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等历历年轮

发布时间: 2019-12-31 21:12

分类:耽美甜文 / 睡前故事

枯等历历年轮

文/沈京烛(来自鹿小姐

念白念白,如若有一天你不在了,我也思念着你。

作者有话说

故事中祝小姐敢爱敢恨,她爱的人却少了与她并肩的勇气。若深情不能对等,愿爱得多的人是我。她或许一生都不会原谅他,但一生都不会后悔。

一其余时光,他留给她的是漫长的伤害

今年除夕,一组三十年代旧上海的年历广告画牌突然在网上流传开来。

那是一组用擦笔水彩画技法创作出的一幅幅女子肖像画。老上海的女郎,拿着三十年代风靡一时的雪花膏、骆驼牌香烟,风情万种,好不撩人。这种广告画牌,当今的年轻人知晓的已寥寥无几,而在那尚没有电视、网络等五花八门的视频广告中,家家户户的搪瓷罐上、水壶上或更多没人注意到的角落,都画有那么几个柳眉弯弯、身穿旗袍的、烫着大波浪卷的复古女郎。

那印有东方美人形象和节气内容的年份牌与商品信息结合在一起,是风靡了半个世纪之久的国民记忆。

在那些感叹时代消逝迅疾的评论中,我眼尖地发现有一个人提到了一个名字。

——那画出自我爷爷宋辛白之手,现在我的家中还有一幅他的遗作。

有时候缘分就是如此巧妙。我没想到,一个月之后,我竟然见到了这位留言的女士。

她把我带到她家,指着客厅中与一张遗像并排而挂的画对我说:“这就是我爷爷生前最后一幅作品,是在他逝世的前三天完成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当时我爷爷画到一半就突然停笔了。”

白花花的宣纸上,只有一名女子的半截脸,可从那双盈盈的水眸中,足可窥见那定是一个灵秀的姑娘。

“我爷爷叫宋辛白,画中的人叫祝夕慈。”

对方拿出一把断了的桃木梳给我看。

“这把断掉的木梳是我爷爷一生最珍爱的东西,里面刻着一句话,也是通过这句话,我们这些后辈才推断出画中女子的身份。”

那是1938年刻的一行繁体字——

愿夕慈,年年有欢喜,朝朝有恩慈。

很显然,如此缠绵的词,必定蕴含着一段才子佳人的好故事。可隔了迢迢岁月的我们永不知,这是宋辛白一生中对祝夕慈说的最温柔的一句话。其余时光,他留给她的是漫长的伤害、不甘,还有无止境的绝望。

二我宁愿它落尘腐朽

民国二十六年。

宋辛白起先在北平的天桥上摆地摊,第一眼瞧见的是一条黑亮黑亮的麻花辫。

那麻花辫用一根红绳绑着,再往上看,便是一张红彤彤的、带着婴儿肥的脸。十二月的寒冬,北平刚下了一场大雪,那姑娘穿着一件盘扣绸缎大红袄,手腕上戴着沉甸甸的龙凤金镯。那由头而下明目张胆的红,使她在白茫茫的雪地间活像一个笨拙移动的大红灯笼。

那年祝夕慈十六岁,她出身官宦世家,父亲是前清的遗老。北平的天桥是祝夕慈幼时跟哥哥偷偷来过一次的地方,天子脚下的繁华之处。桥北两侧有茶馆、饭铺、说书场,好不热闹兴旺。这日,她好不容易趁父亲不在又偷溜出来,一下就撞见了宋辛白的画。

祝夕慈全神贯注地盯着宋辛白摆在地上的小画。那画用的是最廉价的宣纸,可上面画得琳琅满目,山水虫鱼、人物肖像,都被描绘得栩栩如生。

祝夕慈看呆了,一双眼瞪得格外大:“你画得可真好,比我爹爹用十几块大洋买来的外国画还要好。”

从小锦衣玉食的祝夕慈如温室里的花朵,性子单纯天真,看见一样稀奇的东西便欢喜得不得了。她把宋辛白的画全收了起来,鼓着腮帮子,一抬下巴,道:“这些画儿我全要了。”

