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朝琼树,家家朱户

发布时间: 2019-12-18 19:12

分类:耽美甜文 / 睡前故事

朝朝琼树,家家朱户

文/绿袖(来自鹿小姐

我们这些身不由己、飘荡在尘世间的蜉蝣,不过是想要活下去而已,怎么就那么难呢?

作者有话说

写完这篇文的时候我感慨了一下,又写了一个渣男,他似乎又不是太渣,我觉得他最后的选择和他这一路的历程有非常大的关系。全文我最喜欢的是女主最后对男主说的那句话:“我们被很多人伤害过,但即使这样,那也不能成为我们去伤害别人的理由。”两个人都是一身伤,一个心怀芥蒂,一个愧疚难安,最后只能错过、互相伤害了。

一春满南宫白日长

我毒死阿古木汗的那天下了很大的一场雪。

我亲手将那碗鸠酒递给了阿古木汗,看着他毫无防备地一口不剩地喝下去,最后挣扎着捂着发不出声的嗓子,瞪大了眼睛愤怒地盯着我,凶悍的一张脸上青筋暴起。他大概想上前来掐死我,只不过踉跄地走了两步后便跌跪在地上。我在三步开外的地方冷冷地望着他垂死的挣扎,直到他一点生息也无。他可能直到死都猜不透,我为什么要毒死他。

我跪坐在地上,看着他的尸体渐渐变得冰冷,整个屋内寂静无声,桌子上的烛火忽明忽暗,渐渐燃尽熄灭,整个屋子陷入了一片漆黑中。

阿古木汗的尸体是第二天清晨被发现的,他的部下在门外试探性地敲门,每隔一刻钟敲一次,我跪坐在地上恍若未闻,直到第三次敲门之后他们终于破门而入。

喧闹声一阵阵地响在耳边,有人大力摇晃着我的肩,大声在我耳边质问着,我恍恍惚惚的,听不真切,直到塔娜出现在我的面前。

她欺身而上,明艳至极的一张脸恶狠狠地逼近我,手用力地捏着我的下颌抬起来,一双眸子瞪着我,问:“你是我父亲最宠爱的姬妾,我父亲向来待你不薄,为什么?”

她的手高高举起,却在半空中被人握住。我抬起头望过去,是顾宬,他负手缓缓而来,脊背微弯,俯身握着她的手腕。他穿着蒙古服,眉飞入鬓,幽深的一双眼黑沉沉的,直直地望着我,一副冷静自持的模样,话却是对着塔娜说的:“塔娜,先问清楚。”

塔娜看见他,像是泄了全身的力气。她松开恶狠狠捏住我下颌的手,转身扑进他的怀里,很快呜咽出声。他低头十分温柔地拍她的背,轻抚着她的发,安慰着她:“没事没事,有我在。”说完抬头直直地望着我,问,“朱颜,昨晚发生了什么事?”

我看着他们,将盈满眼眶的泪逼回去。我闭上眼,突兀地笑起来,对这件事供认不讳:“是我毒死他的。”

周围瞬间寂静,塔娜含着泪从顾宬的怀里抬头望向我。我只是隔着人群望着顾宬的眸底,我深深地望着他,就像这样可以望进他的心里一样。

他目光瞬间恍惚,隔了半天才问出一句:“为什么?”

我低下头,嗤笑出声:“因为我恨他。”顿了顿,我抬头看他,“因为我恨你们,你的妹妹毒死你情人的爹爹,我要让你们这一生都不能在一起!”满眼的泪落下来,我整个人像是行将就木般,恹恹的,“我的那些感受,总要让你也尝尝才可以。”

塔娜扑过来,一巴掌狠狠地甩在我的脸上,大声骂:“贱人——”嘴角腥甜,我偏着头舔舔伤口,无数人拥过来将我押下去,关在地牢中,等待着我命运的最后的审判。

顾宬在晚上来看我,他俯身蹲在地牢的外面,只是问:“为什么?”

