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杏仁
喜欢呀,就是掩藏再深,丝丝缱绻总会泄了密。
1
中午十一点五十九分。
南玎看了一眼时间,不动声色地收拾起桌上的书本用具。待铃声响起,老师说了下课,她便一溜烟从后门出了教室。
刚下课的校园还算空荡寂静,但几分钟后,人潮从各个教室涌出,分散地流向几个学生餐厅。
此时的南玎早已成功赶到第一餐厅小炒最地道的窗口,她微喘口气,扬声说:“你好,我要一份糖醋里脊,少油,多葱,半勺酱油即可。用姜汁,不要姜块,用西红柿,不要番茄酱,谢谢。对了,米饭还是你们常量的一半。”
四川阿姨噼啪几下按出价格,笑眯眯地回复她:“知道,你这小姑娘要求最多了。”
南玎礼貌地一笑,满足地走向座位等餐。错峰吃饭是她的习惯,如果晚来几分钟,大师傅一定不会记得她的所有要求。
这时,她的目光突然定住。钟铭正站在她刚刚点餐的位置仰头注视菜单。
他今天穿了暗色系衬衫,袖口稍微挽上去一点,隐约露出精致腕表的轮廓,黑发剪得很短,整个人干练而又整洁。
南玎看得走了神,直到他点完餐,回过身来。
二人的目光不期然地相遇,南玎慌忙点头致意,钟铭客气地回了一个浅笑,走到她的桌前,朗声说:“可以坐吗?”
南玎紧张地站起来:“可以,可以。”
毕竟人家是学校风云人物,还曾代表母校参加知名电视节目,凭借颜值和学识、智商圈粉无数。而她只是个小虾米,与大神同桌吃饭,何其惶恐!
钟铭却显得随意温和,他落座后,认真地看她:“糖醋里脊那样做会更好吃吗?”
南玎意外,愣愣地答:“我觉得会减少一些油腻感,就像,嗯……大神,你也会有自己的某种喜好。”
钟铭做出沉思状:“我对味道不挑,而且也不想给别人制造更多麻烦……”他突然停住,仿佛意识到了自己言语的不妥。
南玎的神情果然变了,她微蹙眉头,语气不由得染上了敌意:“食物本来就该是让人觉得幸福的存在。只将食物当作果腹的东西,生活也太无趣了吧。”
钟铭微怔,片刻后,大方地笑了:“你说得对。”
“那,你能教我这个只会果腹的人,怎样吃出幸福感吗?”
2
南玎与钟铭相识在新生入学典礼上。
他作为研究生代表上台讲话,穿着得体的西装,整个人冷静而又温雅,演讲时引经据典,侃侃而谈。在台下本该多拍摄领导的南玎不知不觉冲台上的男生按了无数次快门。
校报主编在这时抓住她,低声说:“一会儿你去采访他,下一期校园新星!”
也不怪主编如此激动。钟铭本科就读的学校是国内排名前三的A大,他还曾赴美做交换生,据说为了落叶归根,便回了家乡。
采访之前,她一直担心对方气场太强,自己不能稳定发挥校报记者的专业性,谁知钟铭并没有想象中的高冷,反而十分谦和低调。
南玎还有幸加了他的微信,因为稿件必须由被采访人确认无误。
后来,两人再无更多联系,除了他偶尔会点赞自己写在朋友圈的小诗和晒的美食。
食堂的这次偶遇无疑带来了契机。于是,现在,这样一个走到哪里都光芒万丈的人物,竟然跟在她的身后只为了吃饭。
他倒也确实跟对了人,C大,包括她土生土长的C市,各类地道的美食没有她不精通的,很多店面都在有钱都不一定能找到的犄角旮旯。
这天,南玎带钟铭去吃一家隐于深巷的私房菜馆。这家私房菜馆以淮扬菜系闻名,地点偏僻,但往来食客络绎不绝。
她与钟铭在有古朴气息的木桌前落座,服务生马上递来菜谱。
南玎用眼神询问钟铭,钟铭会意,和煦地一笑:“你点,我吃什么都行。”
于是,南玎不客气地翻开菜谱研究起来,有疑问就抬头向服务生确认,那认真模样仿佛读的是一本名家画册。
钟铭正看着有趣,对面的女孩突然抬头将目光锁定他:“我们点两道菜,一道羹,够了吧?”
