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北风三百里(来自鹿小姐)
苍山有神灵,所以不可妄言。
作者有话说
我曾于大理旅行。火车于午夜发车,清晨便到了苍山洱海之下。白族老人背着背篓慈祥地看着我们这些年轻人,苍老的瞳孔中是城市没有的纯净。客栈的老板送了我们名为风花雪月的啤酒,这酒喝不醉人,却足以让人忘了来处的喧嚣。写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忽然很想念那里,想去看看苍山洱海还好不好,街头卖我耳环的手艺人是否还在,想告诉他们,我长大了,我把他们都写进了故事里。
【楔子】
安靖到花间客栈的时候,江离正在给大厅的顶灯换灯泡。
她身形细长,踮着脚站在木椅上,一晃一晃地把那灯泡拧上去。椅子质量不太好,被晃得“吱吱呀呀”地叫,把安靖看得心惊胆战。
“我……”他有点艰难地开口,“我来应聘。”
江离回头看他。干干净净的一双眼,把他来时的风尘涤荡了个干净。
他有些不知所措地笑起来。
【一】走投无路的人总是彼此惺惺相惜
昆明的长水机场附近有个小村子。那里本是个远离市区的小地方,却因为这个新建的交通枢纽而发展起来。服务旅人的酒店与饭馆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来,生生把一座将死的村落救活。
江离花光积蓄买下的店面,便在这里。
她做出决定的时候,人人都当她疯了。她心里烦,干脆拉黑了所有旧友,只身踏上南下的航班。
飞机从雾霭沉沉的北京起飞,闭眼的工夫便到了西南高原。从三千英尺的高空望下去便是赤红的土地,像一场火把她的往事烧了个一干二净。花了些日子把烦琐的手续办完,她站在客栈空荡荡的大厅里,给自己点了根烟。
这地方以机场酒店为主,算得上个旅人歇脚的地方。因为客人住上一晚便要启程,这儿的酒店装修得便难免粗糙:电压不稳,床铺也是毫无情调的惨白,墙壁用劣质油漆随意粉刷,细看还能看到刷子的涂痕。
江离要做的却不是这样的酒店。
她要浅绿的墙壁、暖黄的窗框。她买来印着花草的床单被罩,把简陋的客房装扮得春意盎然。她起早贪黑忙了两个月,花间客栈总算有了雏形。
隔壁开饭馆的阿姨看她干得热闹,给她送了自己炖的排骨过来。
“姑娘,咱们这是机场的酒店。”江离狼吞虎咽,阿姨细声细气地和她讲,“你这客栈营业的时候,得招个接机的司机。”
这地方的发展不在市政规划之内,酒店、饭店开得热闹,附近却没一条公交线,更别说一到晚上就漆黑的土路,连盏路灯都没有。江离擦了擦嘴,朝阿姨感激地点了点头。
三天后,安靖拿着江离贴出去的那张“司机招聘”的传单进了花间客栈的院子。
“几年驾龄?”
“六年。”
“抽烟喝酒吗?”
“都不。”
江离抬头看了看他,挺俏一张脸,眼角微微下垂,局促里透出股温和,看起来是读过书的样子,不知道怎么要来做司机这种没门槛的行当。
安靖过分诚实。他看着江离略带疑惑的眼神,轻声说:“我看你上面说包吃住……”
她“扑哧”一声笑出来,笑着笑着又觉得有些可惜。
他也是个走投无路的人哪。
这世上走投无路的人总是彼此惺惺相惜。她歪歪头,朝安靖伸出手:“身份证给我吧,我登记一下。”
那时客栈离开张还差些日子。江离给他安排了间客房,他便把行李早早搬了进去。
安靖到底是男人,力气大,对电器家具也在行,帮着江离做了不少准备工作。他话不多,但对这间客栈也是一副很喜欢的样子——
“像家。”他有次告诉江离。
“是吗?”她笑得眉眼弯弯,“那我的目的就达到了。”
江离这个人,笑和不笑两个模样。她衣服极素,连件亮色的裙子都没有,没事的时候就神色淡漠地坐在落地窗前面,怎么看怎么心事重重。可有时候高兴了,她就笑得眯起眼,连着客栈都跟着明媚起来。
安靖觉得这女人大概有些往事。
客栈开门前夕,他开车带她去了趟斗南花市。
