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简昼
他的喜欢是沉默的,寂静的,每一封模仿着他人笔迹的信,都是他未曾说出口的告白,也是他无法寄出的情书。
一
2021年5月20日,周楠启程前往英国深造,林小小则独自一人跑去了学校附近的一家电影院。
影厅里正在重映的《情书》,是一部讲述暗恋的文艺片。坐在情侣包围圈中的林小小,此刻正捧着大桶的爆米花,看着站在窗边的柏原崇潸然泪下。
这个大银幕上的经典名场面勾起了独属于她的回忆——曾经的周楠也是这般,站在图书馆的窗边,长身玉立,侧脸清俊。那时的她只敢悄悄躲在书架后偷看,而如今时光荏苒,她也依旧只敢怯生生地喊他一声“周学长”而已。
想到自己无疾而终的暗恋,林小小的泪水便愈加汹涌,一个抬眼间,她恍然发觉,自己的右眼居然模糊了起来,在使劲眨巴了好几次眼睛后,她终于得出了一个令人沮丧的结论——大概是隐形眼镜被眼泪冲掉了。
林小小摸到了自己隐形眼镜的残骸,可眼前的画面早已半是清晰半是模糊,就连电影带来的心碎感也给稀释了大半。此刻的她已然没了再看下去的心思,抱着那份还剩大半的爆米花离开了座位。
祸不单行,在出影厅的最后一级台阶时,视线自带模糊效果的林小小一脚踏空,怀里捧着的爆米花在空中抛出弧线,如仙女散花一般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还好、还好,已经快到门口了,至少没有被人看到。”
被撒了满头满脸爆米花的林小小只好这样安慰起了自己,可随后而来的一个声音却让她恨不得立刻闭上眼睛埋头装晕。
“请问……你是林小小吗?”背后传来的男声清朗,陌生中又稍带着些熟悉。
就在林小小犹豫是起身回话还是继续倒地不起时,身后的男生已经走上前来扶起了她,并细心地替她拂去了发丝上挂着的爆米花。然后,还没等她反应过来,男生便欣喜地开口道:“林小小!原来真的是你,我是蒋树啊!”
“蒋树?”
为了看清面前的男生,林小小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好在蒋树如今的模样和以前相比也只是棱角分明了些,她马上就顺利地把他和记忆里的那个人对上了号。
“我刚刚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呢,林小小,你真的变了好多啊,不过爆米花你好像还是更喜欢吃大桶的。”蒋树一边蹲着替她收拾满地狼藉,一边还不忘调侃她。
“是啊,你不也变了好多……”林小小正努力地搜寻着蒋树的变化,可奈何收效甚微,直到蒋树收拾完站起身的那一刻,她才吞了吞口水说道,“蒋树,你如今都这么高了啊。”
里头的影厅里传来电影的配乐,轻柔的钢琴曲宛若冬日飘落的第一片雪花,两人相视一笑,当年的那个林小小和蒋树,好像都在彼此的眼里渐渐变得清晰了起来。
二
林小小刚转去江北一中时,就和蒋树成了同桌。他们这对坐在教室第一排的同桌,总被同学们拿来开玩笑,说他们一个叫“小小”,却是个“特大号”,一个叫“树”,却矮小得像棵草,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女孩子心思细腻,对这些揶揄总归是敏感些的,林小小不知晓蒋树的态度,但他们起初也总是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直到一次体育课,她拎着刚买回来的奶茶路过球场,瞥见附近长椅上放着一本她心心念念了好久的漫画,而旁边摆着的那个熟悉的水杯无疑又在昭示,它的主人就是正在练习投篮的蒋树。
蒋树每节体育课都会一个人练上许久的投篮,其中的意味显而易见,林小小又想起了那个“天生一对”的绯闻,迟迟不好意思走上前去。
在被传绯闻和看漫画之间纠结了一番的林小小,最终还是拎着奶茶去找了蒋树。正在投篮的男生停下了手上的动作,额头上的汗珠映着阳光显得亮晶晶的。林小小递过手中的奶茶给他,说道:“这杯奶茶请你喝,你的那本漫画借我看看吧。”
蒋树点了点头,却没要她的奶茶,转过身去继续投篮:“我不爱喝这些,你也少喝些吧。”
林小小看着自己圆润的身躯,像是明白了男生的言外之意,低低地“哦”了一声后,坐回了长椅上,开始翻看起了漫画。
那本漫画讲的是一个看似废柴的少年追寻自我、成为大侠的故事。林小小捧着书,余光却总会时不时地瞥向正在投篮的蒋树。那个被阳光镀上了浅浅光晕的身影,在球场上重复地跳跃着,追逐着,好似本就是一种青春热血。
下课铃响,练得满头大汗的蒋树才跑来长椅边喝水,林小小合上书,忍不住悄悄问道:“蒋树,你其实是不是很介意大家说的那些话啊?”