女孩仿佛已然胸有成竹,钟铭开口:“没关系,想吃什么点什么。”
南玎摇头:“好菜不能浪费。”
说着,她向服务生报出菜名:“清炖蟹粉狮子头,烫干丝,再来一份淮山鸭羹。”
中午时分,客人很多,在等菜上桌的时间,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了天。
“你好像是对美食包括对生活都有很多要求的人。”
南玎思考片刻,坦然地笑笑:“许多人都这样说。我的生活中有很多个必须,睡觉必须没有一点光线,每周必须吃四个鸡蛋……还有很多,窗帘的颜色,书籍的摆放,耳机缠绕的方式……好友总说我事儿事儿的。”南玎停顿,玩笑般笑嘻嘻地问对面的男子,“那,大神,你也这么认为吗?”
她以为至少能听到一句社交性的安慰的话,谁知钟铭从善如流地点点头:“你大概是缺乏弹性的人。”
南玎微皱眉头,思索文化人说出的话的褒贬,最终不气反笑道:“大神,你情商不太高吧?”
装盘精致的菜肴依次上桌,颜色不似川菜那般鲜艳勾人食欲,只淡淡地透出醇香和雅致。
钟铭尝了口烫干丝,觉不出有更多的修饰词来形容它的味道,他便看向对面的女孩。她每次只尝一点,頻率却很高,两腮一动一动,像只小动物。
“狮子头有点瘦了,火候倒是刚好。烫干丝这个豆腥味去除得不是太好,鸭羹倒还不错。”自顾自地说了几句,她想起什么般开口,“你觉得呢,大神?”
钟铭挨个再尝一遍菜肴,诚实地说:“有点清淡。”
南玎想起爷爷说过的话,此刻刚好拿来卖弄:“吴楚饮食,本就讲究清鲜平和、浓淳兼备嘛。”
钟铭点点头:“受教了。”
一餐吃得还算融洽,饭后,二人走到柜台前结账,钟铭自然而然地递出卡片,付了账往门外走时,一只小手从后面伸过来。
南玎捏着几张零钱,神色稀松平常,“喏,我的一半。”
钟铭没有接,反倒问她:“喜欢这里的菜吗?”
南玎想了想:“爷爷应该会喜欢。不过,他还是最喜欢我做的山药瘦肉粥。”
“那什么时候能尝尝你的手艺?”
南玎对这样的谈话进展速度有些意外,在她不知道如何回应时,钟铭接着说:“明天有空吗?”
3
明天?明天当然没空!
因为Eason(陈奕迅)要在这座城市开演唱会。作为一个不知名的小粉丝,南玎看到消息时已经很迟了。她打开链接,发现所有位置的票都已售罄。
但南玎多少了解一点演唱会的潜规则,便准备到时候去门口碰运气。
钟铭得知后,立即表示要一同前往,理由是他也喜欢陈奕迅。
南玎没有多想就同意了。毕竟,可以蹭大神的车而不用挤两个小时的公交车啊!
于是,第二天傍晚,两人便踏上了前往体育场的路。
临近目的地,车辆越来越多,眼见前方已呈红色拥堵态势,钟铭便当机立断地打了左转方向盘,准备停在附近,然后步行过去。
周围是一排年代久远的居民住房,停车难度系数很高。然而钟铭利落地伸手换挡,用眼测距,稳稳地倒车,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没一会儿就将车停进车位。
南玎望着他沉静的侧脸有些失神。她发现有魅力的人,连开车的动作都能让人心动。而且,他这样的男子,不知为何还讓她生出一种安全感和信赖感,仿佛他在身边,任何危险都不足为惧。
二人下车后步行至体育场,举着荧光棒、戴着彩灯发卡的兴奋歌迷们成群结队。当然,不少票贩子也混在其中。
他们便去打听价格。价位不等,但有票贩子告诉他们,千元以上的才是真的。果然,他们回头看体育场路边的警亭,那里站满了买到假票的报警人。
南玎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距离演唱会开始不到二十分钟,歌迷陆续排队入场。钟铭低头看到女孩低垂的眼睫,拉回刚刚的票贩子:“还有两张吗?”
