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苏域
她不要他的愧疚,她要他灿若朝阳,坦荡如初。
00
郁缓直到大四那年才第一次恋爱。
恋爱对象是小她两届的同系学弟,两人在同一个社团相识,临近期末时对方加她微信向她借阅往年专业课的复习资料,在微信上跟她说的第一句话却是:“你的昵称好可爱。”
郁缓当他是客套,飞速将资料发过去。
对方依然好奇,问她该昵称出自何处,又是何寓意。
郁缓犹豫着是否该如实回答时接到李闻夕的电话,说他找留学的朋友买到了她之前发在朋友圈说很想要的限定款游戏机,近日会直邮给她,叫她留意快递电话。
那是半月前郁缓从某公众号看到的抽奖活动,顺手分享到朋友圈。即便抽不中,她也打算等下个月的实习工资到账,便找渠道买一台送给即将过生日的李闻夕。
她念着李闻夕,李闻夕对她所思所想同样关心。
挂断电话后她坐在公车站台,任回校的公交车一辆辆在自己面前停留又离开,直到学弟又发来不死心的询问,问她的微信昵称究竟为什么要叫“菠萝的海”。
郁缓扯出个苦涩的笑脸,将愁肠百结化为一声喟叹,低头回复他。
01
较同龄人而言,郁缓识字极晚,父母为此忧心忡忡。李闻夕却不厌其烦,每日午后带着书本准时登门,给午休起床的郁缓抹掉眼眵,给她读书顺便教她认字。
郁缓礼尚往来,在李闻夕某次由于扁桃体发炎而咽痛无法出声时,自告奋勇地给他讲故事。她那时候对许多故事情节还处于一知半解的状态,对某些陌生的地名更是不知所云,只是照本宣科:“‘他们往波罗的海行进……’波罗的海是什么海?”
她实在好奇,想当然道:“是不是有很多菠萝的海?我想吃菠萝了。”
李闻夕微愣,继而扑哧笑出声来。
他那些天因为咽痛的关系整个人都显得格外无精打采,听到郁缓天马行空的发言却难得露出了那些时日来的第一个畅快的笑。郁缓被他笑得一头雾水,但李闻夕开心,她也跟着傻笑,直到李闻夕病愈后她才知道——不是书籍印了错字,世界上也根本没有盛产菠萝的海。
李闻夕解释说:“波罗的海在北欧,是世界上盐度最低的海,被九个国家所包围,此波罗非彼菠萝,之所以叫波罗的海只是音译过来的一个称呼。”
郁缓吃了年纪小且无知的亏,李闻夕却在往后多年里都热衷于以此为话柄来揶揄她。
直到郁缓十七岁那年初夏的黄昏,她照例跟李闻夕一起骑车回家,路上难得沉默。李闻夕一路上频繁瞥她,终于在某个便利店前驻足,停车去买了两支冰棍。
给郁缓的是菠萝口味,递给她时还要逗她:“你以前还把波罗的海当成是盛产菠萝的海。”
郁缓伸手去接的动作滞在那里,她知道自己的怒火来得莫名其妙,低落情绪也是因为父母前些日子双双南下经商,留她一人在这里。可她即便深知自己是在借题发挥,仍忍不住向李闻夕发火,仿佛借着愤怒发泄出来便能让那些郁结悉数释然。
“李闻夕,你能不这么幼稚吗?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可不可以不要老是说?”她朝李闻夕吼,眼圈却霎时红了,纷乱情绪涌上心头,来不及扭脸,眼泪便扑簌簌地往下掉。
李闻夕有点蒙,目及她猝不及防的眼泪又变得无措,从口袋里掏出纸巾递过去。
待她哭了一场,情绪稍稍平复,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的不可理喻,可她是不屑于向李闻夕道歉的,只是扭捏着偷瞥他,哑声道:“……我请你吃烤串吧。”