我没有回答他,他沉默了一会儿之后继续开口说:“塔娜要我杀了你,她说要是我亲自动手,就还相信我,她依然会嫁给我,我会是浩罕氏新的可汗。”

我一动不动地望着他,等待他做出的决定。

他冷静得不可思议,手从隔栏外伸进来,手心里有一个小小的白色瓷瓶。我寻找他的眸底,想看看里面是否有一分不舍与难过,可是什么都没有,这个男人向来寡淡薄情。我伸手接过那个瓷瓶,放在手心里仔仔细细地端详着,他的声音模糊不清地响在耳侧:“我想,我来动手,终归会让你走得舒服些。”

他深深地望着我,视线一寸一寸地在我的脸上打量,这是他第一次这样认真地望着我。最后他拂袖站起来离开的时候,我唤住他:“我前天做了一个梦。”

他的背影停顿了半刻,他并没有回头。我看着他的背影,含着泪将瓷瓶里的毒酒一饮而尽,视线模糊不清的时候,我唤他的名字:“顾宬,好好对塔娜,她是真的爱你。”

他站在地牢的门口转身望向我,长身玉立,光线暗淡,有光从地牢的狭缝中穿透过来,细小的流尘飞舞,他的眉眼模糊一片,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剧痛一阵阵地袭来。我努力地朝他笑,这将是我最后一次看见他。我无力地闭上眼,缓缓地对他说:“顾宬,我们被很多人伤害过,但即使这样,那也不能成为我们去伤害别人的理由。”

“我不能陪着你走剩下的路,我希望余下的漫漫人生,你能过得幸福一点。”

二望见飞鸿指故人

我第一次看见顾宬的时候,他正沉默地站在他娘亲的身后。

他的娘亲改嫁给我爹,他随着他娘亲而来,在他们进门之前,媒婆不止一次地在我爹面前提起过:“这个女人长得美,手脚勤快,就是有个儿子,”她看着我爹的神色,顿了顿,加强语气又说了一句,“人长得很美。”

我爹去看了一眼,晚上回来的时候喜笑颜开,答应娶这个寡妇。

媒婆没有骗我爹,这个女人确实很美,五官温婉,眉眼弯弯,比我见过的所有女人都要美。顾宬就跟在她的身后,一步一步往屋子里走,迎着亮光,可以看见他们身后飞舞着细小的流尘,他的唇抿得紧紧的,漆黑的眸子沉沉地望过来,全身都在抗拒着这间屋子,还有这间屋子里的人。

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他有所察觉般抬眸朝我望过来,就在那一瞬间,我看见他眸中极快地划过一抹暗沉的蓝,我忍不住看着他的眼睛,想去捕捉那转瞬即逝的蓝,他却在我的视线里轻轻地蹙了蹙眉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我不知所措,赶紧把头低下去,这个漂亮的女人却走过来,蹲在了我身边,往我手里塞了一颗蜜饯。

她很温柔,弯眉对我笑,摸着我的发顶。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的娘亲,从我记事开始,我所能记得的就是家里漫天的酒气还有永远醉醺醺的我爹,他喝醉之后会打人,也会骂人,每次我都缩在院中望着院中漫天的星辰,想象着我娘亲会有的模样。

我想不出来,但我觉得,就应该是她这个样子的。我抿着唇,弯眼笑了笑。

我觉得我爹配不上新来的娘亲。

晚上顾宬就搬到了我的房间里。

房子太小了,我们只能共用一个房间,我爹在窗户底下给顾宬置办了一张床。顾宬进屋之后,我就在自己的床上坐着。他半躺在自己的床上,双手交叠垫在脑后,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屋子里静悄悄的,我抿着唇很紧张,悄悄抬眸瞥了他一眼。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努力地憋了很久,终于轻轻地对他说:“我——我叫朱颜——”

顾宬抬头瞥了我一眼,低下头去。

我努力露出讨好的笑容来:“哥哥,你叫什么?”

顾宬冷冷地看了我一眼,我看出来他是在嫌我吵,所以就捂住嘴,一句话都不敢说了。

月光透过纱窗洒进来,他的眉眼也凝上了一层清辉,显得越发清冷不可亲近。我看了他一会儿,老老实实地掀开被子躺进去,有些伤心地想:这个哥哥真凶啊,话还有点少。

他不喜欢我,他大概也不喜欢他娘亲嫁给我父亲。

那段时间,我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家。

我爹娶了顾宬的娘之后,过了一段颇为春风得意的日子,不为别的,她真的太美了,还很会过日子,邻里邻户的都羡慕他,他心情好,我们的日子也就过得好。

但是我爹讨厌顾宬,并且越发明显。一开始的时候,我爹只是打发顾宬去西街口给他买两斤牛肉回来下酒。顾宬面色冷淡,少言寡语,但是还是会依言买回牛肉放在他的面前。我爹喝了几两小酒后,就会满脸通红,醉醺醺地望着顾宬,指着他含混不清地骂:“你这个小杂种,拖油瓶,吃老子的,喝老子的,摆出这样的脸色给谁看?”