宋辛白自然不知这狂妄的小姐是谁,后来还是听别人说起才知,祝家的三小姐有个一跺脚,整个北平都要震三震的父亲。

宋辛白不甚在意,哪知画卖出去了,事情却还没有完。从那日起,这位祝家小姐便隔三岔五待在宋辛白的小画摊前,看着他在宣纸上点墨、勾勒,常常还献殷勤般给他偷带家中从云南买来的海棠糕,或新疆运来的珍稀水果。

宋辛白没有名气,除了祝夕慈这位贵族小姐,来观望的人寥寥无几。好不容易有人在摊前驻足,却总被独占欲强烈的祝大小姐用警告的眼神挡回去。

其实,原因只有一个,十六岁的祝夕慈厌倦了平日里和她相处的那些非富即贵的浮夸公子哥。从瞧见宋辛白的第一眼起,她就莫名其妙地喜欢沉默寡言,终日不是画画就是看书的宋辛白。一个人想对一个人好时总是笨拙的,何况是完全不会掩饰的祝夕慈。

可那时宋辛白不是这样想的。时间长了,他有些排斥祝夕慈这位不谙世事的贵族小姐。他把祝夕慈煞有介事送来的精致吃食搁在一边,下次祝夕慈再欲买他的画时,他不动声色地婉拒。

祝夕慈问起原因,他淡淡地回答:“一幅画要到真正懂得欣赏的人手中才有意义,倘若不是,我宁愿它落尘腐朽。”

三她的眼神不自觉黯淡下来

这下,再笨的人也听出了宋辛白的言外之意。

祝夕慈第一次碰了一脸灰,可心中生不出半点愤意,宋辛白的影子反而更加挥散不去。1937年,国内动荡不安,北平的上空时常有军绿色的飞机轰鸣的声音。警报被拉响的时候,祝夕慈正好和几个小姐妹在天桥附近流连。小姐妹装模作样地举着阳伞,喝着咖啡,讨论着某部新上映的黑白电影中的男主角。

“要我说呀,我若喜欢,便定要喜欢一个有钱有势的人。电影里的金焰不错,只不过怕是太多泸上女子的梦中情人。哎,夕慈,你最近可有什么意中郎?”

祝夕慈心猛地一抖,差点连杯子都没拿稳。她慌忙镇定下来,想起那张脸,又忆起那日分明带着疏离的话,胸中泛起一阵酸涩。

“没有!哪有什么意中郎!”

警报的声音就在这时划破天际。来不及反应,祝夕慈就被推搡的人群挤得方寸大乱。街边浓烟滚滚,匆忙的脚步声一浪高过一浪。祝夕慈没见过这场面,天性又娇弱,很快就被乱作一团的人群撞倒在地,惊恐间,还掉了一只鞋。

祝夕慈又急又窘,就在她即将哭出来的当口,一双手从她身后将她扶起。宋辛白瞧着她狼狈而又害怕的模样,脸上竟然隐约露出一丝笑容。

“祝小姐原来还有害怕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呢。”

他这时候还有闲情揶揄她!祝夕慈呛人的话没说出口,宋辛白突然将她一把背起,穿过狼藉的街道,跑进了不远处的防空洞。

祝夕慈直到从他背上下来才回过神来。防空洞里挤满了人,她扭头望去,那抹笑容只是瞬间的事,宋辛白放下她之后就悄然地与她保持了距离,神情也变得冷清、疏离。

她的眼神不自觉黯淡下来,但宋辛白突然微微侧了侧身,在逼仄的空间里很绅士地撑着她背后的墙,替她挡出了方寸空间。

祝夕慈的脸由白转红,像涂了一层桃花色的胭脂。她想道谢,却踌躇着开不了口,脚不自觉一动,顿时又低声惊呼。

她光着的那只脚不知何时被地上的玻璃片刮伤,刚开始还没有察觉,到如今停下来才感到钻心的痛。宋辛白蹲下身去,皱了皱眉头。

“幸好不是带着铁锈的钉子。”

接着,他又道:“祝小姐,得罪了。”修长干净的手从祝夕慈颈间绕过,将她戴着的梨白丝巾拿下,然后娴熟利落地替她把正在流血的伤口包扎住。

宋辛白再抬头,就瞧见这位祝小姐霎时间羞赧得话都说不清楚却仍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

祝夕慈话说得飞快,像是怕一下子就没了勇气:“宋先生今天如此帮我,就说明咱们已经是朋友了。那往后我再去寻你,你就没什么好躲的了吧?”

