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易清荷
她看着印在房卡上的“鹿鸣”两个字,这恐怕,是她最明目张胆的爱意了。
却也像海里的冰山,他只知其一,不知其成千上万。
她对他的感情,像海里的冰山,他只知其一,不知其成百上千。
一、仿佛他们之间从来不曾经过岁月变迁一般
“鹿鸣小栈”接了开业以来最大的一个单。
对方是老板娘陆诗意高中时的班长,他意在组织一场毕业十年的同学会,在对陆诗意发出邀约的同时,便顺带问了问她有没有什么好的酒店,可以推荐给不在本地的同学们入住。
她于是毫不避讳地推荐了自己开的客栈。
眼看同学会的时间就要到了,陆诗意忙得不可开交,好在对面开花店的老板娘鹿纤纤主动提出帮忙。
这一天,鹿纤纤提出想在民宿的墙根边种上藤本蔷薇。
“看起来一定十分浪漫!”
她说。
但陆诗意却想种爬山虎,毕竟他们所处城市的旅游旺季是在夏天,满墙清凉的绿意一定可以吸引到许多的客人前来。
双方各执一词,谁也不肯让步。
以至于她们谁也没有注意到,有个客人推开玻璃门轻轻地走了进来。
——直到青年将自己的背包往收银台上一扔,响起“砰”的一声。
陆诗意和花店老板娘吓了一跳,不约而同地转过头看去。
“种蔷薇吧,好看。”
他很自来熟地发表了自己的意见。
陆诗意皱眉,高挑纤瘦的年轻男子戴着一副眼镜,身上文弱的书生气掩不住,好在他深邃的眼神让他看起来不至于像一个木讷的书呆子。
“你来啦?”鹿纤纤十分熟练地拿出房卡递给他,说,“喏,还是像以前一样,七号房对吧?”
宋嘉鸣接过房卡并没有答话,而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陆诗意:“种蔷薇吧,阿诗。”
他总是这样,只要一声“阿诗”,就可以让她觉得,仿佛他们之间从来不曾经过岁月变迁一般。
“那就种蔷薇吧。”
于是她这样说着,低垂下眼帘,用笔在记事本上用力地写下“藤本蔷薇”四个字。
二、我和他并没有什么旧可叙
宋嘉鸣每年的七月都会入住陆诗意的客栈,短则几天,长则半个月。
而这一次,正好赶上同学会。
“你该回家去住才是,毕竟你家离这里不过就半个小时的路程。”
陆诗意最早听闻他想在这里入住时,直截了当地拒绝了他,并在沉吟片刻后,这样问道。
宋嘉鸣不答,端过她放在他面前吧台上的番茄牛腩面,撒上葱花之后,“呼噜噜”地喝了一大口汤。
倒是一旁的鹿纤纤见状,意味深长地说道:“他大概是想跟你叙叙旧吧?”
陆诗意听她说起“叙旧”两个字之后愣了愣,无端有些心虚,于是连忙拿起手边的抹布,又一次擦了擦刚刚才擦过一遍的桌面,佯装随意地说道:“我和他并没有什么旧可叙。”
刚吃完面条的宋嘉鸣闻言,手上放筷子的动作顿了顿。
但那也不过是一瞬,下一秒他便若无其事地站起身来,说:“我吃饱了。”
说完,他便自顾自地转身上了楼。
陆诗意习以为常,毕竟他一向如此。
自读书时开始,宋嘉鸣就一直是不合群的冷漠人设,所以陆诗意从来不曾见过他身边有什么亲近的朋友。
好在他成绩优异、外貌出众的缘故,女孩子们都很喜欢他,常常以问问题为由妄图跟他套近乎。
“这种题你不如拿去问我八岁的表弟,说不定连他都会做。”
——但通常,都会被他用这样丝毫没有绅士风度的话讥讽,最后落得个铩羽而归。
那时的陆诗意就坐在宋嘉鸣的后座,终于听不下去他那伤人的话,忍不住嘟囔着:“你哪怕说话稍微好听一点儿呢,也不会连一个朋友都没有了。”
宋嘉鸣闻言便转过头来,用食指推了推自己的眼镜,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你倒是朋友多,”他说,“做的作业也多。”
陆诗意哑然,毕竟彼时的她,正在帮别人做待会儿要当堂检查的数学作业。
几本一样的数学练习册堆在她的桌上,她在做些什么“勾当”昭然若揭,让她无从辩驳。
偏偏,上课铃声在此时十分不合时宜地响起。
眼见数学老师夹着书走了进来,陆诗意顾不上面前的宋嘉鸣,手忙脚乱地将桌上的练习册往自己怀里藏。
可她才拿起一本练习册,面前却突然出现一只手,将她刚拿起的练习册按在了桌面上。
手掌迅速接触书本发出的“啪”的一声,正好接上刚停下的上课铃声,在安静的教室里突兀地响起,引得周遭所有人侧目。
陆诗意吓了一跳,看了宋嘉鸣一眼,突然便意识到了些什么,于是用央求的眼神看着他,僵着脖子摇了摇头,妄图做最后的挣扎。
但宋嘉鸣并没有理会,用力扯出她桌上的几本练习册,然后径直走上讲台,“砰”的一声将那一摞练习册扔在了讲台上。
“好几个人的练习册都是同一个人的字迹,”他环顾四周,冷哼了一声,“你们就只会逮着一个人欺负吗?”
