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九歌
再也不会有人突然冒出弹她额头,再也不会有人懒懒散散地喊她小鬼,再也不会有人担心她手上会长茧子,再也不会有人拍着肩说,这里永远留有你的位置……
一
黄沙滚滚而来,一抹苍青色犹如利刃般斩落他眼前飞舞着的尘土。
他有一瞬间的恍惚,很快,便有一对不同于寻常女子的锐利眉眼蹿入他眼。
“你可曾见过他?”女子的嗓音有几分嘶哑,大抵是长时间的跋涉又饮水过少所导致。
他在这黄沙弥漫的边疆住了太多年,几乎每一日都能遇上来寻人的,他却头一次遇到以这种话作为开场之人。
“我说姑娘呀,战场上每日要死这么多人,我又怎知道你说的那个他究竟是谁?”
女子垂了垂眼睫,显然陷入了回忆里:“他长得很好看的,笑起来总一副懒散的模样,眼神却总是很温柔……只要看过,便不会轻易忘记。”
“姑娘啊……你就算是把他夸出花来,我也还是不知道他是谁哇,你知道他的名字吗?若能说出他的名字,我兴许就知道是谁了。”
“他叫臭……”话只说到一半,女子便沉默了,隔了良久,方才定定道,“很久很久以前,他说过自己名字的,我忘记了……可是我知道,他一定还活着,他说过,他一定会回来的……”
女子的声音很是坚定,他却听出了一股子悲戚之感,换作往常,他定然不会去管这等闲事,今日没有来的被女子眼中的光给吸了进去,于是,他道:“能跟我讲讲你们之间的故事吗?”
那个故事发生在十年前。
十年前宋国尚未覆灭,仍在苟延残喘。
慕家演武场上多了个豆芽菜似的瘦弱小鬼,那小鬼甚至还没慕昭手中的长枪高,却咬着牙关舞动着一杆比自己还要高出不少的长矛,待她舞至第四下的时候,终于因力竭而跌倒在地。
一直目不转睛盯着那小鬼看的慕昭笑得几乎就要断气,三两步走至她身前,将其从地上拎起,笑着打趣:“你这小鬼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此时此刻,他口中的小鬼正瞪大一双黝黑的眼睛,倔强地望着他:“你自己不也是个小鬼,有什么资格说我?”
慕昭听了这话也不怒,笑得一派懒散:“如我这般有用之人乃国家栋梁,你这种连长矛都舞不动的才是名副其实的小鬼。”
小鬼不服气,一拳直朝慕昭面门挥去,拳才出一半,便被慕昭笑嘻嘻摁住。
小鬼还是不肯放弃,又想以头去撞,结果这次连脑袋都被慕昭按住了,只能维持着尴尬的姿势干着急。
慕昭本还想继续逗这小鬼玩,身后徒然传来个朗润的声音。
“阿昭,你又捉弄人了。”
这个声音对那小鬼来说再熟悉不过,她尚未来得及出声救助,便听慕昭道:“我向来就是这副德行,你又不是不晓得。说起来,咱们这儿怎有个小鬼,该不会是你从外边带回来的私生子吧?”
慕昭此人向来口无遮拦,慕修竹早就见怪不怪,只随口回了句:“战场上捡来的。”
慕昭望着小鬼的神色没由来变得柔和了几分,顶住小鬼脑袋的手顺势在她乱蓬蓬的头顶蹭了蹭:“小鬼,你这般勉强自己可是为了报仇?”
小鬼不曾回答,依旧睁大了眼睛,狠狠瞪着他,眼角明显有些许湿润。
慕昭叹了口:“就你这小身板得等多少年才能报仇呢?不如你和我拜把子,认我做大哥,我上战场替你把这仇给报了?”
