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绿亦歌
1.
刚刚开始落雨的时候,我收到房东的电话,说傍晚的时候会有人来看房子,如果顺利的话,我就能有新房客,不用一个人负担整间房子的租金了。
我兴高采烈,空前勤奋,把房间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外面天色阴沉,雨越下越大,我正担心对方可能会因此爽约的时候,门铃响了。
这天我特意换了一身浅蓝色的连衣裙,把头发扎起来,让自己显得精神一些。我打开门的时候,笑容凝结在脸上,看到了一个绝对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
他戴着一顶黑色的棒球帽,正在低头看手机,可是我却第一眼就认出了他。
我颤抖着声音:“周……其临。”
他猛然抬起头,同样震惊的看向我。
我们在屋门外僵持着,我浑身冰凉,感觉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世界却还是静止的。
周其临先回过神来,冲我点点头,转身过,扭头走了。
我回到屋内,愣愣的在沙发上坐下,一动也不动的缩成一团,心口扯着痛,因为太难受了,所以我觉得自己就快要窒息。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闷雷声阵阵,将我惊醒。我钝钝的想,我是在做梦吗?
实在是太多次了,在梦中想过如果有一天,我真的能与周其临重逢,会是怎样的情景。
最恨的时候,我不是没想过,干脆一把火全烧了,大家同归于尽。
我在雷声中站起身,抓起躺在门口的雨伞,打开门走出去。周其临没有走,他坐在屋外院子的台阶上,听到开门的动静,顿了顿,没有回头。
“你怎么在这里?”我站在台阶上,问他。
周其临在雨中的背影看起来十分狼狈,破破烂烂的登山包丢在一旁,被淋成了个落汤鸡,也浑然不在意,他说:“被赶出来了。”
我沉默的站着,突然有点怀疑自己只是眼花,这怎么可能是周其临,周大少爷怎么可能有一天,让自己这样难堪。他应该永远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高高在上,俯瞰人间疾苦。
他从包里摸出一包烟,咬在嘴上,然后摸出打火机点燃。火光在雨中明明灭灭,他轻轻吐了一口烟圈,被风一吹就散了。
我不可思议的看着他:“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了?”
他耸耸肩,没有回答我。
这不是我所认识的周其临,我脑子乱如麻,我记忆里的周其临,天之骄子,傲慢自大,他讨厌抽烟的人,因为那样看起来很脏,配不上他一身的主角光环。
一道闪电劈下来,照得天地一片通明。周其临背对着我,背影岿然不动,还在自顾自抽着烟。我站在他身后,一直到他抽完这只烟。
“进来吧。”我说。
周其临回过头看我,他眼眸漆黑,年轻的脸在夜雨中异常英俊。
周其临就这样住了下来。
刚开始的几天,气氛异常尴尬,我们互不说话,视对方为无物。我下楼看到他在楼下,转身就走。他有时候在阳台抽烟,看到我,反手就将门关上。这样沉默而刻意的回避,其实让对方的存在更加明显起来。
晚上的时候我睡不着觉,干脆爬起来去客厅的沙发看电视。我随便抽了一张电影碟,都是盗版碟,乱七八糟堆在一起。电视机里画面闪动,凯拉·奈特莉的《赎罪》。
两个小时的电影,我看得无聊至极,深夜大脑本来就迟钝,似乎什么都没有看进去。倒是催眠效果不错,困意袭来,我打了一个哈欠。
我站起身打开灯,抬起头,突然看到周其临坐在楼梯上,他头靠在墙边,似睡非睡的睁开眼看我,灯光落在他身上,他高高瘦瘦,往墙壁上一靠,看起来不再是一个少年,而像是满腹心事的男人。
我被他吓了个半死。可是表面上还是要不动声色,我冷着一张脸站起身,经过他身边的时候,他嘴角微动,说了句什么。
他的声音很轻,我装作没有听见,与他擦肩而过。
大雨一直下个不停。我宅成了习惯,每天都是靠着方便面和面包饼干过活。
也记不得是第几天的午后,周其临打着伞出门,回来的时候,手里提了大包小包的塑料袋子,走到厨房,点火做饭。
我正好看到这一幕,眼珠子差点没掉下来。
周其临?