教室里顿时响起一片窃窃私语声,陆诗意脸涨得通红,看着讲台前脸色铁青的数学老师,心里万念俱灰。
这下死定了,她想。
果然,课后她被怒不可遏的数学老师一通批评,连同找她做作业的同学一起,重做了近一周所有的作业。
“真讨厌,”课后,陆诗意的同桌一边奋笔疾书,一边对她抱怨道,“活该他没朋友。”
她有些刻意地加大了音量,像是生怕坐在前面的宋嘉鸣听不到一般。
这让陆诗意有些不悦,她拧起了眉并没有答话,而是抬头瞥了宋嘉鸣一眼。
却见他一贯随意的坐姿在此刻却是僵直着,无端显得失落。
陆诗意诧异地怔住了,因为在那一刻她才清晰地感觉到,原来对于旁人的看法,他也是在意的。
她攥紧了手中的笔,心里忽地十分歉疚,毕竟她心里清楚,他是在帮她。
三、她说得没错啊,我让你们不要再欺负她了
陆诗意的家,在一片老旧的平房。
几天前她在这里,遇到了宋嘉鸣。
老旧平房间的小巷,是宋嘉鸣从学校到家的一条近路,但因为狭窄逼仄的缘故,他骑着自行车难以通过,所以他鲜少从这里经过。
可那天,他捡到了陆诗意的钥匙。
一串挂着粉色毛绒兔子挂件的钥匙,宋嘉鸣依稀记得,跟她当天一直念叨着“不见了”的钥匙一个样。
于是他思忖再三,终于还是决定给她送去。
那天下了很大的雨,他到的时候陆诗意正被关在门外,蹲在屋檐下做作业。
顺着屋檐落下的雨滴打湿了她半个身子,她却无暇顾及,反而将雨伞放在旁边的地上,遮住成堆的练习册。
宋嘉铭从旁经过的时候,她连头也没有抬,只看到一辆自行车突然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
与此同时,她头顶的雨仿佛停了。
她抬起头来,便见宋嘉鸣扶着自行车,单脚撑地站在她的面前,将手中的伞遮在她的头顶。
陆诗意惊得张大了嘴,毕竟宋嘉铭总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实在是不像做得出此等举动的人。
“又在帮别人做作业?”
陆诗意听得他这样问,眼中的诧异更增添了几分。
他用了“又”这个字。
她与宋嘉鸣虽然是前后桌,但以宋嘉鸣的性格,他们一直以来并没有什么交集,如今听他说话的语气,倒像对她的事情了如指掌一般。
虽然,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陆诗意这样想着,下意识地挪了挪一旁的雨伞,自欺欺人地想将那一堆练习册挡住。
宋嘉铭看着她的举动皱了皱眉,于是将伞更加往她的方向偏了偏,说:“有伞倒是遮着自己啊,练习册湿了就湿了。”
“可是,”陆诗意面露难色,“如果练习册打湿了,他们也许会不高兴……”
“陆诗意,”他打断她的话,“你为什么总要讨好别人呢?”