那日,祝家上下为了寻她急得团团转,却看到她一瘸一拐地跳进了家门。她鬓发散了,满身狼狈,那一边痛得龇牙咧嘴一边还傻笑的模样看呆了所有人。

四我就知道你肯定会来

而事实上,祝夕慈再次被浇了冷水。连着三日,她精心穿着爹爹新给她从苏州量身定做的水靛蓝旗袍跑到天桥上,宋辛白都不见踪影。

待到第四天的清晨,她耷拉着头再次无功而返时,却在邻街药铺的小伙计口中听到了宋辛白的名字。原来他病了,而且依小伙计的神情看,他得病不是一日两日了。

“整日熬夜画画,落了病,又不肯好好吃药,喏,祝小姐,要不你帮着送去?”

这是祝夕慈第一次到宋辛白的家,也是第一次理解“家徒四壁”的意思。房子里面有一张粗陋的木床,桌上凌乱摆着许多装着颜料的青瓷罐,大幅的宣纸上墨迹点点。昏暗的光线下,宋辛白的脸色有些苍白,他披着长褂,瞥了一眼祝夕慈。

“你来做什么?”

祝夕慈把药放在他面前,道:“我得时刻监视着你,要是你病了,谁还画那些小鱼、小草儿让本小姐开心呀?”

送药者有心,却无奈对方不甚在意。药放在一边都落了尘,祝夕慈这才知道药铺伙计那苦恼的语气是为哪般。所以,以后再来时,祝夕慈总是端着煎好的药再敲门。

她手笨,时常药熬好了,自己一张脸也被烟熏得乌漆墨黑,可她每次都郑重其事地花几个小时文火慢煎,碗底还藏着一颗解苦的梅子糖。

一开始宋辛白还有意拒绝,后来便无奈任由她去。祝夕慈药送多了,借故逗留的时间也愈来愈长。那次,逼着宋辛白把药喝得精光后,她鼓起勇气邀请他来参加自己的生辰宴会。

“爹爹在北平最好的饭店备了场子,还邀请了很多艺术圈子的人。到时候你来,他们看见你的画,定会觉得眼前一亮的!”

这是祝夕慈在家想了一天的台词,她连理由都为宋辛白想好了。跟画画有关的,他总不会回绝吧?可她许久没有听到回答。祝夕慈本以为再次遭到拒绝,哭丧着脸垂头丧气,没想到却在几天后的宴会上一眼看到了宋辛白。他站在角落里,本郁郁寡欢的祝夕慈霎时间神采飞扬。

她今天穿得很漂亮,着朱砂红的露肩小洋裙,肤如凝脂的颈上是一圈一圈的玛瑙项链。她再不是那个把红穿得俗气的小丫头,一颦一笑反而楚楚动人,只是面孔依旧圆润,带着未脱尽的稚气,像一个布偶娃娃。

她踮着脚从楼梯上轻巧地蹦下,笑得天真无邪。

宋辛白瞧着她,心里微微一动。在那出神的片刻,他就被祝夕慈轻巧地挽起手臂,穿梭在宴会中途双双都在跳舞的男男女女中。

祝夕慈像只偷腥的小猫靠近他的耳边:“我就知道你肯定会来。”

宋辛白的笑容很浅,手下是她柔软的腰肢,语气不自觉低沉下来:“我怕再拒绝一次祝小姐,她就该恼怒,再折腾出大动静来了。”

他们靠得很近,留声机放出的西洋乐缠绵悱恻,宋辛白的气息扑在脸上,像令人微醺的酒。顾不得旁人注目,祝夕慈转身回旋,拉着宋辛白游离出了人群之外。

“既然如此,那就再麻烦宋先生继续陪我这个贪得无厌的小女子了。”

五愿夕慈,年年有欢喜,朝朝有恩慈

祝夕慈把脚上的高跟舞鞋脱掉,一屁股坐到街边的小酒馆时,宋辛白蹙了蹙眉。

“姑娘家的,这样不好。”

