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半江铮然
壹
二〇一八年农历十二月的最后一天,梁加蓝受邀携团队前往美国新泽西州演出,为当地的华人庆贺春节。
演出结束,已是国内新年初一的清晨。梁加蓝一边在后台卸妆,一边视频向父母拜年。
助理敲门进来:“梁老师,刚刚有位观众托人送了一张便笺进来。”
梁加蓝接过看了一眼,见上面写着一行地址及一串美国的电话号码。
她起身去换外出的衣服,又交代了助理散场后的安排,而后便离开了化妆室。
便笺上写的咖啡馆距离会场不过百来米。街上行人不多,路上也并无积雪,所以梁加蓝说不上来为什么自己的脚步会越来越慢。
好在路灯很明亮,她的视力又极好,隔着宽阔的道路,她仍能看清咖啡馆内的情形。
靠窗的卡座上,那人正在点单,向桌旁的侍应生吩咐着什么。
咖啡馆内的灯光映照着他的轮廓,清晰得让人眼睛发烫。
梁加蓝摊开被攥成一团的便笺,上面是一行清秀俊逸的字迹:他乡遇故知,翻疑梦里逢。
这是不久前她表演中的一句唱词,后面缀着地址。
落款:谢岩。
谢岩,这么多年转瞬即逝,他们都已从青葱少年蜕变为饱经世事的青年。梁加蓝没想到,她还是能一眼就认出对方。
人生总是这样兜兜转转,相爱的恋人轻易就会别离天涯,而难有缘分的人却总是对面重逢。
二〇〇五年,高二上学期,谢岩刚转学来时,梁加蓝对与他打交道根本毫无兴趣。
这个从福建转学到广东的少年,始终抹不去一股闽南语软绵的口音,与广东话的发音大相径庭。
而除了语言上的障碍,他还有着与同龄男孩们全然不同的干净与斯文。
男生们经常取笑他的洁癖、他的口音、他雌雄难辨的长相,甚至他懵懂不反抗的态度。
埋头学习的谢岩茫然无措地抬头,听不懂却又尝试着去猜测陌生的语言,这是最逗乐大家的时刻。
弱小是贴在谢岩身上的标签。
他根本不属于梁加蓝乐意搭理的类型。
直到某一天,大家的笑闹声几乎要掀翻教室的天花板,为首的男生突然被一个黑影凌空精准地砸到头。
啪!
黑影斜飞摔到地上。
教室里有一秒钟的寂静。
而后便响起梁加蓝没有什么情绪的声音:“都闭嘴。”
那个男生张嘴想说什么,梁加蓝冲着黑板抬了抬下巴:“今天,我,纪律督导员。”
她又指了指地上的杂志,言简意赅地下令:“捡起来,还我。”
那是一整本Twins组合的写真集,她用纸巾擦掉封面几乎不存在的灰尘,一抬头就撞上了谢岩的目光。
没想到对方如小鹿般手足无措,急忙转过身去,佯装做题。
那天下午的生物实验课,梁加蓝有生以来第一次遇到主动举手愿意与她同组的男生。
迎着全实验室的人的目光,谢岩低着头慢慢地磨蹭到梁加蓝身边。
梁加蓝却让到一旁,说:“你来。”
“啊?好……好的。”
为观测清楚,实验室的窗帘被拉开,西斜的阳光将谢岩的眉眼照得格外清晰,以至于他呆愣的表情也不那么可笑了。
实际上,谢岩的实验操作很不错。
下课前,梁加蓝问他:“下次我们还是一组,可以吗?”
闻言,谢岩瞪大了眼,浓长的睫毛跟鸦羽似的,越发像个精致的女孩。
梁加蓝突然涌起一股冲动,想伸手盖住那墨玉般的眼,体验一下被浓密的睫毛刷着手心的触感。
从那以后,男生们的玩笑里便暗暗地带上了梁加蓝。
他们不敢当着梁加蓝的面说,便常常取笑谢岩是“矮仔搭怪女,天生绝配”。
十七岁的梁加蓝,安静漠然,出于某种原因,无人敢惹。由于长期坚持形体锻炼,她练就了纤细苗条的身形。相比南方普遍身高较矮的男生,她算得上是鹤立鸡群。
尚未长开的谢岩,就仿佛一颗小豆子。
后来,梁加蓝没有插手任何与谢岩有关的言语暴力。之前的那次挺身而出,似乎真的只是出于纪律督导员的责任心。
贰
寒假很快便结束了,新学期的第一天,梁加蓝进教室时,正好听到男孩们的哈哈怪笑。
“衰仔竟然狂吐,当着全桌人的面,当时他叔叔的脸就黑成了炭!真是笑死我了!”