他问得这样直接,让陆诗意不知该怎样回答,只是下意识地收紧了指尖。
周围从来没有人用这样的话来评价过她,同学们提起陆诗意,通常用的都是“有求必应”这个词。
作业做不完可以找她,没有时间做值日擦黑板可以找她,不想扫地也可以找她。
甚至,偶尔早上想多睡几分钟来不及买早餐,也可以找她。
可这在宋嘉铭眼里,居然只落得“讨好”两个字。
“大家都是朋友,”她说出一直以来劝慰自己的说法,“不好拒绝。”
而宋嘉铭听完她的话,沉默了良久之后,突兀地开口道:“那我帮你拒绝吧。
“给。”
陆诗意还来不及问他话里的意思,便见他忽然扔过来一串钥匙。待她手忙脚乱地接住钥匙再抬头时,他已经消失在了雨幕中。
陆诗意始终记得他在大雨中离去的背影,与他一贯留给别人的既定印象大相径庭。
分明是个温柔的人啊。
陆诗意思及此,便无端在听到同桌对他的恶言时感到难过又生气。
于是她像下定某种决心一般放下手中的笔,并在同桌诧异地看向她时,说道:“我觉得他不讨厌啊。
“他只是让你们不要欺负我。”
她一开始没有想到这句话会造成多大的误会,直到周围的哄笑声四起,她才反应过来,瞬间便红了脸,慌乱地想要解释。
“笑什么?”
可宋嘉鸣的冷冽声音在此时突兀地响起,他凌厉的目光扫视过周围的人,说:“她说得没错啊,我让你们不要再欺负她了。”
他说话的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在越发炸开了锅的哄笑声中,陆诗意的脸更红了。
四、她实在是害怕,再被当作他人的累赘
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宋嘉鸣和陆诗意的名字都被绑在了一起。
陆诗意为此苦恼极了,反观宋嘉鸣却丝毫不加以避讳。
甚至,他开始再也不骑自行车,反而天天与她一起走小巷上下学。
“我自行车被偷了,”对此,他是这样说的,“而且,我突然发现走这条路挺近的。
“再说了,这条路也没灯,你一个人走着不害怕啊?”
诚然,宋嘉鸣说这话时,陆诗意已经走了好几天的夜路,一个人穿过那条漆黑的小巷时,心里每每惶恐不安。
“其实这里之前是有灯的,就在那儿,”陆诗意朝一处屋檐指了指,说,“但最近也不知道是哪家的熊孩子,老是扔石头打碎了电灯泡,久而久之,就没人愿意管了。
“不过还好,这里住户本来就少,也没有什么人常常会在天黑之后从这里经过,”她垂下眼睑,笑了笑,“除了我。”
宋嘉鸣闻言沉默了,半晌后,煞有介事地信誓旦旦道:“没事,以后我陪你走,你就不用怕了。”
陆诗意愣了愣,回过神来后有些脸红,嘴硬道:“谁要你陪了。
“我到家了,你走吧。”
她朝宋嘉鸣挥挥手,连忙掏出自己家的钥匙开门。
说这话时,她怎么也没想到,当门“吱呀”一声打开后,她在屋内看到的,居然会是晕倒在地的母亲。
陆诗意连忙扑上前去推了推母亲,却见她丝毫没有任何要醒来的迹象,惊慌失措之际想到门外的宋嘉鸣,于是连忙冲了出去,急急地叫他。
“宋嘉鸣,”她双眼泛红,脸色惨白,“帮帮我。”
她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寻求过别人的帮助,她自小到大最不喜欢的,就是给别人添麻烦。
自从爸爸抛弃她和妈妈,离开之后,她便常常听到妈妈在自己面前叹气。
“这个世界上,我只剩下你,”偶尔,妈妈会莫名其妙地对她说些她听不懂的话,“这样的孤独,你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她不懂,只当妈妈是不是也想要将她抛下了。
所以她努力乖巧懂事,常常不厌其烦地帮助别人,却鲜少接受旁人给自己的帮助。
她实在是害怕,再被当作他人的累赘。
可那一天,当宋嘉鸣帮她打急救电话、陪她把她妈妈送去医院的时候,她头一次觉得有人庇护,居然是如此幸福的一件事。
至少在她害怕得浑身发抖的时候,还有一个人可以轻轻地拍拍她的脑袋,跟她说一句“有我呢”。
“不怕,啊。”
甚至,他会笨拙地用这种哄小孩的语气给她安慰。
那一刻的宋嘉鸣在她心里,是除了她妈妈以外,她在这个世界上最信任的人。
虽然,只非常短暂地存在过。
五、是说着不允许任何人欺负她的宋嘉鸣
陆诗意的客栈有一个靠着海的露天庭院,傍晚时人们可以坐在海边用餐,看落日缓缓地沉没到海里。