那人立即掏出门票。在南玎惊讶的目光下,钟铭掏出钱包,一沓红色的钞票灼伤了她的眼。
看样子他早有准备。南玎按住他的钱包,拉着他的手腕离开票贩子。
钟铭走在女孩身后亦步亦趋,有些不明白她的行为。
南玎将他拉到一处卖演唱会周边的小摊,转头扬起笑脸:“你可以送我一个米奇发箍。”
于是,他们最终没有进入场内。粉丝入场完毕,栅栏门缓缓地合上。几束彩色探照灯光冲天而起,交错闪耀在整个体育场上空。音乐响起,Eason低沉又动听的歌声流淌进所有人的心中,包括场外零散的没买到票的人,也包括钟铭眼前的女孩。
她激动地上前几步,双手攥紧于胸前,在听到偶像的声音时,不自觉地蹦跳了几下。米奇的耳朵在她的头顶兀自地闪烁,她晃着脑袋,嘴角逸出女孩特有的清甜嗓音:用多少天,用多少年的跌跌撞撞才找到终点……
钟铭脱下外套给微微发抖的女孩披上,问她:为什么不进去?
南玎正沉醉于一曲伤情歌中,听到问题,随口回答:“还不起呀。”说着,她意味深长地看向钟铭,而且不知道某人给不给机会还。
“这样也很好,你看,Eason和我,这么近呢!”
她转身背朝体育场,冲钟铭满足而开心地笑,那双眼在夜色中,仿佛正不断涌出细小的光芒。
钟铭忍不住拿出手机,对着女孩取景。南玎十分配合地比了剪刀手。按下拍摄键后,他的目光越过手机,凝视眼前笑容明媚的女孩,有一瞬间竟然忘记了周遭的一切。
那晚送她回宿舍,分别前,钟铭叮嘱:“一个女孩,下次不要大晚上独自外出。”
南玎感激地回答:“谢谢你陪我。”
她知道大神对明星并无特殊喜好,听过的歌也仅限于最流行的几首。可她还是忍不住沉溺于这梦幻般的短暂温情。
钟铭最后递给她一样东西,黑暗里看不清,手感好像是相纸。
“机缘巧合得到的,送你吧。”
待她进到宿舍楼,在灯光下一看,差点激动地尖叫——签名照!
4
嗡嗡。
正在上铺吃薯片看综艺节目的南玎随手拿起手机,看到发信人的名称后,心跳瞬间加速。
大神:“你在干什么?”
南玎迅速擦干净手,虔诚地捧着手机斟酌词句。“头不梳、脸不洗、宅在宿舍”这样的回答显然过于真实,于是,她撒了个小谎:“在图书馆学习”。
南玎盯着屏幕等待回复,过了一小会儿才有新信息进入。
“你们宿舍到图书馆九十九步吗。”
轰——南玎感觉血液一下子涌上大脑。她急忙点开微信运动,羞愤地捶床。
谎言被拆穿时的心跳比害羞时快多了,她抖着手解释:“我的手机计算步子一直不准。”
钟铭没有过多计较,只是回道:“什么时候可以见到你?”
南玎正愣愣地盯着这句话努力压抑想要咆哮出声的甜蜜,钟铭又发来几个字。
“明天有空吗?”
正在下边吹头发的四喜无语地听着上铺某人惊天动地的折腾声,终于咬牙切齿地爬了上去。
某女孩似乎正被爱情冲昏了头脑,整个脸充血到快要冒烟。
四喜面无表情地威胁:“南玎,前天你很晚才回,还像吃了八百斤糖一样。现在还不打算老实交代?”
南玎绞着手指扭捏。她当初不愿跟舍友透露,只是自己都觉得不太真实,因此,只把这样的际遇当作南柯一梦的美好。
但现在隐瞒是不可能的了,她只好扭扭捏捏地道出原委,最后还补充说他们俩绝无可能,毕竟不是同一个水平和同一个世界的人。
四喜全程八卦惊喜脸,听闻最后一句,不高兴了:“玎玎,在我心里,你配他绰绰有余。放心吧!”