“你难道不就是因为他们的那些话才一直躲着我的吗?”蒋树毫不拐弯抹角的反问让林小小有些无措,但他很快继续说道,“对我来说,别人的眼光并不重要,只是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是想成为一个更好的自己。”
林小小转而看向手边那杯已经见了底的奶茶,明明刚刚已经想好了不喝,可漫画看到忘情时,却还是无知无觉地把它端了起来。她觉得自己正被一种难以言状的羞愧感包围,整日困在那些无聊的话语里草木皆兵是没有用的,她必须要试着真正地改变自己。
几乎是一瞬间,林小小鼓起了勇气,在人来人往的篮球场上大声叫住了前边的蒋树,在众人的起哄声中朝他跑了过去。
那头的蒋树显然没料到,回过头来不解地看着她。
林小小跑得气喘吁吁,望着蒋树的一双眼睛却灿烂得好似星辰,她说:“从今天起我们彼此监督吧,我们一起去做运动,都要变得焕然一新,让他们刮目相看。”
蒋树微微地笑了,露出一颗小小的虎牙:“那咱们先说好,你到时候偷懒我可不会心慈手软。”
林小小重重地点头,笑着和他击掌,瓷娃娃般的脸上飞起朝霞似的红晕,是种生机勃勃的漂亮。
那天的夕阳就这样斜斜地照进校园,将少年们并肩的身影也拉得高大了起来,他们就像是两只同病相怜的毛毛虫,用触角小心翼翼地交换过安全信息后,便栖身在了同一片叶上,一同期待起了,那个或远或近的,能够化茧成蝶的日子。
三
蒋树送林小小回学校,掉了眼镜的林小小急匆匆地回寝,也就没在意蒋树说的那句“后会有期”,直到视线恢复了清明后,她才重新琢磨起了他的那句话。
身旁的室友们唏嘘起《情书》的遗憾结局,又向林小小说道:“你就应该勇敢地跟周楠表白,不说出口的暗恋难道不就是遗憾的代名词?”
这时的林小小才猛然想起了自己去看电影的初衷——默默观望了四年的男神一朝出国,她单方面失恋,打算借看电影之名去大哭一场。可此时的她,却因为一个突然冒出的蒋树,纠结起了那句分别时的“后会有期”。
室友们又继续说道:“小小,勇敢一点吧!你都喜欢了周楠那么久,现在就应该出其不意地出现在他面前,把你们曾经写过的每一封信一一展开,异国他乡,回忆涌上心头……”
她们声情并茂的描述在某一刻打动了林小小,或许她真的应该勇敢一次,即使得不到一个完美的结局,也至少应该要告诉周楠,曾经有一个叫林小小的女孩,默默地喜欢了他整整四年。
但很快,林小小便被去英国贵得离谱的机票吓得呆愣在了电脑前,在室友们的鼓动下,她还是决定在附近的咖啡店找一份兼职,尽早攒出去英国的机票钱。
第二天刚一上班,林小小就在店里碰到了来吃早餐的蒋树。她在看见蒋树桌上校园卡的那一瞬间,也就忽然明白了昨晚那句“后会有期”——原来蒋树在隔壁的美院学油画。
蒋树因为中途转去学美术而耽误了一年,因此他现在比林小小还低一届,他笑着问道:“当初你拼了命也要追着周楠来A大,怎么到现在都没什么动静?”
