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格一
1
第一次见到L的时候,我严重地受到了惊吓。
六月中旬的杭州,还没有热起来,阳光温和,温度怡人,微风吹拂。那天我信步踱到西湖边,坐在长椅上,打开《人间词话》,漫不经心地读。
读着读着,我感觉余光里总有一片绿色在动。我抬头,看见了一个男人。这是我见过最绿的人。他穿了一身绿,绿色的T恤,绿色的裤子,绿色的鞋。
绿人在长椅另一边坐下,轻声说:“你好。”
我抬头环顾了一下,方圆十米没有其他人,只好看向他,礼貌性地笑着回答:“你好。”
绿人的脸出奇的白,看不出什么血色,面相倒是清秀得很。
“你在看《人间词话》呀。”我点点头。
他看向湖面说:“我觉得,词分为两种,一种是写荷花的,一种是不写荷花的。”
我侧头看他:“解释一下?”
“王国维费了好大脑筋想说清楚‘境界’,其实哪有那么麻烦,写荷花和湖水的,就有境界。越女采莲秋水畔,境界;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境界;菡萏香销翠叶残,境界!”
我笑:“我还以为你有什么高论呢,原来不过是个人喜好。”
他也笑:“你说是就是吧,我叫Lotus。”
于是,我们认识了。为了方便,我称他为L。
我是个夜猫子,于是L开始每天晚上给我打电话。
他说他就住在西湖边,没事的时候喜欢去西泠印社里散步。他说他喜欢夜晚宝石山上的灯火,像精致画舫上,挽着水袖的姑娘点起的烛光。他说他喜欢张岱的《西湖梦寻》,最喜欢里面的《西湖七月半》,然后梦呓一般地吟:“吾辈纵舟,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香气拍人,清梦甚惬……”
他声音渐低,似乎沉醉在遥远的意境里。
2
一天早上,电话响了,是L。“嘿,你昨晚说想去杭图,一起去好吗?我来接你。”
听着这细声细气的询问,又想起了L那张白净的、满是书卷气的脸,我觉得似乎其实也没什么好顾虑的,于是就答应了。
L没穿上次那套衣服,却一样的一身绿。他在“当地风物”的书架上挑了一大摞书,我则拿了几本史铁生的书,坐在他旁边慢慢翻,看到喜欢的句子时,就把句子指给他看。
在看《记忆与印象》的时候,我推给他一个句子,轻声地说:“我喜欢这句话——‘丑弱的人和圆满的神之间,是信者永远的路。’”
L说:“我也喜欢,在《务虚笔记》里,他说得更清楚:‘是差别推动了欲望,是欲望不息地去寻找平等。这样上帝就造就了一个永动的轮回。’”
我惊喜地问:“你也看过很多史铁生的书?”
L答:“没有很多啦,也就是……所有。”
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一下子笑了出来,他挠挠头,也笑了。
傍晚时分,翻开《扶轮问路》的第一页,上面的一首小诗一下子撞进了心里。
“弱冠即扶轮,花甲犹问路。
锋芒钝而折,迷途深且固。
曾问生何来,又问终归处。
苍天不予答,顾自捉笔悟。
偶成篇与章,任凭退与录。
但得一二钱,隔街送药铺。
钱本不足惜,命亦如摆渡……”
我咬着嘴唇看,泛着心疼,泪盈盈的时候,L拿着一方淡绿色的手帕,轻轻拂过了我的眼角。看向他,我觉得我沦陷了。
这天晚上,我没有回家,我们在西湖边找了一个通宵的茶室,整夜地谈话。史铁生的妻子陈希米曾在书里写:“你只有跟他说过一切,你才可能说清一切。”这天晚上,L让我发现,坐在对面的这个人,在我没有跟他说过一切的时候,好像他就已经知道了一切,在那样的投合与理解之中,我才愿意跟他说起——关于我的一切。
我们就这样很突然又很自然地在一起了。
3
我们仍旧每晚煲电话粥,总有说不完的话。日子清淡像西湖的藕,又浓醇像盛开的荷。
有一天,杭州受了台风影响,天昏地暗,风雨大作。我给L打电话,起初怎么也没人接。最后他终于接了电话,里面听起来一片嘈杂,好像有什么东西滚动碰撞的声音。
“你还好吗?怎么一直不接电话?”