李闻夕颔首,将被她的眼泪浸得湿透的纸巾抛去垃圾桶,并不介意她的坏脾气,也欣然接受郁缓式的愧疚与示好。走着走着,他却忽然轻声开口:“抱歉,我以后不会再说了。”
两人迎着绮丽的晚霞往前,橙色落日像极了方才那支融化的冰棍,郁缓忽而生出遗憾的情绪,却不知是为了冰棍还是李闻夕柔和又黯然的声音。
从那天起,李闻夕再没提及过郁缓的任何糗事。
很多年后的后来,李闻夕因为工作的关系去北欧出差,顺道去周边一些城市旅行,他在由赫尔辛基至斯德哥尔摩的邮轮上拍照发给郁缓,分享地址并留言道:“突然想到你。”
那时候他们已久未联系,郁缓忙着创业的各项事宜,在深夜的末班地铁上收到这条微信,耳机里响着热烈欢快的音乐,却突然仿佛被一种蓄谋已久的悲伤所击中,泪盈于睫。
02
十七岁的郁缓每日想到李闻夕无数次。
两家同住一个四合院,北面三间和东边三间归李家所有,冬凉夏暖的西面三间租给了郁缓家。四合院主人是李闻夕父亲,与郁缓父亲是多年老友,郁爸爸年轻时创业失败走投无路之际,是李爸爸向他伸出了援手。
从距离来说,他们几乎每天都近在咫尺,总想到对方也是无法自控的事。
据父母所说,他们还未降生在这世上时,就已经肩并肩睡在母亲腹中在院子里那棵桂花树下晒太阳了。彼此都记不清对对方的第一印象,但相识十几年,记录彼此身高增长的那面墙上还留着粉笔的旧印迹,许多时候只凭一眼便能心领神会对方的情绪。
郁缓在周记本上写下新一周的日期,她的生活乏善可陈,每天回到家跟满室沉寂面面相觑。李闻夕像是察觉到她情绪低迷,近来对她的态度也越发小心翼翼。
集中体现在他每天来叫她起床的声音越发轻柔,帮她买的早餐越发丰盛,主动提出跟她一起写作业、帮她辅导功课,逗她的玩笑也经过深思熟虑,即便总会因此变得不再好笑。
郁缓长叹一声,刚给本周周记画上句号,突然“啪”的一声,眼前陷入一片黑暗。
她怔了片刻,有细微的慌乱沿着四肢百骸游走,想都没想便脱口而出——
“李闻夕!”
窗外的院子也蒙上阴霾之色,待眼睛适应黑暗,才见到李闻夕握着手电筒匆匆而来的身影,人未近声已至,他安慰郁缓道:“没事,只是电路检修,一会儿就来电了。”
李闻夕是知道她怕黑的,也了解她怕黑是因为小时候曾被家长误锁在杂物间里待了一晚上。次日李闻夕去叫她起床没找到人,才动员全家人将她解救。
郁缓点点头,有李闻夕与那束光在身边,畏惧似乎也散了些许。
湿热的晚风拂来,郁缓索性把家里的折叠小床搬去院子里,翻出把旧蒲扇跟李闻夕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李闻夕建议要不要玩猜歌游戏,这也是他们从小热爱的游戏之一,一人哼歌另一人猜歌名,由于两人都有些五音不全,故难度虽大,“笑果”却奇佳。
几番来回,郁缓忍笑到几乎脱力,倒也将畏惧丢去了一旁,抬头仰望夜空那一弯窄窄的月,内心某处忽然变得既喧闹又宁静。
她摇扇子的手腕发酸,突发奇想叫李闻夕帮她扇。她其实只是说说而已,自己也觉得这个要求霸道又无理,没想到李闻夕会真的答应。
郁缓有片刻出神,错过了李闻夕哼的好几首耳熟的歌。李闻夕笑她迟钝时,她仗着月色黯淡得以大胆盯着李闻夕的眉眼,少年人额上的汗珠隐约闪着星辰般璀璨的光,摇着扇子与她并肩坐在院里的天井之中,忙着驱赶围攻他们的蚊虫。