第二天,四喜就尽心尽力地帮她搭配了着装,还化了个清新的淡妆。
谁知天公不作美,南玎从图书馆出来准备赴约时,才发现下起了急雨。快到饭点,不少同学都被困在图书馆的门口。
南玎掏出手机想找四喜救急时,抬眼却怔住了。
大雨倾盆而下,钟铭撑着一把黑色的伞,正一步一步地拾阶而上,向她走来。风带着湿意扑面而来,鸟儿振翅寻找一处屋檐,被雨淋湿的一小方天地里,那个男人的眼里,此刻分明只有她一人。
手机因长时间没有操作,屏幕自动暗下来。她突然有些伤感。如果彩色泡沫最终逃不掉幻灭的结局,她也只能甘愿承受。
因为,她喜欢上他了。
周围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与惊叹调,南玎打起精神微微一笑,从容地迈步进入他伞下的小小避风港。
二人就这般紧挨着彼此漫步雨中。风吹来的泥土气息仿佛也染上了丝丝甜蜜。
下雨天,校园内的行人并不多,所以钟铭和南玎都在第一时间看到了前方行道树下拄着拐杖的老大爷。
他们学校的绿化做得很好,附近的居民经常来此散步。大爷也许就这样被一场大雨困在学校。
钟铭在脑中思索方案,南玎突然晃了晃他的胳膊。她伸手指指前方校门房的屋檐,简单对视一眼,他就懂了她的意思。
还未来得及反应,她已经以手遮头迅速跑进雨中。钟铭只好目送她到达,然后几步追上老大爷,给他撑伞遮雨。
将老人送回附近的小区后,钟铭转身快步跑进雨里。
雨势渐小,積水坑表面一圈圈涟漪消失又浮现。他看到不远处的女孩,正伸手去接屋檐外淅淅沥沥的雨水,看见他后,便欣然展开笑容。
心脏某个角落的悸动,鲜明地传递到所有神经,他凝神片刻,坚定着脚步向她走去。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清越的女声。
“钟铭!”
5
周五下午,南玎恹恹地在宿舍收拾东西,准备像往常一样回爷爷家。
钟铭一会儿便会来接她。在偶然的聊天中,她得知钟铭家长辈与自家爷爷在同一个干休所小区,他周末去探望,顺势捎她一程。
对于雨天突然出现的那个大美女,他只轻描淡写地解释为大学同学。可南玎心里先打了结。
那天从外面回来,她趴在四喜的背上默默地流了半晌眼泪。
四喜满心着急,以为她被大神甩了,谁知南玎抬起头来抽噎着说:“他竟然给别的女生讲我写的诗!”
四喜疑惑:“你写得很好啊。”
南玎放声大哭:“鼻屎那首!”
四喜扑哧笑出了声,不由得想起原诗:我把鼻屎球弹到地板上,另外一个宇宙的某个星球经历了一场浩劫。
女生名叫沈以。她长腿,细腰,长发,身姿妖娆,从打扮到气场,跟南玎完全是两种类型。她从名校毕业后签了跨国企业,主动申请来这边的分公司。其心昭昭,南玎不信钟铭不懂。
所以,沈以冒雨也要来他的学校,在看到不远处的南玎时,还大方地打了招呼,并邀请她共撑一把伞,最后以他俩要叙旧为理由一起送南玎回宿舍。
路上,她亲昵地挽着南玎的手臂,打量一眼独自走在旁边的钟铭,打趣道:“这就是你着急找我高价买陈奕迅签名照的原因?”
钟铭完全没有被“卖掉”的尴尬,反而颇有兴致地讲起南玎,还毫不留情地念了首诗。
于是,南玎在一个大雅的女生面前有了大俗的第一印象。
沈以的哈哈笑声在南玎听来完全就是嘲讽,她逃也似的回了宿舍。之后几天,她也有意无意地躲避钟铭,直到今天他送她回家。
一路上的气氛说不上多好,南玎没了从前的生机和雀跃,两人也就奇怪地沉默起来。
终于到达目的地,钟铭在她进楼道前关怀道:“你……生理期吗?”
南玎错愕,只好敷衍地说“对”,然而回到家,她藏不住的心思连爷爷都察觉了。当她在厨房发出第三次噪音后,爷爷终于忍俊不禁:“玉儿怎么也马虎了?”
