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落瓣

发布时间: 2019-10-20 09:10

分类:耽美甜文 / 睡前故事

古风故事 | 东风落瓣

文/六州笑

NO.1冤家路窄

我一直在看那个蹲在凌霄花藤下的姑娘。

灵蛇髻绾在她的头顶上,缀着金色的步摇,可除了这一处亮眼的首饰,再无其他。她只穿着月白色的衫子,系一条大红色的腰带。凌霄花藤架下是一口古井,古井旁的凤仙花开得正盛。她蹲在井旁,拿凤仙花染着指甲。

出于逗乐的心理,我出声:“偷摘御花园的花,你是哪个宫的?”

她一个踉跄缩到井后,而后见我只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又笑嘻嘻地爬出来,摸摸我的头:“半大的人,架子端得与龙座上那位如出一辙,你又是哪位宫妃的皇子?”她还掏出糖来,“吃了我的糖,可不要与我为难。”

我接过糖,示意她凑近。

她蹲身侧耳过来,我却扶着她的肩,猛地把糖塞进她嘴里:“你见过哪个嫡长子需要一个贵人的施舍?”她一个入宫秀女,数年都未得恩宠,如今平白晋封了贵人,指不定有什么小算盘。我对任何示好都警惕,于是退后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只怕你见过父皇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过来吧。”

她有些吃惊,似乎才认出我是谁。吞下糖,她擦了擦嘴角,又笑了。耳鬓前有一缕细发绕成小圈贴在她的脸侧,她的笑比那抹了桂花头油的发丝还要精致三分:“没毒,瞧把我们小太子给紧张的。”

我躲开她想揉我头发的手:“未立皇储,你出言不逊。”

“早晚都是你,你的戒心比你父皇的还重。”她哎呀一声叹着气站起身,“走了,不跟严肃的小孩玩。”

我乃大楚嫡子楚端,先皇后唯一的骨血,深宫中无人同我玩耍。

霏秋封贵人这一年,我十岁,她十六。

在我眼里,她也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只是装得比我成熟罢了。她梳大人的发髻,戴大人的首饰,藏着那份小气与寒酸,还装出一副对任何人都很热情的样子。她嫌弃我是个古板的小孩,我记住了。

我是小孩,她又何尝不是?后来见了几次面,她说话始终横冲直撞不过脑子,还有一份“跟谁都很熟”似的热心肠,真是要命——我不去提点提点她,她还真以为小孩好欺负?

于是在父皇大寿的时候,筵席下我假意央求她帮我偷拿贺礼中的茯苓霜止痒,说是急性过敏,耽误不得。茯苓霜并不珍稀,日后从我宫里补上就是。我们俩身边的宫人恰好都不在,我委屈巴巴的,眼里包着一汪泪,撸起袖子给她看“疑似”过敏的红疹子,霏秋果然中了计。她殷切地安慰我。等她慌慌张张去偷茯苓霜时,巡逻的公公如我所愿前来巡守。霏秋被惊得打翻了景德镇上贡的御瓷,一套温润似玉、薄如蝉翼的茶盏被我动过手脚故意放偏了,这下全都碎成了碴儿。

她被中宫皇后罚去浣衣局做工半年,迎接她的是数不尽的衣物和起早贪黑的生活。

我的计谋得逞,逍遥快活地去浣衣局看望她。

“封贵人后本可出人头地,啧啧,可惜你活回去了。疹子是我故意画的,上当了吧?”我幸灾乐祸,脚虚踩着木盆边缘,睥睨她,“再说一遍,谁是小孩?”