郁缓无端就觉得鼻酸眼热,悄悄发出一声喑哑的呜咽。
那个夏夜的那一瞬间,郁缓与李闻夕比肩,心跳逐渐失序,也顿悟他的不可或缺。
03
郁缓苦恼过一阵子,她看多了少女漫画,尚且迷恋霸道高冷的冰山王子,对温和贴心的李闻夕有诸多不满,但那些不满很快又在他的温和贴心之中被瓦解得干干净净。
那年暑假,郁缓去参加为期二十天的补习集训,李闻夕每天都准时在郁缓结束课程后打来电话,给她转述热播偶像剧的后续剧情。
这其实非郁缓所托,她虽然追得津津有味,偶尔也忍不住觉得剧情狗血,却不料李闻夕仍细心注意到了,并念及她身在封闭式学校,主动帮她丰富课余精神生活。
李闻夕在电话里吐槽着电视剧里的反派如何令人愤怒,郁缓却久久未出声。
饶是她习惯了这个人润物细无声的温柔,在这种时刻仍忍不住为之动容。
待到返程那天归家,李闻夕又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说:“有礼物要送给你。”
他不是第一次送郁缓礼物,从前他看到什么好玩的、有趣的小玩意也会买双份,一份自留收藏,另一份送给郁缓,但这么神秘却是头一回。
郁缓屏息以待,李闻夕在她前方推开房门。
她先是听到一声绵软的呜咽声,继而便瞧见书房一角的纸箱里冒出个毛茸茸的小脑袋,珍珠似的眼瞅向来人,兴奋吐舌伸出前爪要跳出来。
郁缓惊呼一声,朝着小奶狗跑过去,小心翼翼地抱起它搂在怀里。小狗嗅着她身上的气味,伸出粉色舌头试探着舔她的脸颊,郁缓被那怪异又奇妙的触感逗得大笑,她背对着李闻夕,李闻夕只看到她微颤的肩,全然不知郁缓在掉眼泪。
“你不是总说柴犬很可爱吗,我就想等你过生日送你一只,你去上学时狗狗就放在我家让我妈和阿姨帮忙照顾,你在家再把它接回去,反正离得很近。”他顿了顿,放轻声音,“这样你回到家就不会觉得孤单和害怕了。”
一个月前郁缓跟李闻夕吵了一架,她好心借自己的周记本给李闻夕提供灵感,却没料到他会用铅笔给她每篇周记都写了点评。在她说的自己每天回家面对满室沉寂总忍不住唉声叹气那句话后头,李闻夕用清秀的笔迹写:“但你看起来还是没心没肺的样子。”
有时候笑容不代表开心,没心没肺更不意味着毫无烦恼。
李闻夕声称自己只是在开玩笑,但郁缓还是觉得很丢脸。她单方面跟李闻夕冷战了一周,但她发现与李闻夕冷战受伤的依然是自己,没有这个人陪她吃饭、讲话、上下学,热闹的小吃街和电玩城原来也会变得无趣,甚至吸入的空气都变得苦涩。
她只好向无趣和苦涩投降,也向自己的心妥协。
而所有这些,李闻夕原来都看在眼里,郁缓破涕为笑,抱着一无所知,只用温驯眼神望着她的小狗,对它说:“很高兴认识你。”
郁缓也很高兴一出生就和李闻夕相遇,她以为他们一辈子都会这样在一起。
她没料到这个梦想会破灭,因为那把伞。
04
郁缓每天早上起床第一件事是给她的柴犬拍照,想要记录下她这只状似田园犬的狗子蜕变的完整过程,但两个月过去,她的柴犬既没有立耳也没有“爆脸”。
李闻夕也表示疑惑,试图咨询卖狗给他的宠物店,起初几次对方回复他们说是每只柴犬的情况不同,要耐心等待,再打过去时对方索性直接挂断。
升入高三后学业压力渐重,郁缓与李闻夕终于抽出一个周日去宠物店上门询问情况,到了目的地却发现这家宠物店早已关门大吉。两人在紧闭的店铺前面面相觑,良久,郁缓才问李闻夕:“你买这只狗花了多少钱?”
