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若鱼(来自鹿小姐)
她生性倔强,她想,总要有个办法了结那件往事,此后她才能安安心心地爱别人。
作者有话说
其实,最开始出现在我脑海里的,是我写这篇故事的起因。我在网上看了一个关于女赛车手的帖子,觉得挺酷的,就想写一个女赛车手的故事,脑海里立即有了她的形象——长鬈发,红指甲,抱着头盔笑得一脸灿烂的样子,于是就有了这个故事。
在做自由撰稿人的这两年里,我越来越觉得故事是有生命的。当你想到一个人物并开始下笔的时候,仿佛这个故事自己就有了生命,会有怎样的结局仿佛已经注定。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写这个故事时,我完全是信马由缰,希望你们会喜欢。
1.她在那天见过此生最美的夕阳
在桃城路有一家店,它叫作由美理发屋。
理发屋铺面不大,门前种着一棵芒果树,这个季节正开着花。旧式玻璃拉门永远都关着,但门把手上贴着一个小小的“拉”字,人们就知道店子正在营业。
初次经过这家店时,我就被这个名字吸引了,它有一种上个世纪的感觉。
现在,大街小巷的理发店都装修得富丽堂皇,墙壁上贴着时尚海报,门前站一排小哥,逢人便甜甜地叫一声“姐”,借此推销产品。
而由美理发屋的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店子只有她一个人在经营,进来光顾的也大多是中老年熟客,所以,她见到我进来的时候,脸上微微露出诧异的神色。
其实,我无数次经过这家店,这次终于鼓起勇气踏进来了。由美问我洗头发还是剪发的时候,我蒙了一会儿才说剪发。
由美去准备东西,而我透过镜子环顾这间小店。橘黄色的灯光下,所有的物什都被罩着朦胧的暖光,店里许多旧陶盆里种着鲜绿的植物,有淡淡的花香。
她又问我剪成什么样式,我从镜子里对上她的眼神,说:“按照你的感觉剪吧。”
由美怔了一下,很快就拿定了主意。我没有在意她将我的头发剪成什么样子,而是一直看着镜子里的她。她个头很高,很瘦,也很白,穿着纯色的旧式衬衫,衬衫下摆扎在长裤里,虽然一头乌黑蓬松的头发很亮眼,但脸上多多少少已有了岁月的痕迹,只是依稀可以看出她从前应该有副姣好的面容。
桃城路许多人都知道,她的右脚有点跛,据说是年轻时出过车祸。大概是因为留了疤,她一年四季都穿长裤。
但我觉得,她穿裙子应该很美。
她剪发的手法娴熟且利落,很快就将我的长发剪到肩头,令我像民国时期的女学生。剪发的时候,她不像其他店里的师傅那样聒噪,而我终于忍不住问道:“你还记得赵山河吗?”