南玎只好收拾心情专心煲汤。几年前奶奶过世,爷爷身体也不如从前,她便每周末回来陪伴老人。
因为心情乱,晚上她有些失眠,早晨起来时,爷爷已经出门晨练。只是时间渐渐流逝,她不安地提起外套出了门。
爷爷去年被检查出小脑萎缩,但症状较轻,以致家里人一直忽视了这种疾病的危险性与突发性。
匆匆绕了几圈,南玎终于在小区北门墙根后找到爷爷,她皱眉刚想询问,爷爷打开外套从怀中拿出一袋包子:“喏,玉儿最喜欢的林家铺子的包子,还热着……”
南玎眼一酸,语气不由得急了起来:“您跑那么远干吗……”
说着,她接过包子,去搀扶爷爷,谁知老人家挪动步子非常艰难,她的心沉了下去。勉强走了段路,爷爷突然抬头,眼神迷茫:“玉儿,我不认识这条路。”
南玎的心狠狠一抽,还是故作轻松道:“爷爷,我们平时从西门进,您在北门就找不到家啦?”
爷爷直起身子,却差点失去平衡摔倒在地。她用身体努力支撑爷爷,告诉自己要冷静。她给爸爸打电话,但他在外地;给120打,但天气冷,要先让爷爷回家。
思考半晌,她终于掏出手机拨了个号码,一出声竟发现自己带了哭腔:“钟铭……”
钟铭听到她慌乱的语气,沉下声来:“你在哪里,发生了什么,别着急,慢慢说好吗?”
她一一回复过去,等了一小会儿,钟铭便推着一张轮椅朝他们走来。他将爷爷安置上去,推到楼前,在她的帮助下背起爷爷上了两层楼。
回去后,南玎给爸爸打电话,他说等他回来一起去医院检查,并嘱咐了一些注意事项。
挂掉电话,她回头看到钟铭蹲着身子在喂爷爷喝热水,不由得轻声道谢:“谢谢你,不然,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钟铭站起来,从轮椅后的口袋拿出一盒东西:“这个给你。”
南玎接过粉红色盒子的“××舒”,急忙红着脸岔开话题:“谢谢,中午留下吃饭吧。”
“好啊。”钟铭的脸上漾起一圈一圈的笑。
南玎便去厨房准备。等菜出锅的间隙,她去寻找钟铭。他正在书房看爷爷的笔记。书架上,除了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还有整整两排硬皮笔记本,上面记录着爷爷的每日读书心得与各地菜肴的讲究和食材配比。
南玎向他解释,小时候父母分开,爸爸做质检工作,经常出差,她便由爷爷奶奶照看。奶奶喜欢国画与书法,爷爷则承担了做饭的差事。奶奶祖籍东南,爷爷便专心研究,只为做出口味地道的淮扬菜。
后來,奶奶过世,爷爷因身体不好,就很少亲自下厨了。她便翻看笔记,一点点尝试练习,调味配比都很精确。有人说她过于钻牛角尖,但她对美食的初衷也只是想为爷爷做出分毫不差的好味道。
她低头沉浸于回忆,钟铭突然开口:“菜……不用看看吗。”
南玎惊呼一声,跑去厨房,还好钟铭提醒得及时。
糖醋小排、白灼芥蓝、山药瘦肉粥,三人吃饭多了几分热闹的氛围。爷爷这时也恢复了不少,笑眯眯地盯着钟铭,直夸他长相周正。
爷爷先吃好回房间小憩,钟铭放下筷子,抬头望进南玎的眼睛里。
“对于食物的幸福感,我想,我知道了。”
6
南玎找到四喜时,她正在天台上敲打棉被。
午后阳光正好,棉被散发出令人舒心的气息。南玎猛烈地晃着四喜的胳膊:“大神,大神好像是喜欢我的……”
四喜转身惊喜地问:“他表白了吗?”
南玎踟蹰:“没有……只是我的感觉……”
“没关系,我们可以先表白。”
“不行!情敌太强,我没有竞争力。”
四喜一把捧住她的脑袋:“可是,他喜欢的是你。况且,玎玎,你根本不差。”
南玎知道好友是在安慰自己,可眼角还是有些许发热。
任何感觉都非凭空出现。她想起初见时钟铭绅士地赞美她的名字;他心甘情愿地陪她在体育场外待上两个小时;他推着轮椅走来时,朝阳镀于他轮廓的金色;他开车在每个红灯路口侧头看她时眼底的柔软……
还有几次,他们不经意地流露出的默契感,让南玎坚定这样的喜欢。他从来都不是遥不可及的大神,而是偶尔也会说错话的普通人。
南玎深吸一口气,抓紧栏杆探出身去。晴空万里无云,微风将发丝带向身后,胸中的情绪突然悉数涌出——
“我不差!”