李闻夕说了个令郁缓瞠目结舌的数字。
名叫“芋圆”的小黑狗窝在郁缓怀抱之中,虽然其貌不扬,但察言观色的本能极其优秀,伸出前爪轻轻拍了拍主人的手背,讨好姿态一目了然。
郁缓忍俊不禁,揉了两把芋圆的脑袋,她在等待芋圆长大的时日里戴上了滤镜,怎么看她的狗子怎么都觉得可爱,但一想到李闻夕花出去的冤枉钱又忍不住心痛。
不知何时天空飘起细雨,李闻夕背包里常年未雨绸缪地装着雨伞,撑起后移到郁缓头顶,见她仍是一副神情恍惚的模样,也忍不住觉得懊恼,半晌才迟疑着打破沉默:“下雨了,先回去吧,芋圆健康就好,丑就丑点吧。”
芋圆像是能听出他的嫌弃,凶狠地连吼他几声。
两人往公交车站方向去,在站台等车时看到一旁几个小朋友在吃雪糕。郁缓咽了口口水,试探着跟李闻夕说:“我想吃便利店新出的咸蛋黄味雪糕。”
“那现在去买?”
郁缓咧嘴一笑,得寸进尺:“我走得腿疼,你去帮我买,我在这儿等你。”
李闻夕评价道:“您可真懒。”
吐槽归吐槽,李闻夕还是乖乖掏出手机搜索附近便利店的位置。郁缓让他打伞去,他不以为然地摆手,露出个潇洒无畏的笑:“这点小雨不算什么。”
郁缓足足等了半小时,李闻夕才去而复返,回来时提着雪糕袋子,手上却多了一把伞骨分离的蓝格子雨伞,郁缓奇怪:“你捡的伞吗?”
李闻夕慢半拍地摇头,不知是不是走了太久的缘故导致脸庞微红,他说是路上遇到好心人借给他的。郁缓没太在意,专心吃起雪糕来。
“借”与“送”一字之差,却有着天壤之别。
郁缓没能察觉,回程的公交车上,李闻夕一反常态地对郁缓提起的话题兴致缺缺,即将到站下车,他才在郁缓身后问了一句:“你还记得怎么修伞吗?”
“修什么?”郁缓以为自己听错了。
李闻夕晃了晃手中那把收起的蓝格子雨伞。
要到来年夏天,郁缓才知道李闻夕口中这场“不算什么的小雨”,究竟对二人有着何种意义。那是李闻夕与她渐行渐远的信号,是郁缓后来持续多年的意难平。
05
郁缓爸爸在商场浮沉多年,销售过的产品不胜枚举,自然也卖过雨伞。
那时候李闻夕就读于某国际学校,一周回家一次,郁缓放学后便直接去她爸爸公司,在他办公室写完作业,又跑去其他部门闲逛。她最喜欢质检部,经验丰富的质检师傅给新员工讲解如何修复不良品时,郁缓也听得认真。
直到郁缓爸爸的公司倒闭,她的梦想都是长大后去那里上班。
李闻夕听说后笑得直不起腰的情景,郁缓至今仍记忆犹新。
郁缓旋开台灯,拿出方才李闻夕郑重交给她的折叠雨伞。
平平无奇、印着藏蓝色格子图案的一把伞,由于铆钉脱落而导致一截细伞骨分离。郁缓翻出工具箱,找出虎头钳和细铁丝,回到桌前时不经意一抬眼,便看到李闻夕正立在窗外朝她笑,看她工具齐全,驾轻就熟的样子睁大了眼,给她比了个赞。
郁缓露出个自信的笑容,给他展示自己如何技艺精湛。
虎头钳夹紧对折的细铁丝,再穿进铆钉洞,两端留出的铁丝再系在粗伞骨上固定,即大功告成。郁缓推开窗,将修好的伞交给李闻夕,面上尽是自得之意。
李闻夕赞叹不已:“你就算考不上大学,也有用来谋生的一技之长了。”
郁缓并不动怒,反倒突发奇想:“说不定我以后可以开一家工艺品修复店铺,给人修有纪念意义的雨伞,手办玩具也在业务范围内,怎么样?你要不要注资入股?”