镜子里她单薄的身子猛然一顿,我捕捉到她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她看着镜子里的我,仿佛在问我是谁,我想了许久才一字一句地说:“我是赵山河的女儿。”
由美的手僵在半空中,褐色的瞳孔逐渐放大,随后她垂下眸,像在回忆一般,喃喃自语。
她说,她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
从我记事起,我便没有父亲,只有赵山河这个名字,以及案台上那张褪色的照片。照片上,他穿着赛车服,抱着头盔,对着镜头不可一世地勾起嘴角,而他手臂上还搭着一只手,那只手纤细白皙,指甲上涂着扎眼的大红色指甲油。
那是父亲跟一个女孩的合影,显然,那个女孩不是我母亲,否则它不会被外婆残忍地撕掉。外婆和母亲对照片和赵山河的事都绝口不提,还把照片锁进了柜子里。对于赵山河,我只有随着岁月消磨越来越模糊的印象,但对于那只漂亮的手,我倒是越来越好奇。
她到底是父亲的什么人呢?她一定知道些父亲的事吧。
直到19岁那年,我才在网上一个贴吧里看到晒旧照片的帖子。那是十年后我终于再一次见到赵山河的照片,也终于窥得那只手的主人。她不仅有一双漂亮的手,也有一张标致的脸庞、一头美丽的大鬈发,涂着鲜红口红的唇,蓝白色的赛车服衬得她一脸春风得意。
在这张照片的角落,有一行黑色的清秀小字:1998年,由美与山河。
由美说,这张照片拍摄于一个秋日黄昏。
她在那天见过此生最美的夕阳。
2.她想做什么,他便陪她做什么
1988年,7月。
由美高中毕业之后,她父亲花了一大笔钱才把她送进一家小学做代课老师,等考了教师证就是正式职工了。但是,由美对做老师这件事毫无兴趣,她也与办公室里那些老师无法相处。她的衣服和鞋子的款式都太新潮,她也是唯一一个不戴眼镜的老师。
在那个年代,戴眼镜也是一种文化象征,所以她显得格格不入。
放学后,她一个人骑自行车在大街小巷逛,忽然就觉得这座小城太小,而她想要的太大,但那具体是什么,她也不确定。
做老师的第三个月,她偷偷辞了这份人人羡慕的工作。当父亲知道这事的时候,她已经逃之夭夭,跟一个男同学连夜跑去了武汉。这在当时绝对算得上离经叛道,小城的人传得沸沸扬扬,说她跟人私奔去了。
对此,她觉得无所谓,但父亲觉得丢尽了脸面。
男同学去投靠一个朋友,他在汽车修理行工作,由美也去了。
18岁的由美第一次见到21岁的赵山河,他从一台奥拓汽车下面探出头来,嘴里咬着一个扳手,目光扫过由美时顿了一下,由美这时才注意到自己穿的裙子,脸唰地红了,连连退后几步。不多会儿,赵山河从车底钻出来,她这才看清楚他的面容——狭长的眼睛映着灯光,脸部轮廓棱角分明,颧骨上的油污丝毫不妨碍他的英气。
他看了她一眼,然后就去跟男同学打招呼了。由美望着他的背影,心间仿佛有什么东西倏忽被夜里的江风吹动。
不久后,由美在一家广告公司谋到一份文员的工作,正巧那公司距离修车行不远。偶尔路过车行,她会跑进来笑眯眯地打个招呼。赵山河有时候在修车,有时候坐着看报纸,明明很年轻,做事却有几分老成。
见到她时,他也总是低着头淡淡地打个招呼。
这让由美觉得他大概和许多这个年纪的人一样,顽固无趣,那夜被风吹动的心又归于平静。所以,后来连续多日,她都没再去修车行。一天她下班的时候,忽然有人朝她鸣喇叭,她走过去才发现对方竟然是赵山河。原来,他花两千多块钱买了一台波兰产的二手微型轿车,顺路过来载她一程。
由美只顾着看赵山河,她头一回见他穿工作服以外的衣服,一件白衬衣配蓝色牛仔裤,衬衣口袋里挂着一副墨镜。他脸上的表情仍然淡淡的,但是眼神仿佛发着光。
由美后来才知道,他不是顺路,而是专程来载她的。
他开着小轿车带她沿着汉江兜风,将清风明月都揣进怀里。那一刻由美知道,她的心已经无处可逃了,而赵山河看她的眼神也发着光。
那时候的武汉汽车很少,天空很蓝,时间很慢,爱情正当时。
由美跟赵山河很快坠入爱河,谁也没有说恋爱,就那样自然而然地在一起了。她每天都要去修车行晃一圈,趴在地上看他在车底修车,一脸专注的样子。小女孩的天性上来,她伸手故意挠他痒痒,他却一把将她捞进车底,吻得她一脸油污。
她笑得花枝乱颤,同他一样躺在车底,看汽车的构造,又给他递扳手或者螺丝刀,有一种说不出的浪漫。
由美突发奇想要学开车,在赵山河眼里,她本就是个与众不同的姑娘,于是他便教她开车。他原以为女孩子都是不善此道的,只随便哄她开心,没想到她学得很快,学会后开得丝毫不比他差,他微微诧异。
于是,由美成了全武汉唯一一个会开车的女司机。赵山河没空的时候,她就自己开车出去。看着宽阔的大道和快速后退的风景,那一刻,由美忽然就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了。
“你要当赛车手?”赵山河差点惊掉了下巴。
由美昂着头反问道:“有什么不可以吗?”