“我在家,我家摇晃得厉害,东西都在乱撞,又进了很多水,我人没事,让你担心了啊!”
我看看周围,台风虽然厉害,但也不过是刮风下雨而已,L的家怎会那样一团糟呢?我说:“你能出来吗,我想见你。”L说好。
很快,L就出现在我面前,我看到他安然无恙,心总算放了下来。但他全身都湿透了,头发也不似以前清爽整齐,一缕缕地贴着额头,滴着水。
我想象不出什么样的房子会如此脆弱,便提出要L带我去他家看看,一向对我不说一个不字的L却立刻拒绝了。
晚上,风停雨息,L来了,不停地跟我道歉,说害我担心了。我问他家里怎样了,他说风雨停了就好了。我摸摸他的头发,说:“你今天淋了好多雨,别着凉了,我去给你煮碗姜汤。”
拿着长勺搅着锅里的汤时,L从背后走过来,轻轻环住我。他拿出一个信封,放在桌上,说:“送你个礼物,不过现在别打开,等你特别、特别想我的时候,比平常所有时候都更想我的时候,再打开。”
陷在爱里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一个浸泡在梦幻般光华中的夏天匆匆流过了。L终于不再一身绿了,他现在常穿米色上衣,卡其色裤子,和深咖啡色的鞋,他不再如刚认识时那般清秀,多了许多成熟的魅力。
我感觉自己比初次倾心时更爱他了。如果说最初的感情里有新鲜感和荷尔蒙作祟,那么到如今,爱他已成为我的一部分。
4
慢慢的,金秋来了。我与L有段时间没见面了,夏天结束的时候,他说他被派去出差,要一两个月才能回来。我们仍每晚打电话,但再也不整夜地聊天了,他近来身体有些弱,说话时间一长就咳嗽。
一天,我坐在窗台上读书,在《病隙碎笔》中读到这样一句话:“一同去承受人世的苦难,一同去轻蔑现实的限定,一同眺望那无限与绝对,于是互相发现了对方的存在,对方的支持,难离难弃……这才是爱情。”正望着这句话出神时,电话突然响了,屏幕上显示着L的名字。
我接起电话,L说:“我回来了,老地方,我们见个面吧。”
到了西湖边,远远地我就看到了L,他穿着一身黑衣,坐在亭子里,正看着我。然而我跑过去时,他却慢慢低下了头,而我则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L瘦了许多,黑了许多,而且老了许多,干瘦清癯的身体上,一身黑衣显得空荡荡的。
我轻轻叫他:“L?”他没有应声。我蹲下身,看向他的脸——他的脸上满是皱纹,有大块大块的褐色老年斑,我把手覆上他的手,触感干燥粗糙,他微微一缩,但马上停住了,任由我握着。我感觉喉头一阵紧缩,一低头,眼泪就掉在了地上。
“你怎么了?你没有出差,而是生病了,是不是?”
L不说话。我们两个陷入一阵沉默。
我终于开口:“这些天,我很想你。我读了许多书,记下了好多喜欢的句子,想跟你说。我现在能把蛋包饭的皮做得很薄很薄了,还自己熬了番茄酱,味道很好,想什么时候能做给你吃。我……”
我自顾自地说,他的手掌抚上我的脸,我感到一片冰凉。抬眼看他,他也正看着我,眼睛一如往常晶亮。我慢慢靠近他,他稍稍后退,说:“我得走了。”说着便起身出去。我呆呆地站了一会儿,追了出去。
L朝湖面走,很慢,我却怎么也追不上。我就眼睁睁地看着他走进了湖中。
一池残荷摇荡,一颗黑色的莲子在莲蓬空荡的洞眼里打转,越转越慢,忽然无声地掉进了湖里。下沉、下沉,然后,不见了。我一遍遍地打L的电话,空洞的忙音像一只大手,一寸一寸地把我的心向胸腔外面拉扯。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家,看到我一直放在桌面上的,L给我的那个信封。打开,里面是一张西湖全景的明信片。反面,清秀的字迹誊写着史铁生的一句话——对爱者而言,爱情怎么会是悲剧?对春天而言,秋天是它的悲剧吗?(完)
更新时间: 2015-01-26 1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