梁加蓝一边领书,一边听完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一场大人们的应酬,带上了小辈,没想到两个小辈竟然是同班同学。更没想到的是,当服务员端上一道广东特色菜后,胆小的谢岩竟然恶心得吐了,让带他出席的叔叔颜面扫地。
有男生凑到谢岩耳边,大声调侃:“我们广东人不仅什么都吃,还吃你们福建人哈!”
梁加蓝看过去,只见埋头看书的人瘦弱的背脊微微有些颤抖。半年过去,本就聪慧的人不会听不懂这些话。
那天放了学,谢岩背着书包随着人流往教室外走,却不期然被人从后面搭住了肩。
梁加蓝比他高,平静地俯视他:“有空没?请你吃个晚饭。”
餐馆里,谢岩拘谨地坐着。在梁加蓝看来,他乖得像只小白兔,换个新环境就手足无措得快要挠墙。
直到菜上来,等梁加蓝先动了筷子,谢岩才开始吃。是正宗的闽南菜,他太久没吃过家乡菜,最后竟然吃撑了。
“你是从哪里知道这家店的啊?”他小心翼翼地问。
“电台主持人推荐的。”梁加蓝告诉他,“这个台还有一个教外地人学方言的节目,你可以听听。”
谢岩默默记下。
后来是梁加蓝坚持埋了单。等她结完账出来,谢岩已经跟老板的孩子聊上了。两个人用闽南话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不知道小孩说了什么,谢岩忍不住笑了。
他笑的时候眼睛眯起,嘴角弯弯,眉目间的秀气弱了几分,不那么像女孩了。
那天吃完饭两个人就分道扬镳,各回各家了。梁加蓝无法细说请谢岩吃饭的原因,如果非要找出什么理由的话……
也许她只是希望他能开心点吧。
当然,她也从不期望能得到谢岩的感谢。
谁知谢岩不仅给予了她谢礼,这谢礼还大大超出了她的想象。
第二天中午从食堂回来,梁加蓝打开课本,一秒后猛地盖上,确定封面上写的是自己的名字后,她才再次打开。
两张Twins红馆演唱会的门票静静地躺在书页间。
原本埋头在座位上观察她的反应的谢岩,被她揪到了楼梯间。
“我……我看你很喜欢Twins,恰好我叔叔……收到了别人送的门票,他给了我。”谢岩被梁加蓝拽着,诚惶诚恐,“我送给你,你可以和朋友去。”
“这礼物太贵重了。”梁加蓝并不想吓到他。
可她确实想去看演唱会,便说:“我没有朋友,你有时间吗?我们一起去。”
最后,她又加上一句:“作为回礼,这个周末我请你看另一场演出。”
那天下午的生物课,上个期末测试的试卷发了下来。生物老师志得意满地抖了抖手中的卷子:“这次我要表扬谢岩同学,生物考试满分。”
全班同学默默目送谢岩上台领试卷。
一片安静中,突兀地响起啪啪啪的声音。
而梁加蓝无视大家的目光,继续拍手,掷地有声地扔出两个字:“鼓掌。”
稀稀落落的掌声随之在教室里响起。
谢岩下来时,脸红到了耳根。
仿佛在大家的心目中,他从此就和梁加蓝绑在一起了。
叁
陈村,实际上是个镇。周末,梁加蓝带着谢岩,在镇上一个小院门前下了车。
院子里种了两株莲雾树,有悠扬的咿呀声传来,待梁加蓝隔窗喊了一声小姑,那声音便停了。随后,一个年轻女性扶着门框慢慢地走了出来。
梁加蓝的姑姑梁彤曾经是一位优秀的粤剧演员,几年前因为身体原因退出舞台表演,在家里开班授课,建起了一个戏曲班。
他们进屋后,正在练习的学生们纷纷跟梁加蓝打招呼。
很快就有人抱着一摞传单,把一个充好电的大声公拿来。梁加蓝冲着谢岩歉然一笑:“表演要到晚上了,我现在有事要忙,就劳烦你陪我走一趟吧。”
谢岩当然愿意。
有专人开车,他们先是去了镇上各个社区派发传单。接着,车子沿着镇上的主干道龟速行驶。天窗大开,梁加蓝探头出去,手持大声公,一遍遍地播报——
“今天晚上七点,在祠堂大戏台,粤剧《帝女花》免费观看!”