李闻夕轻咳一声,学习他老爸交代下属办事时的口吻,一本正经道:“想法不错,你先把详细方案写出来再跟我谈,我再决定要不要把我珍藏多年的手办玩具放去你店里。”
“好的,李总,到时候我定登门拜访。”郁缓忍着笑,配合他演情景剧。
次日放学,郁缓便钻进图书馆搜罗了一堆有关修复手表、油画、饰品等方面的书籍,塞满书包背回家,给芋圆喂了晚饭后,便如饥似渴地阅读起来。
她心无旁骛,倒一时忽略了李闻夕今天没等她一起回家的事。直到李闻夕妈妈叫他们吃晚餐,她才猛地想起李闻夕今天一放学便急不可待地离开了。
她发短信他不回,打电话也没接,李妈妈急得差点报警时,李闻夕才悠然返家。
郁缓冲上去质问他去哪儿了,李闻夕露出个赧然的笑:“去还伞了。”
郁缓微愣,莫名觉得有些违和,上下打量对面男生,疑惑道:“这么开心?”
李闻夕的愉悦溢于言表,眼角眉梢的笑意遮都遮不住。他把拎回来的奶茶递给郁缓,她果然瞬间就放弃了继续盘问他。李闻夕噙着笑看她饮奶茶,几秒钟就喝掉了三分之一,急忙出手阻止她:“别喝了,摄入咖啡因过多晚上你又要失眠。”
郁缓一怔,抬眸撞上李闻夕清亮温柔的眼,奶茶的甜意从心底蔓延开来。
李闻夕这个人吧,嘴甜心软好说话,温柔绅士又细心,更何况还长了一张漂亮的脸。人非草木,郁缓哪能不被蛊惑呢,只是默念着“李闻夕”这三个字,就昏了头,哪还知道何为理智。
06
高考前晚,李闻夕去敲郁缓的窗:“等高考完,有件事想和你说。”
星河璀璨,月色微醺,衬得李闻夕略带羞赧的眉眼越发温柔。郁缓心跳如擂鼓,几乎想要脱口而出“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也一样”,但考虑到对方用心良苦,她终究还是把这句毫不矜持的话咽了回去。
郁缓精神抖擞地去迎接高考,怀揣着平常心与对未来的期待,意料之外地超常发挥。同时,她望眼欲穿地等待着录取通知书以及李闻夕要跟她说的事。
后来郁缓回想这段光阴,已能置身事外,察觉出诸多不同寻常的细节。比如李闻夕等她放学一起回家的次数渐少,节假日总借故单独行动,对郁缓各种无理要求也不再有求必应。
郁缓暗示他高考前想对自己说的事是什么时,他露出雀跃又莫名赧然的笑容,视线落在虚空之处,是怅惘且不安的姿态,而郁缓还天真地以为所有这一切是因为她。
郁缓还不懂,若眼前人是心上人,何至将目光落在别处呢。
八月初的某天,李闻夕约她出去吃饭,跨上自行车,郁缓下意识地想往他后座上坐,却被他出声叫停,示意她去骑自己的车,神神秘秘地对她说:“带你去见一个人。”
郁缓还沉浸在方才被他拒绝的失望情绪中,兴致缺缺:“谁啊?”
两人沿着非机动车道往前,李闻夕的白色短袖衫被风吹起,郁缓随之嗅到一阵清爽的洗衣粉气味。郁缓望着他的背影,用力踩踏板朝他追过去。
那一瞬间,她忽然有种自己即将失去他的预感。
李闻夕停在信号灯前,转过脸等郁缓上前,面上神色有些急切,暗藏着激动与雀跃,那是他想要跟郁缓分享快乐时的表情。
郁缓心跳加速,听李闻夕略显紧张地出声:“是关于我想和你说的那件事。”
郁缓红了脸,用视线催促他开口,李闻夕在她无声的鼓励下放松些许,娓娓道来。
“你记不记得我们去宠物店那天,我去帮你买雪糕,然后那条路上还有一家修车行……她忽然冲过来吓了我一跳……她借了一把伞给我……”
郁缓很想知道那一刻自己的表情,天堂坠入地狱也不过如此。
明明李闻夕说的都是中文,连在一起却令郁缓费解。李闻夕已通过绿灯,转头一看她还站在原地出神,面孔被午后的大太阳照得雪白。
“郁缓——”李闻夕连续叫了三遍,郁缓才恍然回神。
郁缓眼前已是一片模糊,机械地推着车却不知往哪儿走,是身后的阿姨突然拽了她一把,厉声提醒她:“还是红灯呢!”
