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岑桑
安全许珊珊和闲事王
许珊珊蹲在过街通道里,手里捧着刚吃完的关东煮的杯子。防烫纸托还是热的,微微温着掌心。其实,她是想上过街天桥上吹吹风的,无奈北京温度太冷,不支持任何浪漫且不靠谱的举动。她倚着自己的箱子,思考这一夜怎么过。
这是许珊珊在北京的第五个晚上,那个在网上誓言旦旦帮她找工作的网友,根本没露面。她身上只有320块了。她不知道是该买张硬座回去,还是再坚持两天,榨干自己最后的希望。
“咚”的一声,一枚硬币扔进了纸杯,砸断她的思路。
许珊珊抬起头,一个男人裹着明黄的羽绒服走了过去。她跳起来喊:“嗨,我不是要饭的!”
那男人怔了一下,转回头把一块钱从杯子里捞回去说:“成,省了。”
他不是北京人,却有一口北京腔儿,肥厚嘴唇,黏着煎饼果子的脆饼渣儿。他说:“不是要饭的蹲这儿干吗呢?失业了?没工作?我朋友那儿开超市正招人呢,你要不要去?”
“你怎么不早说呢!”
其实,许珊珊来北京之前,曾经很真实地想过被星探发现的情景。比如说,张艺谋上街吃饭,一下看见了她特别清纯的气质,决定重拍《山楂树》,请她做静秋。可惜“星探”直降格到“劳工探”,她成功做了夜班收银员。
这个给她介绍工作的人叫王涛,外号“闲事王”。从经理室出来,他一边帮她拖行李,一边很有经验地说:“以后啊,别信网上的事。你当约你的那个男人没来吗?他肯定是偷看过了,没现身。”
“为什么?”
“还用问吗?你长得太残了呗,要不怎么让你做夜班呢。安全。”
许珊珊看着他,恶狠狠地笑了。如果不是看在工作的面子上,真想给他一拳。
爱情试用期
北京真美,却美得和许珊珊没有半毛钱关系。王涛帮她租了间房子,四合院里的西厢房。先要在胡同里转半天,才能找到那扇红漆大门。房东是个精神抖擞的老太太,有一腔亮丽的大嗓门,霎时唤起许珊珊记忆深处那位曾经风靡大江南北的容嬷嬷。院子里的另一家房客,是一对儿美国田纳西州来的小夫妻,叫Mark和Mary。他们做外教,卖印花T恤,两个孩子散养在院子里,满胡同儿疯跑。
王涛说:“那俩老外?我朋友。想练口语和我说,我给你介绍。”
许珊珊嘴上应承,心里却不信了。几天相处下来,她总结出王涛三大特点:多事,嘴臭,爱吹牛。比如那个“开超市的朋友”,其实是他的老板,甚于“超市”云云,也不过是家24小时便利店。他每天穿着鲜亮无比招摇过市,好像和谁都熟。可是别人和他熟不熟,却又是另一回事儿了。
晚上10点到清晨7点,是许珊珊的工作时间。临近下班的时候,送货车就来了。金枪鱼手卷、照烧猪柳饭团、猪排卤蛋饭……那是白领们的早点和午饭便当。许珊珊把它们一一摆上展示冰柜,心里有淡淡的嫉妒。
她来北京是想要飞黄腾达的。即便不能做个女中产,也要找个有钱的帅哥把自己嫁掉。可是眼下,她整夜戳在空空的便利店里,完全扼杀了她做梦的机会。她成了一个没有希望的夜间打工者。
王涛上班的时间,会和她有一个小时的交汇。他有单身N年男人的一切癖好。比如,没事献殷勤,帮朋友买的电影票朋友没来,偶尔透露一下自己单身的原因,是因为对感情特执着……不过,许珊珊早就号出了王涛爱情的脉漏了哪一拍——没钱。对于走进21世纪一零年代的适龄女青年来说,这是致命的缺陷,是用大把温情也难以补填的漏洞。
这天早晨,王涛理完货,黏在许珊珊身边神侃。小罗来北京,他看到了;在国贸闲逛,又正好撞上王菲了……
许珊珊说:“你认识那么多人,能给我介绍个更高档次的工作不?”