那是西南最大的鲜花市场。早上天没亮的时候,全国的鲜花供应商都来这里进货。外面几十一朵的玫瑰在这里铺了一地,塞满一车的鲜花也不过花了几百块钱。江离从夜色未尽挑到天光大亮,各色鲜花从后备厢铺到后排车座,把车里弄得香气醉人。
安靖半倚在车座上闭目养神,听到身旁车门狠狠的撞击声,便知道江离回来了。他拧了下钥匙,车便从卖花的人流间慢慢移动起来。
香气里忽然夹了丝烟草味。
他也不是没见过女人抽烟,只是没见过江离这样的人抽烟。她分明是家教良好的模样,也不喜欢声色犬马的环境,偏偏对烟迷得让他一个男人都有些不耐烦。
“掐了吧,”他第一次提出抗议,“这么早,对身体不好。”
江离没说话,把头侧过去,长发遮住半边脸。他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看见个卖多肉的摊铺。
这地方早上是鲜花的主场。多肉铺子绿油油的一片,被旁边成吨的康乃馨挤得快没了地盘。
“你看那盆芦荟,”江离轻声说,“长得挺好。”
“想买?”安靖问。
她笑了一声,是那种短促又嘲讽的笑容。
“不了,走吧。”
他慢慢踩了油门。江离把窗户摇下来,晨风微凉,吹散了车里的烟雾。
他也就假装没注意到江离垂下的肩膀在微微颤抖。
【二】天涯海角是故乡
庭院装修得颇为简陋,可是一摆上鲜花,就立刻鲜活生动起来。江离摘了些藤蔓,细细绕到了花间客栈的门牌上。
客栈正式开张。
现代人出行,多是靠网络预订酒店。他们是新店,定价偏低,吸引的多是那些凌晨坐廉航旅行的年轻人。安靖常在半夜出门,一遍又一遍走着那条崎岖的土路,把南来北往的陌生人接到花间客栈之中。他们就像是发现了世外桃源,对客栈精致的布局和巧思大加赞赏。
安靖虽是个司机,却与有荣焉。
他这一生,多在漂泊,这还是第一次对一个地方产生了归属感。花间客栈的口碑渐渐好起来,他们像是在共同抚养一个孩子,见证着它的成长。有一次安靖回来得太晚,江离盖件衣服便在大厅的沙发上睡着了。他轻手轻脚地给客人办了入住手续,然后给江离拿了条厚毯子盖上。
睡着了,江离那副冷淡的神色总算被剥离开。他也是这个时候才想到,她也还是个小姑娘,只是行事做派太过老成,便让人忘记了她的年龄。
他怕半夜有需要接机的客人,便把她的手机调成振动,然后握着手机坐到了她身边。入夜的昆明还是高原气候,室内温度低得吓人。江离不自觉地把手揣进了他的口袋里,皱着眉沉沉睡去。
江离第二天醒的时候,安靖已经又去机场接了一对情侣回来。女孩子拉着男朋友的手,格外惊喜地指着门外的鲜花:“这客栈好漂亮呀,你真会选。”
等他俩上了楼,江离低着头想了一会,然后轻声说:“再招一个司机吧,安靖。”
他一愣。
“不用吧,”他推脱,“我忙得过来——”
“太累了,”她带着歉意望着他青黑的眼圈,“找个人跟你倒班。”
谁知新来的司机没过几天便出了岔子。
安靖向来话不多,难得和人有了争执。对方从他手里把那一沓旅行社的名片抢回来,一脸骄横。
“你背着老板给客人塞这种无良广告,真以为我们不知道?”
“和你有什么关系?”那人扬起下巴,挑衅地看着他,“当司机能挣几个钱,我不捞点外快,怎么快活?”
“你摸着良心说,”安靖也有了怒意,“花间给司机的工资不低,你这样做会坏了客栈的名声!”
那人也没想到安靖凶起来这么吓人,便胡乱从兜里掏了些钱塞给他:“行了安靖,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花间这老板也不是什么好货。这钱你拿着,就当什么也没——”
话还没说完,新司机便觉得眼前一黑。
新司机本就是个社会混子,偷鸡摸狗的事做惯了,却没想到这次碰上的人这般不识趣。安靖一拳跟着一拳,硬是把他堵到了墙角。对方狗急跳墙,抄起身后的板砖便朝安靖脸上招呼过去。
血一下污了安靖的半张脸。
旁边站了些看热闹的路人,急忙拦着那新司机,不让他再动手。安靖压着怒气站起身,便看到新司机青黑着眼圈叫骂。
“你当我看不出来?江离那种女人能看上你?安靖,你别痴心妄想了,你和我一样,都是这社会底层的蚂蚁。钱捞点是点,别尽想那没谱的事!”