普通话一遍,方言一遍,不断循环。
一个小时后,车子停在一家奶茶店门口,他们下来休息。
谢岩犹豫地说:“其实这个喇叭可以录音,这样你就不用一遍遍地喊了。”
梁加蓝肯定知道这个办法,不知道她为什么不用。见到她这么辛苦,他有点不忍心。
“放心,我的嗓子是练过的。”梁加蓝点了一杯蜂蜜茶慢慢地喝,喊了那么久,她的声音依旧清越,不过却热得满头大汗。
“放录音我会轻松很多,却很像商场里打广告的。”她自嘲地笑了笑,“现在听粤剧的人越来越少了,说不定有人看我在那儿喊,好奇心会多一些,晚上来看的人也就多一些呢!”
谢岩鼓起勇气说:“那待会儿换我来吧,粤语你教我,我一定学得会。”
梁加蓝轻轻地敲了一下他的头,戏谑道:“谢谢啦,不过下午我已经交给其他人负责了。”
谢岩一副气馁又不甘受打击的表情。
“我最近打球、跑步,每天都积极锻炼,很快就会比你高的!”
“好,那我等着。”梁加蓝没憋住,笑了。
那天下午,梁加蓝与戏曲班成员一起彩排。傍晚五点,演员们前往祠堂化妆。
剧中周世显和长平公主都由小姑梁彤的弟子饰演,梁加蓝的戏份也不轻,担纲的是周瑞兰一角。
戏开场后,谢岩找了个角落坐下。台上的周世显和长平公主眉目传情,台下的他看得云里雾里,心心念念地期待着梁加蓝出场。
梁加蓝上台的时候,谢岩走了一会儿神。长平公主自然是美的,巴掌大的瓜子脸,如画的眉眼,可还是没有梁加蓝好看。
与平日里看似不近人情、素面朝天的梁加蓝迥异的是,舞台上的她明艳动人,随着角色一颦一笑,娇俏狡黠。
谢岩痴痴地看着,听不懂索性就不听,只专心盯着梁加蓝看。
这一刻,他才恍然大悟。
原来梁加蓝向来平淡的脸上也能有那么多明媚生动的表情,原来她的声音也能那么清脆婉转如莺啼……
一场听不懂的戏,结束时他却觉得意犹未尽,就连散场后还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后来梁加蓝卸完妆出来找他。此时观众散尽,老戏台静悄悄的,冷月清辉下,他们坐在一条长木凳上,分食一份肠粉。
“你今天表演得很好,”谢岩低声说,“胜过女主角。你以后一定会成为优秀的表演家的。”
梁加蓝放下筷子,出神地望着灯光下的影子,叹了口气:“你知道吗,我姑姑的小腿截过肢。”
这个谢岩倒是没看出来,梁彤除了腿脚不便,行动间很自信,裤脚也一直遮得严严实实的。
“都是因为我。”梁加蓝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梁彤原本是一名很有天赋的演员,却在梁加蓝九岁那年放暑假时,为了把贪玩的侄女从路边拉回来,生生被一辆货车压断了右小腿。她的演艺生涯从此戛然而止,希望彻底破灭,唯有转到幕后培训学生。
然而现在学粤剧的孩子也是越来越少了。
“我原本只是喜欢这种表演艺术,越长大就越明白,我必须要将它当成一生的事业。”梁加蓝惆怅地笑了笑,“所以我对学习成绩一直要求不高,反正以后也要考本地的大学,方便照顾姑姑。”
手中的夜宵突然变得沉重起来,谢岩食不知味地放下,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那天晚上,谢岩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后悔没能问梁加蓝一句“那样的未来是你真心想要的吗”。