她自己的生辰宴会,她自个儿却偷溜出来,宴会中的人的眉毛怕是比宋辛白蹙得还深。可祝夕慈觉得从未这么开心过,她笑得眉飞色舞:“有何不好?喝完这杯酒,天大的不好也烟消云散了。”

可惜她有酒胆却没酒量,刚喝完几杯便已然是双颊酡红,眼睛像含着一汪春水。宋辛白移开视线,拉起她的手要送她回去,她便笑嘻嘻地任由他带着自己走。临近深夜,街道上空无一人,初春的晚风吹到人心尖上。黑夜中突然响起烟火声,无数璀璨的烟花升腾至天空,绽放出耀眼的流光。

她眨着眼说:“这是爹爹为我放的烟火,整个北平都知道祝家有个三小姐今天过生辰。”

“祝小姐出身名门望族,那是自然。”宋辛白神情淡淡的,看不出悲喜。

“你知道吗?我不喜欢你叫我祝小姐,我也不喜欢唤你宋先生。”祝夕慈抬头望着烟火,忽然说。

“我希望有一天你唤我阿慈,我唤你辛白。”她说到这儿,那微带着酒气、夹着兰香的呼吸离他愈来愈近。而当那柔软的唇轻轻落在宋辛白唇上时,她的脸犹如三千桃花盛开,灼灼其华。

“你说这样好不好,辛白?”

宋辛白犹如被人触犯了大忌,一贯清冷的他失了方寸。她靠近一分,他便退三分。最后退无可退,他几乎像逃一般堪堪握住祝夕慈的手腕,憋出一句“宋小姐,你喝醉了”后便匆匆离去。

他走得那么快,连头都不敢回,像怕再看一眼便再无藏身之处。

所以,第二天当宋辛白看到报纸上的头条“祝家小姐深夜被人在街边绑架,绑匪扬言讨高额赎金”时,他几乎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报道写得耸人听闻,称祝家盛名引来祸端,有人遇见了独自晚归的祝小姐,起了歹心,放言三日不见赎金就当即撕票。宋辛白手指捏得发白,抬起头才发现自己僵直坐在椅子上已许久。

在他脑中轰鸣直响时,一张字条就在此刻被投掷进来,落到他身旁的窗沿上。

宋辛白下意识拆开字条,上面是一个地址,而后面竟然方方正正地写着“祝夕慈”三个字。其实,只要宋辛白此刻再琢磨一下便会发现事情不太对劲,可是他太着急了,着急到自己都未曾想象到的程度。赶到字条上写的那个地址时,他看见了被绑在角落的祝夕慈。

她呜咽着呼救,宋辛白扯断了绑着她的绳子。就在这时,零乱的脚步声传来,宋辛白飞快地看了一眼周围的环境,然后抱着宋夕慈朝着三楼高的破旧窗台,说:“被人捉到就再也没办法了。跟我从三楼跳下去,敢不敢?”

他的神情很认真却很镇定,像山河昼夜最亮的那粒尘埃。几秒的凝望,像是看穿了祝夕慈的内心,他道:“放心,大不了摔成残疾,没人要,我要你。”

声音轻轻的,却咬字清晰,然后,随着门被推开的一刹那,一道身影迅疾地跳跃而下。

再然后,宋辛白听到了祝夕慈笑容得意说的第一句话:“这次是你自己说的,这下你可不能赖账啦,辛白。”

那根本不是什么绑架,不过是祝夕慈自导自演的一场戏,她以壮士断腕的决心讨心上人的一句话。祝夕慈没有失望,两个月后,祝家三小姐定亲的消息被传得沸沸扬扬。传言称,博得佳人欢心的,是一个在天桥画画的穷小子。

婚礼的酒宴华美到令人咋舌,纯金刀叉,洁白的婚纱镶嵌金色的玫瑰,玫瑰上镂空雕着两人的姓氏,那是1937年最摩登的派头。

宋辛白亲手用桃木做成了一把木梳,上面刻着“愿夕慈,年年有欢喜,朝朝有恩慈”。

年年有欢喜,朝朝有恩慈。纵使最亲密的时候,他也从未对祝夕慈说过爱这个字。

六她把眼睛闭了再闭,跪在灵堂里等着一个人的出现

祝夕慈和宋辛白做了三年夫妻。

宋辛白的画也是那时开始在北平大放异彩,后又扬名泸上。很多生意人借此看到商机,纷纷让自己的商品带上宋辛白的画。男人抽的香烟、女人用的胭脂水粉,配以名媛女郎画像,瞬间引起了一股风潮。