事实证明,确实没有什么不可以。由美从广告公司辞职之后,每天练习开车,两个月后,开着那辆小轿车参加了一场业余比赛,赢了一笔不小的奖金。从那以后,她便在这条路上一去不复返了。
而赵山河表情仍旧淡淡的,但说出来的话很暖心。
他说,她想做什么,他便陪她做什么。
3.她已经把此生此世都押在赵山河身上了
在当时,赛车还不算一个正经行当,完全是爱好者发起的业余赛,他们是被正派人士视作不务正业的。所幸那时候信息闭塞,赛车活动也只在午夜的郊区进行,有许多人甚至不知道有这样一群疯狂的年轻人。
一年后,由美跟赵山河组织了一个小车队,白天在修车行工作,晚上赛车,用赢来的奖金购置装备,活得像一群夜游魂。只是,那时候他们跑遍了裁缝铺,都没人知道赛车服长什么样子,于是,赵山河托朋友从澳门买了赛车服和头盔,由美在每一件赛车服的袖口都绣了“赛风”两个字。
由美还跑去理发店烫了一头大波浪。大家穿上赛车服的那天,在一家照相馆拍了合影。也是在那天,由美跟赵山河拍了唯一一张合照。
她挽着他的手臂,两人朝着镜头笑得一脸灿烂,照片一式两份。
走出照相馆的时候,由美依然挽着赵山河的手臂。她忽然抬头说:“不如,以后我们的结婚照也穿赛车服拍吧。”
赵山河的脚步顿了一下,由美只顾着憧憬未来,全然没有察觉他的异样。
那时候,由美正爱得热烈,连赵山河家在哪里、是否婚配、父母从事什么工作都不知道,就凭着一腔爱意想要嫁给他。
由美那时候的心思全放在车队上,她每天早出晚归,去结识一些专业的赛车手,她想带领车队从业余的变成职业车队。
终于,皇天不负苦心人,由美多日的奔波终于换来一些成效。
有个从北京回来的赛车手带来消息,如果他们的车队能赢一场省级赛事,他们就可以去北京参加一场正规的职业比赛。
由美跟赵山河都很激动,但是距离省级赛事只剩下不到六个月,而他们那辆比奥拓还小的车根本就不符合参赛要求。他们思来想去,决定自己改装。
那日,由美又同赵山河一起在车底研究改装,一旁忽然出现了一双脚,穿着军绿色的解放鞋。由美以为来了顾客,连忙从车底钻出来。
只是,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那双解放鞋的主人会是她父亲。
他什么话也没说,抬手就狠狠甩了她一巴掌,她没站稳,撞在车上。听见动静的赵山河立即从车底钻出来,将由美护在身后。
“他是我爸。”由美红着眼眶,一句话就将赵山河所有的气焰浇灭。
由美的父亲从头至尾没说一句话,赵山河低声下气地叫了一声又一声“伯父”,而他只是冷眼看着由美。她穿着T恤、牛仔裤和运动鞋,扎着高高的马尾辫,一点儿女孩儿家的样子都没有。
由美眼泪汪汪地望着父亲,一句话也不敢说。那天,由美到底还是被她父亲押了回去。临走前,她跟赵山河说,她一定会回来的,要他等她。
