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丫梨
她想,冬夜甚寒,道路难走,就这么留下……那就留下吧。
壹
谁都知道,宫内春景最好的地方,便是容妃的春和宫。
四月芳菲,花絮翩飞。
闲时也有小宫女们在花树下喁喁私语,聊几句宫内流传的消息。春和宫里的容妃貌美、娇俏,另一宫中的静妃温婉、柔情,两人平分秋色,最得皇帝宠爱。可近日两人之中,静妃伴驾被召幸的日子似乎要比容妃多一些,其中细微差别,连底下的宫人们也品出来了。
春和宫内,在容妃面前最得脸的宫女要数之桃。
之桃刚走到这边,便听得一个小宫女提了两句,立时道:“你们小丫头片子懂什么?圣宠原就是如此没有定数的,今日这个多两次,明日那个多两回。前几个月,咱们娘娘侍寝的日子还比静妃要多呢。”
几个小宫女都不说话了。
之桃正暗自松了一口气,却又听得另一个清凌凌的声音道:“之桃姐姐在娘娘面前就是这般劝说的?这么说可不对。”
之桃心头火起,喝问道:“是谁跟我犟嘴?”
几个小宫女见势不妙,赶紧让开,那人便一下出现在了之桃的眼前。
之桃一眼看过去,认出了方才说话的人是刚调入春和宫不久的小宫女乐菱。这乐菱生得倒是亮眼,眉目颇有些动人之处,加之年纪不大,肤色气色都是上佳,模样娇俏俏的,站在花树下,倒是别有一番情致。
之桃见她是个刚来的小宫女,便决意要给她个教训尝尝。
谁知,之桃还没发作,乐菱就又张嘴了。
她道:“之桃姐姐,为着娘娘着想,你应早早告诉娘娘实情,再替娘娘想想缘由,看看如何应对才是。一味地说好话,倒让娘娘处于危险之地了。”
一张小嘴还挺能说的,乍然一听,似乎还有些道理。
“那你现时就跟我说说……”之桃没好气地道,“是什么缘由?”
乐菱竟然一点不怵,略想了想才开口道:“娘娘伴驾多年,总是熟悉皇上脾性的,也未被冷落,看来并不是有什么错漏之处。”说到这儿,她顿了一下,才道,“我也说不得十分准确……只是猜想,许是近来前朝事务繁重,皇上身心疲倦,到了后宫,便觉得还是去清静处歇息更好。”
之桃:……
她算是被这口出狂言的小宫女给惊着了,她都不知该骂乐菱胡乱揣测圣意好,还是该骂乐菱竟敢说容妃吵闹,不如静妃“清静”好。
“大胆!”
一声呵斥,吓得众人赶紧跪倒在地。
呵斥之人的声音是再熟悉不过的——声音略尖,却极有气势,乃是皇帝身边的内侍总管史公公。众人不必抬头也知道,方才那些言语被什么人给听见了。
乐菱埋着头,悄悄抬眼,果然见得一角明黄色龙纹停在了自己跟前。
惨了。
可乐菱没看见,明显是刚下朝还穿着龙袍的男子,紧盯着乐菱瞅了半天,面上竟露出了想笑又没笑出来的荒唐神色。
“你这小丫头,自以为很聪明?”
贰
乐菱虽是小宫女,却也不是第一回得见天颜。
有时候皇帝来看容妃,春和宫里的大宫女们要忙,小宫女们也要忙,跑进跑出的,她也撞上过几回皇帝。虽说一般是不许宫人随意乱看的,可乐菱这么个性子,早就偷看过好多回了。
皇帝还年轻,才二十五六岁,看他的样貌,乐菱想着:太后年轻的时候肯定是个美人。
对,乐菱宁可夸太后,也不想夸这个皇帝,原因无他,就因为这个皇帝竟然能同时宠爱两个妃子!男人怎么会同时爱上两个女子?可见他谁也不喜欢,只顾着自己高兴!
原本这是主子的事,乐菱是懒得去深想的,可因着容妃,乐菱只能耐住性子想了想。倒不是她要谄媚主上,而是她虽然调入春和宫不久,但她觉得容妃待满宫的宫人都是极好的,她也得过几次照顾,便一心想要报答。
谁知,这话还没让容妃听见,就被皇帝给听见了。
“奴婢罪该万死!”乐菱又用力地磕了一下头。
皇帝盯着她的脑袋顶看了半天也没说出下一句话来,不知怎的,指着乐菱来了一句:“简直胡说八道!”