于是同学会当天的晚餐,便被安排在了这里。
作为老板娘的陆诗意自然要尽地主之谊,一直穿梭在各个餐桌之间招呼客人。
而宋嘉鸣还是跟读书时一样,喜欢独自坐在一边,也不参与任何人叙旧的话题,显得与人群格格不入,仿佛与这场聚会没有丝毫关系。
他的目光,始终在看陆诗意。
在看到陆诗意突然被某一桌的人拦下,并在盛情难却下接过别人手中的酒杯时,他终于坐不住了,站起身来,直直地朝她的方向疾步走去,而后一把夺过她手中的酒杯。
“她不能喝。”
他冷冽的声音响起,带着不可抗拒的强硬。
陆诗意有些恍惚,想着他怎么还是这样,是说着不允许任何人欺负她的宋嘉鸣。
“宋嘉鸣,你护着陆诗意的样子,还真是一点儿没变啊。”
人群爆发出一阵哄笑,然后忽地有人说了这样一句。
怔住的陆诗意一下子便如梦初醒,她吸了吸发酸的鼻子,佯装生气地一把抢回宋嘉鸣手中的酒杯。
“我的事不用你管,”她面若寒霜,“你能不能不要自以为是。”
说完,她重重地将手中的酒杯放回桌上,并在大家面面相觑时,自顾自地转身离开。
“不得不说,宋嘉鸣,陆诗意这丝毫不给你面子的劲儿,也真是一点儿没变。”
临走之际,又听得刚才那人忍不住嘴碎了几句。
陆诗意上一次这样当众不给宋嘉鸣留情面,是在她母亲住院不久后的事。
彼时,她在医院照顾了她母亲几天,待再次回到学校的时候,竟发现自己的家事被传得人人皆知。
当宋嘉鸣将同学们筹集的“善款”拿到她面前时,陆诗意惊得好半晌都反应不过来。
“你妈妈得的,究竟是什么病啊?”
而最后让她情绪失控的,是宋嘉鸣问出的这句话。
她站起身来,一把挥开宋嘉鸣将善款交给她的手,并推开围住她的人群,愤然地离去。
零碎的钱散了一地,像她的自尊和她对他的相信。
“阿诗!”
宋嘉鸣连忙追了出来,抓住她的胳膊,却被她狠狠地甩开了去。
“你能不能不要管我的事,你以为你是谁?”
他刚想说些什么,可陆诗意并不给他任何机会,背对着他,决绝地说道,“我以后,再也不要看到你。”
宋嘉鸣怔住了,时至今日他依旧不懂,陆诗意当初为何不肯给他任何解释的机会,便毅然决然地与他“老死不相往来”。
他没有机会问,陆诗意很快便办理了休学,并搬离了这座城市,从此在他的生活里人间蒸发。
宋嘉鸣找了她许多年,直到前几年,终于得到了她的消息,听说她重新回到了这座城市,开了一家叫“鹿鸣小栈”的客栈。
他第一次出现在“鹿鸣小栈”的时候,陆诗意吓了好大一跳,半晌都没有说出话来。
他风尘仆仆,却欣喜若狂。
“陆诗意,”他突兀地问她,“你知道,什么叫失而复得吗?”
她垂下眼睑,佯装不懂:“不知道。
“你要是没什么事就走吧,”甚至,她直截了当地下了逐客令,“我还要做生意。”
她始终这样冷淡,年复一年,与他刻意地保持着疏离。
把他当作普通的客人,当作没有任何过往的陌路人。
六、至少喜欢她这件事,他向来坦荡
“啪!”
陆诗意有些失神,以至于拿在手中的香槟突然滑落在地,破碎的声音将一旁的鹿纤纤吓了一跳。
这已经是她打碎的第二瓶,是办完同学会后剩下的。
她看着一地残骸又发起呆来,鹿纤纤叹了一口气,觉得此时此刻的她实在无心再准备这些东西,于是将她推出了厨房,勒令她去休息。
待陆诗意走出厨房的门站在院子的天井中时,望着头顶月明星稀的天空,才惊觉现在竟已经是后半夜了。
榕树下挂着的枯枝灯仅剩一盏还亮着,陆诗意只当是哪个客人用完了忘记关,于是便打算前去关掉。
但也不知是因为她太过疲倦还是有心事,她竟在这无比熟悉的环境里被一根树藤绊住了脚,差一点摔倒。
之所以是差一点,不过是因为在她趔趄了一步之后,便被一双有力的手抓住了胳膊。
直到这个时候她才注意到树下竟站了一个人。
是宋嘉鸣。
陆诗意惊魂未定,惊得张大了嘴,对于他这么晚出现在这里诧异极了。
然而她还没有开口问些什么,宋嘉鸣便仿佛已经从她的眼里读懂了她的问题,于是抢先一步回答道:“我在这儿等你。
“天太黑了,我在这儿点一盏灯陪你,你就不怕了。”
话音刚落,不止陆诗意,连同宋嘉鸣自己都愣住了。
像是一把突然开启了往事的钥匙,可现实和过去一经连接,却并没有让他们借此班荆道故,反而是长久的沉默。
陆诗意下意识地想要逃,于是开口打破了这样的沉默,说:“你早点儿休息吧,我先回……”
“阿诗,”可宋嘉鸣今天仿佛铁了心,要让她无法再逃避,“你还在怨我吗?”