林小小叹了口气后告诉蒋树,其实她到了A大后也就正儿八经地和周楠说过一次话,在社团里匆匆介绍完是高中学妹的身份后就告别了,再之后也总是不敢鼓起勇气多说些别的。这次兼职就是为了攒钱去见他最后一次,说是为了仪式感,其实也是怕靠着通信设备,那头的周楠根本就想不起林小小是哪号人。
“很胆小吧?”林小小一边端咖啡,一边问蒋树。
蒋树却轻声说道:“你现在都有了那么大的变化,难道还在担心他知道那个有些平凡的你吗?”
林小小这才抬头看向对面玻璃里的自己,高中时臃肿的身材早已不见踪影,如今的她,标准的鹅蛋脸,杏仁眼,即便是一件平平无奇的工作服也能穿出自己的味道。可她却正如蒋树所说,明明是一朵在春日里开得正好的花,却碍于含苞待放的漫长过程而不敢面向自己的太阳。
这一刻,被人一眼看穿的奇怪感觉涌上了林小小的心头,她忍不住打量起了蒋树。男生很高,像是窗外挺拔的乔木,侧脸干净流畅,笑起来时会有浅浅的酒窝,放在人群里也是出类拔萃的存在。说起来,当初还正是因为蒋树的这份“出类拔萃”,她才在偶然之下结识了周楠。
四
那时的林小小和蒋树约好互相监督后,每天都伴着夕阳在操场上做运动。圆滚滚的林小小做得很吃力,但蒋树总会用最新的漫画诱惑她,在这样日复一日不断流下的汗水中,她总算有了些收获,整个人看着都纤细了不少。
只可惜好景不长,之后的学业愈发紧张,林小小的锻炼时间也不得不压缩了许多,于是,她的体重悄悄地反弹了。而更让她无法接受的是,她的脸上开始接连冒出一个个的小痘痘,往往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严重时会有讨厌的男生指着她额头的痘痘,隔空连成北斗七星。
这时身旁的蒋树就会轰走那些坏男生,但班上已经不会再传他们两人之间的绯闻了。因为那时的蒋树已经拔了很高的个子,一连订了好几次新校服,一张脸白皙清俊,又打得一手好篮球,在男生女生里都混得很开。
一只还困在茧里的毛毛虫,看着另一只已经成功蜕变的同伴,心里的滋味自然舒服不到哪里去。虽然蒋树依旧会陪着林小小做运动,但她却不想让他再看见自己事倍功半的滑稽模样,不久之后,林小小便主动以学习时间不够为由取消了每天的锻炼。
无形的隔阂好像就是这样产生的,两人又做回了原来不远不近的同桌,那些原本可以与蒋树共同分享的话语,似乎在此时也已经变得不合时宜。林小小把它们一股脑地憋进了心里,蒋树也始终沉默,日积月累的情绪闷闷地堵在胸口,就在即将爆炸之时,学校心理社组织了一项匿名互写书信的活动。
活动的规则很简单,参加者随机分配笔名和笔友,在活动期间自由互通书信,分享学习与生活中的欣喜和苦恼。
林小小被分到了一个名为“藤井树”的笔友,她提笔第一篇便说起了自己那越减越肥的身材,还有那些可以“任意组合成星座”的痘痘。这封洋洋洒洒的信寄出后,她收到一封短短的回信,信上大多是一些客套的关怀鼓励语,但她已经很知足了。这种向人倾诉的机会她并不常有,她朋友不多,以往承担这个角色的蒋树在此刻却总让她觉得对他难以启齿,于是她索性把这些没有结果的努力都告诉了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陆陆续续地通了几封信,活动便要结束了,林小小觉得自己好像又要失去一个朋友,于是便大着胆子在信中问道:“我们可以继续在活动后通信吗?”