我惶恐不安地待在一旁看着他们,顾宬死死地握着拳头,像是被侵犯领地的野兽,目光凶狠地瞪着我爹,却死死地抿着唇,一句话都不说。我爹看着他这个样子却笑了,伸出手拍拍他的脸,俯身逼近他,笑出声来:“哟,看看看,看什么看,当心我把你这对眼珠子挖出来,小杂种。”

我爹这个样子我实在再熟悉不过了,他喝醉之后什么样的事情都做得出来。顾宬盯着我爹,眼里划过一抹幽幽的蓝。我鼓起勇气走过去,从一旁伸手怯怯地拉过他的手,声音低低的:“哥,快走。”

我握着他攥得发白的拳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拉着他要往一边去,却一点都拉不动。我急得声音里都带了哭腔:“快走——”顾宬的娘从外面闻声赶过来,走到我爹旁边,脸色苍白地对着顾宬使眼色。他偏过头望了我一眼,紧绷着的身体放松下来,任由我拉着他,跟在我身后走到了院子里,将我爹的破口大骂声抛在身后。

我的手心里出了一层汗,顾宬低着头坐在一旁的台阶上,我犹豫了一下,坐到了他的身边。院子里一片漆黑,仅有寥寥的数点星光,晚风从黑暗里拂过来,还能听见晚虫嘈杂的叫声。过了很久,他偏过头,声音苦涩地问我:“他经常这样?”

我点点头,他继续问:“你被打过?”我笑起来:“这几天还算好的。他喝醉之后你就跑远一点,不要和他僵持,他力气大,被他抓到了你跑都跑不掉。”

夜静悄悄的,我把头埋在膝盖里,他没有说话。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乖乖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的时候突然被人推醒,我睁开眼的时候,月光透过窗棂朦朦胧胧地照进来,他有些局促地站在我床前。我揉着眼睛,惊讶地望着他,他像是犹豫了很久,伸出手摊开放在我面前,手心是一块小小的蜜饯,是当初见面时他娘给我的,我那天晚上包好塞到了他的枕头下面。

他偏过头,耳朵上染上一抹红,轻声对我说:“我前两天不知道怎么给你,我不吃甜的东西。”他捏着蜜饯送到我的唇边。我糊里糊涂地咽下去,甜意在唇齿间散开。我愣愣的,他却突然笑了出来,虽然转瞬即逝,但眉眼朗朗,笑意清浅,是我在这贫乏的一生中见过的最美的风景,只可惜此后,他再也不曾这样笑过。

三莫叹人生头雪色

第二天早上我和顾宬起床的时候,看见了顾宬娘亲眼角遮遮掩掩的青紫。

顾宬拉着他娘的手走到一边,我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是能看见顾宬越皱越深的眉。他表情嫌恶,朝我这边瞥了一眼之后不知道说了什么。顾宬的娘唇边扯起的笑容有些无奈,她拍拍顾宬的头,不知道说了什么,顾宬就低下头去。

我手足无措,惶恐不安地看着他们,直到顾宬的娘走过来柔声问我:“阿颜想吃什么?”

我的一颗心终于放下去,我怕他们会离开,他们是投射在我生命中的一缕阳光,是我渴望已久的家人,我想紧紧地攥着这一缕阳光,即使生活艰难,过得不堪,但是撑下去,阴霾散去,我们终归也能得到一个很好的归宿。

我真的只有这么小小的奢望。

只可惜命运从来都不肯眷顾我们。

我爹越来越嗜酒,屋子里每天都充斥着刺鼻的酒味和他骂骂咧咧的咒骂声。他骂很多人,骂我,骂顾宬,骂顾宬的娘亲。多年来的忍耐让我习以为常,顾宬由一开始的愤怒渐渐变得冷漠。我爹喝醉的时候,娘会轻声哄着他,我们一声不吭地粉饰太平,咬着牙想要将生活熬下去,直到除夕的那一晚。

