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戴帽子的鱼
我追随的不是风,而是你
明代《天变邸抄》里有一段记载:“蓟州城东角震坍,坏屋数百间,是州离京一百八十里。初十日,地中掘出二人,尚活。问之,云:‘如醉梦。’又掘出一老儿,亦活。”说的是蓟州城多间房屋受损,而有三人如醉梦中飞行了一百八十里却落地不死。
后人怀疑这是龙卷风造成的。
风朝我们来了
俄克拉何马州立大学,我应邀到这里来作一次关于龙卷风的讲座。
上台前,我把自己关在一间电脑室里。
我打开文件夹,逼自己再看一遍罗琛发生事故时的视频。
视频的开始,是一股漏斗状的龙卷风以君临天下的气势无情地扫荡了整个平原。隔着屏幕,我仿佛还能感受到那一日与死亡近在咫尺面对面的绝望。
画外音里,罗琛正在介绍:“我现在位于塔尔萨平原,如你所见,这里正有一股狂暴的龙卷风。据测试,这股龙卷风的最大风速达到每小时280公里,按照改良藤田级数,这已经达到了五级中的第四级。”
我闭上眼睛,泪水从眼角滑落,后悔地想:太近了,那一日我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得太近了。
“琛,快跑!”我们的媒体摄影记者大卫忽然大喊,“风转向了!它朝着我们来了!”
之后几乎都是他们狂奔的脚步声和龙卷风碾压一切的呼呼声。
摄像机间歇录到了我的催促声。那一日我留守车内,他们在附近拍摄现场和收集龙卷风的数据。
“罗琛,快!”
“程思,来不及了,你快开车离开这里!不要管我!”
“不,我等你!啊——”
惨叫声响起前,我瞪大眼睛看着罗琛和大卫像一片轻飘飘的叶子一样被卷上黑压压的天空。
生死关头,我毅然决然地把油门踩到底,已经吃掉两个人的龙卷风依然无情地继续对我进行追捕。一车一风离得很近,很多次,我感觉车已经快要脱离我的掌控时,这辆经过罗琛改装的追风车仍然坚持下来,最终把我送到了安全的边缘地带……
电脑室外大学方面的代表已经是第三次敲门了。
“程女士,讲座马上就要开始了。”
我关上电脑,擦干眼泪,镇静地说:“马上就来。”
别怕,好好走路吧
毫不夸张地说,在龙卷风面前奔命的人,可能无数次打破过世界纪录。只不过没有胆大的吉尼斯专家敢到现场亲自见证罢了。
那一日我正巧坐在车里。可有些时候,我也会和罗琛一起站在无限近的地方不要命地观察龙卷风。
当风一转向,我们俩跑得简直可以拿奥运会赛跑项目的金牌。
谁能想到,跑得像一道光的我小时候坐了很久的轮椅,差点都站不起来。
我七岁的时候认识了九岁的罗琛,在那之前,我发生过一起严重的车祸,腿部受伤,已经坐了整整一年的轮椅。
我的小腿就像竹竿一样病态的纤细,由于长期不锻炼,它没有任何力量,甚至都支撑不起我瘦弱的上半身。
那时我们都是病人。我是康复科的头号难题,他是心理科的问题患者。我们在医院的一处走廊里狭路相逢。
我转动轮椅跑得飞快,我怕一旦被护士抓到,她又要逼着我站起来练习走路。天知道我已经试过一次,站起来的那一瞬间差点痛晕过去。从那以后,我就打心底里讨厌和逃避复健这回事。
罗琛也是趁医生和护士不注意从科室里溜出来的,他不喜欢那些陌生人戴着温和的面具霸道地想要进入他的内心深处,那里在他的母亲与双胞胎弟弟死后,早已上了生锈而沉重的锁。
我和罗琛撞在了一起,我摔下轮椅,轮椅滑到远处。
他愣愣地看着我,他的心理障碍很严重,竟不知道扶我一把。
我趴在地上,悲愤地以为他眼中的目光是在嘲笑我是个瘸子。越是残破的身体就拥有越强烈的自尊心,我咬牙扶着墙努力站起来,颤巍巍而极其缓慢地走向我的轮椅。一摸到轮椅的把手,我便像有了依赖,整个人放松地扑向它,再艰难地坐好。
整个过程十分漫长,他终于回过神,诧异地问我:“你既然可以走路,又为什么要坐轮椅?”