她那几天的忐忑直到如今都能够清晰地忆起,但好在那位“藤井树”答应了她,他们两人约好每次互换信件的地点后便开始了继续的笔友交流。也是从那之后,“藤井树”的回信便开始渐渐地长了起来,他甚至还会在信里用一些滑稽的话语鼓励林小小,两人的通信越来越频繁,而林小小脸上的痘,也在这一来一往间的书信里淡了下来。
后来的林小小加入了心理社,偷偷地在当时的参与者名单里找到了那个“藤井树”的笔名,它后头跟着的主人,则是一个在全校都响当当的名字——周楠。
周楠是比她高一届的学长,在江北一中这所较为普通的学校里,他是这些年来唯一一个通过竞赛获得A大自招名额的学生。而让更多女生趋之若鹜的,则是他那一张即使不苟言笑也依旧俊朗的脸。
林小小曾经很多次躲在图书馆的书架后偷偷看他,少女心底的细小仰慕因为当初那一星半点的关联而被无限放大。就像是月亮遥遥挂在天边,可当知晓自己的掌心曾私有过那么一束光亮后,追月亮的念头便会疯狂地在心里扎根发芽。
对于当时的林小小来说,周楠就是她一心一意想要追逐的月亮。
五
在那之后,蒋树经常会来林小小打工的咖啡店,或是来看书,或是来画素描,又或是什么都不做,点一杯美式望着窗外枯坐一个下午。
在他的记忆里,学生时代的林小小是个很腼腆又有些小冒失的姑娘,所以在看见她又摔碎了一个杯子红着脸给经理道歉时,他悄悄地给她点了一份巧克力布朗尼。
林小小下班时,同事把装着蛋糕的盒子递给她,说是最近常来的那个男生送她的。她往蒋树常坐的位置望去,发现早已空空如也。布朗尼高油高糖,林小小已经很久都没吃过了,浅浅地尝上一小口,久违的甜蜜在口腔里化开,她觉得自己好像坠入了一个温暖柔软的怀抱。
吃一份甜食能治愈许多的不开心,所以它躺在了林小小二次单方面失恋to do list的第一栏。
如果说林小小之前还有一丝渺茫的希望,但在看完周楠昨天的朋友圈后,这唯一一点的希望也都化作了泡影——他有女朋友了。听说是实验室里的师妹,照片里只有一个高挑纤细的背影,但她没追到的月亮,的的确确已经属于了另一个女孩。
第二天,林小小就辞去了咖啡店里的工作,她to do list的第二项,是做一些疯狂且具有冒险意义的事情。
至于具体要做什么,从小到大都循规蹈矩的林小小没有丝毫头绪,离开咖啡店时,她迎面遇上了蒋树。
男生高高瘦瘦,沐浴在金灿灿的阳光里,笑着问她昨天的布朗尼好不好吃。
林小小点了点头,又忽然想起,其实当年的蒋树就挺“疯狂”。念到高三的节骨眼,突然转学去学了美术,倘若换了是她,就算再喜欢,也决计做不出那样的选择。承受各方面的未知是一回事,关键是,你所热爱的,并不一定能给予你与之相匹配的回报。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抬头问道:“蒋树,你最近还有做什么疯狂又冒险的事情吗?”
蒋树明显地愣了一下,然后试探着开了口:“该不会是……周楠有女朋友了吧?”
林小小低低地“嗯”了一声,说她到底还是追不上月亮,而蒋树却问她愿不愿意周末和他一起去一个地方。
林小小答应得毫不犹豫,原本以为蒋树会带她去做什么极限运动,谁知他只是把她带去了附近的公园里写生。
初夏时节,阳光还不炽烈,毛茸茸的青草地鲜嫩柔软,林小小随意地勾了几笔便不想再画了,索性枕着手臂躺了下去。她的头顶有一片宽大的绿荫,耳畔则是铅笔扫过素描纸时发出的沙沙轻响。
不知为何,和蒋树再见后,林小小总觉得和他的每一次相处都异常舒服,像此时拂过的微风,温暖之中又不失柔和。或许是他见过她所有狼狈不安的时刻,所以才愈加没有隐藏的必要吧。林小小这样想着,又忍不住好奇:“对了,你当初为什么要转去学美术啊?”
