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忽已晚

发布时间: 2021-03-26 22:03

分类:耽美甜文 / 睡前故事

岁月忽已晚

文/李明尔

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

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

蜡照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

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李商隐《无题》

【壹】

CHAPTER 01

天上一直落着雨。雨水划过屋檐,在曲折悠长的巷子里落下两道帘幕,把本就狭窄的小巷挤得愈发逼仄了。薛晚芸打着油纸伞,快步向巷子深处走去,裙摆上溅满了水渍,肩上也被斜雨淋了个透。

她停在一处旧院落前,虽是单门独户的架势,比起旁边的院子却不知破败了多少,像是荒置了许久。薛晚芸抬手,敲了敲虚掩着的门。

“你找谁?”

听见有人答话,她便加了把力气推开了门。院子里落的一地的槐树叶子,都积了尘,连个人影都没有。

“问你话呢,找谁啊。”一只手搭上了薛晚芸的肩。

她惊得整个人都颤了颤,回头见着个风姿绰约的半老徐娘,笑吟吟地望着她的眼。

“我找……”

白十九来清水镇已经三个月了,听来听去不过是些家长里短的破事,谁家姨太太又害死了正室啦,谁家兄弟争家产错手杀了人啦。千篇一律的故事,不过是换了人演,却偏生这主角也是上不了台面的龙套。再交不出值钱的秘闻,他怕是要被逐出师门了吧。

白十九是江湖百晓生,不过百晓生却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情报组织。白十九被派来清水镇开分店,却至今没听到一个好故事。

真是无趣透了。

本是想着道岚酒楼来往人多、消息灵通,如今看来还是在被赶出门之前,在这把经费花干净吧。

薛晚芸依着那少妇的指示,踏进道岚酒楼,看也不看周围嬉笑打量的眉眼,径直走上二楼,推开正中的厢房大门。帷幔后头觥筹交错,并未因人闯入而减弱了半分笑声。

薛晚芸还没够上帷幔的边,一只手臂拦住了她的动作。

薛晚芸抬起头,瞧见了一身黑衣的侍卫:“我找百晓生。”

对方的眼泛不出一丝波澜,依然紧盯着她。

薛晚芸抬起手,袖子一滑,露出只翠玉镯子。她的手越过帷幔,亮盈盈的冰种翡翠晃了白十九的眼。

里头静了下来,对饮的众人纷纷告辞、依次离去,不一会儿厢房里就只剩下了薛晚芸与白十九。

薛晚芸心里其实没谱,百晓生不是什么人都能见上面的,需得有个值钱的物件做见面礼,可薛晚芸手里还能拿出来唬人的,也就这一枚冰种飘花了,玉是通透得很,可惜……

“虽是冰种,飘花不细,一团一团地蕴着,这只镯子可值不了几个钱。”白十九一句话,叫薛晚芸停住了将要掀开帷幔的手,“公主的身份,还随身带着这么只镯子,想必极珍惜吧。”

薛晚芸一蹙眉,果真是江湖百晓生,当真什么都知道么。

白十九瞧着那只手指微曲的手,像是看出了她的疑惑,笑嘻嘻地道:“新王初立,位置都没坐稳,如今还能这等贵气逼人的,也就只有溧阳公主了。”

薛晚芸收回手,不动声色地回了句:“逃不过先生法眼。”

白十九没说出口的,应该是“这在雨中狼狈而来,还没失了气势的,也就只剩下不肯殉国的前朝溧阳公主了。”薛晚芸听惯了嘲讽,也不在乎。

未想白十九却并非此意,迅速切入了正题,声音倒依旧懒洋洋的:“在下也不夺人所好,人就不见了罢。”他顿了顿,“故事换故事,故事换命,或是命换故事,请问公主要选哪个?”

“故事换命。”薛晚芸道。

“呵……”里头的白十九轻笑了一声,“背弃薛家的人那么多,若是为了国仇家恨,在下可帮不了公主。”

“我只想知道生死,用宫里的故事换,你可不亏。”

“哦?”白十九来了兴致,宫闱秘闻自然值钱多了,“那便请公主先说说看。”

【贰】

CHAPTER 02

薛晚芸取下身上铃铛环佩的首饰,换上侍女的粉色长裙,蹑手蹑脚地出了梨华宫的门。

后宫众人都在大殿欢宴,宫道上空旷得一个人都没有。薛晚芸心下一喜,向宫门走去。

“你是什么人?”

听到严厉的问话,她顿时恼了起来,一抬头却愣住了。面前的少年也说不上多好看,可眼神里那番骄狂竟把整个人都衬出别样的风采来,英气逼人地望着她。

不过薛晚芸很快了然,这些蜜罐里长大的公子少爷,什么疾苦冷暖都不知道,自然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看这样子,多半是迷路了想恐吓个小宫女带他出去。

薛晚芸轻轻一笑,摆出架势演起戏来:“我可是姚府的小姐,你是什么人,胆敢拦本小姐的去路。”

姚大人是个不小的官,薛晚芸满心欢喜地等着他认错,却未想少年神色一冷:“姚小姐正在前殿坐着呢,我可没听说她还有个妹妹。”

原是认识的。薛晚芸叹了口气,换上楚楚可怜的表情地道:“其实我是姚小姐的侍女,我姐姐在梨华宫当差,小姐许我偷偷过来见上一面,可是我……”她眨了眨水灵灵的大眼睛,“我迷路了。”

见少年一皱眉,薛晚芸继续道,“我只认得出宫的路,可没有令牌,到了北宫门就会被侍卫抓起来的。大人,您帮帮我吧。”

她努力地瞪着一双大眼睛,好像下一秒就要落下泪来似的。

少年看了她一眼,说:“好。”