我凝视他清澈的双眸,回想起他刚刚木讷的样子也许并不是在看我的笑话,便老实回答:“我觉得一站起来就好像有无数根针在扎我。我想走路,可是我更怕痛。”
夏天的风带着繁茂枝叶的香气。
他的薄衫翩翩飞舞,忽然眼神癫狂,重重地以头撞向墙壁,白色的墙和他的头上都留下鲜红的血渍。
他好奇地问:“有这么痛吗?”
我一边倒退,一边害怕地说:“没有。”
他说:“如果没有这样痛,那你就别怕,好好走路吧。”
从那之后,我不再抗拒复健治疗。医生说车祸造成的骨折已经愈合,我现在只是小腿肌肉萎缩,多加锻炼就可以走路,万万不能继续依赖轮椅了。
每次痛得无法呼吸的时候,我都会想起那个满头是血的少年——“如果没有这样痛,那你就别怕,好好走路吧。”
他以如此惨烈的方式鼓励我克服困难,而我却再没在医院遇到过他。
不知道他好不好?我的病好了,那他的病呢?
你还是不会跑吗?
进入初中后,我在同学们的心目中是个病美人。每次体育课有长跑锻炼的话,我都会请病假。
小时候的阴影并没有完全散去,我可以慢吞吞地走路,但我不敢奔跑。我会幻想那种疼痛仍在,跑得越快,就越是无法理智地思考,也越害怕。
男生们怜惜我但不敢接近我,女生们却觉得我是故意装柔弱博同情,所以我几乎没有朋友。我的家离学校很远,每次都是我一个人回家。
冬天天黑得早,而我走得慢,每次回到家都已经很晚了。
年底,电视里的法制节目每天都在强调,年底是犯罪高发期,请各位居民小心谨慎。我的运气一向不太好,昏暗的小道上,我的前后都冒出一个人把我堵住。
“好清纯的学生妹!”男子嬉笑着摸了一把我的脸。
我转过头,双腿抖如筛糠。我想跑,可我对这个字太陌生了。
他们似是在玩猫捉老鼠的游戏,看我躲闪,反而兴致勃勃地故意让出一条路,调笑道:“你跑啊,让我来追你啊!”
我加快脚步走了几步,他们其中一个轻松地跨出一步便追上我,抓住我的手,问:“是不是舍不得走啊?故意让哥哥抓到?”
我嫌恶地甩开他。
小道后方传来脚步声,他们俩对视一眼,十分警惕地看着来人。等看清楚是一个穿校服的青涩男生时,又肆无忌惮地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心情很好地吹了一声口哨,催促道:“小子,快走吧,今天算你运气好,这个妹妹哄得我们开心,也就不找你麻烦了。”
他似是有些畏惧,脚步果然加快了。我很无助,但当他路过我身边时,他忽然抓住我的手,吼道:“你还是不会跑吗?”
“还是不会跑吗?”
这句话忽然与我脑海深处的那句话呼应起来。
“别怕,好好走路吧。”
我借着月色看清楚他的侧脸,他竭尽全力跑得气喘吁吁,脸红耳热,仿佛带了几丝我印象中的血色。
是他!