蒋树的手腕很明显地顿了一下,雪白的素描纸上留下一个炭黑色的小点,他抬起头,琥珀一样的眼睛里泛着真诚的光:“其实是因为你呀!”
林小小立马紧张地坐了起来:“因为我?”
“那个时候,很多人都在劝我不要异想天开,可我却经常想起你和我说过的一句话。你说,那个在夕阳下奔跑的我,背影酷得像是你最喜欢的漫画大侠。”蒋树轻轻地笑了,又似不好意思般地继续说道,“我想我都被你夸作大侠了,那么总该去追逐一些自己真正喜欢的东西吧。也许会失败,但大侠是不会畏惧的。”
林小小听完,呆呆地愣住了。她想起那年蒋树和她道别时,曾送过她一幅水彩画。层层渲染的细腻橘红在纸张上肆意铺陈,像是他们一起看过无数次的那轮落日,而落日之下,是两个并肩的小小身影。
只是当时的她正忙着追逐周楠的脚步而埋头苦读,匆匆看了一眼后就不记得夹在了哪本习题册里。如今想来,她才知晓当年的自己,原来辜负了一个少年那样赤诚而又美好的心意。
林小小张了张嘴,刚想说些什么,蒋树就已经将画夹里的素描纸取下,递给了她。画上是躺在青草地上的林小小,只是唯一不大相像的地方,是画上的她留着和现在截然不同的齐耳短发。
“我记得你以前跑完步,也喜欢这样躺在操场上休息,那时候你就留着这样的发型,脸蛋圆圆的,很漂亮。”蒋树一边整理着工具,一边追忆往昔。
林小小的脸像是被烫了一下,蒋树的赞美很诚恳,早在她完全和漂亮沾不上边的时候他就说过,但那时的她总是习惯性地否定自己,自然也就没放在心上。
那时的他们,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
循着这一点浮现的记忆抽丝剥茧,学生时代和蒋树相处的许多点点滴滴也紧跟着纷至沓来。少年在阳光下跳跃的身姿好像闪着光,她摔倒在粗粝的跑道上时他伸出的那双手,还有后来那些沉默中却夹杂着关切的眼神。
那些被她当初敏感脆弱的自尊心所刻意忽视的细节,现如今都沿着记忆的长河溯流而上,化作细小的烟花,骤然绽放在她心头,悸动在那一刻,无法言明,也无从捕捉。
林小小轻轻地闭上眼,在那个草木葱茏的初夏,岁月的风轻轻吹来时,她好像才读懂了一棵树沉默的致意,那是它无声而盛大的温柔。
六
写完生回学校,蒋树在分别前和林小小说了最后一句话:“月亮之所以发光,是因为反射太阳。林小小,你不用去追月亮,你本身就是太阳。”
蒋树说完便离开了,林小小却彻夜难眠。从前,她总是习惯了追着周楠跑,明明真正喜欢的是文学,却选择了理工氛围浓厚的A大,听说周楠喜欢长发的温柔女生,就不顾自己偏硬的发质,留了好久难打理的长发,就连躺在手机里的to do list,也是她为了忘记周楠,而非真真切切自己想要去做的。
喜欢一个人之前,应该要先喜欢自己吧。林小小突然觉得,她已经浪费了太多的时间。
第二天晨光熹微,林小小就开始绕着学校晨跑,她换回了自己更喜欢的齐耳短发,将熬夜写好的转专业申请书递到老师的办公桌上。她很清楚这并非是她的一时冲动,而是她不想再因为周楠的光芒,而选择主观上地黯淡自己。
中午,她去找蒋树一起吃饭,等餐的间隙,她在桌上摊开了一沓志愿活动的报名表。
望着焕然一新的林小小,蒋树不禁佩服起了她的行动力,又问道:“你真的准备好了吗?”