他只希望,未来的梁加蓝时时刻刻都能开心。为此,以后他没那么幸运、没那么开心都没关系。
可惜时光不能倒流,他也无法回到过去,打醒当时迟钝口拙的自己。
肆
Twins的演唱会在某个周五的晚上,梁加蓝和谢岩分别以扭伤脚住院和感冒打点滴的原因请假一天,中午就坐上了前往香港的大巴。
那天晚上,谢岩第一次见到那么疯狂的梁加蓝,手舞足蹈并大声嘶喊得要哭出来。
谢岩五音不全,对音乐天生不敏感。但他想,梁加蓝这么喜欢台上的两位女歌手,肯定是因为她们很优秀吧。
或许是万千灯海的景象太美,又或许是被梁加蓝蓬勃的情绪所感染,后来谢岩也沉浸了进去,直到散场,恍如隔世。
之后他们去码头坐船夜游维多利亚港。
夜间的维多利亚港美不胜收,岸边绚烂的灯光照耀得夜空都亮了,温柔的海风吹拂着,烦恼尽皆散去。举目望去,斑斓的船只漂在海面上,偶有汽笛声响起,更显得海面繁忙。
检票时,谢岩被梁加蓝一把抓住了手。
她眯着眼睛打量前方,狐疑地问:“前面那个人像不像我们班主任?”
谢岩吓了一跳,也悄悄探头去看。果然是班主任,旁边应该是他的女朋友,两个人正甜甜蜜蜜地挽着手在排队。
于是两个请病假的学生赶紧缩进人堆里,将存在感降到最低。检完票之后,确定班主任去了游船二楼,他们就赶紧往一楼躲。
梁加蓝这才有些后怕:“要是被班主任看到,肯定会以为我们早恋,来香港约会。”
谢岩默默地低头看了看他们牵在一起的手,心想,任谁看到都会猜测他们是在恋爱吧。
可他不想提醒梁加蓝松手,便转移话题:“我还以为你谁都不怕呢,学校里大家都不敢惹你。”
让谢岩费解的是,男生们都怕梁加蓝,在女生中她也没有朋友。可他认识的梁加蓝,明明从不仗势,也从不惹事。
“那是个乌龙。”梁加蓝有点无奈。
那还是高一刚开学不久,学校里有个男生,据说是校内老大,古惑仔电影看多了,跑来骚扰梁加蓝。
“他觉得我像某部电影里的小结巴,就对我动手动脚。”梁加蓝叹了口气,“结果我回敬了他两个耳光,他就威胁我放学后别走。”
恰巧她表哥是开摩托车维修店的,在被电影洗脑的少年人的心目中,这可是相当威风的职业。更何况表哥召集了朋友,十几台摩托车追得那个男生及他的同党满街乱窜。
男生没受一点伤,却被吓得屁滚尿流。围观群众一传十、十传百,就再也没人敢惹梁加蓝了。
这一瞬间,谢岩的脑子里不知道被哪个念头鼓动着。他抬起两个人握在一起的手,忐忑地问:“那……我现在握着你的手,你表哥……会揍我吗?”
空气仿佛都凝固了,过了好一会儿,梁加蓝才微红着脸,敲了他的脑袋一下:“你还是快点长高吧。”
谢岩觉得维多利亚港的灯都灭了,他的心也碎了。
伍
或许是谢岩长高的念头太强烈,高二下学期过了没多久,他的身高突然爆发式抽高,仿佛浇了化肥,拔地而起,在大家回过神来时就已经飙到和梁加蓝齐平了。
对谢岩而言,每天骨头都疼得让他难以入眠,但在这份惨烈之余,却隐约有丝丝缕缕的开心像气泡般溢出。
那年暑假过后,梁加蓝没能去学校报到,而是在家里养伤。
傍晚的时候,她正躺在床上无聊地听电台。走廊上传来脚步声,房门被推开,谢岩探头进来,脸红红的:“你还好吗?”