一开始还有人说宋辛白当初是苦追富家女,鲤鱼跃龙门,渐渐地,有人看出反而是那位祝家小姐成天像只小喜鹊般围在宋辛白身边,而他则永远是一副冷冷清清的模样,报道顿时又改了风向。

祝夕慈看到小报上写着自己失丈夫宠爱,只是花瓶妻子时,气得连晚饭都没吃下去。宋辛白一进门,就看见仆人又是一副懊恼、无奈的模样,便轻声打了一个手势。然后,宋辛白端起桌上的吃食,推门进了她的屋子。

其实祝夕慈很好哄。女子总爱听甜言蜜语,她也曾天天向宋辛白要一个“爱”字,也曾问他为何画了那么多女子却总不肯为她画一幅肖像画。可宋辛白总是沉默地笑着,任由她撒娇耍赖。

听见推门声的祝夕慈把脸一扭,下定决心这次一定要佯装生气。可她等了半天没动静,扭头瞧他又是一副笑吟吟的模样,叹了口气,又自己缴械投降,乖乖坐到桌前吃起他温好的饭菜来。

有何办法呢,爱一个人总会无条件地退让。

只是那天,祝夕慈突然做了一个噩梦,满头大汗从床上惊醒。宋辛白睁开眼,她突然一把抱住他,喃喃呓语着:“辛白,你不会不要我吧?”

可能是深夜视线模糊,祝夕慈似乎看到他的眼里一闪而过的异色,但很快,他便轻柔地拍着她的肩膀。

“何来不要的说法?我只怕你哪天厌了我这个古板先生。”

祝夕慈被安抚着又迷迷糊糊睡下,口里还喋喋不休:“辛白,以后我们要是有个孩子就叫宋念白,念白念白,如若有一天你不在了,我也思念着你……”

细细想来,也就是在那夜的一个月后,祝家出了事。先是祝宅来了很多穿着制服的督查,后来情况便愈加严重,宅子里开始出入很多陌生人。祝父祝母的脸色从开始的镇静,隐隐成了焦虑。祝夕慈不知发生了何事,只是瞧见父亲日渐肃穆起来,看见她也没有平日溺爱娇宠的模样。

直到有一天,祝父突然叫她进了书房,问了问平日她和宋辛白相处如何。最后,他叹了一口气,神色如常,还慈爱地摸了摸祝夕慈的头顶。

“这样便好,愿我的女儿一生敢爱敢恨,什么也不要看,什么也不要管,和自己的爱人白头到老。”

到底是久经风雨的世家,祝父临到头的最后一句话都是临危不惧的。而祝夕慈死也不会想到,这看似平常的对白也是父亲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第二天破晓,祝父被几个督查客气带走,几天后,监狱里传来他自杀的消息。

接着,祝夕慈的母亲很得体地在房内跟宋辛白单独说了几句话,当天夜里,就随着自己丈夫走了。

她没有给祝夕慈留下只言片语。祝夕慈前半生含着金勺,顺遂、安康,是个无忧无虑的大小姐,朝夕之间金银散尽,祝家倾塌了。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以至于所有的真相都是祝夕慈后来一点点拼凑起来的。她从别人口中听到了一个名字,那名字出现得太残忍,还带着讳莫如深的指指点点。

所以,到最后一刻,祝夕慈都希望有人跟她说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她把眼睛闭了再闭,跪在灵堂里等着一个人的出现。

身边哭泣的阿嬷对祝夕慈说:“做出这种事,祝家还能再让他踏进来?小姐,他不会来了。”

祝夕慈摇摇头,咬碎了牙:“不,他一定会来!”