这个人真的是周其临?
周其临转过身,对上我惊讶的目光,他似乎猜到了我在想什么,面无表情的将锅里的牛肉翻了个身。我觉得他的忍耐力变强太多,要是换作从前,他可能直接把锅扣我头上了。
十分钟后,周其临拉了凳子在我对面坐下,把刚刚做好的咖喱牛肉炒饭扔在我面前:“吃吧。”
我在骨气和肚子饿之间纠结了三十秒,然后拿起筷子埋头开始吃起来。周其临陆陆续续把做好的菜端上来,猪蹄汤、糖醋排骨、炙烤三文鱼……每上一道菜,我的眉尖就颤抖一下。
他坐在我对面,却根本没有动筷子,静静看我吃。
命运真是弄人,以前是我看他吃,现在换做他看我吃。
我正这样想着,周其临忽然问我:“你……过得如何?”
我整个人一怔,然后回过神,若无其事的吃完了最后一口炒饭。
“挺好的,”我漫不经心的说,“你呢?”
在我以为他不会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他突然开口,闷闷的说:“不太好。”
“对不起。”他说。
我一瞬间心口太痛,我微微弯下腰,想要好受一点点,却不想被他发现。
他这一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这辈子说过的全部的“对不起”,可能都给了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荣幸。
隔了一阵子,心中的剧痛才终于平复,我站直了身子,忽然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小屁孩,”我一个没忍住,脱口而出,“一下子长这么高了。”
周其临手正好放在门把上,身形一顿,我眨了眨眼,他才转过身,轻声问我:“你刚才叫我什么?”
我没有回答。
周其临等了一会儿,没等到我的回答,耸耸肩,轻声笑了笑,像是在自嘲,然后径直走了。
我转过头,望向窗外,却发现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
小屁孩,我惨淡的扯了扯嘴角,那已经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2.
第一次见到周其临的时候,我十七岁。
我父母托了周家八杆子打不到一块去的远远远远方亲戚的关系,在周家找到活。父亲给周家老爷当司机,母亲留下来做保姆。
春夏之交,天气舒爽,我站在周家偌大的花园里,心中徒然生起深深的自卑,茫然无措,出了一手心的汗。
这时候,忽然有人在我身后说:“大姐姐?”
我转过头,差点被来人美瞎了眼睛。那时候周其临真的是个小屁孩,还没进入青春期,只有我下巴那么高。
他长得真好看,干净白皙,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睛,睫毛又密又长,像把刷子。
他说:“大姐姐,你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
我受宠若惊,感觉看到了天使下凡。
他眨着眼睛,可怜兮兮的说:“我手受伤了,姐姐你可不可以帮我写作业?”
我根本没过脑子,觉得此时他让我去给他摘星星,我也会同意的。
当时周其临正在念初一,我很轻松的帮他搞定了本来就不多的作业,还贴心的模仿了他的笔迹。
这件事持续了一个星期后,我才知道,他就是周家大名鼎鼎的少爷,暗黑破坏神转世。
“怎么可能?”我不敢相信,“那么小,那么可爱的一只,又软又萌,跟棉花糖一样。”
我妈妈想了想,不太理解我的形容词,只说:“反正是少爷,你别惹到他。”
“他手受伤了,”我说,“我惹他干什么?”
我妈妈奇怪的看我一眼:“手受伤了?”
我冲去周家找周其临的时候,他正在打篮球,“哐当”一声,进球得分。
我说:“你骗我?”
他拍着篮球回过头,歪着脖子看我,像是在打量一件好玩的东西。
“大姐姐,”他笑得人畜无害,说,“你写的作业都是满分哦。”
我害怕周其临的父母,他们权势滔天,不怒自威,但是一时没将他们和周其临联系在一起,我瞪着他说:“小小年纪,怎么能骗人呢。”
“好玩啊,”他眨眨眼睛,“倒是你,老大不小了,也不长长脑子吗?”