这天是十五,宫里摆了宴席,朝歌也是热闹得很。过了金水桥往东便是集市,小贩们举着插满糖葫芦的木架子吆喝着一路走来,两侧挤满了摊位,一排排摆着女子的步摇、男子的折扇,前头还有人挤得里三层外三层,想必是在看江湖艺人杂耍。

薛晚芸虽是总扮作宫女偷跑出宫,还是第一次遇上集市,东看看西瞧瞧哪里都欢喜。

少年倒也理解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丫头见着这些有多新奇,随她去逛,只一双眼睛盯着那粉色的纱裙,生怕她再走丢又迷了路。

薛晚芸的目光忽然停了下来,一把拉过少年的衣袖:“好看吗?”她拿着只翠玉镯子问。玉石通透映着紫蓝色的光,他答道:“好看。”

她的手指摩挲着玉镯,低下了眼角:“我没有带钱,你可不可以先替我买了,明日我一定还到府上。”

少年想也未想便答:“好。”说完才想起,他也没有带钱啊。

“五十两。”老板眯眼笑道。

少年点点头:“过会去平凉侯府取吧。”

薛晚芸蓦地抬头看向少年,莫非他就是传说中的平凉侯独子裴述?

这平凉侯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冒充的,自薛氏开国裴家便镇守边关,世袭罔递着爵位,绝对是五代忠烈三代忠良。

不想对方却道:“公子,我这是小本买卖,不赊账。”

“还怕侯府不给你银子吗?”裴述有些不悦。

老板见薛晚芸衣着普通,想必不是身份尊贵之人,不甘示弱地道:“你说是平凉侯就是了?有何凭据啊。”

裴述有些恼怒,接过镯子凑着阳光一看,对老板道:“虽是冰种,飘花不细,可值不了五十两。”

未想老板还是不顾忌,大喇喇地道:“那公子您觉得值多少,也得付啊。”

裴述眉一皱:“那你看这个值多少?”他手里的浅蓝碧玺雕得精细,一丝杂质都没有,比那只镯子不知好上多少倍,“买你一个摊子都够了吧。”

老板意识到估计再说下去就要得罪人了,咕哝了一句“这倒不至于”,找盒子包起镯子就递给了薛晚芸,然后手忙脚乱地收起那枚浅蓝碧玺。

【叁】

CHAPTER 03

裴述送薛晚芸到姚家大宅的门口,她却道从后头的垂花小门走就好了,和裴述道了声谢,便跑进了巷子,不见了踪影。裴述只当她是还不起五十两银子,才借机跑掉,他也不介意,转身便回了府。

薛晚芸这才从角落里走出来,站在街上,望着裴述的背影彻底消失,才挪着步子回了宫。

薛晚芸走到北宫门外,却见门口的侍卫不像前几次般直愣愣地站着,当作什么都没看见,反倒是一股脑地围了上来:“公主您快些回宫吧,可别再出事端了。”薛晚芸本来不在意,却听有个侍卫道:“一个平凉侯,已经快把后宫掀翻了天。”

薛晚芸听了,一下急了起来:“你说什么,宫里出什么事了?”

“刚才宴席上,王体恤平凉侯在外多年,实在辛劳,准他在京休养,由裴公子接管军中事物,承袭侯位。可这裴公子却没出来谢恩,众人一看才发现他早已不见了踪影。朝臣擅入后宫可是大罪,这不,现在阖宫上下都找着人呢,若是再发现您也不见了,那可真就麻烦了。”

“我不在是常有的事,有什么好急的。”薛晚芸望了眼悠长的宫道,“里头乱哄哄的,我也不想回去,你们就当没见过我吧。”

说着也不顾侍卫们阻拦,径直就往宫外跑。一路来到平凉侯府门口,喘着气听门房说,公子已经进宫领旨去了。

薛晚芸傻傻地站在门口,一口气还没回过来,见着那扇红木缓缓合上,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也“嘭”得炸了开来。

等她回到宫里,事情早已了结。裴述进宫谢了恩,道身体不适先回了府,好在他到的及时,也没出什么大事。众人都松了口气,薛晚芸却是被母妃苦口婆心地说了一夜,道她十多岁的年纪了还这么不知轻重,日后怎么嫁人云云。薛晚芸烦的很,随口道,我才不要嫁人。淑妃一时气不过,把薛晚芸在房里关了好些天。

就在那几天,裴述领了旨去了平凉关,是薛晚芸的姐姐舞阳公主亲自去送的行,以示皇恩浩荡。

那之后的很多年,薛晚芸都在想,如果她当时执意也要去送裴述,或者之前那天她干脆就不回宫了,那么一切是不是会不一样。

可这世上从来就没有反悔的机会,转眼之间,她也到了及笄之年。

【肆】

CHAPTER 04

“你到底想怎么样?要什么样的人你才能满意?”连一向温婉的母妃也忍不住对薛晚芸动了怒。

自几月前一道选婿的旨,朝中的青年才俊都过了她的眼,薛晚芸却只是重复一个动作,摇头,再摇头。

“平凉侯裴述。”薛晚芸一手托着脑袋,一手转着手腕上的镯子,“他过几日不是就要回京述职了吗,正好让父王赐了婚。”

“他到底哪里好,让你这般鬼迷心窍,”淑妃坐了下来,“我说过多少次了,平凉侯如今位高权重……”

“我还配不上他不成。”薛晚芸嘟起嘴。

“那不说那些,就单说他这个人,平凉侯常年驻守边关,莫非你也去那荒凉之地吗,再说战场上刀剑无眼的,万一有个闪失,可怎么是好……”

“我已经在这宫里关了十四年了,母妃莫不还要在宫外建一座驸马府,把我关一辈子吗?”

