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秦十疏
这世上的美好的事物大多难及且短暂,如金陵辽远的天空,如春日瑟瑟的梨花,他最后也没能留住。
01
浮若寺里有个很大的佛堂非常出名,每日香火不断。里面的佛像是前朝太祖皇帝命人修建的,修得堂皇秀丽,与前朝奢靡的风格颇为一致。
如此一个清修之地,倒显得有些过于高调了。
前来进香的人都知道,这个佛像前常跪着一个十分奇怪的和尚。
他好似从不起身,反正来的时候总能看到他在佛像前跪着。他穿着褐色的粗麻衣裳,腰间别着一根红色的鞭子,闭着眼睛,脸隐在光影中看不真切。
方丈也鲜少会命他做事,只是有时会看着他的背影叹气。
浮若寺建在金陵之中,来往大多数也是富贵之人,犹是年关将至,人更多了一些,可眼下浮若寺却闭了寺门。一个裹着白色貂绒披风的男人站在佛堂外,天空中飘飘忽忽下着小雪,他的眼神锐利又明亮。
“秦将军,好久不见。”
跪在佛像面前的男人身姿挺拔,丝毫不动。
“兄长,你竟连我也不愿见了吗?”
那个人终于站起身来,回过头。
隔着那么远的距离,仍能看到他坚毅的眉眼,能感受到他在战场上杀伐果决的那份从容。那人双手合十,右手食指上还有个伤疤:“您来了。”
寺庙中间的香火炉升起袅袅烟雾,混着冬日小雪,仿若红尘往事一般朝他扑面而来。
02
自南楚一路被杀到金陵,苏氏王朝总算是一反颓势,堪堪撑住了岌岌可危的江山,只是不再有之前的威风。但当权者并不在意这些,比起汴京,显然金陵更合他的心意。如此烟雨水乡,纸醉金迷更为快哉。
前线将士厮杀,身后的金陵便是皇帝的温柔乡。
这场仗打了整整一天一夜,他们已经断断续续两个月未曾好好休息过了。
帐子的帘子掀开,外面硝烟的味道飘了进来。
“将军,还没有粮草的消息。”
站在案前的女子着墨绿色的单衣,袖口用黑色的绳子绑住,头发高高束起,露出凌厉的眼眉,高挺的鼻梁宛如刀锋,处处透着冷硬。她沉声问:“还能撑多久?”
“三天左右。”
“外面现在什么情况?”
“将士们已经有点……有点撑不住了。”
一时陷入长久的沉默。
温竹穿上铠甲,拿起父亲传给她的长枪,直直地冲出了营帐。
营帐外满是萧条,漫天黄沙混杂着硝烟,温竹几乎什么都看不清,只能听见厮杀声和兵器刺入身体里的声音。身后有人追了出来,但温竹连头都没有回。
她骑上马,一鞭子下去马吃痛嘶鸣,飞快地向前冲去。马蹄溅起烟尘,温竹的耳边满是风的呼啸声。
深秋肃杀,她此时才真真感受到了。
等她上了城门,看到周围尸体堆叠,才有种回过神来的感觉。
“将军,您怎么过来了?”
她握紧长枪,手指泛起青白色:“我与你们共进退!”
酒罐被扔到城门下,碎裂的声音响起后便有刺鼻的酒味四散开来。有人扔了火把下去,瞬间就有噼里啪啦烧东西的味道传来。但敌人还是太强了,眼见着城门就要被攻破。
“将军!您先回营帐吧!您可是老将军的独女,老将军仅有您一个依靠了!”
温竹置若罔闻,先下了城墙,守在第一线,身后将士们依次排开,等着城门被破的那一刻。
那一刻,叫嚷声、厮杀声、马蹄声、惨叫声不绝于耳。温竹杀红了眼,墨绿色的衣摆都被染成了墨黑色,握着枪的手也有点微微颤抖。她不知道自己的军队损失了多少,而对方还有多少人,她只知道,如果现在停下了,就再没有反击的机会了。
她征战几年,第一次有这种无力感。
耳边剧烈的嘶鸣声响起,她恍惚中听见有人叫嚷:“援军来了!援军来了!”