她低头捣衣,要拿木盆装,可拿不动,木盆正被我踩着。她硬掰,我便用劲,她不肯抬头。

风吹拂着她的鬓发,也撩拨着我的心弦,那一刹那我竟鬼使神差。许是她的倔强令我好奇,我手里正拿着一卷太傅刚教过的《论语》,于是不假思索地将它卷成筒,伸手挑起了她的下颌。

黄昏下,残阳里,她的碎发末梢显得嫩黄,一张少女的脸十分白嫩,眼眶和两颊一片通红,明显刚哭过。她不满我挑她的下颌,很“凶狠”地瞪了回来。

我又啧啧两声:“哭鼻子了还凶巴巴的,逞什么强?服一时之软,享一世之快活。”

“玩弄人于股掌之中,很能彰显你的智慧吗?”她把衣物摔回盆里,“尊贵地位之于你,取予之间;之于我,天壤之别。你走开!”

她抢木盆,我踩着木盆不放。她使劲,我更使劲。我磨牙,劝诫道:“梁子宜解不宜结,低头服个软,我或许并不真的为难你……”

“哦。”她冷淡地应了一声,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她突然松了手,我脱力向后倒去。

哗啦啦!

我身后晾晒衣服的竹竿应声而倒。我回头看了一眼,几乎感到绝望:竹竿上挂着的是皇后要在乞巧节祭月时穿的礼服……偏偏这时还有人尖嗓高声唱喏,我瞧见从远处款款而来的金色衣摆。

被皇后身边的嬷嬷拎着衣领拖出去前,我挣扎着只来得及对霏秋说出仨字:“你故意……”

NO.2相见恨晚

我在殿前被罚跪,跪到星星爬上中天。

霏秋微笑着陪我罚跪,跪在我的斜后方。我听见她很轻的一声哼哼:“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现学的。”

我回头瞧她——真是滴水不漏,还是装出一副温良贤淑的模样。我恨得牙痒痒:“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你够狠,又舍得……你等着,下回我非得……”

可惜,真等到下回相见,已是很久以后了。这过家家般的“仇怨”太不值一提了,那当然已是后话。但今夜,我起码从她的“小手段”中得知,她与宫里其他意图不轨的女人终究是不同的,她恼了、乏了、恨了、释然了,全都明明白白写在脸上。她想给我糖吃讨好我,是最字面上的意思;她气我利用了她的好心,也是明明白白拿我“借力打力”的手段反咬一口,爽利干脆。被她这么一整,我反倒生出些许亲近之意来。

我挪了挪膝盖,把偷垫的软布包抽出来,塞到霏秋手中。她一阵疑惑之后,没有推辞。

我凑近和霏秋聊天。罚跪还能跪出“跪友”来,我也是没料到。

“你知道吗?父皇喜欢的不是我,只因为我是先皇后留下的血脉,才有些照看罢了。我虽然拜入当今皇后膝下,皇后无子,悉心待我,但让我叫一个陌生女人‘娘’,终究不如亲生的那般亲近。”

“你好歹还有个爹,而我呢?我家几世才出一位将才,我爹每次领军,敌人都闻风丧胆。他们为此想出下三烂的伎俩,趁着我满门远渡,把我家人给绑了,屠戮殆尽!我因为先被送入宫当了秀女,所以才无虞。父亲他们出事后,皇上送来一堆嘉奖的礼品,宫里人嘴碎说我并没得皇上的宠幸却平白捡了个贵人的头衔。可我哪里想要呢?那是我家人的性命所换取来的啊!我生了一场大病,皇上很快便又忘了我。我并不贪慕这虚荣,也从来没奢求过帝王恩情,只求亲人能够……”

“你可拉倒吧。你可虚荣了,把指甲染得那么好看,还说不是为了邀宠?”