淑妃叹了口气:“晚芸,嫁个文官平平顺顺过一辈子不好吗?”

“你生下我,就是为了让我小心翼翼平平顺顺地过一辈子吗?还是说你生下我是为了保全你在宫中的位置,让你能平平顺顺地过一辈子?”

“你……”淑妃听着,一下变了脸色。

“我自己去求父王。”薛晚芸努着嘴就要出门。

“你给我站住!”淑妃厉声喊住她,“你是自在了,离开朝歌快意江湖,你有没有想过你弟弟,他要是有一个手握重兵的姐夫,世子会放过他吗?薛晚芸,你有没有良心?”

“我没有!”薛晚芸怒气冲冲地跑回偏殿,“什么事情都是弟弟弟弟的,那还要我有什么用。”薛晚芸说着,拿起桌上的瓷器就往漆金的地上砸,瓷片破碎的声音在脚边轰然作响,薛晚芸鼻子一酸,一滴眼泪“啪嗒”落进那灰白的粉末之间。

她又岂会不明白,母妃为护他二人周全,多年隐忍不争世事、在后宫勉强生存的艰辛。若她嫁于裴述,定将他二人置于风口浪尖、不得安生。她自然不能如此自私,但为着所谓的“一世安宁”,让她放弃喜欢的人,去随随便便嫁一个未曾谋面的人,她真的做不到。

淑妃缓步走到帷幔外头,背过身去:“吏部侍郎尹望很喜欢你,已经来求过我许多次了,你见见吧。”

想来,那个人离开朝歌,代替父亲镇守平凉,也已经三年了。

这三年里,薛晚芸没有再逃出宫,每日习字作画抚琴作诗,真真成了矜持的宫廷女子。却琴弦一拨一弄间,便记起了他明亮的眸英气的眉、乱了音律。抄着抄着书便莫名写下了他的名字,裴述裴述,一遍一遍直至铺满整张宣纸。

她竭力回忆他说过的话,想来想去却不过是一个“好”和一句“好看”。薛晚芸有些失落,想着想着又觉得,自己或许就是喜欢他的干脆利落,不像宫里的人,她想做什么都要不停地劝,生怕出一点纰漏。

薛晚芸垂下眼角,只是不知这三年里,他会否也偶尔想起,那个叫他平白赔了块碧玺的少女呢。

【伍】

CHAPTER 05

时隔三年,裴述再回朝歌自是感慨万千,却还来不及回一趟府,就得先进宫述职领赏。一天的礼下来,已是疲惫万分,却在出宫的路上被梨华宫的公公拦住了去路,低低地道了句“公主有请。”

裴述却怎么也想不起和哪位公主有过什么交集,塞了两银子才得了句,“尹望大人昨儿也去了。”

招婿吗?裴述皱了皱眉,开什么玩笑:“公主要召见的话,请到侯府下旨吧,私入后宫的罪过,臣可担不起。”

“那老奴送侯爷出去吧。公主怕侯爷不认得出宫的路,特意命老奴来为侯爷带路。”

“等等……”裴述停下了脚步,“你是说,梨华宫的公主?”

“正是,梨华宫淑妃的溧阳公主。”

梨华宫里扬着粉色的纱幔,正中的铜炉袅袅生着香烟,静得似是没有一个人。宫女踩着碎步而来,向裴述行礼,引他至西偏殿,而后悄然离去。

裴述停住脚步,做了个辑:“臣平凉侯裴述参见溧阳公主。”

没有回音。

他低着头继而道:“臣平凉侯裴述参见溧阳公主。”

没有回音。

裴述微微抬起头,见着纱幔轻轻晃动,纤纤玉手掀开了帘子,裴述赶紧低下头去,余光瞥见了一抹明亮,叫他忽然停住了动作。

薛晚芸瞧见他的眼神,终是如释重负地扬起笑意:“裴大人要如此见外吗?”

边疆三年的风沙,让裴述洗去了之前的桀骜不驯,多了分深沉与稳重,已然是可以独当一面的将领。他自知身在要职,容不得一丝差错,平时也颇为严谨,不苟言笑。可这一次,当着帝国公主的面,他竟然失了神,又成了当年那个懵懂无知,鲁莽大胆的少年。

那枚碧玺是母亲留下来的遗物,裴述一直戴在身上,珍贵得很。那时却因少年意气,经不得小贩几句话,拿出来抵了债,想着明日花些银子赎回来便是了。

却忘了这摆摊的人,得了这么好的物件,自然生怕被要了回去,不知跑去了哪里,寻遍整个朝歌都不见踪影。碧玺就这么不见了,连同拿它换了玉镯的女子。裴述甚至觉得,自己是不是被人耍了。

思前想后又瞧不出哪里不对,这事便成了一桩谜案,三年来一直搁在心上。他也不知是怎么了,有事没事便想起了那个丫头,扬着闪闪发亮的眸子问他,“好看吗?”一句话便叫他赔上了母亲的遗物,女人真是祸水。

裴述愣愣地看着面前神色欣喜如孩童的少女,他怎么会把这样的人称为祸水呢。

管她是公主还是侍女,他只想问一句,“是你吗?”

他和她讲这三年的事,父亲不在,军营里的人看不起他一个毛头小子。说的虽是如何被百般刁难的艰辛,神情却依旧是少年时那副天地都在脚下的模样。

薛晚芸问他塞外和朝歌有什么不一样。

裴述就给她讲平凉的原野有多辽阔,一眼望不到边,只能看见远处隐约而显的牛马。夜里躺在地上,满天都闪着星星,不像在朝歌,抬起头就是房梁上重复无味的花纹。

薛晚芸说:“那你带我去塞外好不好?”