她回头,看到人群涌来,看到奚柏手里举着长剑,丝毫不惧怕眼前的万千敌军,突然就笑了。
这个小书生……真的挺好看的。
“阿竹,我来了。”
03
奚柏奉王命而来,带来援军三千,以及粮草若干。
勉强守住城门之后,温竹连个歇息的时间都没有,甚至都没能和奚柏说上几句话就匆匆去清点人数,打点剩下的事情。
等一切都清理好,已然到了深夜。温竹回到自己的营帐,卸下铠甲,身上的鲜血已经干涸。
“将军,我们一共损失了近两千精兵。”
温竹坐到案前,抬头看林副将受了伤的胳膊:“你先去包扎伤口吧,剩下的事情我来做。”
“可是……”
“没关系,身体要紧。”
林副将才刚出去,奚柏便掀帘而进:“粮草已经归置好了。”
“你没去休息?”温竹将册子展开,“傅伯伯派你来的?”
“王上现在对温家多有疑心,师父怕有人刻意害你,便求了王上派我来押送粮草。”
“对温家多有疑心……”温竹轻笑出声。
苏家坐稳了江山便不重用武将,现下战事吃紧,狼烟四起,江山不稳,正是重用武将的时候,他竟还要疑虑温家吗?
南楚温家,可是武将的中流砥柱啊。
温老将军戍守边疆数十年,从未打过败仗。虽膝下无子,却有个胜似男子的温竹,也算是继承了衣钵。
如此衰败的家族,即使有着赫赫战功,最后也萧条至此。
饶是这样,王上也没能放心重用温家。
温竹骤然笑了,看着站在面前的奚柏:“他们怕我。”
奚柏没有说话,只是笔直地站着。他仍和小时候一样,无论穿什么,有多狼狈,总是清清冷冷的样子,好像诗文里洁身自好的书生。
“你也怕我。”温竹低下头去。
她第一次见到奚柏,正是十三岁。王上召温老将军回京,她也就跟着回了汴京。
汴京的冬天很少下雪,温竹不怕这样的冷,连披风都没有裹便随着温老将军看望故友傅太师,恰巧碰到傅太师同奚柏说话。
奚柏当时还很小,刚到傅太师的胸口,穿着白色锦衣,眉宇间皆是冷清。
温竹觉得奚柏这个人特别像他的名字,就好像是山上的柏树,高挑、瘦削又清高,温竹偷偷看了他好几眼。
还是傅太师看她一直不说话,笑着问她:“阿竹啊,你怎么一直不说话,心情不好吗?”
“不是。”温竹摇摇头,爽朗地笑起来,看向奚柏说,“傅伯伯,你这个门生长得可真好看。”
傅太师笑弯了眼眉:“好孩子,好眼光。”
而奚柏仍面无表情,也不看她。
那时温竹还是生长在凉州口无遮拦的孩子,活在温老将军的羽翼之下,张狂又直率。加上她武功极好,汴京中许多人都怕她,不喜同她玩耍。
奚柏也是。
但温竹特别喜欢逗奚柏,常常跑到太师府的大树上躲着,看到奚柏经过便跳下来,吓他一大跳。
但他从来都不发脾气,也不常笑。
是个冷面书生,温竹这样想。
04
温竹在帐中将所有事情都理清,再出帐的时候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
寒凉的风刮得温竹打了一个寒战,她正准备去查看一下粮草的情况,便看见奚柏穿着一袭白衣,胳膊上搭着一件灰鼠毛的披风。
看到她,奚柏丝毫没有诧异,将披风披到她的身上:“不休息,至少也要先换一身衣服。”
她还穿着昨天的衣服,衣摆已经皱皱巴巴的,连血印都变得坚硬。温竹毫不在意地挥挥手:“我先去看看粮草的情况再去换。你怎么起得这样早?”