陆诗意回头看他,四目相对间,他那样意味深长的眼神,让她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他如此问她,神情中早已没了当年的委屈与无助,只剩下精疲力竭。
可她对此却熟视无睹,甚至十分不耐烦地皱起眉头,说:“怨什么,我早就不在意了。
“毕竟,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她笑一笑,“你也不是什么值得我在意的人。”
她想,宋嘉鸣一定从来没有想过她会对他说这样的话,所以此刻的他才会显得那么震惊,然后,那么悲戚。
“可是我在意,”他说,“该怎么办才好?
“陆诗意,当初你不见了的钥匙是我藏的,说自行车被偷了是骗你的,你家门外的路灯是我打碎的。”
他说着,看了陆诗意一眼,“这些事,你都不知道对不对?
“可是这些年我有多么在意你,你难道也不知道吗?”
他做了许多不为人知的事情来接近她,他承认,他不够光明磊落,但至少喜欢她这件事,他向来坦荡。
陆诗意从未见过这样的宋嘉鸣,那么孤注一掷,那么义无反顾,反叫她怔住了。
“可是宋嘉鸣,”但半晌后,她还是别过了脸去不看他,甚至残忍地开口道,“你在意我,我就非得在意你吗?
“没有这样的道理啊。
“所以你以后,不要再跟我说这些,我并不想听,也并不感动,”她直直地盯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只觉得厌烦。”
说完这句,她清晰地看到宋嘉铭眼睛里连最后一点光都没有了,只剩下满目的残骸,被烧成灰烬。
到最后,心如死灰。
“所以,是我又自以为是了吗?”
他眼圈发红,失魂落魄的样子让陆诗意的心脏突然剧烈地疼痛起来,险些喘不上气,可她始终强撑着,用手指掐着自己掌心的肉。
“是。”
但直至最后,她还是强自镇定,将这最后一刀刺进宋嘉鸣的心里。
也刺进她自己的心里。
我这样脆弱的生命,没有办法承受你那么沉重的爱意
陆诗意看着头顶漆黑的夜空和皎洁的月光,身下是冰冷的石板,胸口剧痛,呼吸急促。
这些年来她一直谨小慎微地注意着自己的身体,可自从她再次遇到宋嘉鸣那天她就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的。
知道自己有先天性心脏病那年,陆诗意十七岁。
那天,宋嘉鸣帮她把妈妈送到医院抢救,待他走后不久,她便被告知她妈妈患的是先天性心脏病。
在医生的建议下,她也做了一系列的检查,而果然,她竟也不能幸免。
那一刻的陆诗意终于明白,父亲当年为什么会离开她们,也明白为什么母亲会跟自己说,总有一天会明白她的孤独。
陆诗意知道,她生来贫寒,比旁人拥有得更少,但至少她有健康且年轻的生命,让她有足够的勇气对明天充满期待。
可连这么一点点期待,也在那一瞬间,消失殆尽。
但那个时候,她还没有想过要离开宋嘉鸣,直到他将募捐款交到她手上的那一刻。
彼时,她面对高昂的医药费,不得不休学提前踏进社会,却在回学校收拾东西时,发现宋嘉鸣竟也在为了她的事到处奔走。
他对学校说明了陆诗意家的情况,为她申请助学金,并请求以学校的名义为陆诗意募捐。
当她面对将募捐款交到她手中的宋嘉鸣,看着他脸上带着倦态的笑容时,她心疼到差一点便号啕大哭。
差一点,便想要上前去拥抱他。
可是她不能。
因为她忽然觉得,对于宋嘉鸣而言,她或许就像一颗会给他带来麻烦的坏心脏。
只有离开了她,他才可以拥有健康和未来,可以拥有欢欣与光明。
可以,是永远孤傲且自由的宋嘉鸣。
此时此刻的陆诗意想到这里,呼吸越发急促起来,她剧烈地呼吸着,像是缺氧的鱼,捂着自己的心口,眼泪和着汗珠一起大滴大滴地往下掉。
就在她意识模糊之际,却突然被人扶了起来。
是鹿纤纤。
她是听到陆诗意和宋嘉鸣的谈话声,这才好奇地从厨房里往外看,却看到在宋嘉鸣离开之后,上一秒还伶牙俐齿的陆诗意,突然一下轰然倒地。
她吓了一跳,这才连忙跑了出去。
鹿纤纤一边抚着她的胸口,一边安慰她道:“没事了,没事了。”
“真的没事了吗?”陆诗意脸色惨白,五官痛苦地拧在了一起,“可是纤纤,我为什么觉得,我正在死去。”
鹿纤纤看着眼前的陆诗意,她说出的话,让之间觉得心惊肉跳。
所以她竟也忍不住地红了眼眶,只是说出的话,却莫名带着不满。
“你在难过什么,该难过的是他不是吗?”