裴述一口就答应了下来,他说:“好啊。”

薛晚芸先是笑着,忽然就叹了口气:“可惜父王要为我定亲了,大概没机会再逃出宫去了。”

裴述听了,转过头去没有接话。

薛晚芸低着头,不知该作何动作,怨天也好,尤人也罢,她从未想过或许裴述自己也不愿意娶她。他是心怀天下的将军,又如何会为了儿女私情困住脚步,何况对方还是个囚于帝王家的庶出公主。

【陆】

CHAPTER 06

没几日,裴述便回了平凉。

他来过梨华宫这件事,像没人记得似的,轻描淡写就掀过去了一页。

淑妃那边依旧是催嫁,薛晚芸时而召见尹望,推诿着应付,好在长姐舞阳公主也是挑挑拣拣未曾定亲。

王一直宠爱舞阳,为她在帝国各处建了无数瑰丽的别宫,恨不得把天上的星星也摘下来给她,她一日不嫁,便也轮不到溧阳先出阁,薛晚芸想,大概还能拖好一阵子吧。

淑妃也会很偶尔地提到裴述,说王有多看重他,说他有多野心勃勃,绝不会放下到手的权,做一个一文不名的驸马爷,每次都以一句“你就死心吧”收尾。

可薛晚芸不接话,她只是默默地等着,好像她一直等,就会等到奇迹。

但奇迹这东西,大概就是为了安慰人才存在的吧。

薛晚芸没有等到裴述的请旨,没有等到父王的赐婚,只等到一声匆匆忙忙的通报。

那天她正在梨华宫和淑妃下着棋,宫女跌跌撞撞地跑进来说紫宸殿出事了,薛晚芸懒得搭理,一门心思看着棋局,那个宫女却接着说道:“平凉出事了,王大发脾气,说唯平凉侯是问。”

薛晚芸的心,一下子便紧了,攥在手里的棋子落了下去,打乱了好好的一盘棋局。

她撇下那盘没下的棋,和一屋子惊慌失措的人,跑到了紫宸殿。可站在巍峨的大殿下头,她才明白,纵使她离这帝国的权力中心那么近,她终究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摆设,紫宸殿里那些人离她那么远,他们的决定她根本无力干涉。就像那天她站在平凉侯府的门外,看着红木大门缓缓合上,她想要的东西,根本不在她可以争取的范围之内。

薛晚芸不知道,裴述离开梨华宫后,次日就再次进宫,向王请旨赐婚。王却不明白他为何偏偏要娶一个庶出的溧阳,她什么都没法带给他。

他们都知道,将军不能与王子交往密切,是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可薛晚芸偏偏有个正值少年的亲弟弟。就算薛晚芸放弃公主的地位,她身上也留着薛家的血,始终无法免除他人的顾忌。

“为免同室操戈,孤不会准许这桩婚事。”高高在上的王这么回答他,裴述早不是三年前的世家少爷了,如今他拥兵千万,深得朝臣赞赏。王静静地打量着这个少年,他怎么能不忌惮裴述与薛晚芸的弟弟联手,让他的世子坐不稳江山。

裴述凝着眉,站在高高的龙椅下头。

若他非要娶薛晚芸不可,他必须放弃兵权,放弃数代传袭的平凉侯之位,淑妃说的没错,他舍不得。甚至除了这个侯位之外,他还想要更多更多的功绩。

可他也不会放弃薛晚芸,他无法眼睁睁地看着她被关在深宫大院里一辈子。

裴述说如果能彻底平定平凉,功成名就,就回朝歌交回兵权。希望那时候,王能够把溧阳公主许配给他。

他说的虔诚无比,可是王却冷冷地笑了一下:“彻底平定?胡人居无定所,只是时常骚扰边境,谈何平定。”

“把他们彻彻底底打到山那头去。”在紫宸殿袅袅龙涎香里,少年说出了盘旋心中多年的梦想。

“那只在几百年前被人做到过,那个人,也永远地留在了平凉,再也没有回来。”

“我会做到的。”裴述说。

“你就那么喜欢溧阳吗,为了她,命都不要了吗?”

“我可以等她很多年,可以见不到她,但我没办法看着她嫁给别人,嫁给别人,她不会开心的。”

【柒】

CHAPTER 07

“孤要裴述的人头!”薛晚芸站在紫宸殿外头,就听到了这一句话。只有这句怒不可遏的话语,穿过了紫宸殿高远的台阶,落到她耳里。让她一个趔趄就摔了下去。

裴述的平定,成了主动进犯,刚开始是一路追着胡人打,没几天,局势便扭转了。

胡人以薛家野心勃勃要收复四邻为由,联合了邻国,很快将裴述打回了平凉关。随即便是大军压境,誓要问薛家讨个公道,至今已连破五城,弄得整个西北人心惶惶。

当初进攻的旨意分明是王下的,裴述也是一心求胜,群臣也都知晓,若没有王的口谕,裴述又岂敢私自出兵。可事到如今,谁还敢提缘由,只一股脑把责任撇清,全扔给裴述一人。

塞北的军报一封接一封,说裴述不肯接受谈判,不知居心何在。一次失利就被如此生生涂抹成了反叛。

待众人下了朝,薛晚芸在紫宸殿外求见,宫人只是一句不咸不淡的“王不见人。”

“事关平凉侯。”薛晚芸冷冷道。

“那更不见了。”

薛晚芸一抬眼,那宫人被凌厉的眼神怔了怔,疑惑这一年见不上几面的公主,怎么忽然就成了威严的存在了。他才一个晃神,就被薛晚芸的随侍一把推开,待回过神来,只瞧见公主拾阶而上的背影。