“我不要!”小鬼扭头避开了慕昭那只不安分的爪子,又挣扎一番,方才脱离慕昭的桎梏,噌噌跑到慕修竹身后,软软糯糯唤了声,“修竹哥哥。”
慕昭撇了撇嘴,自言自语似的道:“真是个一点也不可爱的小鬼。”
二
那日以后小鬼再未来过演武场,慕昭再次遇见她,是在半年后的庙会上。
彼时的他已然知晓那小鬼名唤杨柳,乃是女儿身。
此时此刻的杨柳像条小尾巴似的黏在慕修竹身后走。
今日慕修竹本有约,却又拗不过杨柳的苦苦央求,只得带着她一同出门逛庙会。
镐京的庙会比杨柳想象中还要热闹,随处可见的彩灯几乎都要晃花人眼,更遑街道上那些形形色色的手艺人。
一路走来杨柳看得目不转睛,她才欲抱住慕修竹的胳膊撒娇,慕修竹的脚步便停了下来,在月色与彩灯的交织照映下,杨柳看清了慕修竹此番相约之人——薛家大小姐。
薛家三代为相辅佐君王,当属宋国世家名门之首,薛家大小姐又生得花容月貌,与慕修竹可谓绝配。
杨柳抬起一半的手缓缓放了下去。
她想慕修竹该是爱极了薛小姐吧,朝夕相处近两年,她还是头一次见到慕修竹笑得这般肆意开怀。
她的步伐越走越缓,不过须臾,慕修竹与薛小姐的身影便被汹涌的人群所吞噬,她竭力挤开人群,一路踉踉跄跄前行,却始终寻不到慕修竹的身影。
过往行人朗声喧哗好不热闹,唯独那穿嫩绿衣衫的小姑娘垂头蹲在街角,格外引人注目。
她不知自己究竟在街角蹲了多久,久到两腿开始发麻,久到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少。
她紧紧抱住自己的膝盖,开始胡思乱想,可怕的念头尚未在脑子里酝酿成型,头顶突然传来个懒洋洋的声音。
“哟,让我瞅瞅,是哪家小鬼蹲这儿哭。”
这个声音不算熟悉,却也称不上完全陌生,杨柳猛地一抬头,便见一张懒散的笑脸。
纵然此时的她已泪流满面,还是一如既往的嘴硬:“你这臭小鬼,都说了不准喊我小鬼!”
她话音尚未落下,就觉脑门一疼,慕昭用来弹她脑门的手指尚未收回,声音依旧懒洋洋的,没一丝生气:“好歹我也比你大个三四岁,乖,叫我声昭哥哥听听。”
杨柳捂住仍在隐隐作痛的脑门,眼睛里含着一包泪,唯有神色依旧倔强:“我才不要喊你这种臭小鬼叫哥哥。”
慕修竹的声音便是这时候穿过了人群,落入她耳中。
他道:“柳儿!”
这一声低唤登时便教杨柳抬起了头来,脸上绽出明媚笑颜,噌噌噌跑至慕修竹身边,撒娇似的道:“我还以为再也找不到你了呢……”
余下的话仍在喉咙间打着转,薛家小姐的脸就这般不期然映入她的眼。
诸多繁杂情绪涌上心间,她五指紧握成拳,松开又握住,最终还是没能将余下的话说出口。
慕昭那把懒散的嗓音再一次毫无征兆地响起:“小鬼就该跟小鬼一起玩。”
没有一丝挣扎的余地,慕昭的手便这般突然地握住了杨柳的手腕。
她就像一尾随波逐流的鱼,没有方向,不知归期,毫无目的地被慕昭牵着在已然清冷的街道上乱晃。
不知又过多久,慕昭的声音方才再度响起,语调一如既往的懒散:“两年前的那一战杨将军本该取胜,妻儿却无端被人掳上了战场,最后大败,那一战使我大宋痛失全州养马地,素有不败将军之称的杨将军自那以后变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罪臣,你乃杨将军遗孀,亦是如今这些百姓口中的罪臣之后。”
杨柳不知慕昭为何会突然提起这个,稍一思索便明白了,他大抵是在告诫自己及时断了对慕修竹的那点心思。
她菱唇紧抿,完全想不出反驳的话来。
又听慕昭道:“我自小是听着杨将军的故事长大的,早就想一睹其英姿,奈何再也没有这个机会。”
他又说:“杨将军不曾战败,他是不败的。”
杨柳已完全弄不懂慕昭的意图,只睁大了一双眼睛呆呆望着他,彩灯的照映下他懒散的笑容里透露出几许温柔。
“小姑娘就该过小姑娘改过的日子,复仇这种事,本就该由男人来肩负。”
杨柳已近半年未去演武场,却从未停歇,一直在慕府练武,掌心已然覆了一层薄茧,慕昭便是依据这层薄茧猜测出杨柳仍未放弃复仇之事。
女儿家想要上战场谈何容易,更遑而今的她还是所谓的罪臣之后。
被揭露心事的杨柳身子僵了僵,半晌才发出一声冷哼,道:“一个臭小鬼而已,装什么大人。”
慕昭唇畔懒散的笑尚未散去,一伸手又在杨柳脑门上敲了敲:“小丫头片子没大没小的,叫昭哥哥,我可比你大。”
“臭小鬼!臭小鬼!臭小鬼!”杨柳捂着脑门不服气地道,“不管怎样,你都还只是臭小鬼。”
“我给你一包糖,你唤我一声昭哥哥如何?”