龙卷风走廊地带
第一次遇见罗琛,我摆脱了轮椅。
第二次遇见罗琛,我学会了奔跑。
罗琛就在附近一所高中读书,那天自习到很晚,刚好遇见我。
从那以后,他每晚都会在那条我回家必经的小道等我,送我一程,然后才回家。
无数个夜晚,我们交换了很多秘密。
他和弟弟从小就有双胞胎心灵感应,在他们九岁那年,爸爸和妈妈分别要去不同的地方出差,于是一人带着一个孩子。妈妈带弟弟乘船向东,爸爸带他坐火车往北去草原。他在运行平稳的火车上忽然感到一股失重的眩晕感,然后再如溺水般呼吸困难。他握紧拳头,猛掐自己的手心,努力发出声音:“爸爸……弟弟是不是出事了……”果然,没过多久爸爸就接到电话,那艘船因为在江上遇到罕见的龙卷风而沉没了。后来,他便接受了很长时间的心理治疗。
此刻,他在我面前伸出手,闭上眼睛感受着五指间有轻微的风穿过,说:“你能想象吗?风居然会杀人。我不信,它是无形的,怎么会有力量杀人?除非我亲眼目睹它的强大。”
“你想干什么?”
他拿出小本子,凭记忆徒手画出一幅地图,也许已画过了千百遍,所以才如此熟悉。在美洲大陆上,从落基山脉延伸到阿巴拉契山脉,这里被称为龙卷风走廊地带,平均每年这里都会形成一千次龙卷风。在别处罕见的龙卷风在这里却是常见的。如果去这里,他就一定有机会看到它。
这世间有一种亡命的职业,正是追踪并研究龙卷风的追风者。
“你疯了!”我把他的笔夺过来折断,怒斥他荒唐至极的想法,“你这是找死。”
“程思,我不是找死,我只是不怕死。在弟弟死的那一瞬间,我仿佛同时感受到龙卷风裹挟逼近的死亡。所以,我也算是死过了。”他的嘴角勾起淡漠的笑。
我却怕极了,甚至比小时候怕站起来的痛和长大后幻想跑起来的痛还要怕。
这世上有什么可以留住他呢?我绞尽脑汁地想。
我会在南京等你的
初升高,我拼命复习,总算考上了罗琛所在的高中。他成绩很好,最好的是地理,甚至创造了高中以来每次地理测试都是满分的奇迹。
别人羡慕他,我却万分担忧。大概再也没有一个像我这样的朋友希望他的成绩一塌糊涂,最好永远也没有希望考上他所梦想的南京信息工程大学。这所学校的前身是南京气象学院,素来有“中国气象人才摇篮”的美誉。
离他参加高考越来越近,我想尽办法占用他的时间,让他陪我一起玩,让他没有时间念书。我甚至还在放学后偷偷潜入他的教室,把他的课本和复习资料通通打包卖给了废品回收站。他愤怒地要找出是谁做的,我假装不知道,还帮着他分析是不是有人嫉妒他是学霸。
那时我的演技真的很好,足以赢得最佳女主角奖项。
罗琛从未怀疑过我,可我的所作所为没有一点用,在最后一次模拟考中,他还是考了全年级第一名。
老师劝他考清华和北大,他却坚持要考去南京。
在他参加高考的头一天晚上,我穿着一条很美的绿色裙子去到他家。他红着脸,不敢看我。
我们在他小小的卧室里独处,我抿抿粉红色的唇,撒娇道:“好渴啊!”他慌忙站起来去给我倒水。当他出去以后,我很冷静地从包里拿出一支“2B铅笔”,从他收拾整齐的备考书包里换走了他原来的笔。
这是我故意买的一支假铅笔,用它填涂答案会导致读卡机无法正常读取,选择题部分将被判零分。
后来他送我走时,不知道为什么,我那天眼眶微红。
他以为我是舍不得他要去远方上大学了,还拍了拍我的头,安慰我:“傻姑娘,我会在南京等你的。我先混熟那个城市,以后等你来了,有个熟悉的向导就不会感到茫然了。”
我再也无法忍住心中的愧疚,可我虽愧疚却并不后悔。我紧紧地抱住他,害怕地确认:“罗琛,说好的,你永远都要等我,不准不要我。”
他答应了我的要求。
“明晚我再来找你。”我计划好的,第一天考语文和数学,我等他考完这两门,晚上再去把笔给换回来。毕竟第二天是考综合和英语,选择题分值较多。在我们这个省份,语文有32分选择题分值,数学有50分选择题分值,就算放弃了这82分,我相信以他平时的水准,也还是有机会上三本的。