那是我们在一起过的第一个除夕,我爹也露出淡薄的笑意,那真是久违的和睦,就这样一直平平安安地到了深夜。我和顾宬在黑暗中被一声压抑的低泣声吵醒,是从主屋里传出来的,我还没清醒的时候,就看见顾宬已经从他的床上翻身一跃而起朝屋外奔过去了,打开门时,冷风呼啸着灌进来,我瞬间清醒,穿上衣服追出去的时候我听见了打骂与痛哭声。

顾宬飞快地踹开主屋的门,十二岁的少年沉默着,用单薄的身子死命地往门上撞着。我扑过去拍打着门,带着哭腔喊:“爹——爹——开门——你开门——”

顾宬到底没能撞开那扇门,屋内却瞬间沉寂,过了片刻,我们听见顾宬娘亲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哽咽:“谁让你们来的?快回你们自己的屋里去。”

顾宬头抵在门上,半晌无声,像是在黑暗中冻成了一座冰雕。我不敢动弹,凉意从四肢百骸入侵。主屋没有声音,我陪在他身边,冻得吸了吸鼻涕。我终于冻得受不了,上前去拉他,小声地说:“哥哥,我们回去吧。”

他转过身来看我,尚是青涩的脸已经出现凌厉坚毅的轮廓,我看见他满脸的泪,他的眼睛黑黢黢的,像是最深沉的夜色,那是我第一次在他身上看见类似于绝望的气息,铺天盖地的绝望,他面无表情:“我保护不了她。”

将眼泪逼回去,我走上前抱住他,只能笨拙地安慰他:“再等等就好了。”

可惜顾宬的娘没有时间让我们等了。

她死于半个月后。

我爹越来越暴躁,顾宬的娘不能和外人开口说话,和过路的男人说上一句话,他都会猜忌暴躁一整天,他醉酒的次数越来越多,渐渐让人越来越难以忍受。

那时候总想着忍,顾宬的娘在忍,她不想再带着顾宬过居无定所流浪的日子。在我的记忆里,她越来越消瘦憔悴,但就像是扎根在石缝中的花,百忍成双。

直到顾宬受了伤,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和我爹起的冲突,等我和娘洗完衣服回来的时候,就看见我爹举着一个碗,朝他的头上砸过去。

我还没反应过来,娘已经发出一声巨大的悲鸣,朝踉跄着倒在地上的顾宬扑过去了。

血顺着顾宬的头流下,这个女人手足无措地捂着他的伤口,朝我爹大声吼道:“你做了什么?你做了什么?”

我爹愣在原地,佯装着镇定:“不就是流了一点血吗?”

娘猛地抬起头来看向我爹,那眼神让一旁的我触目惊心。

还好顾宬最后没有事,但是我想,这个家再也挽留不了他们了。我爹触犯了一个女人最后的底线,他们终于决定离开,在这件事之后。

我陪着顾宬从医馆里敷完药回家走到家门口的时候,他突然停住了脚步,挂在简陋的木质门檐上的灯笼在寒风里摇摇晃晃,一层一层的黑暗席卷过来,他突然拉住了我开门的手,眉眼犹疑,踌躇不前,最后轻声问我:“你要不要离开这里?和我们一起?”

我知道他们不会再待下去了,他的眉眼有少见的温和,他耐心地微微倾身询问我的回答,一瞬间我心间转过无数的念头,像是站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周围是茫茫的雾气,我看不清前路,也没有退路。我突然想到了很小的时候,记得我骑在我爹肩上时的笑声,记得他长满茧子的手温暖地擦过脸上的触感,这些不合时宜的回忆划破茫茫的雾气将我包围。

顾宬的眼睛映衬着门檐下的灯笼,带着暖黄色的光,我看见那抹温和的蓝,最后我犹豫了一下,才说:“他毕竟是我爹,让我想想……”