一甩袖子,他总算是走了。
地上跪着的宫人全都暗暗松了一口气。
之桃从地上爬起来,戳着乐菱的脑袋道:“得亏皇上没因你的话责怪娘娘!以后要谨言慎行!去,把后院给扫了!”
后院扫到一半,之桃又来了。
“娘娘叫你。”之桃说了一句,又强调了一遍,“你给我谨言慎行!”
“是……”
乐菱跟在之桃身后,进了春和宫内殿。
容妃样貌出挑,只稍作打扮便很好看了,更何况她每日无事可做,便每日都精心装扮,等着皇帝来看她。此刻她倒是闲适,正坐在棱花窗下吃着葡萄,一抬眼就见着乐菱进来,先笑开了:“我都听说啦,你这小丫头还真是……”
乐菱老老实实地跪在地上,重复一遍:“奴婢罪该万死。”
容妃叫她起来,又问她:“前边儿的话我都知道了,你说我们春和宫不如静妃那里清静,那你告诉我,我得怎么改,才能留住皇上?”
乐菱心中舒了一口气,不疾不徐地道:“先前都是奴婢胡说。娘娘看,今日皇上不就来看娘娘了吗?”
容妃又笑了,却道:“你这丫头倒有趣。”
内室里却传出一声冷哼:“依朕看,这丫头胆子大得很,竟敢私下编排朕!”说着,皇帝便走了出来,瞪着眼睛看着乐菱。
原来他还没走,只是去内室换了一件常服。
乐菱赶紧埋着脑袋。
哪知皇帝又道:“你方才那么回容妃的话,是不是在想,既然让朕听见了你那一通胡言乱语,朕必会为了不让你的胡言说准了,往后常来春和宫?”
唉,竟被看穿了。
乐菱不承认也不否认,低着头当鹌鹑。
皇帝却道:“这丫头不能留在春和宫了,免得教坏了朕的爱妃。史成,将她调去含章殿伺候。”
叁
含章殿乃是皇帝处理政务之处,殿内设有御书房,乐菱就被史公公安排在御书房伺候,端端茶、递递水,活儿倒是挺轻松的,也没人为难她。
这是个极好的差事。
皇帝晾了她半个多月,待到某日批完了折子,突然问她:“你这么喜欢猜朕的心思,不妨此刻来猜一猜,朕为何将你调入含章殿。”
乐菱心里明白,这回她面对的可不是宽和的容妃。
可究竟要怎么答呢?
乐菱来不及细想,索性就直说了:“皇上是觉得奴婢有趣儿,想着若忙完了政务,倒可拿奴婢来解个闷儿。”
“你这回又知道朕忙完了不想找‘清静’了?”皇帝似笑非笑。
“清静是好,可偶尔也得找点儿趣味,才可解乏。”乐菱直接戳穿了皇帝的想法,又大着胆子脆生生地道,“奴婢见识短,虽稍稍有些逾矩,但还在皇上的容忍范围之内,又因奴婢身份卑微,就算受了委屈,也不敢心怀怨怼,正好给皇上拿来随意欺压。”
他不就是把她当成猫儿狗儿一般取乐吗?
她又不是傻子,当然看得出来。
其实容妃也是个活泼的性子,可容妃是妃子,不是奴婢,总有自己的脾性,又爱撒娇,所以皇帝才偶尔觉得她有些吵闹,不如静妃那儿清静。
皇帝又被噎了一回,指着乐菱有些咬牙切齿,完全失了帝王喜怒不形于色的形象。好在这时史公公进来通报,说左相有事要面见皇帝,给乐菱解了围。
乐菱松了一口气,赶紧找机会溜去了后边内殿去收拾。
到了掌灯时分,乐菱这一日的活干得差不多了,用过饭,正准备梳洗一番就歇息,却又听见史公公叫她,说是要去皇帝的寝殿伺候。
乐菱的心一下就提了起来:这是……白天的事儿还没完?
乐菱忐忑地进了寝殿,才发现今日皇帝并未召幸任何嫔妃,只一个人坐在床边,翻着手中的一本折子。怪的是,寝殿里并不是无人伺候,反倒已有了两个值夜的宫女。
“皇……上。”
“你过来。”皇帝抬抬眼皮,瞅了她一眼,“朕有话要问你。”
两个值夜的宫女都去外间了,就剩下一个史公公雷打不动地站在皇帝身侧,另一个,则是低垂着头站在皇帝面前的乐菱。
“既然你是来给朕解闷的,那你就来解一解。”也不知道皇帝是不是吃错了药,语气里还带了一点儿调笑的意味,问她,“今日左相上奏请朕立后,你说说,静妃与容妃……立谁为后好?”