奚柏没有回答她,只是跟在她旁边:“我同你一起去。”
温竹狐疑地看他一眼,任由他跟着,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之前的汴京。
汴京的春天比凉州要美一些。
她从冬到春也没能有一个自己的朋友,偌大的汴京中,她只熟识一个奚柏,而奚柏还不爱同她说话。
好在入了春以后,傅太师的女儿邀请她去踏青,京中王公子弟皆受到邀请。温竹还特地问了问,得知奚柏也在受邀之列,她便兴高采烈地去了。
她去了以后才知道,汴京中的踏青不仅仅是欣赏美景,还要玩些花样。例如吟诗作对这样的游戏,最出名的便是花笺小令。
温竹拿起花笺,花笺做得十分漂亮,上面还有梨花花瓣,凑近嗅有隐隐的幽香。
有人看到她把花笺凑近鼻子,忍不住低声嘲笑起来。
温竹觉得她笑早了,毕竟温竹也不知道小令应该怎么做。
太傅女儿见她久久未曾下笔,便出声提醒她:“阿竹,一会儿便要把花笺收集起来评选了,你怎么还没落笔呢?”
“我不会,”温竹手托着脑袋,“没见过。”
太傅女儿摇摇头,便也不说话了。
温竹在心里知道她们又在笑她只晓得舞枪弄棒,是一介武夫,也毫不介意地把笔搁下,侧着脑袋明目张胆地看奚柏。
奚柏握笔也很好看。
细细长长的笔杆被他握在手里,好像一把匕首,挥洒自如。
在温竹的心里,书生便该是这种模样,不声不响,不卖弄也不自傲。
奚柏突然抬头朝她看来,温竹猝不及防地坐直了拿起笔,然后又惊恐地看向他,奚柏却低下头去。
刚刚他的眼里应该没有鄙夷吧……
她怎么有一种被夫子抓到走神的感觉?
温竹心中惴惴不安,拿着笔索然无味地划了两道,又重新扔了回去。
接下来评选各种花笺小令温竹都再没听过,觉得十分无趣,便悄悄从席间溜走,去山腰上赏花去了。
原本请柬上就写着踏青赏花,一群人对着笔墨纸砚絮絮叨叨说个没完,温竹早就有些烦了。
她懒懒地靠在梨花树干上,面前都是繁盛的梨花,吐着粉嫩的花蕊,有些还带着露水。她倒没什么诗情画意,只觉得十分好看。
那时候夫子教她背诗,说“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汴京的雪不像梨花,凉州的雪才像。凉州要是下了雪,树干都要被雪压断,恰似这春日景色。
她正发着呆,就看到奚柏从小道上走来,身上的白衣同树上的梨花相得益彰,人却长得比梨花要好看许多。她笑了,冲着奚柏挥手:“小书生。”
“我叫奚柏,柏树的柏。”
“你怎么来了?也觉得这种踏青无聊是吗?”
奚柏看着她,替她拂去肩上的花瓣:“王上爱诗文,朝野上下也都爱诗文雅集,这是自然的。”
“可是一点也不好玩,”温竹努努嘴,“听起来矫揉造作,都是无病呻吟。”
“那温小姐有什么高见?”
温竹第一次听见有人叫她温小姐。军营里的人大多叫她将军,来了汴京之后大多数人都是叫她阿竹,奚柏却客客气气地叫她温小姐,像诗文里的文弱小姐一样。
奚柏没有任何嘲弄的意思,眼神十分认真。
她终于笑了起来,笑得像是灿烂的暖阳:“我小时候写过一句诗,拿来交课业的,比他们写得好多了。”
“是什么?”
“洒落天上疏星,切断夜色天明。”
她比着挥剑的动作,利落的动作落下,恰有切断夜色的豪气。
奚柏终于笑了,也不知是笑她的莽撞,还是笑她的孩子气。
05
天渐渐亮了,但天上依稀还能看到月亮的样子。温竹裹紧了披风问奚柏:“你看那边几棵干枯的树干,可是梨树?”