放弃这个梦想吧
高考分数线出炉,罗琛一向对自己的成绩极有自信,这会儿已经无比靠近自己的梦想,反倒不敢自己去看,就让我帮他看。
果不其然,语文和数学的分数比平常要低很多。也许如果不是我从中搅和,他应该会是今年风风光光的高考状元吧。
他不服,申请查分,结果分数仍是这么多。
我很怕他想复读,我可以今年这样做,但我不知明年是否还有这样的勇气。有时候午夜梦醒,我真恨不得有一场龙卷风可以把我撕得粉碎,撕得比他的梦想还要碎。
好在他的爸爸也坚决反对他成为一个追风者,坚持让他被哪所大学录取了就去上哪所大学,不许复读。
我也安慰他:“放弃这个梦想吧,我只希望你平平安安的。”
录取通知书寄来,罗琛被调剂到北方一所学校的行政管理专业。他背上行囊,去了远方,日渐消沉。
大学第一年的寒假,他回来时,坚定的眼神变得涣散而飘忽,就好似变了一个人。
他说,第一个学期他做什么都魂不守舍,觉得自己不该在这里、不该做这些事。他努力放空自己,把自己的灵魂从整个生活里抽走。他整日和室友沉迷在网络游戏里,熬过难熬的时光。
期末考试结束后,他甚至挂了三科。
我骗自己,也许他只需要多一点时间就可以接受现实。但暑假时,他又回来了,甚至比寒假时还要糟糕。
我们坐在路边的烧烤摊,他喝多了啤酒,泪水纵横,对我说:“思思,我要追风,从我妈妈和弟弟死的那一年我就这样想,这个念头越扎越深,几乎成为我身体里的一根脊柱,支撑着我发疯般地努力。然而有一天,命运抽走了这根脊柱,我整个人一下子就坍塌了。”
这时,起风了,吹得我们头顶的塑料棚子猎猎作响。
老板让我们赶紧撤到屋子里去。
罗琛站起来,像个神经病一样张开双臂迎着风大吼:“再猛烈点吧!”
他少年时突遇大变,从此不再是温室里的花朵,他渴望迎着狂风暴雨,如苍鹰一般搏击长空。
我必须要跑得比龙卷风还快
我告诉了罗琛整件事情的真相。“书是我偷的,笔是我换的。”听完,罗琛狠狠地扇了我一巴掌,我的内心却感到无比轻松。
我的脸上带着五指印,从废品回收站的老板那里赎回了罗琛的全套课本资料。老板一直都舍不得卖,因为他看上面的笔记做得那样详细,本来是打算留给自己马上就要参加高考的小孩看的。
我把书还给他,他气呼呼地坐到了高三年级教室的最前面一排。
是的,他从大学退学了,重新回来参加高考,刚好插到我的班上。
我们同班,却不再说话。
高三下学期,校长一声令下,高考生不能够整日关在教室里读书,也要注重体育锻炼,规定我们的体育课不准任何人占用,而且还组织了一场马拉松比赛。
大家都知道我向来缺席体育课的跑步项目,于是登记马拉松参赛人员的时候,体育委员自动忽略了我。可我拦住了他,说:“我报名。”
“我就说程思一直以来是在装柔弱嘛,哪里不能跑了?看看,现在连马拉松都敢参加呢。”一些女孩窃窃私语。
我没有反驳。
马拉松全程四十二公里,很多人担心自己跑不完,只报了半马。只有少数几个运动健将报全马,而我也报了全马。
我们沿着湖出发,从清晨时分开始绕着这座城市奔跑。才到几公里处,我便感觉自己难以为继,腿上像绑着几个沉重的铅球,又像有无数只手从泥土里钻出来拽住我。我大汗淋漓,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旁边的志愿者看到我惨白的脸色,问我是否要放弃。我摇头。
这是我的自我惩罚。
五公里,十公里,二十公里……我突破了自己的一个又一个极限。
“罗琛就在前面。”我咬紧牙关告诉自己。
跑到三十公里的时候,我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久久爬不起来,就像回到幼年时与他第一次见面。我回忆着当初的一点一滴,本以为自己可以靠毅力再次创造奇迹,可我真的不行了,现在的我连一团棉花也拿不动。
“需要帮忙吗?”
