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半江铮然
壹
林稚醒来的时候,房间里没有开灯。
斜对角的床上,陈嘉誉靠坐在床头。深邃的五官,让人一见难忘。可事实上,陈嘉誉所拥有的特质,远远不止视觉上的。
“看的什么书?”林稚轻声问。
“醒了?”陈嘉誉抬头,朝这个方向望了一眼,说了一个书名,是林稚从未听过的。
但这并不影响两人的交谈。陈嘉誉一边阅读,一边一心二用地将书中的内容讲述给她听。
气氛安谧,仿佛与黑夜融为一体,却又仿佛隔成了两个世界。
这是远离城市的飞机组装厂,归属于陈嘉誉所就职的某航空集团。前一天,林稚接到陈嘉誉的电话,由他设计的G-39F型号飞机正在紧锣密鼓地组装中。他邀请林稚一起来见证G-39F的试飞。
与陈嘉誉一样,林稚也是飞行器设计专业的毕业生。不同的是,她如今供职于省航空研究所,两人隶属同一系统,却分属不同的线。
这是一场来自陈嘉誉的邀约,连一秒钟的迟疑都没有,她很快便向所里请了假,和他连夜驾车赶来。
这晚,两人正是为了等一项实验结果,在员工休息室蜗居一夜。之后,他们在这里又待了半个月。
陈嘉誉常常忙得日夜颠倒,林稚却是十足的参观学习,两人只能在实验室见上几面。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G-39F试飞成功,且创下好几项新纪录。那天下午,陈嘉誉难得没有在实验室工作,而是约了林稚,在机场的草坪上散步。
就在四个小时前,G-39F在这里离开地面,呼啸着冲上云霄,执行各项指令,圆满完成了它的首飞。他侧过身,语气郑重:“林稚,你有没有考虑过换一份工作?”
换工作?林稚瞪大了眼。
他很认真地讲述理由:“我观察你很久了。你既不喜欢机械设计,也没有让自己的作品飞上蓝天的梦想,当初又为什么要读这个专业呢?”似乎是遇到了难以解答的问题,他的眉头微皱,“如果只是为了就业,那么,我劝你,去从事自己喜欢的工作吧。”
“不是的……”林稚想要解释,却终究无言。
她想说的是,自己最近都在钻研国际上有关飞机发动机的论文。发动机是飞机的心脏,她想给他设计的每一架飞机安装一颗世界上最好、最先进的心脏,载着他的梦想,快而稳地飞上湛蓝的天空。
可是,陈嘉誉并没有说错。
她不喜欢这份工作,坚持到现在,不过是一腔漫无目的的固执而已。
回城的路上,林稚开着陈嘉誉的那台SUV,而陈嘉誉留在了组装厂,准备试飞后的分析总结报告。后座上堆满了他的各种图纸材料,音响里播放着他下载的有声书。
这本书是陈嘉誉所有读物中鲜见的一本小说,是村上春树的《奇鸟行状录》英文版,简直匪夷所思。
林稚被其中一句话直击心脏——“我或许败北,或许迷失自己,至少我有值得等待、值得寻求的东西。”
林稚想到了自己。她放任自己迷失在没有前途的荒原中,可她到底在寻求什么,陈嘉誉,你知不知道呢?
贰
飞机设计师和漫画家,也许是这世上最奇特的组合。
可在担任飞机设计师之前,林稚的的确确是一名漫画家。曾经她以为漫画圈很大,后来才明白,这个世界广阔却又狭窄,许许多多的人宁可搬着大部头的资料看,也不会去阅读漫画虚拟人物的人生。
就像她的同桌陈嘉誉,埋头看书、画图纸才是他的日常,除了上课铃声,没有任何动静可以打扰到他。
林稚的漫画需要人阅读和理解,她漫漫十年的暗恋亦如此,等候着某个人的应答。可陈嘉誉全然不同,他自得其乐,自成世界。
十年前,章城有一趟著名的有轨电车,是上个世纪的遗留物。每一天,它穿过车水马龙的中心大街,在青葱又古老的章城一中门口停留。
每一个上下学时间,陈嘉誉坐在电车前排靠窗的位置,戴着耳机听英语,手里捧着一本名为《Aitation航空学》的杂志。
林稚则坐在斜后方,在绘本上描摹着他各式各样的侧影。
下学期的某个星期,电车被短暂地用于某部电视剧的拍摄。那一天,毫无准备的林稚只好徒步上学,并在途中遇到同样步行的陈嘉誉。
一学期以来,两人始终是平淡的同桌关系,却在那一天的机缘巧合下,敞开心扉交谈。
林稚问陈嘉誉,那么喜欢看航空杂志,大学志向是不是当飞行员?