陆诗意说:“我只是在难过我自己。”
难过她这样脆弱的生命,无法承受宋嘉鸣那么沉重的爱意。
七、她对他的感情,像海里的冰山
宋嘉鸣走的那天清晨,他将七号房的房卡归还,并告诉陆诗意,他将他这一生所有的温柔,也一并放在她这里了。
“我应该,不会再来了。”
他说。
陆诗意咬紧了牙关,并没有说话,反倒是一旁的鹿纤纤,在他走后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
她问陆诗意,有没有见过一个孤傲的人放下一身骄傲,是什么样子的?
“我见过。”
不止陆诗意,连宋嘉鸣也从来没有注意过,在他们隔壁班,有个叫鹿纤纤的女孩子。
毕竟在整个高中时期,宋嘉鸣只对鹿纤纤说过两次话。
一次,是她鼓起勇气找他问题,他却讥讽她道:“这种题你不如拿去问我八岁的表弟,说不定连他都会做。”
另外一次,便是他为陆诗意在全校募捐。
在此之前,鹿纤纤从来没有怨过他让自己颜面扫地。
直到她看到他为了陆诗意,放下身段对每个人笑脸相迎时,她才真正觉得生气。
她以为宋嘉鸣对任何人都是一样,却没有想到,居然是有例外的。
可纵使如此,她还是将自己所有的零花钱一股脑地交给了宋嘉鸣,只不过在宋嘉鸣欣喜地对她说了几句“谢谢”之后,终于忍不住问他:“你这么喜欢她吗?
“她到底做了什么,能让你如此喜欢?”
宋嘉鸣想了想,坦言相告:“她什么也不用做,只需要被我喜欢就好。”
那天的鹿纤纤,在宋嘉鸣走后,趴在课桌上哭了好久。
“那一刻我就知道,我这辈子都不可能比得过你了。
“而你,却为什么这样对他?”
陆诗意闻言,鼻子发酸,将七号房的房卡拿在手中反复摩挲,垂着脑袋,带着满满的哭腔喃喃自语:“我若是有办法,怎会不将他留在身边?
“可是我没有。”
宋嘉鸣,我也曾十分盼望,我和你,会拥有怎样的明天呢?
可是怎么办?我也许并没有明天。
你这个人,太过在意我。
或许笨拙,或许莽撞,却将一生所有的温柔,都交给了我。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更要离开你。
我怕将你留在身边,你就不得不和我一样为了高昂的药费,而承星履草到精疲力竭。
我更怕将你留在身边,你就不得不看着我承受病痛、承受不知何时便会逝去的生命,而惶惶不可终日。
假如我富有,假如我健康……
算了吧,哪有那么多假如。
所以,算了吧。
陆诗意思及此,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而后吸了吸鼻子,打算将手中的房卡锁进抽屉里。
反正再也用不上了,她想。
她每年这个时候便会提前将七号房空出来,不过也是在盼着他来。
可从此以后,她再也等不到他了,再也见不到他了。
她看着印在房卡上的“鹿鸣”两个字,这恐怕,是她最明目张胆的爱意了。
却也像海里的冰山,他只知其一,不知其成千上万。
更新时间: 2021-06-21 19: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