“周麒麟?”我怒道,“周孔雀还差不多。”
“你说什么!”他火冒三丈。
“孔雀开屏,小屁孩。”
还没进入青春期的男孩子,耍酷的穿着黑色的名牌T恤,反扣一顶黑色棒球帽,眼睛黑溜溜的,不屑的把我从头打量到脚。
“大婶,”他嚼着口香糖,慢悠悠的说,“你好土哦。”
我:“……”
天使和恶魔之间的转变,只在于我能不能帮他写作业???
然而第二天,我妈妈告诉我,周夫人听说我成绩很好,邀请我去给周其临补课,周家出手阔绰,一个小时一千块。那时候一千块实在是一笔大数字,抵得上我一个学期学费了。
“去去去去去!”我心底想,不就补课吗,让我给他做牛做马都行。
周其临读的是私立的国际学校,课程其实很简单。但是周其临似乎从来没有好好读过书,成绩差得惨不忍睹。
我正在读高一,满脑子都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一看他崭新的课本就忍不住:“就你这样,还怎么考大学?”
周其临无所谓的耸耸肩:“反正我爸妈不会让我没书读的。”
“你为什么不学习?”
“学习有什么用?成绩好就叫有出息?我根本不用有出息,”他鄙夷的看了我一眼,“像你这样的,就算考上清华北大,难道就真的能改变命运?”
他吊儿郎当的坐在椅子上,我突然气不打一出来。这个世界有多不公平,我父母卑躬屈膝,唯唯诺诺,只为了在他家找一份勉强糊口的工作,而他生来尊贵,却这样糟蹋自己的人生。
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一脚踢向凳子腿,周其临“扑通”一声摔了个狗吃屎。
“你!”
周其临盛怒至极,不可思议的瞪着我,大概从来没有想过,有人敢这么对他。
我蹲下身,看着还一屁股坐地上的周其临,说:“你的人生,就值这点?”
“说一句大不敬的,要真有一天,你父母不在了,你靠什么立身于世?”
周其临沉默,似乎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靠着坑蒙拐骗?还是你这张招摇的脸?”
周其临涨红了一张脸,抬起头恶狠狠的瞪我。
可是奇怪的是,从这天起,周其临终于纡尊降贵,开始听课了。他其实脑子聪明,一点就通,数学和英语很快就有了起色,可是偏科厉害,语文不忍直视,大部分男生的通病。
偏偏我语文好,书桌前随时摆了厚厚一本《唐诗宋词鉴赏》,周其临偶尔偷懒,就在一旁翻我的书玩。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他慢悠悠的念,打了个哈欠,我一把抢过他手中的书,瞪他:“叫你默写,没叫你翻书。”
“反正又不是这一句。”他嘀咕。
春夏秋冬,竟然一转眼就过去了。
我考上大学的时候,周其临仿佛一夜飞天,长了好长一截,我也只能够到他的下巴了。
我高考发挥不错,借大少爷吉言,虽然没上清华北大,但是足够改变命运了。
周夫人听说了,特意摆了酒席,她对周家的佣人们向来不错,过年的时候给每个人都包大红包,我也有份。
周夫人在酒席上问我:“菲菲啊,想好填志愿了吗?你周叔叔认识教育厅的人,可以帮你打听打听分数线。”
“想好了,”我说,“去北京。”
猛然,我感觉道一道不悦的目光,我转过头,果然看到周其临狠狠瞪我。
瞪什么瞪,我瞪了回去。
那天晚上,我喝了不少酒。我自己也很开心,端着酒杯走到周其临面前的时候,他臭着一张脸,我笑嘻嘻的给他倒上可乐,吐了吐舌头:“小屁孩。”
周其临用他漆黑的眼睛看着我,他很少这样认真的看着我,我一时之间舌头打结,本来想好的说辞全部忘了,我说:“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周其临:“……”
酒席结束以后,晚上八点不到,我头有点昏,拒绝了周叔叔让爸爸开车送我回家,说想去街上逛逛。倒是周其临,非要留下来送我。
等人都走光以后,周其临手放插在裤包里,走到我面前,“哼”了一生。
我莫名其妙。
走在路上,他忽然开口:“你要去哪里读大学?”
“说过了啊,”我一头雾水,“北京。”
“你去那么远干什么?”周其临皱着眉头,鄙夷的看着我,“普通话都说不标准,路也认不来,被人骂了还要帮着数钱。”
“要你管!”