薛晚芸向王缓缓解释:“胡人大军压境,裴将军有些失误也是难免,边关将士跟随平凉侯多年,若父王此时将其治罪,必定军心不稳。不如表明不计前嫌既往不咎,准他们将功补过。”

王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这样浅显的道理他怎么会不知道,却是裴家功高震主,早成了他的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这次同意出兵,本就是为了让裴述输几场,找个由头办了他们裴家,却没想到裴述那么不要命,真的和胡人硬碰硬,现在弄成了这个局面。

王看了一眼薛晚芸,也是气恼。薛晚芸却不知其中缘由,依旧恳求着她的父王。他们以为彼此都小心翼翼,只为求一段姻缘,却不知早已落到他人手里,成了一盘棋局。

王挥了挥手,“孤自有打算,你就不用担心了,你母妃很看好尹望,待平凉一定,孤先为你们指婚。”

王的旨意还是快马加鞭到了平凉关。裴述负手而立,薄薄的一卷纸握在手里,帐篷外的一干将士都在等着他宣读旨意。

上头确实写的不加责罚,恩德无上,可平凉的局势早已不同旨意发出的那日了。即使在帐篷里也能闻到浓重的血腥味,昔日共同策马言欢的袍泽,如今都化作了悄无声息的尸骨,连入土为安都无法。

“将军,胡人已倾全国之力,且联合多国,我们却依旧没有援军,这样下去根本没有胜算的。”一旁的副将看了密函后恼然道。

裴述自嘲般地笑笑:“王能说不计前嫌,而不是立刻要我项上人头,已是开恩了。”

“可是王也不会承认进攻是他的旨意,现在朝野上下都认为此次战争因将军而起,就算打退了胡人,将军回到朝歌也……”

“能不能回去还不一定呢。”裴述往帐篷外面望了一眼,他当日所言的牧草牛羊都不复存在了,可那个人还在朝歌等他,他已经错了一次,不能再错了。

副将道:“王的眼里,除了舞阳公主又还有何人,宁愿派将士去江南为她修筑宫殿,也不愿支援西北。如今这局势,若再没有援军没有粮草,不过是死路一条。何必还要在为他薛家……”

裴述自然知道他的意思,只是摇摇头拒绝,他怎么能反,他要是反了,就再也见不到她,也再也没有颜面去见她了。

“将军……”侍卫在门口高声通报,“束家派来了使者。”

【捌】

CHAPTER 08

薛晚芸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刚开始是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傻傻地蹲在墙角发呆,后来就开始哭,哭累了就抱着自己,一直坐着。

直到尹望推开钦安殿的门,把白狐裘子披到她身上,薛晚芸才渐渐回过神来。

她看着尹望忽然笑了起来,这张熟悉的脸,即使在如此孤苦无依的环境里,依旧生不出一丝亲切的味道来:“你为什么还活着,你也,原来你也……”

变数来得那么快。王的旨意一到平凉,就传回军报说节节退败,请求援军。更有密报说有将士策反,王自是大怒,援军的事也没了下文。

那之后,便没有军报了。

裴述开了平凉关的消息传来时,胡人已经长驱直入地进入中原。王这些年为了舞阳公主劳民伤财已是民怨沸腾,如今又将五代忠烈的平凉侯逼得毫无退路,沿途守将见状纷纷弃城投降,打算为这天下换个主子。

王得知后在朝堂上骤然咳血,怒道:“裴家五代忠烈,怎么会出了这么个孽障?!”

听到消息的薛晚芸只是觉得冷,冷得发抖。她想,一定是有人陷害他,平凉离朝歌那么远,中间肯定出了错。肯定是这样,不然,不然就是他真的投靠了束家。

他放弃她了。

他怎么会放弃她呢?!

他离开梨华宫的时候,明明告诉她,“那你父王把你许给我,你就可以出宫了。”他明明说过“你要等我”,却什么也没让她等到。

薛晚芸总以为平凉到朝歌很远很远,可束家打到外城也不过是几个月的工夫。王已率军亲征,走之前整个后宫都得到了赏赐,一瓶鹤顶红,或是三尺白绫。

有的人不管不顾要等王带着奇迹回来,有的人试图逃出去,都无一例外地死在了侍卫的剑下,没了尊卑,没了地位,彼时在后宫呼风唤雨的宠姬们,一个个面容惨淡地成了剑下亡魂。

淑妃如同多年来每一次得到赏赐一般淡然,将礼数做得周全。她对薛晚芸说:“你弟弟已经随王出征,想也是不会再回来了,我也没法再把你嫁给裴述了,说起来,我这个母亲做的可真是失败。”

“别这么说。”薛晚芸坐到了淑妃身边。

“还好我还为你寻了一个人,”淑妃望着薛晚芸温和一笑,“尹望会带你出去的,他终归是最让我放心的一个。”

“什么?”

“你不是舞阳,束家人不会在意你的。你不是一直想出宫吗?你随尹望逃出去,一辈子都别回来了。”

“那母妃呢?”薛晚芸问。

“母妃当然也是要走了。”淑妃的嘴角扬起暖暖的笑意,紧紧握了握女儿的手。薛晚芸刚舒了一口气,就看见淑妃拿起那瓶鹤顶红,一饮而尽。

她看着宫人们涌入殿内,手忙脚乱地收殓尸体,面无表情地大声哭号。薛晚芸在一边呆呆地看着,忽然觉得这个从小长大的地方离她那么远,她一点也看不明白这里,看不明白他们为何要这般大张旗鼓地虚情假意。

宫人们把母妃的尸体抬到床上,喊内务府的人去准备棺椁。两个宫女一左一右地把她拉出内殿,哭哭啼啼地劝她节哀。

再后来,梨华宫也乱了,宫人们抢了些值钱的东西就往外跑。也没人管她,薛晚芸就一个人逃到了钦安殿,她想问神明,为什么不再保佑薛家了,为什么裴述会背弃她,为什么弟弟会回不来,为什么母妃也不在了。