他一开口梁加蓝就听出了不对劲。他声音沙沙的,远没有以前那般清朗圆润,看来这是变声了。
经他解释,梁加蓝才知道班主任虽然公布了她遭遇车祸暂时休假的消息,但并未透露详情。于是同学们传来传去,不到一天工夫,就变成“梁加蓝惨遇大型车祸,迄今徘徊生死线上”。
谢岩面色发白,仍心有余悸:“我找班主任要了你家的地址,不亲眼看到实在是不放心。”
梁加蓝的确遭遇了车祸,不过是因为表哥那个衰人发疯耍酷,开着摩托车左拐右拐,结果把她给摔了,那家伙却一点事都没有。
谢岩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一点,就听梁加蓝指挥他:“你站到门口比一下。”
门框边贴着一条身高贴,梁加蓝量的次数不多,谢岩紧张得同手同脚地站过去。
一米七五的线被挡住,离一米八的线还差一点。
“我不会很矮的。”谢岩马上又坐回床前的凳子上,“我爸爸身高一米八二。”
“算了,不说他了……”他的神色变得黯淡。
而梁加蓝也不是个好奇心重的人。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房间里安安静静的,只有收音机还开着,电台开始放歌,是一首最近很流行的歌。
梁加蓝跟着音乐轻轻地和:“爱不是天方夜谭,神灯般越擦越亮,我想好有成就感,什么都得到后冠……”
音乐声中,谢岩黑曜石般的眼睛似乎在发光。
“梁加蓝?”他轻声喊出她的名字。
“干吗?”她停止歌唱。
“现在,我长高了……”谢岩的耳朵红了,“可以再握着你的手吗?”
这下梁加蓝的耳朵也红了,脖子又伤着,她不能扭过头去假装没听到,只能跟谢岩傻傻地对视。
尽管脸红得像要烧起来,谢岩还是故作自然地牵起了她的手。
他的手心热热的,微微有汗,以致于梁加蓝感觉整条胳膊都僵硬了。她轻声问:“你不怕我表哥揍你吗?”
呆了一会儿,谢岩眨了眨眼,却加重力道抓紧了她的手,用更轻的声音小心翼翼地说:“那我就跟他说,以后揍人的任务交给我吧。”
那个夏夜,电台接连播放了十二首歌,之后回忆起来,梁加蓝觉得可能是自己数错了。
毕竟在谢岩走之前,她一直心如雷鸣、心绪难安。谢岩走了以后,她神思不属,仿佛一半的灵魂都随着他走了。
陆
整个青春期,谢岩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逐渐参与体育课的训练,融入男生群体。他的身高拔高,五官轮廓由圆润转为硬朗,连其他班的女生们都开始关注他。
他的言行举止不再像初来时那般畏畏缩缩,他变得更加自信,也更有担当。
每个月有两个星期,他会陪梁加蓝去给小姑的戏曲班帮忙,其他时间两个人就上图书馆复习。
那个年末,戏曲班的演出增加了不少,有一场梁加蓝试演了《紫钗记》中的霍小玉一角。
观众对这场戏的反响很热烈,未满二十岁的梁加蓝将霍小玉身上令李益一见钟情的璞玉美质展现得淋漓尽致,也将其后期的悲情凄切演绎得扣人心弦。
那天,姑姑与梁加蓝聊到很晚,她很欣慰侄女的天赋远胜于她,却也希望梁加蓝对未来能早做规划。
第二天早上梁加蓝起晚了,下楼的时候,见梁彤正和谢岩在餐厅吃早餐。
隔着走廊,她能听见两个人的交谈声。
“小谢,过了年你们就快高考了,你有心仪的学校吗?”梁彤问。
“我想考清大的生物学。”谢岩答,似是见梁彤没什么反应,他又解释了一句,“我爸爸就是从那里毕业的,我想完成他的遗愿。”
谢岩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尤其是生物,几乎次次是满分,那是他源于骨子里的热爱。只是梁加蓝没想到,他原来想考到那么远的北方去。
梁彤迟疑地问:“你知道加蓝一直想留在本地上学吗?”