陈嘉誉摇头:“飞行员的可替代性太强,未来人工智能不断发展,机器很快会取代人力。我打算在自己感兴趣的方向选择一门不容易被替代的行业。飞机设计师就是不错的选择。”
少年时的林稚,第一次听人谈起那些只会在科学杂志里刊登的内容。如果换了是别人,她只会觉得是漫天掉书袋,可换了是陈嘉誉,她却想听他认真地讲下去,要是能参与他的话题就更好了。
“怎么可能?”林稚揪住重点反驳,“世界人口那么多,要是都被智能取代,人类又去做什么呢?”
高中的林稚尚带着天真和稚嫩。高她一个头的陈嘉誉逆着晨光盯着她,说:“我们打个赌吧。”
陈嘉誉和她打赌的内容是,林稚挑选一个难度最强的行业,看看五年后,是否有人工智能将其替换。
这是一个完全不着边际、原本只存在于议论文素材里的赌约,可林稚应下,只因为陈嘉誉提到了五年后。
五年后的他们会是怎么样的呢?她与陈嘉誉会否还有联系?未来、陈嘉誉、她,只要想到这三者之间能有一丝半缕的关联,就能让她的胸口仿佛有只蝴蝶在扇翅。
“将来,赢了的人会有什么奖励吗?”她问。
陈嘉誉露出一抹笑来:“那就让输了的人答应他一个要求吧。”
那个清晨,林稚列了数十种行业,最终将目标定在了“驾驶”上。她想,每一天会发生那么多事故悲剧,驾驶技术那么难,却又与普罗大众息息相关,未来人工智能如果将其取代,世界将天翻地覆。
满十八岁的第二天,林稚便去驾校报考了课程。
这世上有一种人,他或许不聪明出众,却愿意一步一个脚印地去学习,再做出人生的判断。
林稚便是其中的典型,不轻信、不自馁,温和却固执得惊人。
叁
之后的两个月,陈嘉誉都没有从组装厂回来,林稚猜他必定又忙到忘乎世事了。
深冬的时候,为了准备年会,公司请来省舞蹈团的教练编排一个群舞节目。舞蹈教练走进练习室时,林稚怎么也没有想到,世界舞蹈大赛冠军舒宴在摘得桂冠后,会来这里当个普普通通的教练。
一身朴素的舞蹈服也掩盖不了女子美艳的姿容。林稚望着舒宴已然成熟的面部线条,回想起记忆中的明艳少女。这个一转学来就受到全年级关注的舞蹈特长生,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对她冷淡不理的陈嘉誉成功变为自己的男友。
林稚仍记得那个冬天,经过一年的交流,她和陈嘉誉已经成为学习上的亲密伙伴,整个寒假几乎都待在一起看书做题。
那一天,林稚和陈嘉誉在书房讨论试卷,快到中午的时候,陈家的门被敲响。门外站着的,是披风戴雨而来的舒宴。离开书房时的陈嘉誉是始终镇定自持的学霸,而回到书房后,舒宴已成为他名正言顺的恋人。其间不过短短十分钟。
那一天,是他们三人一起吃的午饭。林稚独自往家走的时候,再也忍不住,蹲在路旁,全吐了出来。她没有一直待在书房,她就站在客厅的拐角处,将两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舒宴说:陈嘉誉,我喜欢你,可你不喜欢我,我都知道。你和我在一起,也许注定会是错的。但人生难道不就是不断试错的过程吗?如果你有任何犹豫,那么就什么也别管,去试一试吧,总比永远维持现状好,不是吗?
伸手摘星,即便徒劳无功,亦不致满手淤泥。
林稚设想过一千种向陈嘉誉吐露心声的方式,可没有一种,是这么简单,这么成功的。
舒宴太聪明,深知如何因人施策,像一支百步穿杨的箭,直击陈嘉誉的性格敏感点,一击即中。可林稚,始终是那个只会默默努力的胆小鬼,一步一步,龟速而无望地靠近自己喜欢的人。
那时的林稚很绝望。她整晚整晚地做梦,梦里是那一天的场景——灿烂阳光中,舒宴苗条的身影、陈嘉誉颀长的影子投映在客厅雪白的地面上,相偎相依,像一对命定相逢的恋人。
梦里的陈嘉誉脸上带着笑意,他说:好,那就试试吧。
肆
一个小时的舞蹈练习课程结束后,林稚便被舒宴拦住。
“陈嘉誉没有在研究所上班吗?”