“有些像。”
温竹叹了口气:“生灵涂炭。”
这里离金陵本不远,也是江南水乡水草繁茂的样子,现在却寸草不生。
她去了存放粮草的地方,亲自点清数量,又再三告诫守粮草的人这批粮草的重要性,这才准备回营帐换身衣服。觉得路上有些安静,温竹便问他:“你什么时候回金陵?”
“暂时不回去了,”奚柏说,“王上命我来做你的军师,时刻将战况上报。”
温竹沉默半晌,又问:“粮草并没有克扣,是傅伯伯帮的忙?”
奚柏没有说话。
“他这么忌惮温家,又何必……”
到底还是无言。
温竹年少时一直都不知道温家处境艰难,直至长大后第一次单独领兵打仗,才知晓皇帝对武将的忌惮之心有多严重。
王朝重文轻武,又尤其对武将警惕,温竹每次申请增兵抑或是粮草、军饷等事,都要一拖再拖甚至是大打折扣。如今都被人一路从汴京打到金陵了,却没有一点醒悟的心思,仍是饮酒作乐好不快活。
“阿竹。”奚柏突然打断她的思路。
“嗯?”
“不要伤心。”
温竹的眼眶突然红了,她抓着自己的袖口死死地压抑着这股情绪。
奚柏轻轻拥住她,清冽的香味在温竹的鼻尖蔓延。奚柏的声音还跟以前一样,仿佛风略过柏树叶子一般轻柔:“不要伤心,就像温将军一样,一往无前。”
这是温竹之前说过的话。
她的眼睛逐渐模糊,最后再也撑不住,放声大哭。
当初她说这话的时候,还是个会用鞭子惩恶扬善的明艳少女,手起鞭扬,打得恶棍哇哇乱叫,再也不敢造次。聚集在一旁的百姓纷纷议论她的名讳,奚柏便站在人群中静静地看着她。
温竹朝他跑过去,把鞭子收起来塞到他的手里:“这个送给你。”
彼时奚柏偶尔会同她说几句话,只是不多而已。奚柏哭笑不得地问:“给我这个做什么?”
“我看你直勾勾地盯着我,若不是想要我这根鞭子,那便是喜欢我了?”
奚柏拿着鞭子,不答话。
“别不说话呀,”温竹笑着去拽他的胳膊,“别生气呀。”
“我没生气。只是你在大街上这般跋扈,传出去怕是会对温将军的名声不好,传到王上的耳朵里就更是不好了。”
温竹便挺直脊背:“惩恶扬善是父亲从小教导我的。我们温家人从不惧怕,一往无前。”
奚柏笑着摇摇头,也没把鞭子还给她。
时光如白驹过隙,当初在凉州活得自在快意的温家小姐却长成了如今这般模样,少言寡语,沉稳不言。
只有奚柏知道,她还是当初那个温竹。
若是想哭了,便会肆意大哭;若是想笑了,便笑得比冬日暖阳还要灿烂。
她长大了,可心里还是个小孩子。
奚柏充满怜惜地摸摸她的头,身姿挺拔,像极了冬日里的柏树。
06
战事总算停歇了几天。
敌军一鼓作气想要攻破城门,却没想到棋差一步,于是也修整了几天。温竹这才有时间拆温老将军写给她的家信。
信中还跟以往一样,先是教训她不要狂妄自大,要时刻谨慎注意局势,军心不能涣散之类云云。最后又写了注意身体,却闭口不提自己现在的处境。
温竹一直担心温老将军的身体,温老将军虽说威名在外,但到底年事已高,有些力不从心,又在西北地区作战,环境也不好。
温老将军走之前,温竹一直颇有怨言。可温老将军却对她说:“我们温家世代忠贞,自太祖皇帝开国以来便是如此。国之有难,危及百姓,岂可以安自居!”