她与李闻夕分立在人行横道两端,错过的那个绿灯仿佛意味着郁缓已永远不可能再追上他。
07
李闻夕指着修车行里正在修理摩托车发动机的短发黑衣女生,对身后面无表情只眼角微红的郁缓道:“她喜欢赛车,修车也是她的爱好。”
纪辰芮抬起脸,远远看到二人,扔下扳手,起身向他们走来。
她穿黑色吊带衫与同色紧身牛仔裤,脸上粉黛未施却仍有一种摄人心魄的美,不笑时显得格外不近人情,笑着跟他们打招呼时又露出甜美的酒窝。
郁缓紧盯着她,试图从她身上找出任何不值得李闻夕青睐的地方,但就外表而言,她实在是无可挑剔,连郁缓也不得不承认,她美得令人过目不忘。
“这是郁缓,我从小到大最好的朋友。”
纪辰芮同样打量着郁缓,她比郁缓高了近十厘米,俯视她的姿态很显嚣张,但她将眼底的敌意藏得很好,摘下手套伸出手:“你好啊,我是纪辰芮。”
她笑着睨李闻夕一眼,自我介绍道:“阿闻的女朋友。”
郁缓在心里给自己发出指令,让自己笑,再艰难地扯出个笑脸,自己都觉得像个僵硬的傀儡木偶,但面前喜笑颜开的小情侣一无所觉。
两人站在路边,等纪辰芮修好车再跟他们去吃饭。
李闻夕的视线粘在别人身上,嘴上仍絮絮叨叨地说着诛心话:“想想也很奇妙,要是那天你不叫我去买雪糕,我也不会遇见她。”
那个雨天,李闻夕循着地图往便利店去,突然从路边修车行里冲出来一个女生,从身后将他紧紧抱住,说着“我抓住你了”后一把扯下眼上蒙着的布。
纪辰芮看清被自己抱住的人,这才露出尴尬神色,悻悻地跟他道歉,说自己认错了人。
李闻夕从方才那突如其来的拥抱中回神,剧烈的心跳在目及面前女孩的模样时逐渐一发不可收拾。他大脑空白,举止笨拙,第一句问对方名字,第二句才道“没关系”。
纪辰芮想必是觉得他有趣,聊了一会儿就互相留了联系方式,告别前还借给李闻夕一把破旧的伞,特地强调让他修好了再来还。
“阿闻跟我说过,若不是你,我们可能这辈子都不会有交集。”纪辰芮拉开可乐拉环,跟郁缓干杯,眉眼弯弯,“多谢你啦。”
郁缓仰头喝了一大口,被呛到涕泪俱下。
她想到李闻夕撑着那把伞复返时的心不在焉,此后种种细节早已有迹可循。她怀着幻想苦苦等待之际,李闻夕已疾步走向了别人。
原来是她亲手将李闻夕推向别人,她多像个笑话。
08
热恋中的李闻夕对郁缓的疏远毫无察觉,他不知道自己有多残忍,纪辰芮不感兴趣的事情他依然乐此不疲地说给郁缓听。郁缓可以接受一刀毙命,却无法忍受他这样若无其事地无意伤害,狠下心表示:“既然你都恋爱了,我们以后还是保持距离吧。”
李闻夕对此不敢苟同,为此特意带上纪辰芮去郁缓学校找她。
郁缓坐在人工湖边的长椅上,无奈地看着李闻夕去给两人买饮料。她有时候实在搞不懂李闻夕在想什么,这个天真又无情的人,能准确察觉她的喜怒哀乐,却看不穿她的心。
“他看不出你的心,我看得出,所以你还是离他远点吧,对他对自己都好。”纪辰芮揪了根草茎在手上把玩,面上云淡风轻,说出的话却石破天惊。
郁缓并不惊讶,她不是专业演员,演不出释然的戏码。
“而且我身为他的女朋友,不可能不介意他的好朋友是女生,这也是我们感情中的隐患因素,你也不想让他为难吧?”