“大婶,谁想管你了。”他不屑的哼了一声,“怕你出去给我丢人。”
我似笑非笑:“周大少爷,我怎么就丢你的人了?”
他一急之下脱口而出,“周羽菲,我不许你去北京!”
现在回想起来,十四五岁的男孩子,哪有资格对一个成年人说不准?我自己的人生,有些时候连我自己都没法做主,哪里还顾得上旁人?
可是七年前的那一天,夏夜闷热,蝉鸣连绵起伏,我看着他那张过分年轻的脸,竟然鬼使神差的点头,说:“好。”
然后我看到周其临的脸一路红到耳根,他嘴角扬起来,又硬生生压下去,想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我听到自己心跳如雷,“咚咚咚”,转过身,也忍不住笑了。
笑完了以后,我开始头晕目眩,跑到垃圾桶边上,大吐了一番,然后抱着垃圾桶睡了过去。
周其临目瞪口呆,我大概能想象到他当时要跳脚的样子。
他走到我旁边,蹲下来,戳了戳我的脸。
见我没有反应,他不满的“哼”了一声,然后下一秒,一道冰冷贴上我的唇。
小心翼翼的,带着试探和不确定,却又无比温柔。
过了一会儿,他才轻轻松开我的唇。
“周、周、周羽菲,你给我起来。”我无比紧张,结结巴巴的说。
我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他无可奈何,只能连拖带拽的把我扛上肩膀,把我背回家。
那一晚的月色啊。
3.
那顿晚饭以后,我和周其临的关系渐渐缓和。
我们依然没什么可以聊的,但是见面好歹也会点头,吃饭的时候也在一张桌子上。
周末大扫除的时候,周其临自觉承包了技术难度大的窗户,我省了不少力气。
他站在我的房间门口问我:“还有什么要帮忙的?”
“来得正好,”我正在套被子,一个人很吃力,说,“帮我抓一下床套的角。”
周其临迟疑了一下,走进我的房间,在他的帮助下,我很快换好了床上用品。抬起头的时候,却看见他目光落在一个点,我顺着看过去,是一架老式的钢琴,看起来很破旧了。
“你弹钢琴?”他神色复杂的看着我。
我收回目光,冷淡的回答:“上个房客留下的。”
周其临顿时十分失望,转身准备下楼。
“周其临。”我突然叫住他,“你想弹吗?”
我其实也只是一时冲动,脱口而出,万万没想到,周其临居然点点头:“好啊。”
然后他真的坐下来,在我的房间里弹完了一首曲子。我听不太懂那是什么曲子,只是觉得熟悉。我低着头,十分敷衍的拍了拍手:“周少爷真是技艺高超。”
他站起身,瞪了我一眼,欲言又止。
不得不说,这些年,周其临的脾气真是收敛了太多。
可是第二天,周其临又来我房间找我,说要弹琴。我才意识到这样下去不对,就说:“你把它搬下去吧,放客厅角落里。”
搬的时候,我随口道:“有点重,你小心点。有条腿是松的,要竖着才能正好过楼梯。”
周其临回过头,古怪的看了我一眼,然后他慢吞吞地问:“你搬过?”
我才发现自己说漏了嘴,我没有回答,周其临也没有追问。
是的,我搬过。
三年前,我刚刚来到这座城市,租下这间屋,去二手市场买家具,看到这架钢琴孤零零摆在一边,无人问津。突然之间,我看着它,就想到了周其临。
于是,在钢琴上毫无造诣的我,咬牙把它买了下来,还不辞辛苦的搬上了二楼,放在我的房间里,睹物,不让自己思人。
没想到有一天,周其临会真的坐在这架钢琴前,他十指修长,琴声动人。
周其临每天早上,都会弹一会儿钢琴。他弹琴的时候,我就缩在沙发上看书,我们各行其事,互不干扰。夏天时常有断电的时候,有天晚上正好被我们撞好,停水停电,手机也玩不了了。我点燃蜡烛,两个人坐在客厅的地毯上无所事事,但是这种沉默不会让人觉得很难受。
我觉得很神奇,周其临坐在我对面,我没有把他掐死,他也没有把我气死,我们相安无事。
“周其临……”
“周羽菲……”
我们同时开口。
最后是我先问他:“你今年大学毕业吧?”