“她想专心学粤剧,对未来有很翔实的规划。”谢岩恳切地说,“我只希望她能去对她而言最好的地方。”
近来梁加蓝的成绩提高了很多,完全可以凭实力考上更好的大学。不一定是北京。
那天晚上两个人出门散步。虽是冬天,却仍是暖风徐徐,路旁的紫荆花正繁茂地绽放着。
碎花落在梁加蓝的发间,被谢岩轻轻撷去。他已经比梁加蓝高出很多,俨然一个成熟可靠的大男孩。梁加蓝望着他稚气不再的眉眼,心里微酸:“北京,好远啊!”
谢岩瞬间手足无措起来:“我……对不起,如果你不喜欢……我可以不去的。”
他从未跟任何人说过,其实他在广东的生活并不顺心。
很多年前,他的父亲离开美国某名校的生物研究室,只因有个朋友对他说,可以将某项研究成果市场化。他们一起开了公司,结果谢父被骗了,他的心血被窃取,不仅身败名裂,还背上了望不到尽头的债务。
抑郁的谢父客死异乡后,谢岩就被奶奶从福建送来广东的叔叔身边。
而梁加蓝是他在这里遇到的唯一亮色。
“叔叔看不起我爸爸。”谢岩的眼中闪过一丝悲痛,“他一直教我要像他一样,踏踏实实做事,不要学我爸爸。”
在经济蓬勃发展的珠三角,谢叔叔只是万千工厂老板中的一员。但他自认为比起头脑简单、轻易被骗的兄长,他要成功得多。
“所以,我才想向他证明,”谢岩的眼眶微红,“证明我爸爸的路是走得通的。”
他一定会成功的。
梁加蓝相信谢岩有这个能力。
可借着夜色,她还是无力遮住眼中的悲伤。
相隔两千多公里,每一次的车票钱她要攒多久呢?要熬过多久的车程,才能见他一面呢?也许每一次见面,他们都会发生对方完全不知道的变化。
梁加蓝一直以为自己在走一条清晰明确的人生路,没想到属于她的爱情路却是这么缥缈难测。
柒
第二年,高考榜单公布,谢岩如愿以偿。而梁加蓝去往深圳念书,像谢岩所期盼的那样,她基于成绩,做出了对自己最好的选择。
多年后,有媒体采访她,问她始终在粤语区求学,是否从彼时起就已经坚定了从事艺术的信念。
当时的梁加蓝并未否认:“文化不能自己找到传承人,像粤剧,如果当下你我都不去继承,那么它终将消失。”
外面的世界繁花似锦,她深深地知道,正因为明知自己抵抗不了诱惑,才选择固守一隅。
而那时,还有人全身心地支持着她。
大学四年,梁加蓝数不清自己来往去了北京多少次,谢岩又来了深圳多少次。偶尔既有天时又有人和,他们一个月能见一次。而更多的时候,谢岩的学业繁忙,她的演出安排多,总是缘悭一面。
在校期间,梁加蓝创立了校内粤剧社团,跟学校申请了专门的训练场地,还带着自己的团队及梁彤的戏曲班一起,多次参与市级甚至省级的文艺会演。
她开始在圈子里小有名气,有两次被邀请到香港、澳门演出,大受好评。
最后一个学期,她着手准备毕业演出。而谢岩从北京打来电话,告诉她自己已经拿到了广东好几个生物科技公司的offer,毕业之后就可以真正定居南方了。
那一整个月,梁加蓝都很开心。
月末的时候,刮了一场台风。那一天下着暴雨,梁加蓝在宿舍修改毕业论文。有人来敲门,说一楼传达室有人找她。
那是一个中等身材的陌生人,微胖,穿着衬衫和西裤,一副很不自在的样子。
梁加蓝满头雾水。
直到对方自我介绍:“我姓谢,是谢岩的叔叔。”
人对坏事是有预感的。在他们到附近的咖啡馆落座,谢叔叔开口道明来意之后,梁加蓝的预感变为现实。
“谢岩收到了普林斯顿大学硕博连读的录取通知书,梁小姐知道吗?”谢叔叔直接抛出了一个惊雷。
梁加蓝当然不知道,谢岩从未说过。他只说他快要答辩了,论文肯定没问题,很快他就会回来,以后不管她在何处演出,他们每天都能见面……
之后回想起来,那一天是梁加蓝一生中最浑噩混乱的一天,她的脑子仿佛成了一台报废的处理器,能接受到海量的信息,却无法理解和消化只言片语。
谢叔叔说,是他逼着谢岩申请国外的大学的,明明收到了录取通知书,谢岩却骗他说没有。
谢叔叔说,谢岩像他的父亲,在生物这一学科上有天赋,应该继续深造,而不是去什么科技公司当一个普通的职员。
谢叔叔还说,一直有股不服输的韧劲支撑着谢岩,逼他做出一番成就来。这股劲绝不能断在现在。
梁加蓝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可是,您不是……一直都不支持他,一直在否定他,说他是在白费工夫吗?”