霏秋抬手把十指递到我的面前来:“真的好看吗?哎呀,不是不是,在宫里她们都这么染。”

我扭了扭身子:“真羡慕你从前的亲人还是对你很好的,不像我的至亲,还不如外人——见你的第一面,我就告诉过你要慎言。”说要慎言的我却并不慎言,见到霏秋,我的嘴就像失控了一般停不下来,不吐不快的倾诉感令我畅快淋漓,感觉有生以来从未这么痛快过,“你一句‘小太子’可能会要了我半条命。想我父皇坐拥天下,他……”

然后我的话便被打断了。黎明时苍白的月光下掠过寒鸦,宫门大开,太监拢着袍袖迈下白玉阶,传来父皇的口谕:“此子顽劣,又养于深宫,多是接触莺莺燕燕,养出了妇道人的短见,罚去军中磨砺男儿血性。”

一道圣旨,我便被罚去了军中。朝奏九重天,夕则流浪边疆。昨天我还在和霏秋冤冤相报、以牙还牙,今天我们却相见恨晚,感慨造化弄人、知音难觅,此去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

NO.3针锋相对

我去军中报到,先是练兵家的基本功。后来几年便跟着南荒将军平南楚叛乱,吃了些苦,十年才归。

如果不是父皇召见我,我差点以为他已经忘记我了。

我二十岁,霏秋二十六了。

二十六岁的霏秋已是个老姑娘,父皇依然喜欢年轻的姑娘,又有新鲜脆嫩的“小白菜”被招进宫来。十六岁的姑娘花枝招展,二十六岁的失宠女人只能等死,更何况是霏秋这种从未被宠过的。

我倚着汉白玉栏杆,先是沉默,而后拍了拍,试探道:“霏秋,风采依旧啊。”

“彼此彼此。”她玩弄着秋香色宫绦,上前一步道,“呀,你长高了这么多。”她拿手在自己头顶量一下,然后平移靠近我,只挨到我的肩膀。她又戳了戳我的脸颊:“黑了,瘦了!”最后一巴掌拍到我的肩膀上,“可以啊,功勋卓著……我家哥哥若是活着,定也能拿到你如今的功勋。”她说着便突然止住话,红了眼眶。

我把腰上宝剑系的流苏解下来,放在她的手心里:“虽未谋面,但若是你哥还在,定也愿将功勋赠予你——今日殿上得的赏赐之一,不是多名贵的玛瑙珠,但你可以天天戴。它颜色暗沉,别人也认不出来源。”

她嘘道:“这借口找得莫名其妙,跟谁稀罕你的破珠子似的。”说完她却口是心非,把流苏当腰佩挂在了腰间。她沉默了一会儿,犹豫着问道:“这次回朝你会待多久?如果很短暂,也千万挑出个时间来,我准备了一箩筐话想说,后宫里却无人能说。”

“这么巧,我也被一肚子话撑得慌。”我啧啧道。

于是我看见她笑了起来,弯弯的眉眼,像我行军时路过水道,蒹葭苍苍,四野虫鸣,看了千百遍的深蓝夜空里的那一钩霜月。

“跪下!”

我跪在皇后的珠帘前。她比十年前老了很多,华发早生,眼角也有了细纹。

“把老三的婚宴搅得鸡飞狗跳,带着你五妹一个公主爬墙出宫玩,还把太傅给气得下不来台!才回来两个月,你倒是把郢都的老夫子都得罪了个遍!只怕御史们弹劾你的本子能堆得比人还高吧!”皇后细数着我的罪状,好半天才喘上一口气,“本宫跟你说过多少遍,本宫和你父皇都会老的,他早晚要立嗣。本宫让你纳妃,也是为日后朝堂上有个妻家扶持……”

“我不娶。”我一副“吃了秤砣”般绝不更改主意的样子,霏秋的笑颜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我心中已有了计较。

皇后用戴着金指甲套的手哆哆嗦嗦地指着我,气都喘不匀了:“冥顽不灵!你倒是睁眼看看你的兄弟,哪个如你这般不成气候!人活一世,就图争一口气,我的儿……”

我冷笑着站起来告退:“生我者天地,养我者父母,您后来居上,还是先省省心养老的好。”

我跨出中宫的门槛,白玉阶上清风徐来,我听见身后稀里哗啦一片瓷盏落地的声音。宫女们慌乱地喊:“娘娘,娘娘……”