安靖忍了许久,终是没再冲上去。
那人打了人自知理亏,连当月的工资都没结就收拾行李溜了。安靖青着一张脸回了客栈,被江离拉住了手臂。
她伸手碰了碰他额头的瘀青,什么也没说,转身拿了装药的匣子过来。正是淡季,客栈里没什么人往来。安靖等了许久没等来问话,反倒先沉不住气。
“你不问我怎么回事?”
“有什么好问的,”她用棉签蘸了酒精,一点一点把血抹干净,“他那点勾当我又不是不知道,辞了就好,你和他动什么手。”
棉球浸了血,堆在垃圾桶里,看得让人眼睛疼。
“现在的人就是这样的,”她温声细语,说的话却叫人心里发冷,“有了钱,什么道义都抛在脑后了。看得多了,就懒得管了。”
“不是,”酒精碰到了伤口,安靖有点疼,皱着眉抬头看她,“我故乡的人就不是这样的。”
他侧过头,目光游移在院子里盛开的花丛间。
“我们那里的人都信教,不做亏心的事。上辈人受过苦,所以不求大富大贵,子孙过得开心就好。我出来前,没被骗过,所以来了这里这么多年,还是过得不好。”
他的瞳孔在太阳底下透明发亮,像是山里的小动物。江离忽然意识到,他们在一个屋檐底下生活了这么久,她从来没有关心过安靖从哪里来,做过什么,想要什么。
于是她轻声问:“那……你从哪里来?”
“你知道苍山洱海吗?”他在提起自己故乡的时候,脸上有种很柔软的笑,“我从大理来,从苍山底下的一座小村子来。”
她看着他的笑,忽然就愣住了。
江离高中的时候,地理老师和她说起过大理。
“那是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呀,远得像在天涯海角一样。”
她那个时候才十七岁,对什么都好奇,哪都想去,偏偏被课业压得喘不过气。她缠着黎辰一个劲撒娇:“我想去嘛想去嘛。”
男生从半米高的课本里抬起头,胡乱摸了摸她的头发:“毕业,毕业带你去。”
可是毕业他没带她去,读大学也没带她去,工作以后也没有带她去。他像是有忙不完的事,做不完的项目,休息片刻便会把人生都毁掉一样。
她没想到的是,很久很久以后,她和黎辰分手半年后,有个男人眼睛亮亮地和她说:“江离,有时间我带你去大理玩吧。”
她觉得好笑。原来最终带她去天涯海角的那个人,不是她爱的人。
【三】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昆明的雨季到了。
这地方的雨季和别处不同。老天爷像是攒着劲,一阴就是半周,然后在某个时刻把所有阴霾都通过一场暴雨发泄下来。那段时间,整个村子的电路都出了问题,断电成了家常便饭。江离没办法,买了半箱蜡烛,断电的时候就挨门送上去道歉。
有次电停得久了,有坐不住的客人下来催促。江离连声道歉,在大厅点了排蜡烛照明。烛火影影绰绰,把人的面目都映得温柔起来。客人没那么焦躁了,他在大厅的沙发上坐下,笑着说:“屋里黑,不想回去,我就在这等一会儿吧。”
不一会儿,楼上的几个客人便陆陆续续地下来了。这个时节,出来的都是年轻人,出差的年轻白领,旅行的背包客,还有几个逃学出来玩的学生。谁都不想回到黑漆漆的屋子里,一群人干脆围着烛火聚在了大厅。
有个大胡子的背包客盘腿坐在沙发上笑道:“老板娘,你们这有饭没?我过来的时候旁边饭馆都关门了。”
江离有点愁:“我这不开火,我自己都是去隔壁吃的。”
“得,”他长叹,“现在的女人,个个跟大爷似的,贤惠成了男人的事了。”
人们哄堂大笑起来,气氛一下变得格外融洽。雨夜,烛火,一群孤身在外的旅人,这景象太浪漫,让江离一下回忆起自己对大理的向往——
风花雪月,对酒当歌。
于是她说:“饭没有,你们——喝不喝酒?”
安靖陪着江离把那两箱大理啤酒搬出来的时候,自己都还没反应过来。江离看他面露难色,忍不住逗他:“怎么?你一个大理人,喝不了大理的酒?”