谢叔叔笑了:“在你们眼里,自以为是才是我们这些大人的本色吧。”
这个没什么文化的工厂老板,穿一身板正的西装,不自在了一整天,这时才放松下来。
“我宁愿当你们小辈心目中的坏人,只希望以后谢岩的事业能超过我大哥。
“所以梁小姐,我不希望你们成为互相的拖累。这四年的异地恋一定很辛苦吧?
“现在分开,对你和谢岩都好。”
梁加蓝忘了那天自己是怎么走回宿舍的,半路上似乎下雨了,她被淋得浑身湿透,听不见自己的哭声。
那天晚上,她被雷声惊醒了好几次。梦中她总觉得自己在找什么东西,待醒来,却只是一片痛苦茫然。
捌
毕业演出被提前了半个月,梁加蓝怕自己日复一日地心神不定,持续干熬着,迟早油尽灯枯,根本不能上台表演。
那一天,谢岩应该正和同学们开始他们的毕业旅行。梁加蓝特地把演出提前到这个日子,就是希望避开谢岩。
可她没想到,谢岩竟然临时逃掉了毕业旅行,出现在了现场。
梁加蓝在后台化妆,团里的成员对谢岩十分熟悉,大家很有眼色地离开,给他们留出二人世界。
女友对镜描妆,谢岩也没闲着,拿着口红在镜子的边沿画爱心,一串串的爱心,恰好将镜子里的梁加蓝环绕起来。
“被我的爱包围的梁加蓝同学。”他总结陈词,甚至准备将这句话写到镜子上。
梁加蓝手里的眉笔几乎都要握不住了。
她起身,边假装忙碌地披上外套,边说:“我们去外面聊聊。”
他们坐在礼堂的观众席上,看舞台上的演员们彩排整整看了十多分钟,直到谢岩坐立难安,满脸担忧地问她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们分手吧。”梁加蓝听到自己终于将这句话一字不差地稳稳说出口。
然后是她花半个月时间构思的一个故事——
隔壁学校编曲系有个男生,是小姑介绍的,才情出众。他对粤剧兴趣浓厚,颇有研究,为梁加蓝的戏改编了几次曲,还创作了一部全新的剧目。梁加蓝在与他的合作、探讨中,发现两个人很有精神上的共鸣,互相引为知己。
直到半年前男生向她表白。
“其实我和他在一起已经半年了,我和你聚少离多,一直不忍心坦白。但现在你要回来工作了,有权知道真相。”
那个男生是真实存在的,梁加蓝以一顿大餐的代价换来了两个人十几张贴脸、比心的亲密照。
“你骗我,我不相信。”谢岩喃喃地说着,直到看了那些照片,他的眼眶猛地红了。
这个场景半个月来在梁加蓝的脑海中排练了不下一百次,直到此刻,她仍能保持厚颜无耻:“大家都不知道我和他的真实关系,所以能拜托你对其他人保密吗?”
与梁加蓝的构想不同的是,谢岩哭了。他捂着眼睛,不想让梁加蓝看到自己的狼狈样。
他早已不是初来乍到的那个小少年,颀长高挑的他蜷在观众席上,仿佛变回了那个灰暗的自己。
他记得有一次课间,班上有个胆子大的男生冲着梁加蓝调笑——
“梁加蓝,要是你和谢岩在路上被人打劫,是由你干掉敌人再背上谢岩逃跑吗?”