皇后哽咽的声音传来:“气死我对你有什么好?可怜那日凯旋,郢都的贵眷们都在议论,殿上龙章凤姿之人是我大楚嫡长子楚端,将士爱戴,诸臣恭贺,母后十几年来的老脸总算得了一回光。你回来两个月,却是这般气母后的……”

我回头抽走宫中案几上的美人秀女图:“母后若愿放任我,自然母慈子孝。”皇后的脸色似乎好了些。

我大步离去,既不愿让我这位后母多管闲事碍着我,也不好把局面闹得太僵。

我脚步轻快地去找霏秋。

霏秋在小院里等我。小院冷冷清清,风露中庭,人迹罕至,我求之不得。她端出糕点给我吃,然后笑嘻嘻地坐在我身旁,铺开树下青石案上的宣纸:“你可得好好教我画,要是早些教会我,这十年来我也不会在宫中寂寞得编草蛐蛐玩。”

我捧着美人图露出愁容:“这却没时间教你了,我在军中立了功,各家都想将女儿嫁给我。那些世家出来的子女要么刁蛮,要么木讷,要么丑,可怜我这……”

我想听霏秋噘嘴嫌弃地说“你谁都别娶,仔细珍重眼前人不好吗”,或者眼泪汪汪直白地说“娶我”。可我回头一看,呵!霏秋趴在美人图上琢磨了起来,还左右评价:“这位妹妹挺好看的,这位也画得好看,我也想学画。”

见她不入套,我放弃了,垂眼卷起美人图:“画你的吧。我这画卷里是我未来的妻,与你有何干系。”

我忽然失了聊下去的兴致,或许只是我自讨没趣、枉自多情了。

霏秋坐在树下练画,她画得这样丑,也亏她有信心。她凝神盯着笔尖,我凝神盯着她。她的小嘴真好看,笑时齿如含贝,能接我的话茬,知晓我的全盘算计,这份默契源于同是天涯沦落人的认知,并不因十年之差而生龃龉,并不因身份之差而生嫌隙。她提笔思考时,无意识地舔着嘴唇,那两瓣唇红红的,比染了蜜油还要透亮,如果能轻轻咬上一口……

晃神间,我已吃完了糕点,看着她画画的姿态入了迷,不知何时靠着树干睡着了。再睁眼时,我身上盖着一件薄衣,树荫下光斑推移,霏秋仍在兴致勃勃地作画。她见我醒了,招手喊我,把画好的画拿给我看。我皱眉勉强分辨,那坨红的可能是鱼。

“这是什么树?”

“松树。”

“松树上会开牡丹花?”

“精诚所至。”

“松树上会挂着鲤鱼?”

“因为黄鹂在教它学飞……”

我无奈地笑笑:“重画吧,我来教你。”

她的手抓着狼毫笔,有些无措地想要拿起来改。我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她的手也好看,皓腕,雪白,有点小肉,拿着漆黑的笔……

我从身后环绕住她,一只手撑着青石案,一只手抓住她握笔的手:“画源于生活也高于生活,但鱼离开水这常理……”

忽然,我感受到怀中人的颤抖。她说:“是啊,常理谁人不知?鱼不能离开水,你也明白……”

一介深宫贵人,与我这大楚皇族嫡子,隔开的不只是身份、地位,还有难以逾越的道德。

我不是第一次握着她的手教她作画,但从未如此刻这般胸口燎着烈焰。

她嗓音沙哑地说:“你何必用美人图激我。我已经想清楚了,你终有一日会成为太子,我这条笨鱼,是飞不上太子的枝头的。”

轰隆——脑中有千万座铜钟撞响。吧嗒,蘸了浓墨的笔落在纸上,晕开大团的花。

我不管不顾地掰过她的双肩,手抚上她的脸颊。她懵懂地望着我,那两瓣唇是红润的,透亮的光泽感如同阳光下的蜜糖,如果能轻轻咬上一口……这个念头已重复很多遍了。

我决定不忍了。

我吻上了她的唇。

NO.4喑渡偷天

当母后又借中秋节的由头要我出席“相亲宴”时,我不再推辞。我对霏秋说我要带她去宴上,想法子让母后成全我们。霏秋很是担忧,我拉住她的手:“信我。”