七如若有一天你不在了,我也思念着你

宋辛白是来了,在第一次祝夕慈被人带进警署调查的时候。

这一次,在神色铁青的警署人员严肃的接连盘问后,她从他的口中听到了曾在心中否认一千遍的真相。

无人不知北平的祝家家大业大,所以,当有风声传出其与日本人相互勾结,笼络钱财的时候,几乎震惊了京城。任凭你从商从政,任凭你长戟高门,卖国贼的帽子一旦被扣上便是灭顶之灾。而最讽刺的是,检举祝家的第一个人是他们自家的女婿,祝三小姐的丈夫。

有人百思不得其解,随之,有心人挖到宋辛白的家世,恍然大悟——原来宋辛白不是孤儿。谁也不曾知晓,幼时他的母亲就是死在了日本人的枪下。小情小爱抵不过家国之情、丧母之痛,何况当初又是祝三小姐耍计成婚的,宋辛白根本不爱她。只可惜祝小姐枉付了一腔痴情,错爱了人,最后落了个家破人亡的下场,把一生都赔了进去。

隔着狱栏,祝夕慈像个木偶人。眼泪落下,她撕心裂肺地叫宋辛白滚。

宋辛白一动不动,沉默良久后对祝夕慈说:“你放心,今天你就可以出去,不会有人再找你的麻烦。”

“麻烦?”祝夕慈听闻后朗声大笑。她睨着在自己面前点烟的宋辛白,她从来不知道他还会抽烟,那烟雾像把刀,把他们两人的世界一分为二。

“宋辛白,你带给我的不是麻烦,而是毁灭。我多爱你啊,爱到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你,你可以不要,为什么还要骗我?”

祝夕慈的父亲当然知道背后检举的人是谁,可是,他最后选择绝口不提,让她什么也不要看、什么也不要想,只要和自己爱着的人白头到老。可祝夕慈永无可能把它当作世事一场梦。万箭穿心,莫不过此。

那是冬意料峭的寒夜,祝夕慈缩在冰冷的石墙边,心中燃烧的火焰一点点熄灭,直至成灰。

再接着,从狱中出来的祝夕慈疯了。她变得不再跟任何人说话,一天到晚就目光呆滞地窝在房内自言自语,一旦有人触碰她,她便尖叫着砸东西。祝家没了,唯一活着的祝夕慈疯了,人人都翘首以盼宋辛白这位前程似锦的画家接下来应该另携新妻,过他的崭新人生。

可宋辛白没有改变丝毫。他把祝夕慈安置在别院,每天照顾着她。她的黑发疯长,披散下来如锦缎,宋辛白趁她睡着,很细致地为她梳发绾髻。可第二天,那头黑发便被生生绞断,很是扎手。

极其偶然的时候,祝夕慈会突然清醒起来,像忘却一切,如当初般缠着问他为什么不说爱她,为什么不给她画肖像画。但是很快,她便会再次歇斯底里起来,有一次还划伤了宋辛白的手臂。

1945年,中国局势平稳下来,新思想、新文化如同雨后春笋般涌入,宋辛白的名声在国内画坛已成如雷贯耳之势,他接到巴黎大学油画系聘请他作为教授进行交流的邀请函。

那日,他再次被祝夕慈砸伤了额角。在一地如碎冰般的月光下,他在院中伫立良久。第二日,他便踏上了远渡重洋的轮船。

这一去,就是整整三年。回来后,他身边多了一名金发碧眼的外国助教女郎。祝夕慈怀里抱了一个两岁大的小男孩,她喊这个男孩宋念白。

“以后我们要是有个孩子就叫宋念白,念白念白,如若有一天你不在了,我也思念着你。”

八这一生,她都怨着他,恨之入骨,永不原谅

这个孩子是祝夕慈从雪地里捡来的。

谁也不知他是被何人遗弃的。北平临近除夕时,在白茫茫的雪地,他被冻得几乎僵硬,小小的一张脸,咿呀哭出声时,祝夕慈抱着他就再也未撒手。她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孩子,哄着他,像母亲一样照顾他。

宋辛白不知道这三年她经历了什么,病情可曾好转,可还识人,直到看见他的第一眼,祝夕慈径直从他身边走过,原来一切都没变。

只是,她不再尖叫,不再激愤,瞧见所有人都紧盯着宋辛白,才回过神,不好意思地擦擦手,道:“对不起,我叫祝夕慈。请问您是这儿的客人吗?”