那时,他站在教室门外听得清清楚楚。
从那以后,他比世上任何一个男孩都渴望变得勇敢。这么多年,他也一直以为自己做到了。
初遇时,他们一个从容、一个狼狈;如今,他已成为他人眼中帅气的青年、天赋型学霸。
可在梁加蓝面前,他瞬间又变回那个怯懦、笨拙的少年。
多么奇怪,爱竟会让人变得这样胆小,连将眼泪袒露在她目光中的勇气都没有。
“我要是晚点遇见你就好了。”他哑着嗓子哽咽,“我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永远……永远都无法拒绝你。”
那天晚上,梁加蓝不知道谢岩去了哪里,或许他早已退场,又或许他仍留在座位上默默流泪。舞台上的梁加蓝以一生之中最强的克制力,将自己的毕业演出完美呈现。
谢幕后,她站在台上看着观众们缓缓散去,空荡荡的礼堂内已不见谢岩的身影。
她回到后台准备卸妆,突然,一群人推门进来:“谢岩呢?”
她猛地站起来,以为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
团员们面面相觑,最终是男主演困惑地说:“他早就跟我们说好今天演出结束后向你求婚的啊!大家把场地都布置好了,却怎么也找不到他了。”
最后,梁加蓝忍着一身疲惫,和大家一起收拾了现场的鲜花、气球和蜡烛,屏幕上播放的纪录片她也一一拷贝了。
谢岩作为理科生,不知从哪儿来的浪漫细胞,制作了那么精美煽情的照片集锦。
告别面色各异的众人后,梁加蓝又回到后台继续卸妆。
镜面上的爱心仍在,右下角却多了一行字,估计是谢岩趁着梁加蓝穿外套时加上的。
“MyLove——谢梁加蓝。”
梁加蓝坐在镜子前,望着被爱心包围的狼狈不堪的自己,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冷漠残忍的自己。
她终于捂住脸,失声痛哭。
玖
二〇一八年农历十二月的最后一天,梁加蓝站在美国的街头,恍惚忆起多年前媒体的采访。
港媒十分八卦,问她常年单身,是不是对她的搭档、已婚的刘生情根深种。那时的梁加蓝笑得开怀,摆手否认。
“我早已心有所属。”她笑着解释,“不过他是蒲公英,适合到外面的世界遨游。而我是小树苗,适合在自家的土壤扎根。”
记者似懂非懂,又问:“那最近遇到想恋爱的对象了吗?”
“没有。”梁加蓝缓缓地说,“我以后都不会遇见像他一样的人了。”
荏苒时光过去,她在业界的声名越发响亮。而谢岩也在大学里读完了分子生物学博士后学位,在留校任教两年后,于不久前被聘入哈佛大学生物工程实验室。
可以想见,他的未来轨迹将一如科学史上优秀的前辈们所走过的一样,辗转于各个诺奖大师云集的研究所。卓越的科研成就、杰出的专业贡献和国际奖项的荣光是他余生的追求。
他最终将抵达他父亲未能攀升的高度。
此刻,在冬夜的冷风里,梁加蓝不记得自己在咖啡馆外站了多久,乃至心都被吹得凉透了。
最终,她捏紧了手心里的便笺,放进口袋里,转身往来时的路走。
而在咖啡馆里,谢岩还在吩咐侍应生。梁加蓝喜欢吃意面里的培根,他便让厨师多放点,火候不要太大,以免伤了嗓子。
迎着寒风,梁加蓝的脚步越走越快。
世间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唯二一如意者,或许便是她所爱的人同样爱她如初。余下八九,她不强求。
七年前,她做了顺应世俗的选择。从那时起,他们就走向了两个背道而驰的世界,再难以重合。
然而她也收到了来自人生的酬答。只要想到他走在了理想的坦途上,并将摘获熠熠生辉的星辰,远隔重洋的她仍旧心怀感激。
那么,就算她这一生孤单点,又有什么关系呢?
更新时间: 2020-09-10 13: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