于感觉彼此像是亲人。
然而就在这时,许之的手机响了。此时已经是国内的凌晨三点多。
5)
虽然他们几乎花全价买了最早一班回国的飞机,但到国内也已经是接到电话第二天的傍晚了。何泓姗陪着许之去医院,但已然来不及了。许之的妈妈在前一晚吃完饭后出去遛狗出了车祸,抢救了一夜,还是没能抢救回来。
司机在撞人之后也失去了控制,又撞向了一旁的墙壁,最终不治身亡。他们赶到时,司机的一大帮家属正围着警察叽叽喳喳,许之的父亲在一旁显得孤立无援。事发路段没有监控,目击者颠三倒四说不清楚,有人说是遛狗没牵绳,车为了躲狗出的意外。司机家属瞅准了这一点,想说既然两边都有人过世,事情干脆就这样了结了。
“牵绳了,真的牵了……”许之的爸爸反复说,“绳子还在家呢,不是都给你们看过了吗?”
而此时的许之陷入巨大的悲痛中,根本无法思考。他蹲在墙根,双手捂着头,不住地往喉咙里咽眼泪。
“叔叔,申请尸检吧,这样对大家都公平。”这确实不是见面的好时机,何泓姗开口都觉得唐突,可她还是说了。
老人家此时已经六神无主,又对尸检多有误解,总觉得尽早入土为安最好。何泓姗晃了晃许之的肩膀,对他说:“我知道你伤心,可现在你是这个家里的顶梁柱,你得拿主意。”
许之抬起头,通红的双眼看着何泓姗,有一句话梗在嗓子眼,没有说出口。他想的是,何泓姗现在还在他身旁,真好。
“爸,听她的吧。”他哑着嗓子说。
虽然肇事司机的家属始终不同意,但最终双方还是都进行了尸检。结果是虽然已经过了将近两天,但还是在肇事司机的身体里检测出了酒精残留。然而就算有了看似公正的结果,离开的人也再回不来,活人拿了赔偿金也并不能高兴起来。
何泓姗的假期结束,必须回去上班了,她让许之先把他的父亲接过来住,彼此也有个伴,她可以搬去和同事一起住。但许之的父亲不愿意离开家,宁可守着回忆。因为情况特殊,许之的公司又多给了他一段时间的假,他便回老家陪父亲了。
家里突然只剩下自己一个人,说实话和之前也并没有什么区别。许之的工作经常要加班,她的工作也不是朝九晚五,两个人根本谈不上是在过日子,顶多只能算是碰面。可如今何泓姗突然感觉时间空了下来,她一个人面对空荡荡的房子,偶尔看见一样属于许之的东西,觉得似乎也没有那么匆忙。他们不是没空停下来,而是忘了还能停下来。
只是如今的突发事件逼迫得他们不得不停下来,不得不分开,强行冷静下来。何泓姗有些唏嘘,爱再纠葛,终究敌不过世事无常。现在许之如何了呢?她闲下来就会想,掏出手机又不知道该问什么。许之走后,他们就没有再联络过。
有几个瞬间何泓姗想,也许许之就此不会再回来,毕竟分手都已经说过了。
现在他们俩究竟算怎样的关系呢?原本说的是旅行结束了再谈,可旅行并没有正常结束,是被斩断的。按理说分手后两个人应该商量这个房子还住不住,然后搬家,这些步骤何泓姗在脑海里都走过好多遍了,就是怕到时候做不到。可如今生死摆在眼前,谁还顾得上呢?
或许……可以当他们还没分手吧?何泓姗睡不着时总爱反反复复地想。
一天晚上,何泓姗在鉴定所赶一份加急的报告,回到家真的已经是半夜三更了。小区里静悄悄的不见人影,她用钥匙开门,只拧了一圈门就开了,心里突然咯噔一下。
虽说现在的防盗门保险系数都很高了,大家出门都是随手关上了事,但何泓姗还是每次都习惯再锁一道,为此许之总说她麻烦。她有些胆战心惊,轻轻地推开一条门缝,小心翼翼地探头朝里看去。房间里虽然一盏灯都没开,何泓姗还是一眼就认出坐在沙发上的人是许之。
她长舒了一口气,反手按开了墙上的顶灯开关,边换鞋子边问:“怎么回来了?”
许之没吭声。何泓姗扔下手里的东西,坐到他旁边,看见他两眼下有很宽的乌青,人也瘦了不少。何泓姗知道他还没缓过劲儿来,却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伸手捏了捏他的胳膊,又问:“叔叔还好吗?”
“还好,在我面前他不想表现出什么,一直催我回来上班。他还说,再过段时间,想见见你。”许之没有看何泓姗的眼睛,“当然,我没答应。”
两个人并排坐了几分钟,何泓姗意识到许之暂时不想睡,她也想找个理由陪下去,于是开始挑电影。关了灯,幕布久违地亮起来,他们俩忍不住对视一眼,都被久别重逢的感觉击中了。
他们看的是是枝裕和的《步履不停》,非常细腻的一部电影,讲述大人和孩子之间的关系,以及时间带来的哀伤。到了最后一幕,许之看着老夫妻步履蹒跚地爬上长长的台阶的背影,母亲突然离世后积压在心底的那颗炸弹突然爆炸了。他双手捂着脸佝偻起来,毫无顾忌地号啕大哭。
看到他哭出来,何泓姗反而觉得心安。她伸长手臂揽住许之的肩膀,将他搂到了自己怀里。
“你知道吗?人死后身体会记录很多东西,你的基因,你之前过怎样的生活,你曾经得过什么病,有过怎样的挣扎……可唯独看不到你爱过什么人,伤过多少次心,有过多少遗憾。在你心跳停止的那一秒,它们就彻彻底底地消失了,没有人会知道。”
何泓姗的下巴贴着许之的头顶,她轻声说:“亲情也好,友情也好,爱情也罢,都是限定的,有的时间短些,但再长也不过几十年。它们连活着的证据都算不上,就仅仅是秘密,是将人与人之间区分开来的抽签。只要在遗忘和失去到来前好好爱过,就够了。”
“不够……不够的……”
许之不断地呢喃着,用力抓着何泓姗的衣服。何泓姗的手贴在他的背上,仿佛能感觉到他的心跳。
过了很久,许之才平静下来。两个人各自回房,却都没有睡着。何泓姗望着天花板,窗外时而有经过的车子的光晃过,她的眼前开始闪过两个人之间无数的美好片段。
快乐是真实的,灰心是真实的;想分手是真实的,舍不得也是真实的;理性是真实的,感性也是真实的。只要活着就会做对的事,和错的事。
然而何泓姗比任何人的体会都更深刻,活着本就是值得感恩的事。
第二天何泓姗起来的时候,许之已经去上班了,他上班的地方离这里隔了好几个区。但桌上有一份做好的三明治,何泓姗买的彩色盘子下面压着一张白纸,特别显眼。她抽出来,看到上面写着:我们从头来过,好不好?
何泓姗忙着洗漱收拾准备出门,最后才把三明治咬在嘴里,飞快地在字条的背面写上字,再用吸扣贴在了冰箱上——
批准了。
更新时间: 2020-09-10 13: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