林稚摇了摇头:“你要找他?不要从我这里找,去别处吧。”
她相信,舒宴要找陈嘉誉,多的是故交好友告知详情。只要别来打搅她,让她在说谎蒙混与坦然告知的维谷之间进退两难,经受人格和暗恋的折磨。可她没料到,有的人,注定是要重逢的。
那是三天后,她们在员工瑜伽室练习。中场休息时,有人敲响大门,迈步进来。是陈嘉誉。
度过了近三个月没日没夜的埋头工作后,他在休假的第一天修剪了头发,换上干净温暖的衬衫毛衣,来约久未见面的林稚一起吃晚饭。俊朗出众的身形瞬间就吸引了一屋子年轻女孩的注意。
“我订了座位。”他似乎永远在加班,却永远都神采奕奕,“我们吃完饭还能去逛逛书店。”
两人正交谈着,一个戏谑的女声就在旁边响起:“把故人当空气,这就是陈嘉誉对待漂亮前女友的方式吗?”
诚然,舒宴很有恃靓行凶的资本。当陈嘉誉认出她时,脸色顿时变了。
“以为你毕业后会进研究所工作,这次本不是我的课程,却因为你眼巴巴地跟人换了过来,你是不是该分出一些时间给我呢?”舒宴仿佛没看到他骤变的神色,笑吟吟地道。
陈嘉誉盯着她,一字一顿:“因为你,当初我在病床上躺了整整一个月。”
最后,饭局自然是泡了汤。林稚透过车前窗,看到换过衣、打扮得光艳夺目的舒宴站在大院门口,坐到了那台奥迪SUV的副驾驶座上。
车子汇入滚滚车流,林稚没什么表情地打转向灯,朝着相反的方向开车回家。没事,她早就习惯了。那是割裂出的专属于陈嘉誉和舒宴的维度,她置身在平行时空里,穿不透那层厚厚的隔阂,除了旁观,毫无办法。
伍
陈嘉誉和舒宴分手,是在大学三年级。
那年春天,林稚的爸妈深受留学热潮的影响,积极了解海外各大名校的情况。即使林稚不止一次地表明航空专业留学的通过率极低,也无法打消父母的坚持。那晚,她刚跟爸妈理论完,准备拒绝吃晚饭,却接到来自陈嘉誉的电话。
电话那头是舒宴的轻笑:“你快来‘柔时’,我和陈嘉誉分手了,他正伤心欲绝呢。”
柔时是大学城最受欢迎的一家情侣餐厅。林稚飞奔着推开玻璃门时,入目所见的便是纤瘦窈窕的舒宴,她刚从二楼下来。
第二眼看到的,是从木质扶梯往下走的陈嘉誉,他似乎是追着舒宴出来的,却因为太急切,不小心一脚踏空。然后,仿佛电影慢镜头的动作,林稚眼睁睁看着他摔下了楼梯……
声音响彻整个大堂。
那次轻忽造就的意外导致陈嘉誉右边的手臂和小腿骨折,不仅如此,他正在进行中的实验和论文也不得不暂停。养病的日子里,他会让护士在病床上搭起小桌板,以便单手翻书、做笔记、画图纸,一心一意追回错失的时光,专注于学术研究。
学校没课的时候,林稚会来医院探望他,强制他躺下休息,坐在床头为他念书。她挑的都是些散文杂记,往往念着念着,陈嘉誉就合上眼,沉沉地睡去。某次读的是一本传记,长长的一大段文章里,作者说:“我有大愿未了,不可以老去,不可以披发入山……”
林稚忍不住低声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我有大愿未了……
她也有大愿,镌刻着某个人名字的大愿,支撑着她一次次抵抗父母关于出国进修的提议,专心守在这个人身边……
岁月不惊,六年时光匆匆过去,命运再次将舒宴送到了陈嘉誉的面前。莎士比亚说,太快和太慢的爱情,结局都不会圆满。而她,太慢了,从最初在陈嘉誉家客厅的慢一步,然后慢了两步、三步,沦落到慢了一生,终致无力回天。
陆
被陈嘉誉爽约的那顿晚餐,最终以令人无奈的方式补上了。
那个周末的清晨,陈嘉誉专程开车来接她。
前一晚刚熬夜加班的林稚头脑昏沉地想,陈嘉誉从不是个对美食执着的人,那家餐厅到底有什么玄机?