由美被押回小城死死看管起来,除了院子,哪里也不能去。她这样大动干戈地闹了一出“私奔”,学校是不会要她了。全家人都活在阴霾里。为了培养她读书,全家人耗尽了心血和积蓄,现在都觉得她前途无望了。
所以,最终他们给由美安排的未来是——嫁人,嫁一个条件还不错的人家。
这座小城是没人会要她的,那她只能嫁去外县。那一阵子,家中时常有人来,父亲把她叫出来见见面,人家一听她读过书、做过老师,就觉得挺不错的样子。但是由美谁也看不上。
最后一个来家里提亲的人叫赵玉河。由美之所以记得他的名字,是因为它跟赵山河的名字只差了一个字。但她依然拒绝,她已经把此生此世都押在赵山河身上了。
她问父亲,同样是嫁人,为什么不能嫁赵山河。
父亲气得摔了茶杯。这次她的意见已经无效了。
4.从那一刻开始,她忽然决定不再爱赵山河了
由美自被父亲带回来,一次也没有哭过。
因为,她觉得不管怎么样,她总是要回到赵山河身边的。但赵玉河来的那天,她哭了,哭得泪雨滂沱,因为父亲当即就替她答应了这门亲事,连日子也定下了。她终于意识到,这一生,她大约是要同他错过了。
一夜辗转反侧,由美想起赵山河,想起她的车队,在天亮时做了一个决定。从那天开始,她既不绝食,也不哭了,每天哼着小曲,看起来似乎已经放下了那段往事。
家里对她看管得不那么严,但依然不允许她出门。一个月后,她跟父亲说,既然注定要嫁给赵玉河,那无论如何也应该跟他联络一下感情。父亲以为她终于想开了,便找来赵玉河带她出去了。
由美这次才注意看赵玉河的脸,他虽然不比赵山河英俊,但也算干净整齐。
赵玉河带她去河边散步,她忽然挽着他的手臂撒娇要吃糖饼。老实的赵玉河想也没想就去了,而由美一看他走远,便飞也似的跑去了码头。为了不引起怀疑,她只在贴身口袋里藏了够买一张船票的钱和那张跟赵山河的合照。
船刚开出不远,由美就看见赵玉河飞快地往码头跑来,歇斯底里地喊她的名字。她只是轻松转过脸,望着宽阔的江河,嘴角有掩不住的笑意。
——赵山河,我来找你了。
由美坐了一夜的船,一刻也没睡着,只满心欢喜地想着赵山河。
他一定在等她吧。他们还要一起参加省级比赛,以后还要去北京参加正规赛。她在上船时便决定,这辈子她再也不会回那座小城了。
下船之后,由美乘电车赶去修车行,却怎么也找不到赵山河了。修车行的师傅们说,去年她走的第二天,他也离开了车行,但他留下了那辆小轿车,说若有一天她回来,就让她开走。
由美站在原地发了很久的呆。她又跑去赵山河的住处,敲开门之后才发现已经换了租户。她仓皇失措地跑出来,一路跑到街上,耳边的寒风呼啸而过,头顶是明晃晃的太阳。她走在人来人往的街头,望着偌大的武汉,忽然觉得很陌生。
修车师傅的那句话在她脑海里反反复复地响起,那意思是说,他明明知道她会回来,却没有等她吗?