“哼,小鬼就是小鬼,我都十三了,还能被一包糖给哄着不成?”
慕昭声音沉了沉:“那烧鸡和糖糕呢?”
“有没有听我说话!都说了别把我当小鬼来哄!”
慕昭不以为然地掏了掏耳朵:“你这小丫头片子个子小小,嗓门倒是挺大。”
……
三
时间一晃而过,转眼间杨柳已满十五,到了该及笄的年纪,慕修竹与薛家小姐的成婚之日也已定下。
慕修竹大婚前夕,杨柳又在练剑,一招一式都透露出暴戾。
剑练至最酣畅之时,突有颗殷红的果子从天而降,不偏不倚,恰恰好砸中杨柳脑门。
杨柳手中动作一顿,一抬首便瞧见慕昭懒洋洋地跨坐在树上啃果子。
自庙会再遇后,杨柳总能瞧见慕昭大剌剌地在慕府乱晃,虽说他二人同住慕府,总会有相遇到的时候,可慕府这般大,也不至于整日都能相遇吧,彼时的杨柳尚不知她与慕昭为何有这等孽缘,犹自在心中感叹晦气,欲转身而走之时,慕昭便已跃了下来,一把拽住已然转身的杨柳,拍拍自己的肩,神色不明道:“你若想哭,随时靠过来,这里,永远留给你。”
杨柳又可曾见过这样的慕昭,尚未想到该如何应答,身子已然先行一步,竟是头也不回地跑了,徒留慕昭一人立在原地自言自语:“这番话会不会说得太露骨了呀,若没看错,那丫头方才是脸红了吧……”
眼看慕修竹与薛小姐拜堂的时间一点一点逼近,杨柳脑子早就乱成了一锅粥,不断回想起慕昭所说之话。
她不傻,自是知晓慕昭那番究竟代表着什么。
越想越觉心烦意乱的她索性连缩在了房里,从而错过了那一番风云巨变。
她所不知的是,慕修竹才与薛小姐拜完堂,便被一纸诏书调往边疆,与其一同离开的还有慕昭。
远在镐京的杨柳不知那一战究竟战得多惨烈,只知年仅十九的慕昭头一次上战场便打了近五年来的第一场胜仗。
两日后本该是慕修竹与慕昭凯旋而归之日,临睡前,杨柳忽听一阵敲门声。
屋外月色清朗,浑身浴血的慕昭长身立在夜风里,嘴角微翘,又是懒散一笑:“你杨家大仇得报了,当年斩杀杨将军的北蛮子人头在这里,可别说出去,我送给修竹的那颗是假的,他若是知道了,非得劈了我不可。”
“咦,你哭什么?堂堂杨将军之后莫不是被仇人的头颅给吓哭了?”
“我……”杨柳垂头站在门前,半晌说不出话来。
慕昭早已收回目光,却在背影即将融入夜色中的刹那间蓦然回首。
“以后莫要再舞刀弄枪了,姑娘家手上长了茧子总是会被夫家嫌弃的。”
堵在杨柳嗓子里的话终于溢出口:“谢谢你。”
“你说什么?”慕昭把手放在耳朵边上,围成一个半圈,“声音太小,我听不见。”
杨柳拔高了声调,几乎是在吼:“谢谢!谢谢!谢谢!谢谢!谢谢……”
“没诚意,你这是在与谁道谢?”
杨柳又吼:“我在和一个臭小鬼道谢!”
“错了,错了,分明是个臭小鬼在对潇洒不凡的战神昭哥哥道谢。”
“哦,臭小鬼,谢了。”
“都说了是昭哥哥嘛!”