林小小对上他关切的眼神:“虽然当初是周楠写信鼓励的我,但真正让我变得更好的那个人,其实是我自己啊。所以,这一次,我还是选择相信自己。”
“你当初喜欢周楠是因为他就是那个给你写信的笔友?我还以为……”
林小小的目光正埋在花花绿绿的报名表里,并没有意识到蒋树关注点的偏差。她“嗯”了一声,从里头挑出一张宠物医院义工的报名表:“你觉得这个怎么样?”
不知为何,林小小觉得那一刻的周楠笑得格外灿烂,眼睛里像是装着明晃晃的阳光,他看了看,开口道:“挺不错的,我陪你一起。”
之后凡是有空闲的周末,他们便会一起相约去那家宠物医院,毛茸茸的小动物总是能让人变得感性柔软。工作结束,他们会去附近一家书店,一人一块小的巧克力蛋糕,蒋树看绘本,林小小读小说。每每撞上那双含笑的眼睛,林小小会有一种朦胧的错觉,好像他们拥有着一种类似于恋人的亲昵。
这种错觉在林小小和蒋树去看演唱会时达到了顶峰,歌曲唱到高潮时,周围清一色的情侣流露出许多自然而然的亲昵举动。
暧昧的氛围在夜色中燃烧,燎人的温度灼红了林小小的脸颊,她对上蒋树望过来的眼神,不自知地用力握住了手中的荧光棒,一颗心也跟着绽放出旖旎绚丽的色彩。
她听见蒋树喊了一声她的名字,然而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却忽然振动了起来,她不好意思地按下接听,室友的声音清晰传来:“小小,周楠快要回国了,听说……他分手了。”
林小小“哦”了一声便挂断了电话,此时一曲终了,已经进入互动环节,台上的灯光投向观众席,望向蒋树平静如常的侧脸,林小小却总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
那晚就这样无波无澜地过去,后来的两人都渐渐忙碌了起来。蒋树要去外地采风,林小小也有中文系的课业要补,倒是在图书馆里,她见到了久违的周楠。
和以往的每一次都不一样,今天的林小小没有犹豫踟蹰,而是主动走上前去,落落大方地问道:“学长,请问能请你喝一杯咖啡吗?”
周楠答应了她。他也是在前不久才知道林小小转去中文系的,他身边优秀的人很多,但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人却寥寥,所以他佩服林小小的勇气,也不吝惜在此刻表达。
然而今天的林小小,其实是想正式地来和自己的青春告别的。
她把当年那些信件带给她的鼓舞全部告诉了周楠,对他的喜欢却只字未提。周楠显然也记得那场活动,只不过在林小小说完后,他的神色略带歉意。他告诉林小小,其实在活动结束前的最后一封信里,他并没有答应和她继续通信。
这个回答对林小小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她持续了四年的漫长心动,原来早在种下种子的那一刻就是一个错误。她有些恍惚,起身时险些撞上端着热咖啡走来的服务生。
周楠绅士地替她挡了一下,在那个类似于拥抱,距离又极为接近的对视之中,她恍然发现,自己的心居然平静到没有一丝波澜。
青春好似日落后瞬间隐去的群岚,只是那一场隐晦心事,究竟是因谁而开始,又是在何时结束,林小小恐怕永远也没有答案了。
七
十月份的假期,蒋树想邀林小小一起去爬山,只可惜林小小最近新搬了家,她被妈妈勒令回去整理老家的旧物。两人在火车站分别,一个往南,一个向北。
林小小到家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曾经当宝贝一样收着的信件拿了出来,一封封看过去,分明字迹是那样相似,却是两个不同的人写给她的。
妈妈在此时捧着她的一大堆练习册走了过来:“小小,这些旧书我都替你扔了吧?”