佳节那日,皓月高悬,花影娉婷。多少女眷巧笑倩兮,妆容清丽,不过是逢迎罢了。

母后差人来找我,我却并不急着出席。我故意拖延,打算等到母后看尽佳丽们不耐的各种小毛病后,再找旁边一间合适的偏房,请她见见霏秋。

“太子之位迟迟不定,我坐得住,朝臣坐不住。党羽势力需要站队,重臣贵女需要佳婿,父皇只往湖里投入一颗石子,便搅乱了这一池春水。”

冷月凉亭晚,点一盏昏黄的烛火,燃一盒犀角暗香,铺一卷画纸。我在石桌上铺了纸,抓着霏秋的手作画,以此来消磨等待的时间。

“你倒不如不回郢都。”她有些害怕地被我环抱着,摇头叹道,“在军中多好,起码黑是黑,白是白,令行禁止,条理分明。如今你回来,倒成了一颗破局的棋子。”

“可我若不回来,又如何能见你呢?”我搁下笔,吹干画,画中重峦叠嶂,老树昏鸦,无限萧索凄凉,“你看,这是我去南边时所见之景,画中不及眼见的万分之一,奇险、壮丽。军中确实很有趣,但我更想把这些画给你看,让你知晓。”

“是我的荣幸。”她替我收画,而后款款起身,郑重地站在我对面,欲言又止,半晌才道,“你去纳妃吧,听你母后的,不要树敌。你以后的路还很长,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做,我只会成为你的束缚……”

烛火一跳,光影里,我吻住她的唇。

“你再提,我便再吻,直到你同意不分开为止。”

凉风忽然刮大了,她陷在我怀里,鸳鸯交颈,影子在假山上映得忽明忽暗,风声模糊了视听。

“哎呀!”一声娇呼,道路尽头,树影幢幢,一盏琉璃灯被打碎在地。

灯的主人是个闺秀,一张脸羞红。我隐约好像见过她,她是陈家的女儿,母后的远亲。她捂着眼睛仓皇地后退:“我什么都没看见。”

意外被人撞破,这却是我没料到的——我更没料到,她身后站着的正是我的母后。

母后本与她聊得正欢,抬头看见这一幕,一句“逆子”卡在喉咙里,当即就岔了气,向后晕倒。

这条小道向来无人,我万万想不到,母后为了我的姻缘操碎了心,偏挑小路来走,和女孩假意拉扯家常,实则为稳固利益。

我去拉霏秋,霏秋从我的怀中挣脱,退后一步:“阿端,我们最好不要再见了。”她整理了衣袖,对着那个陈家女儿露出一个勉强的微笑,随后帮她扶起晕过去的皇后。

临走时,她强颜欢笑:“我不值得。”

NO.巧黑云压城

我在皇后宫里跪了好多天。

母后本就有旧疾,那晚被我气得旧病发作得更狠。我看着太医来来去去,一个比一个须发更白,一个接一个摇头叹息。

一个月后,寒秋渐凉,母后躺在榻上,全凭参须吊着一口气。她虚弱地拉住我的手:“楚端,答应母后,不要……糟践自己的前程……你若与她继续来往,她便随时会成为你的灾难。更何况她没有父兄倚仗,又没有家族背景,你娶她不会得利的。”母后越说越急,脸色涨红,“此事我已压下,你与她速速了断,林间撞破的事不允许再发生第二次!”