“臭小鬼!臭小鬼!臭小鬼!臭小鬼……”
四
宋国孱弱,即便打了五年来的第一场胜仗,北国再度率兵攻来仍是不敢应战,一心只想着割地赔款委曲求全。
听闻此消息的慕修竹怒发冲冠,几欲冲上圣殿与君上进谏。
慕昭依旧那副懒懒散散的模样,漫不经心地擦拭着自己的长枪,很是不以为然地道:“自六年前杨将军战败,失了滁州养马地后宋国就已经垮了。”
慕修竹狠狠剜了慕昭一眼,他却视若无睹,仍弯着唇,懒懒散散地笑着。
就连军师都在叹气:“君上竟如此薄情寡义,为了向北国服软,竟削了将军您的职……甚至,甚至还想听那北国特使胡言乱语,让将军您去给北国蛮子请罪,若不是君上当年听信奸人之话,杨将军也不会吃败仗……”余下的话尚未说出口,便遭到慕修竹一声呵斥。
慕昭不知何时站了起来,手中拎着那杆已然被擦得锃亮的长枪,他道:“我与修竹你不一样,和在座所有人都不一样,我是慕家老爷子从战场上捡回的孤儿,从前叫何名字,身上流的是哪国的血都一无所知,能令我抛头颅洒热血的不是这个腐朽的宋国,而是你慕家。”
听闻此言的慕修竹不禁眉头一紧,忙追问道:“阿昭你想做什么?”
“修竹兄你这般紧张作甚?”慕昭脸上挂着戏谑的笑,“人有三急嘛,我不过是想上茅房罢了。”
他转身便走,不留给慕修竹任何说话的余地,却是一出门便撞上端着茶点的杨柳。
她神色有几分微妙,淡淡道:“我听到了。”
“若是指杨将军之死,那便全忘了吧,你不可能与杨将军誓死守卫的大宋为敌。”
杨柳不曾说话,隔了半晌,方才问道:“你要去哪里?”
慕昭笑笑:“闷得发慌,想去散散心罢了。”
“你说谎。”杨柳道,“你方才明明说要去茅房。”
慕昭笑容不减,伸手揉了揉杨柳的头:“姑娘家可不应该把茅房这种臭烘烘的东西挂嘴上。”
慕昭是真说了谎,当日入夜便传出北国使者遭暗杀的消息。
无人知晓杀北国特使者的身份,北国逼迫宋国十日内交出真凶,否则两国又将开战。
朝堂上一片混乱,宋君急得焦头烂额,整个宋国人心惶惶,生怕北国什么时候就会起兵攻来。
慕昭又在擦拭他那杆长枪,杨柳怒气冲冲走来。
“北国使者是不是你杀的?能在昨夜突破重围一举暗杀北国使者的,只有你能做到了吧?”
慕昭连眼皮子都不曾抬起:“我不过是去上了一趟茅房罢了。”
杨柳对他的话视若未闻:“你这般乱来,难道就不怕大宋被北国彻底吞了吗?”
慕昭缓缓掀起了眼帘,声音却是从未有过的冰寒彻骨:“即便什么都不做,也会被北国所吞并蚕食,倒不如有点骨气,在没彻底断气前做最后的反击。”
杨柳听罢非但不曾苛责,反倒笑了笑:“果然是你。”
“嘘,这是你要替我保守的第二个秘密。”
五
北国这般咄咄逼人,结果却适得其反,向来软弱的宋君在诸多臣子的进谏下终于硬了一回。
持续了近十年,从未中断过的战火几乎掏空了宋国国库,大战前夕,整整八万大军却有近两万的士兵连像样的兵器都无。
首战持续了足足两天两夜,宋军奇迹般又赢了一场,举国上下皆欢庆,甚至有不少民间富商巨贾慷慨解囊斥重金给边境战士送冰刃。
二战宋国又胜,却因痛失养马地而无骑兵,无法对落败的北国骑兵乘胜追击,眼睁睁看着他们策马逃离。
拉锯战持续了近两年,宋国从最初的十战四胜跌落成十战一胜,国库再也掏不出一分钱来供将士消耗,那些曾鼎力相助的富商巨贾也纷纷撤离,最后一战败得一塌糊涂,宋国最终又走回割地赔款的老路,只是这次宋国已然无钱可赔,北国直接开口索要大将军慕修竹的人头。
胜负已定,宋君莫敢不从。
一纸诏书颁下,慕家演武场上哀歌不绝。
慕昭又在低头擦拭那杆长枪。
昂首念完诏书的宦官才欲差人押走慕修竹,慕昭手中长枪便已脱手,直直插入宦官咽喉。
与那宦官一同前来的武将率先反应过来,颤颤巍巍地指向慕昭:“你慕家是要造反了不成!”