他抿着唇,极快地笑出来,点了点头。

他们没有走掉,我爹那晚喝得醉醺醺回来的时候,从床底下找到了顾宬的娘收拾好的包袱,他在醉意之下控制不住滔天的怒意,用枕头捂死了挣扎的她。

后来很多时候我都在想,当她被我爹用枕头捂着口鼻挣扎的时候在想些什么呢?没有人知道,但那个时候的顾宬,他想的是一切我们所能想到的美好,他躺在床上,和我说着他对未来的憧憬,他的眼睛那样亮,脸上依然带着对生活的热忱:“我想先带着她找一个安身之地,脏一点小一点没关系,我想担起一个男人的责任,不求怎么样,只要我们在一起,一起努力好好地活下去。”他甚至在这个畅想里带上了我,“你算我妹妹,你要是跟我们离开的话,我要再努力些,以后要给你攒嫁妆,然后给你挑一个好夫婿,一定要宠着你的那种。”

我听着听着笑出声来,眼泪顺着脸颊滑下去,连声回答他:“好啊!”

很多年之后,我一直怀疑这只是一个梦,一场太过于美好的、让人想要一直沉睡下去不再醒来的梦。

顾宬娘亲的尸体在隔天被发现。

这是乱世,一条人命算什么?一条从蛮夷之地过来的再嫁的女人的命又算得了什么?能买一个肉包吗?顾宬带着官府的人找上来的时候,我爹只花了十个铜钱,就买了一条人命。

那是段混乱的记忆,到如今我都不敢再回忆。那年的冬天我过得浑浑噩噩的,顾宬被赶走的那天我缩在角落看着他伴随着风雪,一瘸一拐地离开的单薄背影。

我还记得他来的那一天,他的娘亲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人,他的神色淡漠,眼里掠过一抹蓝,还有后来某个晚上,他清浅的笑意,以及氤氲在我嘴里的蜜饯的甜味。

如今他带着一身伤,孑然一身,单薄的背影踉踉跄跄地消失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

可我不敢出来送他,不敢出来抱一抱他,我甚至连看他一眼都不敢。

四不知归得人心否

我找到顾宬的那一年,是在承德十年冬。

距离他离开,已经整整六年,我爹在这年冬天醉死在寒冷的大街上,我变卖了所有的家产,沿着他曾经走过的路,来寻找他。

我没有忘记,我还欠着他一条命。

那时断断续续下了数十天的大雪初歇,街头上连绵十里的灯笼次第亮开,衬着一街熹微的雪光,莫名透出股暖意来,我冻得浑身僵硬,缩在熙熙攘攘的酒楼外面的石狮子下面,旧棉袄被冻得硬邦邦的,手指没有知觉地合拢在唇边,哈着气取暖。

岁月的洪流将他带来,又将他带走,最后又将他送回我身边,以一种残忍冷漠的方式。

我六年不曾见过他,但只要一眼,就能认出他来,他脸部的轮廓被一支名叫岁月的笔清晰地在我的心上勾勒出来,一丝一毫都未变。他走在人群中,缓带轻裘,黑色的大氅衬得面如冠玉,五官极深邃的样子,唯有唇上一点淡薄的红,他的身边跟着一个年纪中旬的锦衣女人,那女人谄笑着跟在他的身边,也不知道说了什么,突然就伸出手在他的下巴上摸了一把。

我看着顾宬极快地蹙了下眉,然后偏过头朝我这个方向望了过来,那样清冷的眼睛,透着淡淡的蓝,眼角眉梢俱是淡薄的轻嘲,我感觉浑身冰冷的血液瞬间沸腾起来涌向大脑。

我也不知道浑身僵硬的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力气,默不作声,像一支离弦的箭一样直直地冲了出去,直直地撞在了那个女人的身上。那个女人被撞得踉跄着后退几步,惊声尖叫。我发出小兽般的嘶吼,用尽全身的力气欲再撞过去,突然被人拎着后领狠狠地甩出去了。地上很硬,我身上也都冻僵了,其实不疼,四肢百骸都是木的,我只觉得脑子很蒙,一片空白。

我怔怔地看着顾宬,清冷的男人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我不知道他是否还认得出我,但是我确确实实从他急剧收缩的瞳孔里看见了杀意,眼神比这寒风还冷。可他偏过头去,无声地拍着刚刚拎着我的后领把我甩出去的手。后面那个女人气急败坏地走上来问:“是什么人?”