等到抵达餐厅,她才看出端倪。
见她好奇地望着闪烁着光芒的点餐机器人,陈嘉誉笑道:“上次看到这家店,就想着一定要带你来一次。”
林稚实在没看出这家店和自己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陈嘉誉点的是两碗拉面,他将碗里的肉片全夹给林稚,若有所思道:“在这里,机器人取代了所有的服务员。现如今那么多工厂,工人被智能机器替换,只能下岗,而目前这些还只是最基础的。”
林稚不由得放下筷子,她隐约感觉到,陈嘉誉对这顿饭执着的是什么了。
“你对现在的行业没有热情和梦想,智能化越来越普遍,图纸构造、实验测量这些全都能被替代,你的职业生涯很难继续。”
长长的开篇之后,他终于点明来意,是上次在机场话题的再次延续。
林稚抿了抿唇:“我从事的工作只会越来越复杂……”
她没有说下去,因为想起了年少时和陈嘉誉的那个赌约。驾驶很难、很复杂吗?是的。当年她断言,驾驶是最难被替代的。结果五年不到,google就推出了自动驾驶系统,宣告了她的妄断。
“你喜欢绘画,我建议你把它坚持下去。”陈嘉誉逻辑清晰地劝说她,“人类最大的优势就是——越是主观上的智慧反而越难被取代。”
林稚低着头,沉默不语。
“你希望我辞职?你……就这么不能忍受我在身边吗?”她抬眼,直视着他,红了眼,“不喜欢我,让我滚开就可以了啊。凭什么为我做规划?”那一瞬间,她一定是被什么附体了,换了前二十六年的林稚,不管重来多少遍,也绝无可能说出这样的话。
可陈嘉誉震惊的表情尚在眼前,那的确是她造成的。真是讽刺啊,不久前她还觉得自己慢如乌龟,结果今天不用十分钟就将自己的感情送到终点,干脆而利落。
她一定是太缺睡眠了。回到家,林稚倒头就睡,将自己裹进厚厚的被子里,没想到却还是做了梦。
梦里,学校实验室空旷的走廊上,身形颀长的陈嘉誉站在她面前,清朗的嗓音格外明晰:“研究所录用了我们俩,我会辞掉,另找航空公司的工作。总之,我们不适合一起共事。”
她自然不可能认同。梦里的他加重了语气:“还记得你欠我一次赌约吗?和我保持距离,这是我现在对你的诉求。请遵守游戏规则。”
难堪、失望、沮丧,梦境翻涌如雷暴中心的气流,几乎摧折了她心中的信念。努力了这么久,还是连和这个人共事的资格都没有!难道是隐秘的心思被他察觉了,所以这是最无情的拒绝?
柒
研究所里的舞蹈练习还在继续,林稚日复一日地参加。
“你们俩现今还是这样的局面,倒是让我很吃惊。”有一天,舒宴这么感慨。
林稚几不可见地微笑了一下:“这是我的失望之冬,却是舒老师的希望之春也说不定。”
舒宴笑了:“我和他之间,终归是有感情的。”
这些天来,林稚没再和陈嘉誉联系,她始终没想到用什么熨帖无破绽的说辞去解释那天早上自己的脱轨行为。而陈嘉誉那边,或许重又进入了繁忙期,也没有动静。
直到那一天,快递员送来一个大包裹。厚重的包装内,是CINTIQ经典款的黑色手绘板。正面的屏幕上,贴着一张简易便利贴。
上面是清瘦舒展的钢笔字迹:致我的好友林稚——如果放弃,我将终身遗憾。
这是她最喜欢的作品《海贼王》中路飞的经典台词,没想到只说过一次,头脑装满了浩瀚专业知识的陈嘉誉竟牢牢记住了。
永远不识人间烟火的陈嘉誉仿佛也终于沾染上了尘世的气息。林稚终于懂得,他并非让她放弃当前的事业,而是在鼓励她在追逐梦想的路上不要止步。