他明明知道她会回来,却还是走了。
由美一边走一边哭,但只是流泪,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那眼泪像泉水一样涌出,活到20岁,她从未哭成那样。她想去找赵山河,却发现,她根本不知道他家在哪里,只能一个人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
晚上,她去修车行开走了那辆小车。她在后备厢里发现了她跟赵山河的赛车服,指腹轻抚“赛风”两个字,又是一番泪如雨下。她又开着车去找之前车队里的人打听赵山河的下落,但他们只是摇头。
那段时间,由美依旧每天去修车行,然后每天失望而归。
由美在举目无亲的武汉待了一个月之后,决定重整旗鼓。她重新召集了车队,每天晚上沿着江边练习赛车。那时候距离省级赛事只剩下半个月。
省级拉力赛那日,由美剪去了一头长鬈发,看起来像个男孩。她第一个出场就成功赢了对手,车队所有人都热血沸腾。有人道她是天生的赛车手,但他们不知道,当她什么都失去的时候,她就什么也不怕了。
那场赛事进行到半夜才结束,由美的车队成功晋级,受邀参加三个月后的北京正规赛。车队的人都欢呼雀跃,而她却望着星空发呆。因为她戴着头盔,没有人发现她早已泪流满面。从那一刻开始,她忽然决定不再爱赵山河了。
从今以后,他于她而言,不过是一段年少无知的往事罢了。
5.这大概是她人生中最错误也最正确的决定
半个月后,由美带领“赛风”车队前往北京参赛。
因为经费不足,她卖掉了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自然也包括那台小小的轿车。没想到业余车队“赛风”竟然在决赛中斩获第三名,奖金是一台数码相机和一万块钱。
由美把一万元奖金分给了队友,自己则留下了那台数码相机。他们在北京东来顺火锅大吃一顿庆祝,队友们问她接下来是不是要进军国际赛事。
由美望着北京灰蒙蒙的天,摇了摇头。她决定不再赛车了。
由美跟队友们一一作别,第二日一早便离开北京回了武汉。她在一家服装厂找了一份工作,每天上12个小时的班,闲暇时就拿着相机四处拍照。
日子看似过得充实,但她心底仍是空荡荡的。
那时候她到底年少,终归惦念家中父母,也曾写了几封信回去,却从未收到回信。她知道,一年前那场出逃,定是让他们伤透了心。
时间一晃到了1991年,由美21岁了。她依旧留着标志性的短发,成为服装厂的一枝花。追求她的人很多,但她总是冷漠拒绝。
只是,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过,会在武汉遇见赵玉河。
想起往事,她仍觉得歉疚,但是赵玉河倒是没放在心上。他说,他明白,像由美这样的女孩,是不甘于平凡生活的。
她倒来了兴致,问:“为什么这么说?”
赵玉河笑了笑,说:“我知道你读了书,也知道你当过老师,只是没想到你还会开车。”
由美仔细问了才知道,原来她在北京参加那场比赛时被记者拍到,还上了报纸,因此这事早已经天下皆知。
那么,那个人也会看到她吗?
赵玉河说,由美是他见过最特别的姑娘。由美想起三年前,也有人曾这样形容她,可如今想起来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也许是出于内心的愧疚,由美同赵玉河的往来渐多,但他们仅仅是一起吃饭、一起看露天电影。仔细了解之后,她才发现赵玉河没她想象的那么差劲,至少拍照技术还不错。那个年代,相机在大部分家庭都算个稀罕物,可赵玉河偏偏爱拍照。
放假回老家之前,他跟由美借相机,想给家人拍张全家福,由美没多想便借给他了。只是她万万没想到,在赵玉河拍回来的全家福里,会出现赵山河的脸。他依旧穿着那件白衬衣,比从前胖了些,松软的短发梳成了油光可鉴的大背头。他身侧站着一个气质温婉的姑娘,两人朝着镜头笑得一脸幸福。她还注意到,姑娘的手轻轻抚在微微隆起的小腹上。
“赵山河是你什么人?”由美问赵玉河。
“是我堂哥。”赵玉河迅速答道,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怎么认识他?”
由美低垂着眼眸,眼泪砸在地上,过了好一会儿才忽然抬起头,笑着问他:“赵玉河,你还喜欢我吗?”