祝夕慈忘了他,连同过去发生的一切,所以,她脸上才露出了宋辛白初见她时才有的那点笑容,天真、娇憨,带点大小姐的脾性。

而宋夕白身旁的外国女郎,从他到巴黎的第一年起就以学生的身份陪伴他到今日。外国女郎并不知道所有因果,直到她欲打破沉默,伸手触摸祝夕慈怀里的孩子,祝夕慈却突然冷冰冰地转身,她才暗自揣摩起来。

无论哪国女子,在爱情面前总是聪慧得可怕,很快她便明白了,三年时间,眼前男子为何对自己狂热的爱慕永远退避三舍,同时发现的,也许还有一些常人根本难以看到的真相。

那日,祝夕慈独自抱着念白哼着歌谣。女子走到祝夕慈身边,慢条斯理地洗手。

“祝小姐装这么久,一定很累吧?”

歌声有瞬间的停止,但随即又恢复正常。

女子对祝夕慈说:“我虽不是中国人,但和你同为女人。如若辛白不是我发誓一定要嫁的人,可能我不会看出。但很抱歉,祝小姐瞒不了我。你根本就一直是清醒的吧?识得我,识得辛白——”然后,她顿了一下,“包括知道你怀里抱着的不是自己的孩子。”

她们的谈话没有任何人知晓,直到几天后,一场意外的发生,把所有伪装的面具撕碎。祝夕慈的孩子死了,溺水身亡。

命中有序,留不住的注定留不住。可所有人目睹一直跟在宋辛白身边的那个外国女子任由湖中那道瘦弱的身影浮沉,抱着臂,语气讥讽:“祝小姐,这下你还准备装下去吗?”

原来,最大的痛苦来临时是麻木不仁的,祝夕慈晕倒前的最后一个动作是徒然地伸出手,然后沉入无尽的黑暗。三天后,祝夕慈醒了过来。医生、麻醉剂,甚至绳子都准备好了,可祝夕慈很平静,她赤足下床,亲手火化了那具小小的尸体。

未成年的孩子没有墓碑,她在某天傍晚出了门,把骨灰一点点撒进湖中,然后再也无人看见她出来。

后来,等宋辛白回来后,所有人告诉他,祝小姐寻了短见。他们把一封空白的信和一把断掉的桃木梳交给宋辛白。那是他在婚礼上亲手送给她的,他打磨了整整半个月,手都被磨出了血。

她心如死灰,已再无言语可写,唯有断裂的木梳告诉他,这一生,她都怨着他,恨之入骨,永不原谅。

九岁月逝去,回头变成了难事

后来几十年过去,宋辛白老了,老得眼睛都模糊了。他还是不肯相信祝夕慈死了。她只是离开了他,活在世间的另外一个角落,像所有尘世里的人,一点点老去,像他一样。

他一生的妻子都是祝夕慈的名字,后来岁月变迁,有无数次人们告诉他:“老爷子,这个世上根本就没有祝夕慈这个人啦,您老是独身。”

他都固执地摇头,下次依旧一笔一画地写上祝夕慈的名字。他的儿女是领养过来的,每一个都很有孝心,要把他接过去住。可他仍旧守着祝宅,尽管北平已经变成了北京。

这一生,他亏欠祝夕慈太多。少年情意寡淡,他从未说过爱她,却用她的爱做成了一把匕首,刀刀戳心。他怎么能不后悔呢?在生命的最后几天,宋辛白突然泪流满面。他把十几年没碰的画笔拿出来,对着宣纸一点点描绘记忆深处祝夕慈的模样。

可最后,他没有画下去,画中只留下一双盈盈秋水般的眼睛。岁月逝去,回头变成了难事。

夜已经黑透了,喝完茶,最后看了看那把木梳后,我对着墙壁上挂着的那张宋老遗像和画像唏嘘。

“只可惜来得晚,所有故事都没人知晓其因果了。”

我起身与宋女士告别,走到一半突然想起来什么,道:“对了,我还不知道您叫什么名字呢。”

“宋念慈。”女士微微一笑。

“我叫宋念慈。”

念慈,是的,如果这世间的所有爱恨会随着时间入土,那就让他记得她,一个人记得她就好。

睡前故事

更新时间: 2019-12-31 2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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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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