“嗯。”周其临淡淡的应,似乎不想多提。
“找到工作了吗?”话问出口,我又觉得自己好笑,周其临哪里需要找工作。
我没问他为什么和家里闹翻了,总不会是因为我,我自顾自说:“我在这里当老师,教初中,现在放暑假。”
他笑了笑,想起什么有趣的事:“还顺利吗?”
“没有你难教,”我也笑,“除却巫山不是云。”
说完我才觉得这样引用并不合适。
我匆忙转移话题:“你知道我在这里?”
他没有回答。
我没有追问,知道又怎样,不知道又怎样?
有风吹过,蜡烛闪了闪,这次换周其临先开口:“你……有男朋友吗?”
我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个问题,我说:“有啊。”
周其临说:“你骗人。”
“你既然不信,又干嘛要问我?”
周其临被我噎住,风水轮流转,以前都是他噎我。他于心有愧,我们彼此都心知肚明。
“喂,”周其临突然皱着眉头,凶巴巴的冲我挥挥手,十分不耐烦的样子,“你过来一下。”
重逢以后,周其临第一次用这样的语气给我说话,我却倍感亲切,我下意识就走过去到他身边。
真是被使唤惯了,我想起我妈曾经说的,我这个人,天生的奴才命。
那周孔雀就是天生的少爷命。被扫地出门,房租都付不起,还自带光环,一副让你给我倒水是看得起你的样子。
我隔着烛光,感觉到他的目光,他轻轻俯下身,那一刻我觉得他想要吻我。
于是我煞风景的开口,避开了他,装作懵懂的问:“干嘛?”
他用黑眸凝视我半晌,又转过头:“不干嘛。”
第二天来了电,我难得的起了个大早,想去买个早点,是本地的特色,周其临没有吃过。我并没有原谅他,我在心中对自己辩解,只是觉得,有些错,并非要他来承担。
结果我一出门,发现门外站了一圈人,各个西装革领,体型高大。他们看着我,面无表情。
我想了想,退回门边,冲楼上大声喊:“臭小孩,滚下来。”
于是周其临揣着一肚子的起床气,滚了下来。
然后在看到那排人的时候,周其临破天荒的爆了一句粗口。我十分诧异的看着他,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一次重逢,周其临真是让我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少爷!”一排人齐刷刷开口,“我们来接您回家。”
我忍不住“噗嗤”笑了,想想自己也曾是其中一员。
周其临咬牙切齿:“我和他约好了的。”
“时间到了,少爷。”为首的人说。
我吹了一声口哨,对周其临:“快滚了吧,没人给你付房租了。”
“周羽菲,”他扭过头瞪我,“你到底有没有心?”
“啊,”我说,“我没有。你们周家人有。”
周其临闭嘴了。
他来的时候没有什么行李,走的时候干脆两手空空。我叫住他,指了指屋子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填充满的各色物件,抱枕、茶具、香薰机、音响、摆件、相框……他甚至连厨房的调料盒都换了。
我当时气得跳脚,问他在想些什么。
“我打包好了寄给你吧。”
“不用了。”他生意沙哑。
其实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大概是真的,想把这里当一个家吧。
周其临打开门,也没给我说再见,就径直走了。我看着他的背影,一直走到那群人之中,我舔了舔嘴唇,告诉自己好奇心杀死猫,不要多事。
然后我还是多事了。
“你来干什么?”风将我的头发吹得凌乱,我不解的问,“时隔多年,你出现在这里,到底是为什么?”
“哦,”周其临站住脚,漫不经心的说,“大概是为了见你一眼吧。”
然后他插着手,钻进了车里。
要是他在那一刻回过头的话,他大概能看到,我哭了。
可是他没有。
4.