我仰头看着被灯光映红的夜空,看着顾宬一边拉着那个女人离开,一边说:“一个乞丐罢了。”

他们越走越远,我躺在那里,有人踩到我的手,看到是一个人吓了一跳,偏头骂了句:“晦气。”然后抬脚用力朝我踢过来。我被踢得飞出去,落到了灯光照不到的墙脚。

我努力地把自己蜷缩起来,缩成小小的一团,身上没什么知觉,心里却像是破了一个极大的洞,呼啦啦地往里灌着风。我伸出细细的胳膊抱住自己,眼泪顺着冻僵的脸庞流下去。我呜咽着,声音小小的,一遍遍地唤:“顾宬……顾宬……”

我将自己抱得紧紧的,仿佛这样伤心就可以少一点一样。我将头枕着地上的脏雪,又唤了一遍:“顾宬……”

他撑着伞回来的时候,我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那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了,这是狭窄的巷道,我听见外面主道上小贩们喧嚣的吵闹声,灯火通明,仿佛热闹至极的模样,这里却寒冷黑暗。他撑着伞站在我面前,背着光,只是一道模糊的身影。我努力扯着嘴角笑,他抬脚踢了踢我的腿,声音带着寒意:“你爹呢?”

“死了。”我躺在地上望着他,“醉死在大街上。”

他在黑暗中蓦地嗤笑出声,声音苍凉,然后点点头,转身离开的时候他又停顿了一下,背着身子问我:“你来做什么?”

“我在找你,”温热的眼泪滑过脸颊的时候整个人像是有了点温度,我闭上眼,悲哀地说,“我在找你,找了将近半年,我找啊找,终于找到了你。”

“找我做什么?”

“对不起,我和我爹欠你一条命,对不起……虽然弥补不了什么,但我和我爹都欠你这句话。”

他手里的素伞脱手而落,落到地上的时候被风席卷着飘向远处,漫天的大雪簌簌而落,我冻昏在街头的前一刻的记忆,是他转过身沉默地凝望我的身影。

我是在顾宬的屋子里醒过来的,小却整洁的一间屋子,他就站在我的床前,眸光复杂地望着我,见我醒过来,神色冷淡地偏过头,转身出了门。

我盯着床帘,一阵阵恍惚,他若是不管我的话,我大概已经冻死在街头了,可是这就是他,从我见他的第一面我就知道,他的内心是与他表面所表现出来的冷淡不相符合的柔软,像他眼底的一抹蓝,像他在多年前要带着我一同离开,他的内心始终有一块地方柔软善良,任由时光荏苒,到如今,他也未曾变过。

我在这个小屋里住了下来,我的身体落下了很严重的寒症,他替我抓了药,每日熬给我喝。我们始终沉默,不提前程,不问后路。他极少到这间小屋来,身上时常带着青紫,我不知道他在做些什么,他也缄口不言。

我整颗心被硬生生地撕裂的那一天是在一个月后。

我的伤养得差不多了,这段时间我一直在绣东西,病好之后我就想去把这些刺绣给卖掉,贴补一些家用。

这些刺绣是在盼君顾坊里卖掉的,那是我见过的最大的烟花之地,我把这些刺绣卖给坊里的姑娘低着头匆匆欲走的时候,看见了顾宬。

他在坊内,我们隔着远远的距离,我看见他投射过来的视线,以及他身边一个妇人探入他前襟中的手。

在初见的时候我就曾见过他身边的那个妇人,我不敢问,不能问,佯装着镇定颤颤巍巍地转身离开,手心里的铜钱捏在掌心中,带着潮湿的汗意。我茫然地走在人潮汹涌的大街上,小贩的吆喝声近在咫尺,我拿着这些铜钱买了一根骨头。

顾宬晚上回来的时候我正在熬骨头汤,香味扑鼻,开门声响起的时候,我抬头对他笑:“马上就好了。”

他站在门边并不说话,过了很久,我听见他说:“你都看见了?”

我专心地低头熬着汤,装作没听见。他自顾自地开口说下去:“那年我离开后,走投无路的时候被街头上卖艺的草台班子收留了,我感恩戴德,努力地学习技艺,只想好好活下去。后来表演的时候,他们将我卖给了她——诰命夫人,寡居五年,很高贵的身份。”

他语气平静,仿佛这些年经历这些的人不是他一样。汤锅里的热气飘上来,我低着头,眼泪一滴一滴地落进锅里,过了半晌我才装作毫不在意地抬头笑着看他:“好了,汤好了,快去拿碗。”

他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我听见他悲怆的呢喃声:“怎么就那么难呢?朱颜,我们只是想要活下去而已,怎么就那么难呢?”