可是没有人回答她。

她听着窗外宫女们的哭喊,身上一阵一阵的发冷。

【玖】

CHAPTER 09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薛晚芸抬起头问尹望。

“有一次宫宴,我不小心进了后宫,又遇上宫女路过,我便躲进了钦安殿避嫌,就见着你靠在墙角睡着了。我想你是觉得这个地方没有人打扰,很安全吧。原来住在那么大的王宫,也一样找不到一个属于自己的地方。”尹望低下头,轻缓地道,“溧阳公主,我是真的很喜欢你。或许你觉得我是想攀龙附凤,不愿意理我,甚至有些讨厌我。可现在,我只希望你可以活下来,你随我走好吗?”

“然后呢,嫁给你吗,让你向新王保证我不会离开府邸,这样关我一辈子来保全我的性命吗?”薛晚芸嫌恶地倦了倦身子,反问道。

“公主……”

“还是说,连我的身份都不能说出来,没名没姓的在你府上做一个侍妾?”薛晚芸神色凉薄。

尹望叹了口气,倒也没有不悦,淡淡地道:“可是公主,没有别的办法了。”

薛晚芸望着尹望那一张虔诚的脸,是,没有别的办法了,她只有活下去,才能再见到裴述,才能问一句为什么。

薛晚芸取下首饰,用厚重的白狐裘子裹住自己,随着尹望走出钦安殿。路上遇到的侍卫只向依旧身居高位的尹望行礼,并不对身后的女子有所好奇。趁宫变之日将心仪侍女接出宫的事,怕是很多投靠束家的权贵都做了。

薛晚芸松了一口气,回头最后望了一眼自己待了十四年,却十四年都想逃离的辉煌宫殿。如今,她竟是以这样狼狈不堪的方式离开它。

薛晚芸百感交集地回过头,却见尹望停住了脚步。

“你要带走的侍女,就是这个人吗?”一个沉静的声音悠然而起,周围忽然就随着这句话的响起安静了下去,让气氛变得肃穆起来。

尹望倒并不惊慌,冷静地答了句:“是。”

薛晚芸微微抬起头,见着一群侍卫恭敬地簇拥着一位少年,那应该就是束玦了,束氏王朝的新主人。

束玦并不如薛晚芸想象的那般高大壮硕、一副蛮夷之相,一身玄色短袍把他衬得高挑英俊,却依旧无法改变薛晚芸心中的鄙夷之意。她正在出神,束玦眉眼一挑,喊出了薛晚芸最不愿听到的四个字,“溧阳公主。”

一众侍卫的剑顷刻间便架到了她的脖子上,那些银光闪闪的剑鞘,晃得薛晚芸的眼生疼生疼的。

她出过很多次宫,有偷偷摸摸,也有不顾阻拦地硬闯,却从未有人敢在她面前出剑。薛晚芸忽然便笑了一下,她总嫉妒父王最爱舞阳,却原来没了父王,她什么也不是。

束玦饶有兴趣地看着她,“溧阳公主,都不求饶吗?”

薛晚芸没说话,回答他的,是尹望,清清淡淡地一句:“王答应过我的。”

“我答应,公主不一定答应啊。”束玦嘴上挂着笑,“溧阳公主,尹大人说我要是把你送给他,他就愿意做我束家的臣,你说好不好?”

薛晚芸的唇角扬起一抹讥笑,一字一顿道:“不要脸。”

“好好好,我不要脸,那你们薛家人这么要脸,怎么堂堂的溧阳公主,会沦落到去做一个侍女呀。”

看着薛晚芸那副咬牙切齿的模样,束玦愈发高兴起来,他扬了扬手,一副王者的做派:“把人给我带走。”

【拾】

CHAPTER 10

束玦把薛晚芸丢进了幽暗的地牢,她薛家先祖在百年前建造的牢笼,此时却关满了他们的子孙。薛晚芸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一个个死去,似乎每一个明天都会是自己的死期。

直到人满为患的牢笼空荡得只剩下了她,薛晚芸被狱卒拉了出去,外头的天光让她眼里满是斑斓的光晕。薛晚芸还在感叹自己就要这么糊里糊涂地死去了,那两个侍卫却把她一把扔进了梨华宫。

束玦并没有杀她,那天之后便把她好吃好喝地软禁在梨华宫,可每天能见到的却不过是新来的宫人,在宫室的角落窃窃私语。明明是住了十四年的屋子,却像是被扔进来了全然陌生的环境,愈发孤苦无依。

过了很久,久到王宫再也闻不到血腥的气息,久到一切杀戮与覆灭都被落叶掩盖了过去,束玦着了一身明黄的龙袍,踏进了寂寥的梨华宫。

对宫人教训了一番要好好伺候之类的废话,束玦幽幽地道:“你知道我不会留下你们薛家的血脉,给你们复国的机会。而如今,薛家就剩你和你姐姐舞阳公主了。”他顿了一下,“而你姐姐已经决定嫁给我了。”

薛晚芸心里一惊。

束玦继而道:“她不让我杀你,说你乖巧的很,绝不会惹麻烦。可我想总有看不清时势的人会效忠于你,给我找麻烦。”

薛晚芸很快接话道:“我可以一世不再出宫,绝不惹下任何祸患,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平凉侯裴述。”

“不可以。”束玦神色一冷,“裴述是第一个投靠我的人,杀了他我不和你父亲一样,也成了暴君了?”