我因为在本市上的大学,所以每周还是要回家,给周其临补课。
他上了高中,周家人一直积极帮他联络出国留学的事情,其实我也没什么可以教他的了。于是我放水的时间越来越多,他也没以前那么爱往外面溜了,他有时就给我弹钢琴,听着听着,我就流着口水睡着了。
周其临常常被我气得跳脚,问我到底谁是主人。
我平时也打好几份工,第一年的春节,我给爸爸妈妈买了礼物,周其临坐在金山银山上,也不知道缺什么,我只好给他织了一条围巾,破破烂烂,像渔网。
“这是什么玩意儿?口罩吗?”他感到不可思议。
“不是,”我十分真诚的说,“是内裤。”
话虽这样说,可是那一整个冬天,周其临一直戴着那条围巾。至于下一个冬天他有没有戴,我不知道了。
因为在那一年的年末,发生了一件事情,我离开了南方。
那天原本是轮到我爸爸上班,可是母亲发烧,爸爸先送她去了医院,没能按时去公司接周叔叔。周叔叔说没有关系,他可以自己开车回去。
偏偏就是在那天晚上,有人在黑暗中横穿马路,电光石火之间,周叔叔来不及刹车,撞了上去。周叔叔知道自己撞了人,他不敢下车去看伤势,先躲回了家。
当天晚上我爸爸就被叫去周家,第二天天亮的时候,他就去自首了。
那条路在施工,没有摄像头,爸爸是周家的司机,所有人都认为那天是他开的车。周家给了我们家一笔巨款,从此我和母亲衣食无忧,可以过上十分富足的生活,还许诺我毕业以后给我一份十分不错的工作。
母亲和父亲都答应了,我没有。
可是没有人相信我的话,我被警察们不耐烦的赶出去,连受害者家属也觉得我无理取闹,我总说周其临是个小孩,可是在真正成年人的世界里,我也只是一个小孩。
我一气之下,恨不得一把火把周家烧个精光。可是我不行,因为周其临也姓周。
周其临来大学里找我,在我的寝室下站了一天一夜,我拿着刀比在自己脖子上,我说:“要么你走,别让我再看到你,要么我死。”
我休了学,一个人去往北方。
周其临曾经嘲笑我,考上好大学也不可能改变命运。
没想到,他一语成谶。
5.
周其临走后,我又恢复了之前的生活,暑假过去,要开学了。
我还是把他的东西都打包起来,本来想给他寄回去,但是想着运费那么贵,我比他缺钱多了,于是把它们都锁进了储物箱。
有天放学,有个学生突然来办公室里,说有人在阶级教室等我。
我以为是快递,赶紧跑去过,去看到了周其临。
他瘦了一点,坐在阶梯教室的钢琴前,直直的看着我。我们谁都没有说话,风把他的衣摆吹起来,他按下一个音符。
我终于听出来了,这是那部电影,《赎罪》里的曲子。富家女和穷小子的故事,门不当、户不对。
周其临离开以后,我常常在沙发上睡觉,有些时候睡不着,就反反复复的播那部电影,房间里有点声响,会让我觉得没有那么孤独。久了,自然就记得了。
为什么是这一首呢?我想。
“我要走了,”他开口说,“去美国留学。”
“哦,”我回过神,“那你怎么在这里?”
“还有三个小时,”他说,“因为是很重要的事情,所以要亲口告诉你。”
我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他清了清嗓子,单膝下跪,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个硕大的钻石戒指,说:“周羽菲,你愿意嫁给我吗?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
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被人求婚,也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周其临会给什么人求婚。
我看着那颗璀璨的钻石,心想,这可真是俗气,典型的财大气粗。
但是又是真的美丽。
我走上前,拿起了那颗戒指,周其临认真的看着我,然后下一秒,我把戒指狠狠砸在地上。
我说:“不愿意。”
周其临怔住,世界好像凝住,只看见那枚戒指,转啊转,滚啊滚,终于碰到了钢琴脚,停下来。
他像是没有听到,又轻声重复了一遍:“周羽菲,你愿意嫁给我吗?”
这一次,我没有回答。
“周羽菲。”他有点咬牙切齿了。
我问:“周其临,你几岁了?”
他静静地看着我,眉头皱在一起,已经是怒火丛生。
“我不愿意,”我重复道,“我们之间,就算没有那些恩恩怨怨,抛开一切的一切,周其临,你怎么就不先问问我,爱不爱你?”
隔了许久,他终于开口,他的声音很沙哑,根本不像一个二十二岁的年轻大男孩,他问:“周羽菲,你爱我吗?”