乐菱当场就蒙了。
这算是哪门子的“解闷”?
皇家事,入宫来伺候的奴婢多少知道一些。据说皇帝还是太子的时候,是有位极其爱重的太子妃的,可惜还未等到太子登基,太子妃就因难产而亡。皇帝心中一直没放下此事,当了皇帝之后也不肯立后,就封了静妃和容妃,让她们俩共同管理宫务。可到底还是有大臣提了出来:国不可无后。
只是皇帝把这么个难题抛出来问乐菱,又是为什么?
乐菱稍稍琢磨了一下,竟然很快给了答复:“奴婢浅见,静妃娘娘更适宜入主中宫。”她也知道,若说什么自己不过一个奴婢,解答不了这般大事,皇帝肯定是不会满意的,看皇帝这样子,就是非要她说出实话来。
“哦?”皇帝面上竟然有些意外之色,“为什么?”
“静妃娘娘稳重端方……”乐菱对静妃的了解其实也不深,夸了半句就不肯说了,只补充道,“容妃娘娘的性子,怕是坐不住皇后的宝座。”
皇帝听到这儿,竟然笑了。
“你就胡说吧!”皇帝顿了一下,又戳穿她,“朕听出来了,你还是在为容妃着想,担心她做了皇后会拘了她活泼的性子,倒让她失了可爱。”
听出来就听出来呗,自己也没坏心。乐菱偷偷撇了撇嘴。
皇帝没说错。
乐菱不过是一个小宫人,衡量不了权势地位带来的好处与坏处,只一条——她看出容妃得宠是因美貌,也是因性情。可做妃嫔时能撒娇卖痴,一旦当了皇后,便要守着端庄得体的规矩,容妃必定会束手束脚,说不定哪一日就要失宠于皇帝了。两相权衡之下,还不如以退为进。
乐菱偷看一眼,却不巧正撞上皇帝的眼睛。
不知是不是烛火太亮了,皇帝的眼眸熠熠,好似要看入她心里似的。这一眼,他面上倒是没那么多神色了,就冷冷淡淡的,加之身上多少带着一些九五至尊的气魄,看得乐菱有些发怵,又赶紧低下了头。
乐菱本以为自己就算没给皇帝解闷,好歹也没惹皇帝生气,可谁知,皇帝让史公公下去了之后,就骂她妄议两妃,罚她在寝殿内站一个晚上,简直莫名其妙!
乐菱站得头昏眼花,腰酸背痛腿麻,却也不敢乱动,只好瞪着眼睛看着床上睡得很沉的皇帝。
第二日一大早,皇帝起身,史公公进来伺候。
“皇上,乐菱姑娘伺候了皇上……”史公公忽然提起了她,“不知皇上准备给她个什么位分?”
什么?乐菱一晚上没睡,脑子有点儿糊涂。
皇帝只稍稍顿了一下,便笑得眼睛都弯了,又看了一眼乐菱,道:“以后就叫乐贵人。”
肆
乐菱怎么也没想到,史公公误以为皇帝把她留在寝殿是临幸了她,而皇帝竟然就这么让史公公误会了,还要封她做贵人。
疯了疯了。
谁要做什么劳什子的贵人?!
乐菱因一晚没睡,又疲又累,脑子也不清醒了,就一脸不可置信地瞪着皇帝,而皇帝笑得越发开心,道:“看来乐贵人是欢喜得傻了。”
史公公赶紧道:“乐贵人还不赶紧谢恩!”
“奴婢……谢皇上恩典!”乐菱咬牙切齿,跪得也心不甘情不愿。
调来含章殿不到一个月的时日,乐菱就搬回了春和宫,只不过这回,乐菱不再是伺候人的奴婢,而是做了容妃宫里的贵人,被人伺候。
乐菱既生气,又觉得委屈。
她根本就没有什么攀高枝的心思,原本就是想认真当宫女,好好伺候容妃的,谁知道她遇到那么个坑人的皇帝,不但封了她为贵人,大概还想着她和容妃关系不错,把她给拨进了容妃宫里。
乐菱尴尬得连想补眠的心思都没了。
春和宫里进来了个乐贵人,且乐贵人乐菱是春和宫上下都认识的,宫内碎语便是少不了的。乐菱正想着去拜见容妃时自己该怎么解释才好,就听得宫人来报,静妃来看她了。
静妃的容貌虽比不得容妃那般明艳,却也是一名清秀佳人,身上还带着一些书卷之气,显得十分端庄自持。静妃笑吟吟地看着乐菱道:“我听说你从前便是春和宫的,不想在容妃的调教下,还有今日的福气。”
乐菱就老老实实地应着,说着客套话。
静妃也没多说什么,就给了一些赏赐,说了一些日后多走动之类的话便离开了。
等静妃一走,乐菱便急着出门去见容妃,她非要好好解释一番不可,她可从来没想过要当什么贵人!