赵玉河一愣,随即机械地点头。
幸福降临得太快,赵玉河总感觉不真实,但是他想,像由美这样的女孩,大约总是让人出其不意的吧。一切都是由美主动的,很快她跟赵玉河的恋情就尽人皆知了。
她又问赵玉河什么时候带她回家见父母。赵玉河喜不自胜,很快跟家里人定了见面的日期。而由美也写信给家人,说她要嫁给赵玉河了。这一次父亲很快回信,言辞之间已经原谅了她。
由美知道,这大概是她人生中最错误也最正确的决定。
6.从此天地广阔,她同他再无瓜葛
一周后,由美跟赵玉河回老家。
那日晴空万里,夏风习习,由美穿了一件米白色的掐腰连衣裙,踩着一双漆皮搭扣高跟鞋,配她的齐耳短发,有一种说不出的时髦,一下车就成了小城里最亮眼的存在。
来来往往的路人,目光都在她身上停留几秒。
她身旁的赵玉河挺直了腰背,一脸骄傲。因为赵玉河是家族中最小的男丁,所以他带女朋友回家自然很轰动,一大家子都在院外站着,个个伸头踮脚望着。由美走过来的时候,他们脸上的笑意更甚。她环视一周,报以微微的笑意,但人群中没有那张她想看见的脸。
午饭前,由美跟家族中几个年轻的姊妹玩在一处,忽然,有人叫道:“山河大哥回来了!”
由美身形一顿,缓缓起身。在她转过头的那一瞬间,门楣下站着的人顿了一下,张了张口,却没说话。
这时候,赵玉河从堂屋里出来,自然而然地挽上由美的手臂,春风得意地跟赵山河打招呼。
由美没有去看赵山河,却能感受到他灼热的目光。她以为自己会有一种报复的快感,可是难过从脚趾直抵心脏,让她喘不过气来。
她终归还是爱着他的。而紧跟赵山河身后进来的女人,让她连一丝防备都没有,就输得一败涂地。由美认出她是照片上那个女人,她肚子更大了,过个门槛,赵山河也小心翼翼地搀扶着。
那一顿饭,由美脸上始终挂着笑容,一眼也没有再看赵山河,而他似乎也没有再看她,只是仔细照料着身侧的妻子。那顿饭漫长得像一个世纪,而毫不知情的赵玉河不断跟家人炫耀着由美的优点,说她高中毕业,还做过教师,但关于赛车的事只字未提。
大概,这件事对于传统家庭来说,过于张扬。
午饭结束后,由美跟赵玉河一同乘车返回武汉。赵山河开一辆凯迪拉克送他们去车站,车子从小小的城镇街道上轰隆隆地呼啸而过。
赵玉河在她耳边炫耀,说堂哥赵山河好福气,娶了供销社社长的女儿,现在又开始做布匹生意,赚得盆满钵满,是县城里响当当的人物了。
由美冷冷地望着赵山河的背影,心有戚戚焉。她下了那样大的赌注,将自己一生都赔进去了,换来的不过是一个冷漠背影。
到车站以后,赵玉河去买零嘴,剩由美跟赵山河两人。
他点了一根烟,长长地抽了一口才看她,问:“还好吗?”
由美的心微颤,但她还是硬着嗓子回答:“好得很。”
赵山河不再说话,由美也不说话,两人就那样对望着,她所有的怨与爱都写在眼里。他垂下眸,掐灭烟蒂,说了一声:“小美,是我对不起你。”
一句“对不起”,由美所有的坚定都坍塌了。她还没接话,赵玉河已经从商店出来了,于是她匆匆将一张字条塞到赵山河的手里,在他耳边说:“我等你。”
那张字条上写着她在武汉的住址。她生性倔强,她想,总要有个办法了结那件往事,此后她才能安安心心地爱别人。
从此天地广阔,她同他再无瓜葛。
7.她跟他,从始至终都是个错误
由美跟赵玉河的婚期,定在九月初六。
日子一天一天靠近,但由美想等的人一直没有来。如果他不来,那么她就彻底输了。赵玉河已经回老家张罗婚事了,由美回了一趟老家之后一直待在武汉。
由美说到这里的时候,眼里像住着乌云。她说,那时候武汉每天都下雨,她等他的那些时日变得很慢,仿佛有一生那么长。
“那你最后等到了吗?”我问。
由美笑了笑,眼角细纹交叠。她坐在镜子前,忽然摘掉了她的假发,稀疏的头发和裸露的头皮触目惊心。
我大约想到了些什么,但什么也没问,由美继续回忆那段往事。
那是九月初四的晚上,武汉下着大雨,终于有人来敲门,由美知道她等的人终于来了。她起身开门,发现赵山河被淋得全身湿透。
他看了一眼由美,她穿着当年那件赛车服,而手里拿着他的赛车服,忽然他就明白她让他来的用意了。
那天晚上,由美跟赵山河在汉江边最后一次说话。
“为什么?”她问。
“明明已经知道又何必问?”他说。
供销社长的女儿喜欢他是他的荣幸,他去武汉之前就订了婚,只是没想过会遇见由美。而在那个年代,他有太多的身不由己。
“那你为什么来?”