我跪着不吭声。

母后又语重心长道:“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最顺理成章得到太子之位的人是你,其他人但凡有野心,必会视你为眼中钉、肉中刺……你还小,想不到多长远,没关系,母后都给你安排好了……”

侍女呈着一卷文书上来。

“襄阳陈家那姑娘与母后有些远亲,最是信得过的家族,你进可在朝中立身,退可居襄阳自保。陈氏的画像和庚帖都在此,母后已替你决定了。”

我颤抖着手打开书卷,恰此时凉风乍起,轩窗被吹开,黑沉沉的天际划过一道闪电,响起一声惊雷。仓皇间我拿不稳,卷轴掉落在地,骨碌碌地滚开,铺开一卷美人图。

那画上的人眉眼很稳重,又端庄,正是那日我见到的陈家女儿。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皇帝也老啦,立储迫在眉睫,他多少会看重母后给你安排的妻家的势力,保全你未来储君的位置——你跪下,告诉母后,今日定了这门亲事,绝不反悔!你若答应,母后才敢瞑目!”母后对她的家族存有私心,但对我是从不辜负的。

我犹犹豫豫地伏跪在地。

“你发誓啊!”母后额头上的青筋暴起,神色痛苦,只剩出的气,没进的气了,“母后耗尽心血为你铺路,你若敢辜负母后……”

我低头长揖:“楚端不敢,楚端以此生性命与前程发誓,必迎娶陈氏为妻。”

我行走在深宫中,仿佛踩在宽阔巨大的薄冰上。我心存叛逆,却从不敢在明面上僭越。我害怕冰面下未知的深海,我害怕一步错则满盘输,我迎合权力,只为生存。我不羡慕它的荣耀,我只怕拂逆大势的恶果。

母后气息渐缓,随后平静地合上了眼。

“皇后薨——”太监的尖嗓子穿过九重宫阙。

黑云压城,寒鸦振翅,一场雷雨浇灭了我的希望。

今秋发生了两件大事——皇后下葬;帝立太子,入主东宫。

“臣等恭贺太子殿下。”幕僚尽俯首。

我站在东宫的台阶前,身着朝服,百感交集。

人人争抢的太子之位,如今被轻易地送到我面前;人人都忘却的一位冷宫女子,如今我却求而不得。

母后死了,为我换来尊崇的地位;我为她守孝三年,三年后将不得不迎娶我的太子妃陈氏。

我去见霏秋,她紧闭院门,拒不见客。

深秋落了一场夜雨,淅淅沥沥。我抛掉雨伞走进雨里,对着空寂的夜色哀求:“你不见我,想要我死心,没关系。我可以在雨中等,等你回心转意——我这个做什么都挺失败的皇子,如今也能成为太子,可见世事难料。我去找个法子娶你,比去当这个太子要有信心得多。”

我淋了一宿的雨。黎明时我昏昏沉沉地靠在门槛边,浑身湿透,身后的院门忽然被拉开了。

我迷迷糊糊地对着光亮照来的地方喃喃:“宫里什么都不真实,唯有你是我最真实的信仰。霏秋,不要放弃我……”

她搀扶着我,嗓音喑哑低沉:“你赌上的,只是在万千女人中挑选的一段姻缘;而我赌上的,是我余生的所有,生死一念。”

我忽然苦笑:“但你还是开了门,这表明你对我心软了。”

“是啊,我等着你有朝一日娶我。”她擦干眼角的泪水,忽然也笑起来,“是老死于宫墙内,还是拼一个鱼跃枝头,我选后者。不是为一朝太子的深恩厚爱、盛权高位,而是为我过这一生,在临死之时回首往昔,好歹也为一个我爱的人轰轰烈烈地活过。”

诺言太轻,但或许要用一生的重量去描摹。

霏秋是一个被嫔妃们遗忘的贵人。她自十年前从浣衣局回来,住的偏院便一直冷冷清清,唯有我常来。若要抹去她在后宫的身份,再变换成宫外的一个新人,其实可以试试。

我后来才知道,那个雨夜,她同样在院内淋了一宿。一墙之隔,院里院外,泪水混着雨水,浇透了湿漉漉的心房。

NO.6父子博弈

入冬,天空中飘着鹅毛大雪,层层叠叠的红色宫墙上屋檐低垂,尽皆白首。

成为太子之后我很忙。我回朝才半年,接手的事务繁多,再加之人处高位,更须谨言慎行。我白天假装云淡风轻地与同僚往来,晚上整理策论,至夜深才吹灯。我若要偷偷见霏秋一次,须酝酿很久,小心翼翼,还不一定能成行。