可她才走到门口,就撞见了史公公。
史公公皮笑肉不笑地朝她行了个礼,道:“贵人赶紧预备着吧,皇上今日翻了贵人的牌子,侍寝事宜由这两个嬷嬷来教您。”说着,史公公塞给她两个看着既严肃又古板的嬷嬷。
乐菱被两个嬷嬷压着听了一下午的教训,又被服侍着用了膳,再沐浴、梳妆,待到夜幕降临时,有宫车来接她去皇帝的寝殿。
皇帝与前一个晚上的样子一般无二——穿着寝衣坐在床边,手中翻着一本书。
乐菱刚要开口,又忍住了,她还真有点害怕皇帝又让她在床边站一个晚上。她前一晚没睡,这一天又被折腾得不轻,如今站在皇帝跟前,腿软得都快站不住了。
“你平日里话最多,怎么今日不说了?”皇帝抬头看她,“眼睛怎么红红的?哭过?”
乐菱终是忍不住了,道:“奴婢倒是想哭!”可哭有什么用?
“如今是贵人,该改口了。”皇帝盯着她看,眼神都不带错开的,倒是很快想明白了,又道,“你今日回春和宫里没补个眠?”
乐菱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委屈巴巴地道:“皇上,奴婢平日里话是多了些,可奴婢不是为了让您逗个乐吗?皇上就饶过奴婢……”
“起来。”皇帝不耐烦地打断她。
乐菱梗着脖子,纹丝不动。
皇帝眉头一皱,索性将手中的书一扔,伸手把她从地上扯了起来。哪知她站都站不稳了,被强拉起来后,整个人都跌到了皇帝的怀里,皇帝一时没防备住,也倒在地上了,两个人滚作一团。
乐菱只觉自己被一个温热的身躯抱着,又有十分有力的臂弯给自己依靠,可她被这陌生的感觉弄得心慌意乱,甚至还有些害怕。方才她还有半句话没说出口,她想问皇帝,自己不当这贵人,还是回去给容妃当宫女,成吗?她也知这是傻话,可她是真对这后宫女子人人都想爬的龙床有些畏惧。
再一抬眸,她见皇帝正看着她。
两人之间的距离实在太近,身上仅是两层薄薄的衣料,面上也已是呼吸可闻,皇帝的气息偶有一些喷洒在她的颊边,麻麻痒痒的。
眼前境况真是糟心透了。
不知皇帝到底从她面上看出什么来了,忽而一用力,将她从地上抱了起来,然后就这么抱着将她放在了床上。
“朕……”皇帝说了一个字,又顿了一下,才道,“今夜若将你再送回去,引得阖宫议论也是不妥,你就在这儿先睡一晚。”
乐菱听出了一点什么,有些僵硬的身体稍稍放松了些许。
“来人。”皇帝却在外间喊了人,“夜里有些凉,再送一床薄被进来。”
再回来时,皇帝的神色已恢复了冷淡。
伍
一夜未睡,她心惊胆战地睡在龙床上,睡在皇帝身边。虽隔了一层被子,但她还是没睡安稳,一晚上不知醒了多少次。
到天蒙蒙亮时,皇帝醒了,先将他那床被子往乐菱身上一搭,再将底下那层被子扯开一些,做出点假样子来才喊人进来伺候。
乐菱当然也惊醒了。
皇帝道:“你再睡会儿。”
“奴……嫔妾还是回春和宫。”乐菱爬起来,精神却实在有些不济,下床的时候还有些东倒西歪。
皇帝没忍住,伸手扶了一把,又把她拉了回来,塞进了被子里。
“朕叫你睡你就睡!”