薛晚芸不言语,傲气地坐在一侧等束玦妥协。

可她忘了,她早就不再是这个帝国的公主了,束玦冷冷一笑:“我就是锁你一辈子也无伤大雅,不过是想着你好歹是我的小姨子,得叫你面子上好看些,才来知会你一声,你便讨价还价起来了。”

少女叹了一口气,自知无望,束玦接着补了句:“你以为你是什么人?”

“那我求你,我只要见他一面。”

如果早知是这样的结果,薛晚芸宁愿什么都不知道,当日随母妃去了也就是了。还那般低声下气地求仇人,丢尽了薛家的颜面。

宫人带来紫宸宫的传话时,薛晚芸正在绣一副莲花。那人用平稳的声音禀报道:“王让带话给公主,平凉侯不愿回朝歌。”

“呵,没脸回来吗?”薛晚芸冷冷一笑。

“平凉侯道,妻女具在,不忍远游。”

“妻女?”薛晚芸手上的针穿过缎面,停了下来。

“是,王入关之后,平凉无战事,侯爷便成家了,如今夫妻和乐,想也不愿舟车劳顿地前往朝歌了。”

薛晚芸手里的针抵在她的指尖,血珠一渗出皮肤就染上了白色的缎面,一点一点蕴出朵血红的莲。

他真的背弃了她。

背弃了王朝数万死去的将士。背弃了薛家王族上千余人。换来封侯拜将、加官进爵、和乐欢愉。当年的那句话,也许不过就是个随口而出的玩笑。

【拾壹】

CHAPTER 01

薛晚芸在束玦的授意下,嫁给了尹望,承诺一生不踏出尹府一步。

一年之后,塞北传来消息,说平凉侯在郊外围猎时遇刺,与刺客周旋中,不慎跌落悬崖,尸骨无存。

束玦看过密报就派人送给了薛晚芸,她拿着那张薄薄的纸笺,装作毫不在意。却终究没忍住,在她的夫君面前哭了起来。

那个人死了,粉身碎骨地死了。

薛晚芸觉得自己欠薛家的债似乎轻了一些,可她不知为何心里这么这么沉,如此痛又似是被挖空了一切,只来来回回地吹着风,凉得很。

她以为曾经的心痛已经是自己感情的极限,现在才知道,比心痛更难受的是,因为太过久远,久到连痛的感觉都捕捉不到,只能任凭心里有一块残缺,补不上,修不好。

她谋划了三个月,逃出尹府,去清水镇找百晓生。

她没有办法接受,那个人会死。

“他死了。”白十九说。

“真的吗?”薛晚芸问。

“真的。”白十九说。

“确定吗?”薛晚芸问。

“哪天你发现他活着,就来我这里砸招牌。”白十九说。

“好,谢谢。”薛晚芸点点头,转身离开了醉红楼。

她的脚步有些踉跄,她爱过的人,父王,母妃,弟弟,还有他,他们都不在了,只剩下她一个人了。薛晚芸顾不得身后注视着她的视线,大概是尹望或者束玦的人找到了她吧,随便他们要怎么样吧,薛晚芸踏进连绵的雨水里,反正都一样了,这世上没了那些人,她一个人怎么活着,也没什么区别。

可惜她不知道,只要她转过头,就能看到白十九的脸,看到她朝思暮想的那张脸,看到那张脸上迷离悔痛的视线。

他演了一出戏,让世上再没了裴述。(睡前故事 liunianbanxia.com)

而后一路来到中原,却不敢也无法进入朝歌见她,再后来就遇上了师傅,成了江湖百晓生,以为听听别人的爱恨情仇,就可以记不起自己的故事了。他要了白十九这个名字,不是因为他排行白字第十九号,是他说过十九岁那年要回来娶她。

那时候他心怀天下,想像父辈一般建功立业,他以为她可以等,却不想还是应了她名字里的那个字,晚了。

其实很多年前那场十五的宫宴开始之前,他的父亲交代了他两件事情:一是向王表达他平定平凉的决心,以增加裴家的军队;二是结识舞阳公主,赢得她的芳心。舞阳与世子一母同胞,能娶到她的话,日后定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

可后来,裴述只做到了第一件。他借故跑到后宫,遍寻舞阳而不得时,偏偏遇上了另外一个女子。

而后便是急匆匆地去了平凉,父亲交代的事情也再没了机会,却一到荒凉的大漠,便平白地想念起那个不问一名的女子,那时候他觉得,就算真的要娶舞阳,他也一定要找到这个人。

直到回到朝歌,知道了她的身份,知道了她三年来不曾忘怀的想念。裴述才恍然明白过来,自己要八抬大轿明媒正娶的人,不是那万千宠爱的舞阳公主,而是那个一心想要离开王宫的薛晚芸。

可就如同舞阳公主为留下薛家血脉,要嫁于束玦一般,他们享了数十年的荣华富贵,唯一能为这个国家、这个王朝做的,便是生而若死,不再挑起战乱。

还是让她恨着他吧,总比徒留伤心的好。

白十九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巷子深处,回过身,合上了窗。

【拾贰】

CHAPTER 01

束玦负手立于紫宸殿之上,侍卫刚刚通报,溧阳公主已经离开了清水镇。

看来,裴述是真的死了。

束玦望着层层宫海沐浴在耀眼的日光之中,几年之前,他前来朝歌进贡朝拜时,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可以成为这个帝国高高在上的王。

那时他不过是几个部落的首领,在裴述手里吃过不少亏,即便如此他还是很敬重这位沉稳狡黠的将领。直到有天裴述将他打得落花流水,并且一路追至他的领地。甚至还派使者问他,要怎样才能保证永不进犯。

