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蒋勋
旋子,我要和你说台湾五月的油桐花。我不知道在这个战争频仍,疫病流传的时刻,为甚么想上山去看桐花。
以前看桐花多在苗栗,三义一带台湾中部的山区。S说:不必跑那么远,台北近郊就有油桐。
S住在台北南端安坑的山坡上,隔几日他打电话来说:后山的桐花已经开得灿烂极了。约好上山去看桐花的前一夜,没想到下了一夜的大雨。
第二天清晨一早,阳光明晃晃照进室内。是个大好晴天,但仍心中忐忑,记挂夜里的花是否被雨打去。S说:还是来吧,桐花本来就是随开随落。
想到不久前发生的战争,数千年的文物在一夕间毁坏,那战战兢兢捧在手中的美丽对象,忽然化为齍粉,我们的悲叹哀嚎,我们对美逝去时的锥心之痛,还有存在的意义吗?
桐花像雪,远远看去,一片山都白了。走进树林,桐花树有十几尺高。花开在树梢,仰着头看,巴掌大的绿色叶子衬着一丛白色花束。
花型不明显,倒是树隙花叶间洒落一片阳光,阳光里纷纷馥馥一片落花,像极了雪在空中回旋。
又像千千万万白色蝴蝶,漫天飞舞;在空中升升沉沉,聚散离合。又纷纷飘下坠落,坠落在仰看者的脸上,头上,身上。
坠落在地面,铺满一地,连林间小路上也都是雪白落花。走过的人不忍踩踏,又欣喜又为难地踟蹰徘徊。
「我怎么办啊?」——一个孩子急得跳脚,旁边听得人都笑了。
我们还有对花被踩踏的不忍吗?不知道为什么想起战争中一个孩子,截断了手臂,转动着像花朵盛放一样明亮的眼睛,有一点惶惧惊恐地看着人间,疑惑地讯问炮火中父母是否无恙。
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旁边的人背转身去,忍住泪水。他不知道要如何告诉这个孩子,战争的真实情形;他不确定该不该让孩子知道,外面的世界已经多么残破混乱。
我们还应该相信甚么吗?在这战争病疫蔓延流传的年代。
桐花像雪,铺天扑地,漫无边际地飞舞。我把花接在手掌上,细看花的形状。
桐花五瓣,白而透明。花蕊很细,中心深处一点浅红,是为了使蜂蝶容易辨识,前来传播花粉的吧!S说:落下的都是雄花,雌花留在树上,要结成果实。
雌花要结成果实,强韧地留在枝头上;雄花交配完成,纷纷坠落。
生命已经完成,离枝离叶,其实并不哀伤。
我手中拈着一朵落花,五片花瓣,被一个绿色小小的蒂承接着。也许花朵落下或留在树上,是用不同的方式 完成了自己,我们所知有限,常常徒自惊恐哀伤。
今年二月,我在母亲临终的床前,读懂了《金刚经》的「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的句子,知道惊恐哀伤,只是自己执迷。
我想回复成孩子,在扑满花的林子里,单纯只是欣喜或忧伤,无思无想。旋子,你还记得童年初次被满树盛放的桐花惊吓住的情景吗?
从那个时刻开始,你有了欣喜,也有了忧伤。
我们要一生怀着这欣喜与忧伤,走过通向美的漫长途径。(完)
更新时间: 2014-07-17 23: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