——如果放弃劝说你继续坚持梦想,我将终身遗憾。
——如果你放弃梦想,我将终身遗憾。
他这么说。
当初,为全心全意跟随那个人前行的脚步,她舍弃了自己热爱的事业。而现如今,那个人转过身来,直白地、固执地,只为替她寻回梦想的火种。何其难得,她的人生中遇到了这样一个人。又何其有幸,她爱的正是这个人。
“绘板已收到,我会利用一切时间把它重新拾起。”她发信息给陈嘉誉,没有打电话,因为怕忍不住告诉那个人:陈嘉誉,好幸运我喜欢你。
那天晚上,陈嘉誉收到了林稚发过来的小漫画。画里的小人卖着萌向他示好,并邀请他去观看年会的表演……
看着那个“好”字回复,林稚忍不住抱着被子滚了几下。
捌
年会那天,舞蹈节目排在前面,很快就表演完了。可林稚回场却不见了陈嘉誉的身影。航空设计圈里,这位优秀年轻设计师的名头,研究所的大部分人都多次耳闻。一听林稚问起,纷纷回答:“刚才和那位漂亮的舞蹈老师一起出去了。”
礼堂后面是小花园,路灯不甚明亮,映照着冬夜的花树格外萧条。
舒宴的声音隔着灌木丛响起:“我诚心拜托你为舞蹈作品拍照,谁知别人的照片都拍糊了,只有她的,清晰好看得像是摆拍。你是不是该给我一个交代?”
陈嘉誉答得十分淡定:“你只托我拍照,现在完成进度百分百,我有交代的必要吗?”
舒宴爽朗地笑了:“是啊,你喜欢人家,我哪管得着。”
两人的交谈声渐渐靠近,林稚心下一紧,转身便往来路走,却没提防脚下湿滑。仿佛只是一秒钟的事,她眼前一花,瞬间便摔到了台阶下。剧痛传来,随之而至的是纷沓的脚步声。接下来的过程一片混乱,等她的头脑真正清醒,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舒宴坐在床前向她告别。于舒宴而言,这次舞蹈指导,是六年后她对陈嘉誉的最后一搏,带着侥幸和希冀,只除了胜算。
“你听到了我们的对话,是吗?”她笑望着林稚,“人的逃避,源自对事实的不可接受。在这一点上,你和陈嘉誉真像。”
那一年,陈嘉誉向她提出分手,并告知她原因。历经四年,他终于明白,虽然人生是不断地尝试,可感情不像考试交卷前随手填的选择题,不能抱着万一猜中的侥幸。
舒宴没想到,这个学习狂在搞研究之余,竟还有时间思考俗人的情长。也许每个人在和所爱走向陌路之前,都会心有所感。舒宴虽然遗憾,却并不伤感,甚至想到了戏弄林稚。
她抢走了陈嘉誉的手机,得意扬扬地拨号:“如果我告诉林稚,你被我抛弃了,凄惨无比,你猜她会怎样?”
结果陈嘉誉因为追出来,从餐厅的二楼摔下。
一个人,纵使心墙再坚硬,也会在爱情出现时变得软弱。即便那时,他对于这些也还是懵懂。
林稚出院那天,是陈嘉誉请假来接的。回家的路上,电台播放着新闻,女主播饶有兴味地说起google最新发布的神经机器翻译系统,标志着机器翻译在人工智能方面的又一进步……
这本该是陈嘉誉感兴趣的话题,谁知他却调低了音量,嘴角勾起。
林稚认出这是他只有在说起专业问题时的严肃神情。
“我考你一个历史题。”他望着前方的车流,“你还记得第一次工业革命花了多长时间吗?”
这完全是一个不知从何而起的话题。
林稚当年学得最烂的就是世界史,自然回答不了他。
“一百年。”他给出答案,“第二次工业革命呢?”