束玦不知裴述为何一夜之间变得这么幼稚,西北一片荒漠,绿洲的树木水源根本不够族人生活,若不去打劫过路的商人,他们又如何存活呢。

后来他扮作使者亲自见到裴述,才明白一切的缘由。那时的他们都明白,束家打到朝歌不过是时间问题,谁都不愿生灵涂炭。

束玦只是要看看,需要多大的价码才能让裴述同意背上叛国的罪名。他想过高官厚禄想过金银财宝,却未想裴述只提了一个条件。

他想着忽然就想再见见那个叫薛晚芸的姑娘,便对侍卫道:“去尹府走一趟吧。”

薛晚芸回到尹府,俏俏自后院的角门入了花园,听得有人语的声响便赶紧躲到了假山后头。

却听那声音越来越近,“你明明答应过孤,不让溧阳出尹府一步的。”

“她平日里深居简出,这次扮作丫鬟出府,都没人认出她。也是我疏忽。”尹望道,“不过事情都过去那么多年了,也没什么了吧。”

“你可不要太纵容她了。当时你拿……与孤换那尚书令的位置时,我问你不怕溧阳公主恨你吗,你说爱美人不爱江山的那是傻子,现在,可别被迷了心窍。”

尹望轻轻笑了笑,“说起来还要谢谢她,若不是淑妃三番四次召我入宫,我又哪有机会得知王要抽调西北诸城的守军,去江南替舞阳公主建造行宫的消息。”

“薛家老头为了一个女儿,自毁长城,倒果真是傻的可以。”

听到这里,薛晚芸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不让它发出一点声响。眼里却已经渗出了一层泪水,原来她最后信任的这个人,也背叛了薛家,甚至比裴述更早,更早就打算另立门户,她却还傻傻地嫁给了他,以为自己欠着他的救命之恩。

薛晚芸靠着假山,一点一点地向角门挪去,她要逃出去。

哪怕是片刻之后就会被追杀,她也想要死在外面,死在那曾经是薛家王朝的土地上,而不是这个充满了阴暗与秘密的牢笼里。

薛晚芸的手够上了门环,只差一步就可以踏出尹府的门,一只手扳过她的肩,把她重重地摔到了墙上。

是束玦。

“王。”紧跟而来的正是尹望。

不管他的语气是多么得心急,充满着对束玦的恳求,都也无法换来薛晚芸的一丝原谅。她狠狠地盯着尹望,仿若要把一生的恨意都加注到他身上。

【拾叁】

CHAPTER 01

“是你告诉他西北守军虚弱,让他乘虚而入?”

“是啊,他还给了我朝歌的地图,开了宫门迎我进去呢。”束玦站在她面前,冷冷一笑,“不然你以为打仗是儿戏吗,以为天下是说变就变的吗,你们薛家早就失尽了人心,不过剩下一个表面和乐的空壳子了!”

薛晚芸凄凄地苦笑着,是啊,要美人不要江山的是傻子。尹望如是,裴述也如是。他们有自己要争取的功名利禄、荣华富贵,哪里会在乎一个积疾已久的王朝,在乎一个空有名位的公主。是她自己,把自己想的太重要。

尹望叹了口气,背过身去。

束玦接着道:“哦对了,裴述死得尸骨无存也是可惜,不然把你们合葬一处倒是一桩佳话。”

薛晚芸咬了咬唇:“提他做什么,来证明我有多蠢有多好骗吗?”

“你不想知道他当年开了平凉关,我许诺给他什么吗?没有金银没有封王,你不想知道对他而言,比这些还重要的是什么吗?”

“是什么?”

束玦手里忽然现出一把匕首,藏在袖子里,却重重地抵在了薛晚芸的胸口,“他说留下溧阳公主的命,他便开平凉关的门。”

看到薛晚芸骤冷的神色,束玦无所谓地道,“当时我还不放心,裴述手握重兵,若是娶了你薛家的女儿,不就是立了个小朝廷吗,我就是破了朝歌,又怎么能安心啊。可是裴述反问我,‘我让你进了关,她难道还会见我吗?’我一想也是啊,你们薛家再不成器,也不会想到要和叛贼再结姻缘。”

“他不是叛贼。”

“不是你一直吵着闹着要杀了他,给你薛家报仇吗,”束玦挑眉一笑,“裴述愿以叛贼之名换你一世安好,没想到你竟然嫁给了尹望——这个真正让我决意起兵的人。我答应过裴述,要保你一世荣华,永享尊号。我做到了,可是你太不听话,我觉得你这一生,差不多该结束了。”

在尹望还没有反应过来的一瞬,束玦手中的匕首穿过了薛晚芸的胸膛,血色的花朵绽放在束玦玄色的龙袍上。

薛晚芸那双紧紧瞪着他的眼,终是失去了气力,最后只是深深地望了一眼朝歌的天空,似是不想再见到他们任何一个人。也不知她此刻悔的是嫁给了尹望,还是错怪了裴述。

“你若关她一辈子,孤也就不管了。可你这般在乎她,顺着她,迟早要出事。再说,她都知道了,你们这日子也没法过了。”

束玦扔下刀子,面色冷漠地看了尹望一眼,“记住,要美人不要江山的都是傻子,因为没了权力,就剩下任人宰割的份,拿什么去爱他的美人,所以啊,他最后什么也不会得到。你不要做那个傻子,知道吗?”

尹望没有回答他的王,他缓缓地跪了下去,抱住了薛晚芸逐渐冰凉的身体,“我终于可以带你去漠北,去看你想看的世界了。”

他也不管束玦就在身后,对着薛晚芸道,“其实我一直很后悔帮了他,一直担心有一天你会发现。可如果不是薛家换了天下,你大概看都不会看我一眼吧。我愿意和裴述一样做个傻子,因为我们遇到的人,是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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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 2021-03-26 2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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