“喝倒是没问题——”他抓抓头发,“我是说你,成天抽烟喝酒,哪有点女人的样子。”
“女人什么样子?”不料她扬声问道,抬手便把啤酒一瓶瓶扔到在座的游人手中,“我们想什么样子就什么样子!”
人们哄堂大笑,起劲地鼓掌。有人问:“老板娘很洒脱嘛!年轻漂亮,怎么来这么个破地方开客栈呢?”
她开了啤酒,喝了一嘴的泡沫,也不说话,光看着人们傻笑。
“能为什么啊,”那大胡子背包客向她举杯致意,“叫人解甲归田的,不过男女间那些破事。”
江离笑出了眼泪。她朝大胡子举杯:“去他的男女间的破事!”
“去他们的,”大胡子哈哈大笑,仰头便把啤酒喝得见底,“来,喝酒!这世界大得很,何必为了个男人伤神。”
江离记不清自己那晚喝了多少酒,也记不清自己流了多少泪。她和一群素不相识的客人在花间酒店的大厅里,在摇曳的烛火之中,像江湖儿女一般,举杯痛饮,不醉不归。
安靖却滴酒未沾。
天亮的时候来了电,放纵一晚的人们这才纷纷回到了自己的客房。安靖费了好大的劲才把江离拖回房间,然后给她烧了壶热水。
江离喝得最多。大理啤酒度数不高,可是人想醉的时候,一丁点酒精也能麻痹神经。她伏在床上哭个不停,抓着安靖的衣襟不撒手。
“江离,”他像哄小孩一样哄她,“睡一会儿吧,睡一会儿就好了。”
“不好,”她睁大眼睛,也不知道是清醒还是不清醒,“你说好要带我去大理的,你不陪我去。”
安靖无奈,他甚至不知道江离口中那个“你”是不是他自己。沉吟片刻,他轻轻握住江离的手,把她整个人塞进被子里:“我带你去,过年就去。”
她心满意足地笑起来。
“拉钩,盖——盖章。”
女孩小拇指尚还弯着,话说到一半就沉沉入睡。他摸了摸她的脸,然后把手指轻轻与她拉上。
“一言为定。”
【四】等一个天亮
他们的生意忽然就好起来。
来的人说,有个在网上很出名的驴友写了篇云南旅行的攻略,特意提到了这间机场旁边的花间客栈。他说自己走过很多地方,见过太多矫揉造作的民宿,却在这间偏僻的客栈里看到了江湖。客房预订排到了两个月后,人人都想来见一眼那个给客人送酒的年轻老板娘。
他们新招了两个司机和一个小姑娘做入住登记,这才勉强撑过了旺季。
云南的四季向来是不太分明的,明明白天还有大太阳照得人出汗,日子却已到了年根。江离给员工放了假,关了网上的预订,给自己买了包速冻水饺就当过年。
安靖看不下去。
“你不回家吗?”他追在江离身后问。
“不回,”她神色懒散,“我父母知道我不回。”
“哪有过年一个人的?”他锲而不舍,“过年就是要团聚啊,哪怕只有一个亲人,也要团聚啊。”
“你怎么现在这么啰唆?”江离回头瞪他,“我刚招你的时候就是看你话少才要的。”
两个人对视了半晌,安靖软下了语气。
“那你……”他犹豫了一下,“要不和我回大理?”