我看着他的眼睛,那双黑得纯粹,情绪复杂的眼睛,我说:“不爱。”
他一脚踹在钢琴上,他说:“你骗人!”
“周其临,”我轻声说,“骗人的那个人从来都不是我。”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你该走了。”我提醒他。
他不可思议的看着我,我说:“快走吧,还是那句话,周其临,要么你走,要么我死。”
“砰”的一声,他把门摔得惊天动地。
看着他渐渐消失的背影,我忽然想起了近十年前,那个小小的,白白净净的周其临。
他可怜兮兮的看着我,皱了皱鼻子,细细声声的说:“我手受伤了,姐姐你可不可以帮我写作业?”
又软又萌,跟棉花糖一样,哪里像现在这样野蛮霸道。
想着想着,我忍不住笑了。
笑着笑着,眼泪却忍不住落了下来。
周其临有许多不知道的事情。
比如他不知道,他第一天来这里的那个夜晚,我走上楼梯,经过他身边的时候,他说的那句话,我其实听到了。
“Find you,love you,marry you and live without shame。”
比如在保安们来带他走的前一天,我接到周夫人的电话,她声音依然那么和蔼可亲。她对我说:“小羽,我一直挺喜欢你的,其临也很喜欢你,可是喜欢这东西,值几个钱呢?你比他大,你也知道,年轻男孩子没个定性,做什么都是一阵一阵的,你和他不一样,你总不能把自己的一辈子赌这上面,对吧?”
我握着电话静静的听着。
“你们原本就门不当、户不对,现在你父亲还在监狱里蹲着,阿姨很难办啊,怎么能让一个身世如此不清白的女孩嫁进周家?”
我倒吸一口凉气,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世道的黑白可以这样混淆。
“周夫人,”我咬牙切齿的握着电话,大脑缺氧,却要让自己强装镇定,“您放心,你们周家,连我一根手指头都不配。”
自那以后,又过了几年,我再也没有见过周其临。
我过得还是如当初我回答周其临一样,挺好的。
父亲在冬天出狱,我和母亲去接他。他老了好多好多,当然,毕竟已经过了这么多年,我们每个人都老了。
我们像是最普通的一家三口,和和睦睦的坐上出租车,终于可以彻底离开这座城市。
没想到遇到堵车,前方的车辆一动也不动,我定了下午的火车票,一秒钟也不愿意在这座城市多呆
司机向我们解释:“前面办婚礼,把路堵了。”
“好大的排场。”我轻笑着说。
“这是周家少爷的婚礼,当然要这样的排场才配得上。”
我的笑容凝结在脸上,我父亲问:“哪个周家?”
“你们是外地人吧?”司机说,“在我们这里,提到周家,就只有那一家。”
我和爸妈都没有再开口。
绿灯亮起,堵塞的交通又重新活过来,在汽车飞驰起来的刹那,我看到了前方的广场,一群鸽子腾空而起。
像是誓言,又像是虚幻。
我忽然想到,今天是12月31日,这一年的最后一天。
周其临那么怕冷的一个人,一到了冬天,就把别墅的火炉生起来,戴一顶毛线帽子,头和肩膀缩成一团。还要来招惹我,趁我不注意,把冰凉的手贴上我的后颈,吓得我哇哇大叫。
在冬天结婚,应该会很冷吧。
可是那已经和我没关系了。
和我有关系的是什么呢?
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一个夏天晚上,我抱着垃圾桶又吐又哭,折腾了好半天,才终于停下来,打了个哈欠,抱着垃圾桶睡过去。
周其临伸出手指,又嫌弃又纠结的戳了戳我的脸。
然后他忍不住,再一次戳了戳。
玩了一会儿,他停下来,收回了手。
在我以为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有多无聊的以后,他又凑了上来。
他的唇轻轻咬上我的唇,像薄荷,又冰又凉,又像月光,温柔动人。
后来我骗了他很多次,都是从那天开始的。那个夜里,我其实没有睡着,我听见自己心跳如雷。
我闭上眼睛,轻轻动了动嘴角——
“我愿意。”
Find you,love you,marry you and livewithout shame.
更新时间: 2022-08-11 14: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