她喜欢吃梨,我专门从东宫带了一篮梨过去,又亲手削皮喂她吃。她歪倒在我怀里,咯咯地笑。她喜欢笑,但我听冷宫的下人说,十年来也未曾见霏秋笑过几回,我便暗暗心疼她的柔韧与坚强。

朝中说,太子软弱,倚老卖老的老臣当众撒泼到太子身上,太子不知反驳;春秋围猎,太子有围猎野鹿之勇,却无杀鹿之心;朝中陈家因女儿是未来的太子妃,专横跋扈,欺民霸女之事数不胜数,把罪名的帽子扣到太子的头上,太子竟也默默承受……朝中俨然分成两派,拥戴我的文人高颂我为“仁人君子”,挤对我的人冷眼称我为“懦弱庸才”。

父皇把我叫到御书房,把堆成山的奏折推倒在我面前,喊侍人拿荆棘来,要用带刺的荆棘鞭打我。父皇质问我:“大楚皇族的血性呢?”

我跪在成堆的奏折前,脱去上衣,袒露脊背,抿着唇不说话。

父皇鞭打我,我的背后先是痛,后来是痒,再后来我麻木地仰头望着雕梁:偌大的皇宫啊,精致至斯,残酷至斯,竟如囚笼。

父皇见我一声不吭,最后提着往下滴血的荆棘站在我的面前,摇头长叹一声:“你宁愿被刺扎伤,也不愿提前铲除威胁……”他在我震惊的目光中,用宽厚的手掌攥着刺和枝丫,逆着将它捋平,“好,朕老了,趁朕还活着,朕替你除!”

他把捋平后的光秃秃的荆棘秆放入我的掌心:“朕交给你一个清清白白的江山,不用你流血。”

第二日在朝堂上,陈将军举家被找借口贬谪,而我手里又被父皇塞了一支需要训练的精兵。

我再去霏秋的小院里时,她笑我:“好深的心机,竟将你父皇都利用了。故意惯着陈家,而后让父皇发力处置陈家,你正好能推了这门姻亲;在外处处谨小慎微、谦卑忍让,还博得一个‘仁德’的好名声;如今又捡了个大便宜,掌握军权。这大楚天下,还有哪个皇子能敌过你?”

我枕在霏秋的膝上,眼皮跳了好几下。我抓着她的手,闭上眼:“太累了。”她用微凉的手指揉着我的太阳穴。我昏昏沉沉地睡去,多日紧绷的心弦终于放松下来。

我要快些把霏秋安置到民间去。我托信得过的人买了郢都的一处宅子,打算让霏秋以“贵人”的身份在宫中假死,而后以民间女子的身份存活。

这一天很快就到来了。

NO·7金蝉脱壳

我照例被叫到御书房,陪父皇理政,只是今日格外心不在焉。

博山炉升起的青烟,一缕、两缕……我算着时间,在金殿中沉默,窗外忽然跑过侍人大喊:“走水了!冷宫那边走水了!”

我舒了一口气。

忽然,一张地契放在我面前:天珞路青荷巷。这是我为霏秋寻的民间住地……我抬头,见父皇袖手背身立在前方:“楚端,—国储君,可以年轻,但不可以有软肋,更不可以脆弱。”

我慌了,这些日子眼皮跳动对应的劫难终于落到了实处。父皇除陈家、扶兵权,众口铄金的“刺儿”都被他一一拔除,又怎么可能单漏下霏秋呢?

想到父皇的铁血手段,我迅速跪下,稽首:“父皇,儿臣有一事瞒父皇多时,儿臣……求父皇恩典!”