“不。谢谢。”
有好心的参赛者经过我后追上罗琛,告诉他我摔倒了。他折返回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跑不动就回去吧。”
我很高兴他还愿意跟我说话,回答他:“不。如果以后你去追风,我也要跟着你,在龙卷风面前,我必须跑得比它还快,才不会成为你的负担。”
他似是震惊了,半晌后才回话:“你不是一直觉得追风很危险吗?更何况这是我的梦想,不是你的梦想。”
“从今天开始,这也是我们的梦想!”我倾尽所有力气,奋力站起来,有些摇摇欲坠。
我迈开第一步、第二步,整个人像在云端轻飘飘地飞,意识也不太清楚,但身体还出于本能倔强地向前移动着……
到达马拉松的终点后,我终于放心地倒下了。
最后一段路,罗琛一直陪在我身边,他及时接住了我。
我倒在他的怀里,哭得大雨滂沱。
他去哪儿,我去哪儿
这一年高考,我和罗琛都考去了南京。
他爸爸送他到火车站时,试图最后一次阻拦他,问:“你一定要去追到那阵风吗?”
他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他爸爸转头问我:“小姑娘,你也是吗?”
我抓住罗琛的手,十指紧扣,说:“他去哪儿,我去哪儿。”
他爸爸看着这样的我和他,似乎想起了他的妈妈,便不再说话了。罗琛说过,他父母的感情极好,他父亲失去此生挚爱,受的打击极大,得知消息后一夜之间就老得和他爷爷一样了。
上大学后,我和罗琛被誉为图书馆情侣,所有约会都在图书馆里进行。我们在气象系里的成绩也并列第一。
毕业以后,我们都拒绝了研究所的邀约,而是申请去了美国留学,并同时被录取。
我们提前出发去了美国,没有去游客们都爱的好莱坞或是曼哈顿观光,而是租车前往龙卷风走廊地带,寄住在当地一名农户家里。
这里家家户户都有地下室,龙卷风警报一来,大家就都躲进地下室。地下室里储备有粮食和水,吃喝不愁。
第一次听到龙卷风警报时,主人家的红鼻子大叔懒洋洋地站起来,似对这些习以为常。他招呼大家去地下室里躲着,本来以为我和罗琛会吓得面如土色,却没想到罗琛一脸兴奋地趴在窗边向外望去。
最后倒是红鼻子大叔急了,恨不得把罗琛打晕扛进地下室。
地下室的隔音效果很好,听不太清楚外面的动静。
但是当风过去后,我们走出来时,看到农场旁边倒了几棵粗壮的树,可以想象风过时的恐怖景象。好在房子坚固,大致完好,但仍有多处需要修补。
当我们正架着长梯帮红鼻子大叔修房子时,一辆改装过的车载着三个兴奋得大笑的年轻男人停在附近。他们的车出了点故障,想找我们借一下修车的工具。
其中两个人借了工具就开始修车,另一个则靠着车,放起刚刚拍摄的视频来,一脸回味。
“你在看什么?”罗琛敏锐地听到视频中呼啸的风声,凑了过去。
“全世界最酷的历险,我会把这个卖给电视台。”那个男人抬起头,绿眼珠里溢满骄傲与疯狂。
我和罗琛就这样认识了后来成为摄影记者的大卫。
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在美国,我、罗琛和大卫组成了龙卷风界最不怕死的追风小组。大卫负责拍,我和罗琛负责测量和记录数据,制定相应的追风策略。
第一次追风时,罗琛望着龙卷风寸步难移。这不同于视频或是照片,当他真真正正站在毁天灭地的龙卷风近处时,发出惊叹:“这就是带走妈妈和弟弟的那阵风吗?”