“不能!你挺好的,我想留住你做我女朋友。”
许珊珊白了他一眼,说:“做梦也要有个限度啊。”
王涛用手肘碰了碰她的胳膊说:“你也一样哦。”
王涛的嘴里,终于蹦出句实话,却砸伤了许珊珊的心。她忽然觉得,自己来北京真是个错误。从前储存的那点优越感,被践踏得一干二净。王涛又上前凑了凑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咱们先谈两个月试试。”
这一次,许珊珊没躲。她把头靠在王涛的肩上,动荡不稳的心,有了一点安定。
生孩子就是毒害下一代
许珊珊第二份工作,是个兼职,做了Mark和Mary的babysitter。那是她在北京的第三个月。孩子们的寒假,许珊珊每天下午,把两个金毛碧眼的孩子圈在院子里。一个10岁,一个8岁,正是上房掀瓦的好年纪。许珊珊只好把王涛叫来帮忙。
王涛还是很有办法的,跳房子,打沙包,捉迷藏,那些流传在胡同儿里的古老游戏,他样样精通。孩子们玩累了,进屋看电视的时候,他就会泡一杯茶,陪许珊珊晒会儿太阳。那样的冬日时光,相当恬静安逸。王涛拥着她说:“这要是咱们的孩子多好啊。”
许珊珊却在心里打了个冷战,“不好!咱们没存款、没房子,生了孩子就是毒害下一代。拿别人的孩子温馨一下就行了。 ”
王涛的眼睛,恍然闪过一线失望,仿佛中了化骨绵掌,貌似常人,其实已中内伤。他生硬地扭过许珊珊的肩头,扳起她的下巴,像嘬香山的冰冻柿子,吻了许珊珊涂着曼秀雷敦的唇,末了还结结实实甩出一声亮丽的“啪”。
“干什么?疯了你!”许珊珊擦着嘴站起身。但王涛搔了搔头发,没答。他只是隐隐约约嗅到些爱情终结的前兆,抓紧时机吻了她。
这一天晚上,许珊珊躺在床上,反反复复问自己,来北京为什么呢?为什么要艰苦卓绝地住在老平房里,熬耗自己的25岁。她除了一点青春,几乎一无所有,凭什么为了个爱吹牛的男人懒散挥霍。
她躺在床上,给王涛发短信:咱们分手吧。还好只是开始,就不必深陷了。
许久,王涛才发回来短信说:唉,试用期没过。
10岁的嘴巴
王涛最大的优点,就是有自知之明。分手之后,绝没有拖泥带水的纠缠。他们还会在清晨6点到7点相遇。但他不会腻在许珊珊身边。那样冬日的早晨,天空刚刚泛出光亮。王涛裹着他亮黄的大衣站在店门口,和所有晨练的老人家打招。时不时地,还会有格外爽朗大声的笑传出来,昭告着他没事儿,一切都挺好的,和去年今日一样,精神健旺地过着单身生活。
有时,许珊珊也会气他断的这样干净利索,但回头一想,这不正是她想要的结果吗?显然他们也没有爱的多么深沉。不过是为期两个月的试用爱情。只是许珊珊不知道,她下班后的10分钟,店里就安静了,王涛坐在收银台里的凳子上,收声敛色,一言不发。如果某客人不识实务地问起价格,他就会拍案而起,言简意赅地说:“哥儿们,它都看见你了!”
许珊珊做babysitter的最大收获,就是口语的突飞猛进。四个月之后,她在一家电器公司,做了电话前台。公司为美女职员提供免费宿舍,许珊珊终于踏进了白领的边缘。从胡同儿里搬走的那天,许珊珊兴奋大过留恋。而对她依依不舍的,只有Mark和Mary的两个孩子。大的那个拉着她的手,用一口京片子说:“嗨,你和王涛分手了对吗?”
许珊珊点点头。
“你心里一点也不爱他了对吗?”
许珊珊再点头。
“你也不会后悔了对吗?”
“对,你到底想说什么?”
“哈,我可以追你了。”
许珊珊“扑哧”一声笑了,但她的心却被问的无比难过。
许珊珊站起身,拖着行李,慢慢地走。她不想承认,也不敢承认,自己这样缓的动作是在等待某人来送行。可是那个人,毕竟不是偶像剧里的狗血男主角,始终没有满脸悲情地出现在她身后。他只是一直躲在Mark的家里,看两个黄毛的孩子跑进来说:“王涛,我帮你问的话,你都听到答案了吧?你就死了那条心吧。”
王涛觉得自己找到传人了,10岁的嘴巴,就不是一般的毒。
再来2个月
许珊珊在2007年,考下了专升本。第二年跳槽A公司做了秘书,之后,她认识了一个小有成绩的中产男。中产男很爱她,那一年,她29岁,决定把自己嫁掉。这场婚姻全面拉动了她的生活品质。她仍然上班,却不再是挤公车的小白领了。中产男会开车送她到公司楼下,在车子里吻别。晚餐要先通过iphone上大众点评看看评论,再去选家合适的餐厅。装修房子,要驱车三公里,去宜家参观样板房,才好装出股丹麦风格的小众气。
许珊珊脱俗了,成了俗人们纷纷羡慕的人。便利店里那些曾经让她起过嫉妒心的饭团和便当,彼时是根本入不了口的。她看着同事吃,还会关心地说:“这种冷了又温的菜,吃了会坏肚子的。”
N年前被践踏的优越感,全都回来了。
2009年的8月,许珊珊怀上了孩子,在等待与盼望的过程里,发现了中产男的不忠。她实实在在地大闹了一场,动了胎气,流产了。这段婚姻,也就走到了尽头。于是她在2010年到来之前,回归了单身。现在,她有一套房子、一份工作和一点存款。她有点庆幸自己还好没生下那个孩子。某一年,她说过的,刻薄的话,可以恰如其分地用上了——生了孩子就是毒害下一代。
5月,北京有了盛夏的姿态,公司里几个要好的同事,拉着许珊珊去西单买衣服。很偶然的,许珊珊在路边看到了一家T恤专卖店,上面写着“Mark和Mary的印花铺”。她不由地停下了脚步,这名字太熟了,熟悉到叩响了她心底一些不愿提起的东西。
店面的橱窗里,摆着几件展示的T恤。那件白色的胸口,印着一抹阳光,一对中国男女拥坐着,看两个黄毛碧眼的孩子,在古老的四合院里跳房子。同事感叹说:“哇,这混搭的,也太有想象力了。”
许珊珊却静静地看着,说不出话来。那一刻,她赫然发现自己在爱情里,走错了方向。她当初唯恐耗费的25岁,换来的只是一份优越的生活。那些所谓的满足、幸福都与爱情无关。就好比她吃了顿4000块的天价大餐,也不能替代躺在家里的床上,吃着廉价好味的爆米花,看一部心怡的老电影。
一个刺激着感观,一个安抚着心灵。
她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在说:“嗨,这是我朋友画的,是两老外,现在倍儿红。”
许珊珊不敢回头,她指着橱窗里的T恤说:“里面那个男的还是单身吗?”
身后的男人愕住了,半晌才结结巴巴地说:“对,他还练单儿呢,要不……你再来两个月试试吧。”
更新时间: 2019-08-05 15: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