她知道劝不住温老将军,只得任由他去了。
温竹将信收起来,便听见奚柏的声音,于是出了营帐一看,奚柏正站在她的营帐外同林副将说话。
林副将常年征战沙场,体格要比旁人壮实一些,奚柏站在他旁边便稍显瘦弱,只是气势更强。
温竹笑着奔过去:“这边环境这样不好,傅伯伯竟也舍得你过来。”
“师父也担忧你。”
同温家不同,傅太师为当今皇上的老师,又博古通今,颇受重视。傅太师门生无数,奚柏也只是其中之一罢了。奚柏出身寒门,十四岁便失去双亲,由傅太师收养。也因为出身的缘故,他在朝中并不太受重用。
皇上喜欢的那些花拳绣腿,奚柏也算样样精通,却懒得去讨他的喜欢。
温竹后来才发现,奚柏这人傲气得很,只是不彰显罢了。
这几日清闲了些,温竹才又活跃起来,拉着奚柏去营帐不远处的草地上跑马,跑累了便躺在草地上休息,十分惬意。
她伸手抓了抓天空:“我有没有同你说过凉州的天?”
奚柏侧头凝神望着她:“说过。”
温竹的眼睛里闪烁着光,满脸向往的样子:“凉州的天啊,离我们特别近,云朵仿佛就在草原的上面,一伸手就能够到。”
她的侧脸特别漂亮,虽常年征战,但小脸依旧白皙,鼻梁高挺,微嘟的嘴唇带着撒娇的意味。
奚柏一直都觉得,温竹是属于很有攻击力的美。
她尽力拿手去够,却一直没有抓到什么:“现在的天,好远啊。”
奚柏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可还没有说出口,就听到一阵匆忙的脚步声。林副将骑着马跑过来:“温将军、温将军!”
温竹立刻坐起来,眯着眼睛看向林副将。
林副将匆匆下马,一时没撑住跪到地上,声音有些颤抖:“温将军,刚刚传来的前线战报说……说……老将军战死沙场。”
温竹的身子抖了一下,下意识地拽住自己的袖口:“你说什么?”
“昨日……昨日西北战事吃紧,援军迟迟未到,老将军寡不敌众,就……就……”
温竹再也没撑住,直直地晕了过去。等她再醒来的时候,天边的余霞仿佛燃烧的火焰一般。她一睁眼便看到了奚柏,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奚柏……奚柏……”
奚柏摸着她的头:“不哭,阿竹。”
“我父亲……父亲他……”
“温将军战死沙场,也不算辱了这一世英名。阿竹,不哭,我还在这儿。”
温竹睁大眼睛:“可我不能去西北、不能为他收尸、不能守孝,就好像我当初不能让他颐养天年……”
“不哭,”奚柏抹去她的眼泪,也没有其他安慰的话语,“不哭了,阿竹。”
温竹的眼泪终于渐渐停了。
奚柏递给她茶杯,安抚似的问:“阿竹,你愿意走吗?”
07
六年前,奚柏曾问过这个问题。
夜里的月亮又大又亮,映在地上的月光好似水波一样。温竹猴子似的爬上树,坐在粗大的树干上跷着腿看他。奚柏无奈地靠在树下:“冒失。”
“你天天板着苦瓜脸,有什么不开心的?”温竹又倒吊在树干上,头发被风吹着,恰好能抚过他的脖子,扰得一阵酥麻。
“当心掉下来。”
“没事的。”温竹笑嘻嘻地看着他。
“阿竹,你愿意走吗?”
“走?”温竹倒是认真地想了想,“我当然想回凉州了。可是父亲说皇上怕我们在凉州独占一方,不打算让我们回去了。你想去哪里?”
“我想去哪里……”奚柏似是笑了笑,“十四岁便被双亲抛弃,我还能去哪里?”