“因为我爱过你,也欠着你。”
由美冷笑,眼泪却流下来,混合着雨水。在那一刻她才忽然明白,为什么当年父亲能在偌大的武汉找到她所在的修车行了,那不过是因为赵山河写了一封信罢了。
“开始吧。”
这是由美对赵山河说的最后一句话。
那夜,他们沿着汉江赛车。雨越下越大,前路越来越模糊。由美只想着这是最后一次同他赛车,到终点以后,她就让往事如烟。
可是她怎么也没想到,那场大雨中的赛车会是他们的诀别。那条路快到尽头的时候忽然出现塌方,而他们已经来不刹车……
第二天他们被人发现的时候,由美仍昏迷着,她被滚落的石头砸得头破血流,右脚被卡得发青。由美在医院里昏迷了一个星期,醒来的时候只看到赵玉河冷着一张脸。她紧张地问他:“他怎么样了?”
赵玉河第一次对她那样冷漠:“是因为他,你才要嫁给我?”
由美一怔,许久后才点头。
赵玉河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不再看她,起身离开病房,之后再也没有回来过。由美追问医院里的每一个人,问他们知不知道和她一起出事的人怎么样了。
“死了。”这是他们唯一的答案。
在那场事故中,由美失去了一条腿,而赵山河失去了一条命。这无论如何也不是她想要的结果。由美还未出院便接到家里的来信,他们说,赵家退了婚,而她这辈子也不用再回家了。
由美重新戴上假发,眼睛湿润:“对不起,是我害死了你父亲。”
我这才惊觉这个故事原来我也有份。可是,由美的故事让我对她恨不起来,而我也终于决定说出实情。
其实,当年我父亲并没有死,出事以后就被赵家带回去了。他跟由美的事自然也被我母亲知道了,我母亲那样高傲的人自然无法原谅他,于是他们只能选择离婚。
后来,在我出生后不久,我父亲跟人一起去了国外,再也没有回来过。
由美单薄的肩塌了下去,她灰暗的眼睛亮了亮,最终又归于暗淡。
这仿佛在说,无论结局怎样,那些年的风花雪月都已经远去了。
她跟他,从始至终都是个错误。
8长路没有尽头
我从由美理发屋出来时,天已经黑了。
华灯初上,我沿着种着芒果树的街往旅馆走,脑海里全是赵山河和由美的故事,仿佛刚看完一场旧电影。
而我回头看那间由美理发屋,它隐在一片灯火辉煌里,看不真切。我甚至怀疑,也许等我再走回去,会发现原来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由美理发屋,也没有那些令人唏嘘的故事。
于是,我还是往前走了。我在旅馆住了最后一晚,次日一早就离开了这座小城。
在回程的飞机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18岁的由美跟21岁的赵山河,他们一起在武汉的江边兜风。
由美忽然说:“不如教我开车吧。”
赵山河笑着回答:“不教,开车容易出事。”
他们开车往夕阳西下的方向驶去,而长路没有尽头。
更新时间: 2019-12-30 2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