慕昭不曾说话,长枪银光一闪代替他回答。
匆匆跑来演武场的杨柳恰好目睹这一幕。
慕修竹目眦欲裂,终于从被君上舍弃的震惊中抽回心神,慕昭却单膝跪地,双手高举那杆染血的长枪:“将军若执意要舍弃自己的性命,还请从末将尸首上踏过去。”
演武场上唰唰跪了一地:“将军若执意要舍弃自己性命,还请踏过属下尸首!
慕修竹的情绪已渐渐稳定,他揉了揉额角,声音里透着倦意:“阿昭,你这是在带头威胁我?也罢,也罢,与其被那昏君摘走头颅,倒不如最后再痛痛快快战一场,沙场才是我慕家军最终的归宿啊。”
那一日慕修竹安顿好了慕家上下所有妇孺,连已然嫁来慕家的薛小姐都被书了一纸休书送回薛家,唯独杨柳假意离开,悄悄藏了起来。
天将破晓之际,慕家军已全然撤离镐京,杨柳一路尾随,在慕家军上战场前握着剑走了出来,她说她与薛小姐不同,乃是将门之后,身上流的是世代金戈铁马的杨家血,更何况她已练了这么多年的武,定然不会拖后腿。
她那番话说得再令人动容,慕修竹与慕昭都不愿带她一起走。
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这一战意味着什么,有去无回,几乎等同于去送死。
仍凭杨柳如何哭如何闹,都无人再回应她,到头来还是只有慕昭拍着她的背,一脸无奈地说:“都多大了,怎还这般爱哭。”
慕昭爱慕杨柳已经到了人人皆知的地步,偌大一块空地,最终走得只剩下他二人。
杨柳已然停止流泪水,声音依旧在轻颤,却莫名其妙问了个没头没尾的问题:“你当日所说之话究竟是何意?”
慕昭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虫,自听不懂她究竟在说什么,只得问:“哪日?”
“修竹哥哥成亲那日。”
杨柳的话不能再明显,慕昭却显然在逃避:“正如你所听到的那样,不过是在安慰一个爱哭的小鬼罢了。”
换做往日,杨柳定然会冷哼一声,再转身便走,今日却一反常态,目光定定道:“我不会忘记你当日所说之话,所以,一定要活着回来。”
慕昭又恢复成那副懒懒散散的模样:“活着回来娶你吗?”
杨柳不怒反倒悠然一笑:“你若真能活着回来,这种事也不是不可能。”
她的语气太轻太浅,以至于这一瞬间慕昭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愣了好一会儿方才又调笑道:“瞧你这小样儿,莫非是喜欢上了我不成?”
杨柳狠狠剜了慕昭一眼,他却轻轻在杨柳脑门上一弹:“小鬼就是嘴硬,喜欢我了就早说呀。”
杨柳垂着脑袋,依旧不准备搭理他,他却仍在自说自话:“倘若此去我与修竹只能活一个,你更希望谁能活着回来?即便你不答,我也大抵能猜到结果是什么,就算不为你,我也会让修竹活着回来!”
六
那一战持续了整整六年。
六年前所有人都以为幕家军将全进覆没无一生还,又何曾想过,这支不足万人的军队会扩大至数十万人,用血与汗堆积成堡垒,终将北蛮子驱出宋国。
六年后的一个深秋,慕家军凯旋而归,杨柳挽着薛小姐的胳膊站在城楼上眺望。
所有人都回来了,浩浩荡荡的军队里,唯独少了慕昭的身影。
杨柳后来才知道,早在一个月前,慕昭便已消失不见,没有人知道他是否活着,只知为了救慕修竹,他孤身引敌,此去再未归来。
六年前的杨柳尚未看清自己的心,六年后的杨柳再清楚不过慕昭在她心中究竟占了怎样的分量。
再也不会有人突然冒出弹她额头,再也不会有人懒懒散散地喊她小鬼,再也不会有人担心她手上会长茧子,再也不会有人拍着肩说,这里永远留有你的位置……
杨柳一边擦着汹涌而出的泪水,一边拼命摇头:“我不信,他这种人怎可能这么容易死,越是招人嫌的人活得越久才是。”
没有人回答她的话,四周静得可怕,唯有晚风不停地在耳畔呼啸。
说到此处,整个故事已然进入尾声。
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悠悠一声长叹。
杨柳仰头饮尽一杯粗茶,戴着斗笠再度扎进了风沙里。
无人知晓杨柳最后可有找到慕昭。
慕修竹只知,半年后一个名唤烟溪的边陲小城里,多了对喜互损对方为小鬼的古怪夫妇。
更新时间: 2021-03-28 19: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