“他们不是过世了吗?这是拗不过命,并不是抛弃你。”温竹很认真地看着他,“没有父母不爱自己的孩子,我这么顽皮,我父亲却也一直爱我。”
“温老将军一向严肃,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怕我自己活得不好,把什么都教给了我。小的时候我想要什么他就给什么,夫子跟他告状他也从来都不罚我。”温竹掰着手指数,“总之很多很多事情啦。”
“是吗?”奚柏看着月亮,漫不经心地回答她。
如今,奚柏问了她同样的问题。
温竹的眼睛里还是满满的泪水,她的睫毛被泪水打湿凝在一起,却也神色认真地回答他:“我不能走,父亲的遗志须得完成。”
奚柏叹了一口气。
“你知道吗?小的时候,傅伯伯说父亲是愚忠。可我知道,父亲是不愿相信王上的薄情,也不愿百姓们受苦受难。我温家世代忠贞热血,”温竹捏着袖口,“即使王上一遍一遍把它凉透了,我也不能走。”
“我们温家,一往无前,从不回头。”
这个姑娘被温老将军教养得很好。她虽不通诗文、不晓得花笺小令是什么,却胜过这世上千万种富有才情的女子。她是这世上最明亮的一抹阳光。
奚柏笑着摸了摸她的头:“没事了,阿竹。”
他知道,温竹已经劝不动了。
好不容易等温竹在抽噎中睡下,奚柏便出了营帐,早早候着的林副将走了过来:“将军。”
“西北地区大捷,剩下的,可以收网了,务必三天之内拿下金陵。”
“是!”
等吩咐完之后,奚柏才抬头看向这片苍凉景色,神色平静。他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十四岁时师父便说他不像个孩童。他不信人性、不通人情,只是孤僻地独来独往,直到温竹的出现。
这个温竹啊……
08
一切准备就绪后,奚柏离了营帐,去了敌军的营帐里。
他脱下一袭白衣,换上铠甲,比旁人看起来仍要瘦削一些,却丝毫不影响他的威严。他抽出腰侧的长剑,指着面前的城墙说:“今日攻下这里。”
说完,他又闭上眼睛加了一句:“活捉温将军。”
“是,秦将军!”
奚柏再睁开眼睛时,眼中情绪万千,却手起剑落,毫不含糊。
有林将军做内应,再加上修养了一段时间,城门很快就被攻破了。城门刚一打开,温竹已骑马等着,她手里握着温老将军亲自递给她的长枪。
长枪寒光一闪,温竹便骑马飞奔。
奚柏没有动。
温竹勒马,停在他的面前:“你是谁?”
“我是秦奚,宜国的大皇子。”秦奚丝毫没有隐瞒。
温竹也不惊讶:“傅伯伯什么时候成了宜国的人?”
“很早。”
“奚柏,你骗了我。”温竹平静地说,她鲜少会有这么平静的时候,她总是大喜大悲、嬉笑怒骂,十分畅意,可她现在却特别淡然,“书生是不会骗人的,你配不上名字里的那个柏字。”
“是。”
温竹重新举起长枪:“来试试吧,看谁更厉害。”
最后还是这样。
他们温家,不投降、不认输,只战到最后一刻。
秦奚绕过温竹,策马向前跑去,万千将士怒吼,他再也听不到温竹的声音。
他是宜国的大皇子,幼时多病,便被送去浮若寺调养身体,再回宫时便得知要隐姓埋名被送去南楚当细作。原本不该他去的,宜国养了多少死士,都比他的命更轻贱。最后父皇还是选择了他,父皇说:“我独信你,小奚。”
他不信死士,独独信秦奚同他的血缘关系。那时秦奚才知道,信任竟是这般重量。
南楚虽然奢靡无度,气数已尽,但到底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宜国野心勃勃,早早就在南楚内部设下内应,又派秦奚过去把握朝纲。于是秦奚便在南楚活了将近十年,他沉默、孤独、冷漠,像极了山上的柏树,生长在崖边,环境恶劣,却又顽强。
温竹便是照耀他的那一束光。
她爱躲在树上,偷偷跳下来吓他,可每次秦奚都能先发现她的身影,然后假装不知道。这个小姑娘总是爱恶作剧,心思确实不坏。
若是没有遇到她就好了。秦奚总这样想,可是一想到遇不到她,心又会钝痛。
最后又是尸体横陈,漫天黄沙,枯木横生,温竹早就被摔到马下,身上满满的都是灰尘。她终于笑了起来,似是解脱,又似是开心。
秦奚下马,把剑收起来:“阿竹,同我回去。”
温竹笑着,比残阳要灿烂许多:“我出生的时候,父亲梦到了生机勃勃的竹子,他开心极了,说这是大吉之兆,便给我取名温竹。竹者,刚正不阿,绝不弯折。”
“我不负南楚,不负温家,不负父亲。”她将长枪对准自己,笑得开怀,“不管你信不信,我早就发现了。奚柏,在你同林副将说话的时候,我听到了。可是我不怪你。”
“再见了,奚柏。”
染红最后一片黄土的,竟是温竹的血。
他早该想到的,她怎么会独活?