郁缓正欲开口,李闻夕的声音便从身后传来,他叫纪辰芮的名字,以严厉口吻。
“芮芮,我很喜欢你,但我们之间的感情和郁缓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她不是什么隐患,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小时候身体不好,郁缓宁愿自己挨揍也要护着我不被欺负。我上初中时打球伤了韧带,是她每天搀着我上下学。为了送我限量的球鞋,她在商场外排了一夜的队……你可以不喜欢她,但我希望你能尊重她。”
原来所有的所有李闻夕都记在心里,他们的确曾真的相携走过一小段人生。她有幸收获的诸多珍贵回忆,李闻夕也同样珍重,他有什么错呢,他只是无法如她期待那般回应她。
李闻夕现在找到另一个同行的人,她应当退后一步,让出他身旁的位置了。
虽然仍是意难平,也犹如万箭穿心,但郁缓想她于情于理都该给李闻夕一句祝福。
在李闻夕坚持之下,纪辰芮勉强跟郁缓道了歉,继而怒瞪他们一眼先一步离开。李闻夕脚步向着她的方向动了动,但还是留下来,为泣不成声的郁缓递上纸巾,体贴温柔一如曾经,仿佛他没有听见纪辰芮揭穿她的话,仿佛她在他眼前仍留有全部的骄傲。
他没有为自己无法回应她而道歉,像是努力为她保全不被爱时仅剩的自尊心。
他说:“不管怎么样,你永远是我的最佳损友。”
郁缓泪意汹涌,徒劳地伸出手将他往另一个方向推,叫他去追纪辰芮。
她也在他心里占据了很重要的位置呢,虽然不是她想要的位置,但聊胜于无。
就这样吧。这就够了。
09
“……这就是我为什么叫‘菠萝的海’。”郁缓起先打字回复,后来嫌麻烦就一句句发语音,学弟竟也耐心听着,最后发了个拥抱的表情。
“别哭,学姐你一定能遇上自己喜欢同时也喜欢你的人。”
那之后学弟开始热烈追求郁缓,态度诚恳,行为暖心,郁缓就答应跟他试试看。但这段尝试只维持了两个月,郁缓悲哀地发现自己很难对李闻夕以外的人动心,她的坏脾气乃至所有的少女心似乎只专属于李闻夕这个人。
换了谁都不行。
毕业后,郁缓带着芋圆去往父母所在的城市,李闻夕一家也搬去别处,将四合院让给被诊断出患有阿尔茨海默病的外婆一家居住。郁缓外婆去世得早,与她反倒很亲。
李闻夕外婆去世前,郁缓最后一次回老房子看她,是在收到李闻夕从波罗的海发来照片的次日。她迈进熟悉的院子,李闻夕外婆正在那棵桂花树下发呆。
听到郁缓的声音,老人眯起眼仔细打量她许久,才露出惊喜的笑容。
“闻闻!你来看外婆啦?”
郁缓心中酸楚,走上前紧紧抱住外婆。外婆连她的样子都认不出了,身上那股浸透了时光的温暖的气味却并未消失。
“闻闻,外婆听说你要结婚啦?”
郁缓任眼泪跌进老人柔软蓬松的毛线外套里,好一会儿才点头。
外婆脸上有很温柔的笑,一双浑浊的眼凝视着郁缓,用温暖的双手握住郁缓冰凉的手指,仍叫她“李闻夕”,问她:“是和缓缓结婚吗?”
郁缓摇头,如鲠在喉。
“那怎么办?缓缓那么喜欢你,她会哭的啊。”外婆苦恼,还有些嗔怒地瞪她一眼。
郁缓眼底闪着晶莹光泽,笑容却豁达明亮,说:“不会哭,她只会祝他幸福。”
她还记得李闻夕得知她恋爱时有多开心,仿佛卸下心头重担,松了一口气。
郁缓才悲哀着恍然大悟,他们即便装得再若无其事,但彼此之间仍横亘着一道再难消弭的沟壑。李闻夕是愧疚,她则是不甘。
她不要他的愧疚,她要他灿若朝阳、坦荡如初。
从这里搬走之前,郁缓偷偷练习了无数次,总算能勉力扯出个释然且诚挚的笑,祝他爱情甜蜜,并在他期待的视线里潇洒地补上一句——友谊长青。
毕竟,两情相悦是小概率事件,若无法对你再倾心,那祝你幸福也很好。
更新时间: 2020-10-14 22: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