“……”
“缩减了近一半时间。”他自问自答,“而现在的世界,完成一次变革的时间越来越短。也许明天一觉醒来,你不是你,我也不是我了。”
“我们都变成人工智能了吗?”林稚笑了,她终于听明白,他是在谈论电台里的那则新闻。
“世界走得太快,最珍贵的是时间。拉丁文里有个单词,叫carpe diem,意思是要抓住当下。”陈嘉誉白皙的手指握紧了方向盘,“今年夏天以来,我有种越来越强烈的感觉……”
青春动感的音乐猛地在车内响起,话题戛然而止。是林稚调高了电台广播的音量。
“前面要变车道了。”她说。
陈嘉誉的面容沉下来,闭上嘴,专心开车,再也不说话了。
林稚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阻止他说下去。这个人,有着无可比拟的学术热情和最纯粹的理想,他所有出口的话语都是字面意思,没有多余的时间去将话语包装出精美的样子,再传递给他人。
可偏偏,不管是上次的劝说,还是这次的话题,他都在用自己不太擅长的方式铺垫情感。
这让林稚只觉惶恐。也许,暗恋一个人是那么卑微,又那么骄傲。这个人,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全世界的繁花似锦送到他面前也不足惜,而她却远远不够优秀……
玖
出院以后,接近年底,工作收尾。许是陈嘉誉时常加班,直到研究所放假,林稚都没和他通过电话。一直到小年那天,她窝在家里刷朋友圈,不期然看到工作狂陈嘉誉竟然更新了朋友圈。
那是一张照片,是某栋建筑楼的远景。天下小雪,天空阴暗,衬得整张照片都雾蒙蒙的。可林稚还是一眼就认出,那是章城一中的教学楼,他们度过了高中岁月的地方。配文很简单:一年终,很高兴又走出了梦想的一小步,7排5号,你在梦想的哪一段呢?
7排5号,是林稚当年的座位号。
心里如潮汐涌动,脑子里一团火焰在燃烧。等林稚开车赶到,再跑进旧校园时,已不见陈嘉誉的身影。幸好,看门的大爷为她指了方向。
十年过去,章城唯一的一趟有轨电车已沾染了厚重的年代气息。
林稚匆匆追上电车时,陈嘉誉照旧坐在了靠前排的位置。他穿着黑色大衣,手里捧着KPW在阅读,感觉到有人上车,他抬了抬眼,又沉默地继续看书。
林稚默默地到后排坐下。陈嘉誉正在看的是一本飞行设计著作,但非常反常的是,他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不过他并不打算和林稚重启谈话,上次的切入角度证明是失败的,贸然重启也不过是做无用功。他一边这么想着,却突然感觉到头顶空气的流动,仿佛有东西飞过。一抬眼,便见一只雪白的、纸折的飞机穿越车厢,颤巍巍地飞向他,而后落入他的怀中。
那是林稚从笔记本上撕下的纸页折成的,上面写的是疑问句:你曾说,世界走得太快,最珍贵的是时间。那为什么要花那么多时间来劝说我坚持梦想呢?
对于陈嘉誉会不会接住纸飞机,又会不会答复,林稚毫无信心。
只见陈嘉誉收起KPW,端详了一会儿,拆开纸飞机。良久后,他掏出钢笔,“唰唰”地写了什么,又重新折好。
白色的纸飞机仿佛携着巨大的动力,逆着风,朝这头呼啸而来。
林稚伸手抓住了它。仿佛揭开人生的秘密一般,她紧张地展开。
上面是陈嘉誉端正的字迹,很简练地写着一句话:喜欢一个人,当然愿意花时间。
这世上,有那么多人因为缺失勇气而错过一个梦想、错失一段爱情。林稚从未告诉过陈嘉誉,她的梦想和爱情统统都与他有关。而这两者,此刻系在这架纸飞机上,稳稳地被她握在手中。
后来,纸飞机回到了陈嘉誉的手中,被他收进了随身携带的纸质书本里。若他拆开,一定能看到上面林稚写下的那段话——
“是啊,所以我在你身边花了十年时间,并准备再花一个又一个的十年。”
不过陈嘉誉没有拆开,这个答案,他有漫长的时光去看。而对她的答复,他相信,绝不是一支钢笔可以写下的。
陈嘉誉一直没有告诉林稚毕业那年突然说起要分开的原因。
他仍清楚地记得,某一天,他在书里看到了一句话:再坚固的感情,经历过一起共事后,也会被损害。
那一刻,他仿佛魔怔了。他盯着这一行字不放,想到了自己和林稚。他们共同走过那么多的风风雨雨,即将在同一间办公室相处,想到但凡有一丝感情破坏的可能,他便难受至极。
他们那么要好,他只希望永远都这么要好下去。
那时他不懂得那种心慌和希望到底是什么,而在大约半年前,他终于从这一场迁延无解的热症中慢慢自愈了。
答案出现在了他的脑海——
他喜欢这个女孩。
他还将更喜欢她。
更新时间: 2020-09-10 13: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