之壮观,之惨烈,之暴力。
他生出豪情壮志,他渴望征服它,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准确预测龙卷风,避免妈妈和弟弟的那种惨剧再次发生。
我们从此开始了追风之旅,收集的数据和影像资料被各家媒体和研究机构争相购买。
在追风生涯中,我们有幸看到各种各样的龙卷风,包括非常罕见的双龙卷风。同一时间和地点产生两股龙卷风,平常人见到一股就脸色发白,而我与罗琛在两股面前竟还面色如常地谈笑风生。
“你看它们形影不离,像不像我和你?”
大卫白了我们一眼,大喊:“天哪,琛、思,你们能不能换个场合秀恩爱啊?”
罗琛把大卫的镜头搬过来对准我们俩。
他忽然单腿跪下,拿出一枚戒指,问:“程思,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我呆住,幸福得想笑,又想掉眼泪。
大卫端着摄像机的手在颤抖,他不停地催促我:“思,别想了,快答应,这可不是个犹豫的好地方。”
我立刻点头答应,拉起罗琛就跑。大卫跟在我们后面,边跑边吼:“我警告你们,办婚礼的时候可不准带着宾客们这样玩。”
他只是跟着风飞了一程
我们的婚礼筹备了很久,总是因为忽然而至的龙卷风而放到一边。
我想选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在小岛上办一场小而温馨的婚礼。
选婚纱的时间比预想的迟了很久,罗琛本来要陪我去的,可我说这里的新郎都是在结婚那天才能看见穿婚纱的新娘。
我独自换上复古婚纱的时候,为我记录尺寸的裁缝蹲在我身旁说:“我迫不及待想看到您先生喜极而泣的模样。”在很多婚礼摄影师拍的图片上,新郎在婚礼当天见到新娘都会哭。
不过可惜,罗琛已经永远没有机会睁眼看到了。
那一天,我们本来以为会和以前无数次惊险而平安的旅程一样。
可那天的风出乎了我们的意料,忽然转了向。
这场龙卷风把他和大卫卷得不知所终。而我开着车,独自逃了出来。
救援人员在搜救的时候,我一直念着《天变邸抄》里的话,“地中掘出二人,尚活。问之,云:‘如醉梦。’又掘出一老儿,亦活。”我多么希望他们只是跟着风飞了一程,亦活。
然而我却在一堆乱石丛中看到了头破血流的罗琛。
呼呼的风中,我仿佛听到他像小时候那样对我说:“如果没有这样痛,那你就别怕,好好走路吧。”
在我心中,我早已嫁给他
这次在俄克拉何马州立大学举行的讲座的主要内容是这些年我、罗琛与大卫的追风小组追踪龙卷风的经历,数千张龙卷风的现场图片让整个大厅的人屏息生畏。
我的发言结束以后,还有十分钟自由提问时间。
一个青涩的学生问:“程女士,我想知道经历过那次事故以后,您还会继续追风吗?”她含糊其辞,注意到我的脸色,似乎不好直接提起那起惨烈的事故。
我一怔,接着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这个回答在聆听讲座的人群中激起了浪花。
他们没有想到,一个瘦瘦小小的亚裔女子,在绝情的大自然面前竟能够如此坚强。当它夺走了她的最佳工作拍档与深爱的未婚夫时,她仍然勇敢地向它宣战,追风至死。
“在今天,龙卷风仍然极难预测,而每次龙卷风都会给人类社会造成巨大的损失。我会继续追风,我要看清楚伤害我爱人的龙卷风的真面目,也会收集更多的数据供科学家参考。也许有朝一日,我们将不用再害怕它。”
我鞠躬下台。
大学方面的代表激动地迎上前来,直呼这次讲座太震撼人心了。
我微微颔首,指出一个十分在意的小错误:“对了,你们把我的称呼写错了。”
对方极不好意思,却又有点疑惑。
“那么,该怎样称呼您呢?”
在那场龙卷风中,大卫不幸死去,而罗琛因为身受重伤,成了昏迷不醒的植物人。
而我在他的病床前,穿上了婚纱,请来了牧师,立下结婚的誓言。
在我的心中,我早已嫁给他,冠上夫姓。
程思从此是罗思。
更新时间: 2020-08-16 22: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