父皇只摇摇头,一纸地契悠悠地飘入火盆里,烧黑了,成了灰。我颤抖着嗓音问:“敢问父皇……会如何处置她?”

父皇翻看奏折,云淡风轻地道:“什么也不用做,随朕去看一场热闹吧。”

热闹之地确实热闹。我随着引路的宫人来到霏秋的院落前,突然跌倒在地,明白了父皇“什么也不用做”的意思。

假死成了真死,聪明反被聪明误。这是一场失败的“金蝉脱壳”,我的人本该把霏秋偷运出宫,找身形相似的女尸放在屋内,一场大火把院落全烧掉,便能死无对证。可如今……霏秋困于屋内,大火燃起,在父皇的安排下,大火熏燎宫墙,禁卫守在外围拒不救火……

大火终于熄灭了。

曾经熟悉的院落已然被熏黑,废墟里有轻烟与灰末浮沉在风里。宫人从屋里抬出一具焦黑的女尸,萎缩枯干,手里似乎还死死地攥着腰间的一颗玛瑙珠,很快便从我的眼前抬走了。

父子博弈,他要狠狠地摧毁我的软肋,锤炼这万里河山的下一任主人。我的小心机他都看在眼里,只静默地包容却不说破,用行动告诉我对错。他欣赏我纵容陈家的手段,也对我的软硬不吃很无奈。他把江山抚平了送到我面前,可他亦是铁血的君王,不会容忍任何一个人亵渎他的皇权。

我从此夜夜噩梦。

我反复看见那日抬尸体的场景。女尸腰上缠的绳子早焦了,但她似乎在努力护着那颗玛瑙珠,我依稀能看见火场里的挣扎……场景倒回春夏,那日天气晴好,烟柳如画,她在宫墙玉阶前站定,笑嘻嘻地说:“跟谁稀罕你的破珠子似的……”画面又一转,在霏秋的小院里,我教她作画,我们握笔的手相互交缠,她在我的怀中颤抖:“是啊,鱼不能离开水。我这条笨鱼,飞不上太子的枝头。”

一语成谶。

我是个多么虚伪的人啊,骨子里叛逆,偏偏面子上还要装孝子。我曾经把性命看得无比重要,胜过天地君亲。我顺应权力,谄媚权力,攥握权力,只为在深宫里谋生存。我乘着青云直上,羡慕权力,仰望权力,惧怕权力……到头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活成了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

蓦然回首,她是那么重要,胜过我此生经历的所有,亦胜过我此生。

尾声

宫人说,东宫那位疯了。

那个疯太子不梳头也不修须,日日铺开笔墨,点染画卷,只为描摹一位女子的轮廓。他把所有有关她的画卷挂满了东宫,风一吹拂,每一卷画都被吹动。每一张美人图上,那女子都眼波流转、笑意盈盈地望向来人,仿佛要活过来。

大殿凉风过,四面珠帘叩响,他眼中含泪,总是拉着过往的嬷嬷问:“她为什么总是对着我哭?”

“殿下,画中的美人在笑啊。”

他摇头:“她真的在哭,画了一千卷一万卷她都收不住眼泪。”

他对着风起的方向哽咽:“我错了。我错在生于帝王家,错在以为人定胜天,错在去爱。我若无爱,便不会辜负。”

夜风乍起,东宫花树零落花瓣。年轻的太子伸手泼了酒樽,当夜烧尽画万卷。

窈窕女子从画中走来,轻纱衣裙,燃满火焰。

他擦干眼角说:“等我。”

《六州本纪·楚史》载:“皇长子楚端,先皇后钟氏之遗子,贤良怯弱,恭谨守矩……入东宫,逾半年,深居简出,性情大变,后葬于暮春野火,东宫付之一炬。”

春风画卷,尽付残垣。

他一生守矩,只僭越过两次。一次是选择爱谁,一次是选择离开。(出自2019年7B)

睡前故事

更新时间: 2019-11-06 0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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