林小小像是想起了什么,赶忙拦住了妈妈,开始在一本本旧书里翻来找去。
水粉纸露出橘色一角,林小小将它抽了出来,绚丽的落日依旧温暖明晰,她这时才发现,原来已经泛黄的纸张背面还写着一行小小的字。
“林小小,祝你的愿望都能实现——蒋树。”
短短的祝福好似一簇烟花,倏地在林小小脑海中炸开。她对这句话太熟悉了,在那些少年人谈论着未来的书信里,它出现的频率高到不能再高。此时的她,像是一个小心翼翼的寻宝人,抓紧这一点微妙的线索,探寻着隐藏在青春里的矿藏。
她一连给蒋树打了好几个电话,然而那头传来的,始终都是嘟嘟的忙音。
晚上吃完饭,窗外落了一场雨,林小小路过客厅时,听见新闻里播报:“由于西太平洋副热带高压影响,L市突降暴雨,引发多处山体滑坡,数名游客被困山中。”
林小小手中握着的水杯忽然就落在了地上,紧接着落下的,还有她滚烫的眼泪。
灾情稳定后,林小小第一时间就赶去了L市,在指定救助受灾游客的医院里,她询问的护士告诉她,的确有一个叫蒋树的男生,此刻正躺在ICU里。
林小小感觉全身的力气都在那一刻被抽空了,她靠着身后冰冷的墙壁,缓缓地滑坐了下去,把头埋在臂弯里放声大哭。
为什么偏偏是在这个时候?她种下的那朵名为心动的花,分明就要鲜妍地绽放了,为什么上天要在离圆满一步之遥时,给她开这样一个玩笑。
就在林小小因为曾经的敏感怯懦而反复煎熬时,有一只温热干燥的掌心落在了她的发顶。泪眼模糊间,她似乎听见了蒋树的声音从高处传来:“林小小,你怎么会在这里?”
八
蒋树并没有遭遇意外,他躲在一块石壁下等到了救援,只不过手机丢在了山里,而那个躺在ICU里的男生,名叫江数。
面对直直地朝自己扑来的林小小,蒋树的第一反应是愣住了。但紧接着听完林小小的那句话后,他的双手便也紧紧地回抱住了对面的女孩。
她说:“蒋树,谢谢你。你写给我的信,我全都收到了。”
那是他隐藏在少年时代里最柔软的一个秘密。
他喜欢林小小,很早很早之前就喜欢。小时候读《小王子》,他记得有这样一句话:“真正重要的东西,用眼睛是看不到的。”
当时的林小小之于他,便是这样一个近乎美好的存在。
她会在初次见面时给他送手工做的牛轧糖;在学校发新桌椅时提醒他凸起的钉子;在同学们起哄完后红着脸给他道歉;在他打球受伤后从课桌下递过来一块卡通的创可贴……
他当时是真心地希望,这样的林小小,不应该被“不漂亮”“不优秀”这样的词语捆绑。
所以在那封“藤井树”的回信被偶然打湿后,他不小心看见了里面拒绝的话语,于是便自作主张地成为第二个“藤井树”。
他的喜欢是沉默的,寂静的,每一封模仿着他人笔迹的信,都是他未曾说出口的告白,也是他无法寄出的情书。
在那个采风结束的夏日,他从咖啡馆的落地窗里看见了林小小和周楠,她似乎正靠在他的怀里,眼眶红红的。在那一刻,他想即便她永远也不知道“藤井树”是谁,可是世界上只要有那么一个人能让她真正快乐、幸福,他可以永远怀揣着自己温柔的秘密,就像一棵沉默无言的树,只为她慷慨地奉献出自己的一片绿荫。
他低头看向此时在他怀里哭得梨花带雨的林小小,明白也许是自己误会了什么,忍不住问道:“所以你刚刚是以为我快要死了吗?”
林小小红着眼眶,点了点头。
“那你哭得那么伤心,我可不可以理解成……你喜欢我?”
而这一次,林小小给出的答案,是勇敢地踮起脚尖,吻上了他的侧脸。
“谢谢你,我最亲爱的‘藤井树’。”
更新时间: 2023-06-03 22: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