“我!南玎!一点都不差!”
告白的日子在假期前一天。
南玎觉得,如果最终还是丢了脸,总还有一个假期的时间慢慢自愈。
她在考试结束后亲自回家做了一盒他喜欢的虾仁春卷,第二天上午等在他从考场出来的必经之路。
彼时,钟铭正与同学谈论题目,看到愣愣地站在树丛边的女孩只微微惊讶,转瞬便温和地笑了。
他们在小森林里的凉亭坐定,钟铭打开饭盒,惊喜得像个大男孩:“给我的吗?谢谢。”
钟铭的神态又给了南玎些许勇气,她深吸一口气:“钟铭,我喜欢你。”
“我……也不算难看,虽然强迫症严重了些,但我可以改……还有,你喜欢吃什么,我都可以学……”
南玎说话时一直望着地表,指尖也无意识地抠着桌角。这让她错过了钟铭表情的风云变幻。
就在南玎整颗心越来越沉重时,钟铭突然起身,轻咳一声说:“抱歉,我打个电话。”
目送钟铭离开,南玎有些无语地望着脚边一只努力爬行的甲壳虫。她在微博、知乎上搜索过无数种表白可能遇到的状况,但唯独没看到对方提出要去打电话怎么办。
她胡思乱想了片刻,钟铭回来了,他眸色深深,对面前紧抓衣角的女孩说:“对不起,现在,还不能……”
其实南玎当然做好了被拒绝的心理准备,可那百分之五十的希望还是在此刻翻倍转化为失落和难堪。
钟铭告辞离开,一门心思想当助攻的四喜幽幽地从树林中走出来。
她纠结片刻,终于开口:“玎玎,你别难过。是他不懂珍惜……”
“四喜。”南玎打断她,语气镇静,“你听到了他打的电话?所以,是谁?”
“……沈以。”
7
假期开始,南玎基本都窝在爷爷家度过。
爸爸申请调回本地,多了陪伴老人的时间。南玎就每日认真地钻研各类菜肴,偶尔陪爷爷散步、打太极。
日子充实,可有个身影总是无端冒出她的脑海。
那天四喜只听到了一句话——“沈以,我被表白了,怎么办”?
然而,只这一句话,她的小心思也逐渐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他可能某些时候对自己有好感,但沈以的出现还是让他认清了内心,论相配程度,有过同样留美经历的沈以明显更适合。
而她呢,只是他完美人生中一段不足以对外人道的小插曲,用来激发他们彼此情感的女二号。
四喜把她拉出来逛街时,她依然深深地沉溺于自我怀疑中,以致在本市最大的商场偶遇钟铭和沈以时,她的第一反应是逃跑。然而,尽管跑得够快,但片刻前一双人笑容满面地夹娃娃的画面还是深深地将她刺痛。
于是,在农历新年到来之际,南玎几乎拒绝了所有出行。
到了大年三十,爷爷家也迎来了大团圆。吃过年夜饭,南玎在陪家人看春晚时突然收到了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只有两个字:下楼。
她套上米白色羽绒服,满心犹疑地出了门,看到的却是沈以。
深冬,她却穿着过膝长靴与小裙子,整个人高挑,明艳。
见到南玎后,她没有过多言语,只让南玎跟她走。
七拐八绕地到达某座楼门口,沈以停住脚步,转身望向南玎。
“我喜欢钟铭,整整四年。”
南玎微微张口,有些无措。
沈以突然笑了:“对他怎么都讲不出的话,却告诉你了。那天送你回去后,他问我,怎样跟女生表白。”
“说实话,我很嫉妒,但还是帮他列了多种参考方案。谁知被你抢先告白了。他问我怎么办时,我故意说一定要由男生来,并且选择值得纪念的时刻。正好让他多陪了我半个月,也让你多难受几天。抱歉啦。”沈以眨眨眼,转瞬正色道,“他有时愚钝了些,不懂浪漫,可是,跟他在一起,我确信你这一生都會幸福。好了,上去吧。”
她说完,冲南玎淡然一笑,便转身离开。
南玎推开楼门,思绪翻涌,有失而复得,有小鹿乱撞,想得最多的竟然是某音上各种盛大的告白场景。
许是上一秒心里想得太过华丽,导致她在推开天台门看到一团漆黑时有些发蒙。
临近十二点,此起彼伏的烟花绽放声透露着整座城市的蠢蠢欲动。忽明忽暗里,南玎认出了前方的高大男人以及……他手中有些违和的一堆史迪仔。
钟铭走近她,语气正经:“放烟花,有害气体和粉尘太多,送鲜花,今天温度过低不利于它们存活;摆烛灯,在有风的天气容易造成火灾隐患……所以,这个给你。”
南玎汗颜,有些无语地接过大神手中的娃娃,抬眼却被钟铭眼中的光芒钩住心神。
“想跟你跨年,因为,我希望从新年的第一秒开始,到我生命的终结,都与你在一起永不分离。你……愿意吗?”