江离坐上火车的时候,还有种恍恍惚惚的感觉。春运的列车,午夜出发,穿越了云南十年难遇的一场雪。她伏在车窗边,看着雪色里破败的站台和整齐排列的路灯,好像被带进了一场冗长的梦境。
就这样,她去大理了。
安靖睡在她的对铺。他睡觉安静得很,鼻息沉稳,叫人听着心里有种很踏实的感觉。江离在这种轻缓的呼吸声里逐渐变得困倦起来,她缩回被子里,感受着火车与铁轨撞击所产生的震颤,缓缓睡去。
她醒来的时候,天光微亮。
她还不曾来过这样的地方。
安靖没骗她。村子眼前是无边无际的洱海,身后是云雾缭绕的苍山。村子里多是白族,老人穿戴着传统的白族服饰,坐在院子边慈祥地看着一身疲惫的他们。
“漂亮哪,这朵金花。”
老人捂着嘴笑,江离却是一脸茫然。安靖看她手足无措的样子,笑着拉起她的手。
“我们白族人,管女孩子就叫金花。”
她的手有点凉,被安靖握着逐渐暖和起来。他家住得不远,院子里架了藤蔓,满院子种着花草。有个老奶奶迎出来,眉眼和安靖三分相似。
“这就是你说要带回来的小金花?”她笑,“长得就招人疼呢。快进来吧,过年了,就该回家了。”
江离忽然鼻子一酸。
对啊,过年了,就该回家了。
他家外面看起来还是白族的传统民居,里面却装修得很是便利。老人一边带江离看她的屋子一边讲,讲安靖是怎么在外面挣钱的,安靖是怎么让她住得舒服些的,安靖说他的新老板人可好,长得也漂亮,有机会总要带回来给自己奶奶见见。
老人总是话多。安靖把自己奶奶哄出了门,给江离重新收拾了一下房间。
“你……”她不知道该不该问出口。
“嗯,”他却提前解答了她的疑惑,“我没父母,家里就奶奶。”
屋子里有空调。他知道江离是北方人,受不了南方冬天的阴冷,给她把温度也调试好。
“我爸爸走得早,我妈改嫁了。奶奶把我带大,结果我高中还没毕业,她就得了病。”他温声细语,像在说别人的事,“我辍了学,挣钱给她把病治好,一直没什么机会学些有用的东西,好在会开车。”
“不过病一直没好全,她岁数也大了。”他抬头朝她笑笑,“你也看见了,她脑子不太清楚,说话颠三倒四的。”
暖风把江离身上的寒意吹散,留下一身的茫然失措。她喉咙有点干,开口的时候嗓音难免嘶哑:“你怎么没和我提过?”
“各有各的难处,”他轻声说,“你的往事,不也没和我提过?”
她忽然就无地自容起来。
她以为自己遇上的是一顶一的难处了,却没想到这世间百态,比她过得艰难的人数不胜数。
安靖给她打扫好房间就出去了,留下她一个人裹着被子站在窗户前,望着苍山上的皑皑白雪。
她或许应该早些来的。
她陪着安靖奶奶看完了整场春节晚会。老套的台词在屏幕上重复上演,她却耐下性子,一句一句地给老人解释那些网络用语。她忽然想起安靖说:哪怕只有一个亲人,也要团聚啊。
她初一那天起得很早。开客栈时起早贪黑的日子早把她的生物钟彻底颠覆,当初那个嗜睡的小姑娘变得觉又少又浅。安靖家地理位置不错,出门几步便是洱海一处废弃的码头。她披了条毛毯坐在码头上,把手指伸进洱海冰凉刺骨的水里。
冷是种神经麻痹的过程。那种酥麻感顺着她的指尖流进心脏,把她半条胳膊都冻得没了知觉。
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安靖把她的手从水里拔了出来,然后焐进了自己温热的手心里。
“你现在,天天多管闲事。”她懒洋洋地说。
“我不管你,你早死了,去哪找这么好的司机?”
天还没亮透,苍山之上尚可以看出月亮的轮廓。她一言不发地望着那里,突然轻声问道:“安靖,什么时候天亮啊?”
男人轻轻笑了一声。
“很快了。”
【五】豪掷青春却赌输
他们初五回了昆明。
年假结束,南来北往的客人便又要途经机场了。江离和安靖行李多,便在火车站打了个出租车。司机不愿意走泥路,他们半路下车,远远就看到有个人蹲在花间客栈的门前。
“这还没开门,这人干什么呢?”江离有些意外。
天色还早,昆明又是典型的高原气候,冷气逼得江离瑟瑟发抖,那等着的人明显也不好过。两人的脚步声惊动了那男人,他猛然抬起头。
江离忽然心里一沉。
黎辰慢慢站起身,脸色是被寒冷浸染出的青白。
大堂里也冷冰冰的。几天没人往来,整栋客栈都透着萧条。江离给黎辰烧了壶水,看他脸色不好,又找了条毯子给他披着。
杯子递过去的时候,她明显感到他手指冻得发僵。
到底是爱了那么多年的人。他要是大喊大叫也就罢了,可他偏偏一言不发地坐在那。过了好半晌,他才抬起头,定定地看着江离。
“对不起。”
江离笑笑,然后摇摇头。
“没什么对不起的,黎辰。新年了,咱们都该有新生活了。”
他脸色一白,杯子一偏,在手背上烫出一道红印。
“你走第二天,我就知道自己错了,”他像在忏悔,也像赎罪,“我给你打了好多电话,去你家找你,可是你就这么失踪了。没人告诉我你在哪,你爸妈门都不给我开。后来我在网上看到了你的照片,有人说你在这里开了间花间客栈——”
他有点哽咽,江离皱起了眉。
她最怕黎辰这副隐忍的样子。念书的时候,他们一吵架,他就这副模样——江离你理解理解我好吗?江离你能不能不要闹了?江离,我压力真的很大——
临走前一天,她兴高采烈地把自己买给他办公室的芦荟拿给他看,他却意料之外地摔了她的手机。
“你是不知道我公司最近正在关键时刻吗?”他咄咄逼人,她手足无措,“投资人怎么都不满意,有个部门还惹上了官司,江离——你能不能懂事一点?”