我忍住满眼的泪,心下仓皇,我们这些身不由己飘荡在尘世间的蜉蝣,不过是想要活下去而已,怎么就那么难呢?

五滴尽湘妃眼中血

转机来自于承德十六年,朝政大乱,北方西凉的铁骑挟着雷霆之势践踏了整个盛京的繁华,昔日的笙箫歌舞再也不见踪迹,往日漂浮在护城河上的画舫变成了一具一具无人收敛的尸骨,大梁的官员被抓的抓,逃的逃,顾宬终于摆脱了这场持续数年的噩梦。

一路上饿殍遍野,浮尸满地,铁蹄下的大梁像大雨之后在枝头上颤颤巍巍的杏花,满目荒凉,顾宬带着我北上。那时候食不果腹,居无定所,但可笑的事,多年之后回忆起来,我和顾宬竟只有这段日子过得最为快乐。

我们白天赶小路,吃林中的野果、野菜、野味,晚上和很多难民一起挤在路边残破的庙中,东奔西走、东躲西藏的,不过就是为了活下去。

那时候我和顾宬就在想,所有不好的我们都已经经历过了,若是能活下去,就要重新找一个地方,从头开始,好好地活下去。

可是连这也成了一个奢望,因为那之后我们遇见了阿古木汗。

他是西凉旁支浩罕氏部落的可汗,跟随在西凉的大军身后,我们北上逃亡的时候遇见了他们的骑兵,数百个流亡奔散的难民被圈禁在狭隘的树林中,他们举着火把圈禁着我们。顾宬将我护在身后,缩在人群中。多日来的逃亡让人麻木不堪,除却偶尔的低泣声,我们都在等着即将到来的死亡。

直到匆匆赶来一个西凉的骑兵,用西凉话朝我们吼:“喂,你们这些南蛮子,有没有人会乐器?”

死一样的寂静……这是唯一的一丝生的机会,我和顾宬在黑暗中对视,我看见他陡然亮起来的眸子,下一刻,他拉着我的手站起来,冷静地用西凉话回复道:“我们会。”

我都忘了,他有一半的西凉血液。

那个骑兵上下打量了我们一眼,然后一招手:“出来。”

这像是老天爷良心不安之后给予我们的唯一馈赠,我瑟瑟发抖地跟在顾宬的后面,我什么乐器都不会,可这个时候了,他也不曾抛下我。

阿古木汗想要听大梁的宴乐,我们被带下去简单地梳洗之后就被带到了阿古木汗的营帐,满帐的喜庆笙箫与帐外驱散不了的死亡气息形成鲜明对比。顾宬护着我,在营帐的角落中抚琴,他曾经不得不学会的琴艺,在此刻成了我们活下去的保障,不得不说,生活中的缺憾总会有另一种来补偿。

坐立难安地弹奏完要退下去的时候,离我们远远的阿古木汗突然注意到我们这里,他的眼睛突然瞪大,灼热的视线落在我身上,我一动不敢动。他问了句话,顾宬身体僵了一下,然后用力地拉着我的手,回了一句话。我听不懂。阿古木汗只是笑,不怀好意地笑。

那晚顾宬一直在我身边寸步不离,直到深夜,门“啪”的一声被推开,进来两个西凉人,粗鲁地拉着我往外拖。

我意识到什么,顾宬一直护在我身前,他被拥进来的西凉人按在地上的时候我一直在瞧着他哭,手死死地扒在门栏上。我惊慌失措,他动弹不得,被按在地上抬眸望着我,眼神悲哀。我又看见了那种绝望,那是很久之前,我爹打他娘的时候他站在门外望向我的眼神,那时候他对我说:“我护不了她。”

他眼里的蓝光流转,眸里的光一分一分黯淡下去。我闭上眼,不想让他看我这个样子,手一点点松开门扉。被拖走前,我扯起嘴角对他笑笑,无声地做着口语:别担心。

那夜之后,我就成了阿古木汗的宠姬。

我和顾宬都活了下来,没有逃亡,不用提心吊胆,活得比我们以往过的每一天都要好,真是想想就绝望。

阿古木汗偏好汉人,不盈一握的腰身,细致玲珑的脸颊,沉默寡言的性子,他甚至喜欢我对他不冷不热的态度。

我再次看见顾宬的时候,他像是换了一个人,那种眼神深处的狠戾是遮不住的,他一字一句地对我说:“朱颜,我会带你离开,我一定带你走。”