说到最后,钟铭的声音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南玎深吸一口气,压下狂跳的一颗心,不管不顾地踮脚抱住了眼前的男人,连同他抓娃娃抓来的九个史迪仔。
其实,盛不盛大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对方是他。
新年夜十一点五十九分。
整座城市沸腾起来。夜空像瞬息万变的画布,烟花簇簇升空,绽放最美的一瞬。
沈以将车停在路边,下车仰望此刻的绚烂。
她对钟铭的执念不过是因为这些年他身边的空缺。终于,他心有所属,她也真正明白,爱情始终无法靠时间来实现。他看南玎的眼神让她想起自己,喜欢呀,就是掩藏再深,丝丝缱绻总会泄了密。
十二点过去,烟花声渐息。她上车系好安全带,一滴水珠砸落方向盘。随手擦去眼泪,她点开Eason的歌单启程。在这边的培训正式结束,年后,她便回总部了。
她也该开始新的生活了。
8
大年初二,钟铭来南家拜年。
南父的脸色在和钟铭交换了关于“供给侧改革”的看法后,终于有所缓和,临近中午还兴高采烈地亲自下厨烧菜。
南玎正挽着爷爷聊天,偶尔转头看钟铭时,眼神澄澈而欢喜。
钟铭便突然想起多年前那个背史迪仔布绒包的小姑娘。
那是一场老干部的答谢宴席,他也陪同爷爷参加。席间,老人们高谈阔论之际,一个清脆而稚嫩的声音插了进来。
“爷爷,这是饭前半小时的。”
他抬眼看到一个十四五的小姑娘,她手捧一个小药包,正认真地盯着身旁的老人。
那位爷爷有些尴尬,讨好地笑笑:“乖,玉儿,今天不吃了吧?”
女孩瞪圆了杏眼,将小药包递得更近:“必须吃!一会儿还有饭后的。”
围坐的老人都乐了。他却顿觉惭愧,自己竟不记得给爷爷带好药品。
父母远在国外,本想让他也去,但他拒绝了。从小成长于老人身边的他最了解,没有儿女在膝下的爷爷奶奶有多孤单与挂念。
况且,他并没有多大的理想抱负,只想简简单单,择一人,留一城。
在学校初见南玎时,他凭借良好的记忆力一下就将眼前亭亭玉立的女孩同当年那个马尾小姑娘重合。只是,她似乎忘了那时沉默寡言的他。
他自己也不清楚,选择报考学校期间,目光在C大上长久的停顿,是否与偶然听闻的南家小丫头也在那所学校有关。
最开始,他只存了顺便照顾的心态,后来,便想借她一生。
很少陷入幻想的他竟想到一些多年后的画面——他与她都已年迈,他每每忘记吃药,身边总会伸出一只小手,从白皙光洁,到布满褶皱,语气却一如既往地严肃认真:“必须吃。”
他曾执着于寻找世间万物的规律,定其概念,挖掘其深远。后来遇到她,他才知世界并不复杂,就在一餐一饭,一酸一甜之间。
而他所理解的幸福,大概就是有生之年的每一个明天,睁眼看到的便是她的笑颜。
更新时间: 2019-10-21 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