她终于心灰意冷。
这场情事多像场赌局,她豪掷青春,却输得倾家荡产。
她慢慢走过去,把他的手拿起来。黎辰会弹钢琴,一双手骨节分明,是她爱了好多年的一双手。她从医药箱里拿出治烫伤的药膏,在他手背上一点点抹匀。
“黎辰啊,”她语气轻轻浅浅,说的话却是下了狠心的,“你不在的时候,我过得不知道有多好。”
“我祝你啊,前程似锦。咱们两个,分开走,别回头。”
说完这话,她便收了东西,回了自己的屋子。黎辰浑身的血都冷下去,抬起头,正看见安靖躲闪不及的眼神。
黎辰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他的笑容冷漠又轻蔑,是那种在名利场摸爬滚打了太久的人才会有的笑。
“江离是只鸿鹄,”他轻声说,“她飞累了,就到低处歇歇。可她总会走的,那个时候,你追不上的。”
空荡荡的花间客栈,百花落尽,黎辰转身离开。安靖茫然地捏着自己的手指,只把骨节捏出轻微的爆裂声。
江离要把客栈转手卖出去。
“你要回北京吗?”安靖问。
“不回,”她摇头,“有的地方回不去,就不回了。我还年轻,想去以前没去过的地方看看。不过——”她俏皮地一笑,“过年的时候我会回去看父母的。”
她的笑像是种舒缓剂,让安靖浑身都放松下来。客栈名声好,来谈合同的人络绎不绝,江离却一个都不满意。她说话精准又刻薄:“一个个看着就满脑肥肠,客栈交到他们手里,早晚变成养猪场。”
第十二次交接人面试失败的时候,安靖写了份格式规整的合同送到了江离手上。
“还清之前,客栈作为资产还是归你,”他忐忑地描述着合同的大意,“只不过所有运营都是我来负责。每月利益有百分之五十打到你账上,五年之内还清。”
江离一言不发,安靖有些泄气。
“我知道这样你就不能马上拿回之前的投资了,我也觉得做这种事好像占你便宜一样——只是个想法,你要是不愿意,我们接着找转手人就是了——”
“谁说我不愿意。”江离忽然开了口。
她转过身,跳上那把摇摇晃晃的椅子。一瞬间,安靖像是回到了那个春光明媚的下午,他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来应聘。”
江离回过头,一双干干净净的眼,把他的忐忑不安涤荡得一干二净。
“照顾好我的客栈,安老板。”
【尾声】
2014年,花间成了西南地区一个规模十分大的客栈品牌。它的分店遍布昆明、丽江、大理等旅游点,用鲜花和低价为噱头,吸引了无数年轻的背包客居住,其中做得最好的又是大理分店,建在苍山洱海旁边,院子里鲜花遍地,春夏交接时百花齐放,引来无数蝴蝶鸟雀。
春天的时候,有个女人来登记住宿。
“小姐,你要的这几天的客房都没有了。”前台充满歉意地说。
女人摘了墨镜,有些惊讶。
“这不是淡季吗?”
“是淡季,”对方的歉意里有些骄傲,“但是花间客栈,总是需要提前一个月订的。”
女人有些不高兴,但没说什么,有个男声忽然从身后传来:
“你这么想住,要不然睡大堂的沙发上。”
那声音十分温柔,调侃里带着暖意。江离偷偷一笑,然后把墨镜重新戴上。
“那也行,”她说,“到时候我就在你们大堂里摆一排蜡烛,然后喝他个昏天黑地,把全楼的客人都喊下来。”
安靖被她逗得笑出了声。
“江离,”他西装笔挺,满脸笑意地站到了她眼前,“好久不见。”
爱的人是鸿鹄,那就别眼睁睁看着她飞远,你要变成比她飞得更高的雄鹰,才能把她护得安稳周全。
苍山有神灵,所以不可妄言。
我爱你,江离。对着苍山洱海起誓,我爱你。
更新时间: 2019-12-25 23: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