那之后,西凉在大梁的国土上建立了政权,阿古木汗带着我回到了浩罕部落,顾宬自然也在,他成了阿古木汗身边的副僚。

六不敢怨于君,只怕芳菲歇

顾宬曾经用那种笃定的语气对我说他会带我离开,我一直相信他。那是几年后?三年还是四年?阿古木汗对我放松了警惕,我们有无数个机会可以逃走,可那时的顾宬只是沉默地望着我:“再等等,等等。”

我是什么时候知道他不会带我离开的?是在看见塔娜的时候。他在浩罕氏的地位越来越高,权力越来越大,阿古木汗的女儿塔娜对他情有独钟。

跟在阿古木汗身边的时候,我经常看见他们,这个嚣张跋扈的西凉姑娘对着顾宬盈盈一笑,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边,她会非常笨拙地向他询问汉语的发音,而他在面对她的时候会妥善地敷衍,细致地照顾。

顾宬在浩罕部落的势力渐渐壮大,我不知道他做了哪些事,他对于塔娜是什么样的感觉,但是我知道,他不会带我离开了。

他有大好的前程,有美人在身旁,不会愿意回到以前那种惶惶不安、任人欺凌的日子,他不会离开了。窗外雪深寒生,我和顾宬,如今算来,也已经共度十三个长冬了。

我甚至想,以后这漫长的一生,就会这样过去了。

那时候我就在想,不离开也好,他还是在我身边,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不能忍一忍的,直到我无意间听到阿古木汗和他部下的对话。

阿古木汗粗声粗气,带着不屑:“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他的一举一动我都看得见,现在不动他是怕塔娜难过,但是不过一个男人嘛,伤心一阵过后也就好了。”

心被一只手捏得死死的,足尖踏在地上悄无声息地离开,我隔天在阿古木汗的酒里下了毒。

毒死阿古木汗的人是我,再说些似是而非的话挑拨顾宬和塔娜,这个女子娇纵孤傲,她爱顾宬,他会有办法脱身让她对他放心的。

顾宬终于选择亲手毒死我。我望着他在地牢中的背影,他停驻了很久,最后对我说:“我没有办法,朱颜,我回不了头,这是我欠你的。”他的背影极快地消失在地牢中,步履踉跄。

痛意传到四肢百骸,我甚至没来得及告诉他他并不欠我。

我们是相互抵消。

那是很久之前,顾宬在问我愿不愿意和他们离开的那个晚上,我犹豫了很久,我想保持一个完整的家,我告诉了我爹顾宬和顾宬的娘要离开,我只是想让我爹学会珍惜,想让他戒酒,想回到之前的日子,可我不知道他会在之后愤怒之下失手杀了顾宬的娘。

我辜负了十二岁顾宬的善意,他亲手递给我一杯鸩酒,他不知道,他在我心底,永远是那个顾宬,他会将我从街头抱回,会在生死攸关的时候一直护着我,他是那个无论怎么样都始终心怀善念的顾宬。

闭上眼的时候我想起我做的那个梦,顾宬没有问我是什么梦,我也没有机会告诉他了。

那时大雪弥漫,挂在简陋的木质门檐上的灯笼在寒风里摇摇晃晃,暖红色的光划过茫茫的雾气笼罩在他的身上,他的眉眼在黑夜里闪闪发光,修长的身体微弯,他伸出一只手,递向站在门口一脸愣怔的我,问我:“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浓雾忽地散去,大红的灯笼晃得更厉害了,灯光却清晰地照过来,照亮了他清俊的眉眼,雪花簌簌地落在他的发上,落在他的眉上,落在他偶有幽蓝划过的眸底,落在他向五年前的我伸出的那只手上,这雪花转瞬即逝,他又说了一遍:“跟我走。”

是十二岁的顾宬,是二十五岁的顾宬,他们站在我身前,而我将手搭上去,浅笑着点头:“好。”

睡前故事

更新时间: 2019-12-19 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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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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