09
秦奚出了佛堂,有飘扬的雪花落到他的鼻尖,凉凉的。
他看着自己的胞弟:“什么事?”
“我知皇兄你怨恨父皇当初让你去南楚,只是也望你想想父皇的处境。此事凶险,只有做到万无一失,况且父皇也暗中派人护你周全,他这是重视你啊皇兄!”
“我不怪他,”秦奚的目光悠远,“有人同我说过,天下父母皆是爱着自己的子女的。”
“那你……”
“我这是怪我自己,”秦奚转身回到佛堂,似是不喜这冬日的阳光,“你不要再来了。”
他总是想到温竹,这几年。
因为总是想到温竹,所以他格外不喜阳光,故而每日都躲在暗不见天日的佛堂里,一句话都不说,然后一遍又一遍地梦到以前的事情。
这便是惩罚了。
当初箭在弦上,万事俱备,所有的事情都不得不做,但他到底还是骗了温竹。若非提前到温竹帐中,又有林将军里应外合,他绝不可能这么快攻破金陵。
她可真厉害。他喜欢的小姑娘就该这般厉害。
秦奚一直不肯将自己的爱意说出口,把所有的话在心里嚼了又嚼,最终能说出来的却只有不哭。
不哭了,阿竹。我的爱意既不能为你遮风挡雨,避去全部苦难,也不能安你心神,助你夜夜安眠,我便不知我这爱有什么用。它甚至是你苦恼的来源。
可我还是爱你,它笨拙又热烈。
幸好,你接受了。
又到春日,浮若寺院中的梨花悉数开了,与金碧辉煌的寺庙交相映衬,十分漂亮。
因为美景出众,又有贵族小姐日日前来求姻缘,梨树上挂满了红色的锦条与锦囊,看着格外喜庆。
没过多久,浮若寺来了一位老人。老人穿着不凡,看着很是儒雅,同小沙弥说了几句话,便有一个穿着姜黄色僧袍的和尚匆匆跑来,冲他施礼。
“师父。”
“我还以为你不会肯见我。”傅太师笑着,“你瘦了不少。”
秦奚没有答话,微风吹过,梨树下便落了不少花瓣。
“孩子,你还没有想明白?”傅太师叹了口气,“她是个好孩子,必然是不会怪你的。”
“阿竹说了,不曾怪我。”
“这世上的是非对错都是很难说清楚的,姻缘阴差阳错,你又何必在这里苛责自己。”
秦奚轻轻拂去自己衣袖上的花瓣:“师父,我只是有些想她。”
“世上若是有佛能听人的心愿的话,也许会告诉她我想她。这是我唯一能同她说话的方式了。”
傅太师轻轻叹了一口气。
春日的阳光正好,映照在梨花上,茂盛的梨花又到了花期,金陵许是又有人在举行花笺小令,却不再有个姑娘笑着挥洒豪气。
她有一手好枪法,能舞得了鞭、耍得了剑,上了战场便没人能与她匹敌。
她是这个天下如艳阳一般的女子、如翠竹一般的女子,谁都不能同她相提并论。
她曾给了他最好的年少时光。
这世上的美好的事物大多难及且短暂,如金陵辽远的天空,如春日瑟瑟的梨花,他最后也没能留住。
奚柏书生倾慕温竹小姐,像极了一个美好故事的开头。
可是。
可是。
世间姻缘,大多阴差阳错。
——《2019年 5A》
更新时间: 2019-08-21 22: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