史公公也在一旁凑趣儿道:“皇上真是疼爱乐贵人。”
乐菱有苦说不出,只好先闷在被子里,心中盘算着,等皇帝一走,她便溜回去。谁知皇帝临出门时,又吩咐一旁的宫女道:“你们服侍乐贵人好好歇着,朕等会儿回来与乐贵人一起用早膳。”
乐菱彻底死心了,眼睛一闭,那就睡吧。
许是一旁没了人的缘故,抑或是真绷不住了,这一觉,她倒是睡得格外香甜。
等再清醒过来时,她发现外头的日头已过于刺眼了。乐菱赶紧起身,这一动,立时便有宫女过来伺候。
“什么时辰了?”乐菱慌慌张张地问。
“奴婢们正要叫贵人起身呢。”有个看着挺伶俐的宫女回话道,“快午时了,皇上一会儿便要来与贵人用午膳。”
什么?午时?
“你们怎么不早些叫我?”乐菱有些懊恼。
“皇上下朝回来,见贵人睡得沉,便说不许叫醒您,让您好好歇息。”
就算乐菱心急,也不能走。她重新拾掇了一番,被几个宫女带去外间见皇帝。她到得刚好,皇帝正在桌前坐了下去,吩咐人摆膳。
乐菱偷看了皇帝一眼,谁知又被他捉住了。
皇帝面上略微带着点笑意,瞅着她问:“这回可睡好了?”
“睡……睡好了。”
没睡好也都是他害的!乐菱暗暗在心中腹诽。
好在这一回午膳,皇帝倒是没再说什么怪话,只安安静静地与她一同用了。等到吃完了,皇帝一挥手,放过了她:“你回去吧。”
乐菱回到春和宫,重新换了一件素净的衣裳,又把头上的钗环都卸了,才去见容妃。
谁知容妃推说身子不适,不见她。
容妃身边的大宫女之桃拦在门外,面上的神色不太好看,凶巴巴地朝她道:“乐贵人要拜见娘娘,怎么昨日不来?”
“昨日皇上召幸……”乐菱有点说不下去了。
之桃果然翻了个白眼,道:“原来娘娘待咱们多好,却养出你这么个白眼狼来!不过才得宠,竟还恃宠而骄了!”
乐菱想解释也解释不出什么,只得在门外拜了三拜,在春和宫内宫女们鄙夷的眼神之中回了自己的偏殿。
这日皇帝倒是没再召她侍寝,可也没召任何人。
后来两个月里,皇帝都没召幸妃子,据说前朝事忙,也顾不上来后宫。可皇帝再忙,倒也没忘记三不五时地送些赏赐给乐菱。
乐菱欲哭无泪,只觉皇帝又在害她。
陆
宫中又有新的传言,说之前还是容妃与静妃两人不相上下,如今又冒出一个乐贵人来,竟然颇入皇帝的眼,一时风头无两,就连容妃与静妃都有些落了下风。偏那乐贵人竟是宫女出身,还是从容妃宫里出来的,便又有人猜测,或许是容妃刻意调教了乐贵人,想让乐贵人替自己争静妃的宠。
乐菱听了一耳朵的流言,只觉得好笑。
皇帝哪里是宠爱她,分明就是觉得她有趣儿,拿她取乐。
可……
为什么?
乐菱静下心来细细一想,忽而想起皇帝与她提起过:左相上奏请立后。该不会皇帝让她做贵人,就是想试探容妃和静妃吧?可她一时又想不到皇帝究竟想试探什么,毕竟她也不是皇帝肚子里的虫,哪能次次都猜到?
可惜的是,两个月过去了,容妃一直推说身体不适,不愿见她。
乐菱想,若她是容妃,就会真如流言中所说的那般,与她结成一线,不说争不争后位,至少眼前局面已是失衡,静妃那边必定也有所筹谋,但容妃只怕只会觉得她更可恨。
乐菱希望容妃能早日想明白。
她没想到,她还真等到那一日。那日,有个春和宫的小宫女来寻她,道是容妃约她隔日午后去御花园一叙。
其时天已热了起来,外头日阳也有些刺目。第二日,乐菱顶着热意去了御花园,可在园子里绕了两圈,也没见着容妃,正觉得奇怪,就听一旁的小宫女道:“主子,那边假山上头好像有人。”
乐菱以扇遮阳,抬头看了看,果真,那边一处修得有些高的假山上头的小亭子里似乎有人,想来大概是觉得热,在高处吹风歇凉。乐菱赶紧叫了小宫女一块儿上假山。这假山修得极为精巧,绕进里边隐蔽处见有台阶而上,乐菱一边走,一边在心里琢磨要怎么说服容妃。谁知正在此时,半空中突然传来几声惊叫。
皇帝听闻此事之后,立即赶去了春和宫。
等他到时,太医们正忙着给容妃看诊,静妃与乐菱都站在一旁等着。
容妃是从御花园的假山上跌下去的,幸亏她身边有个忠勇的大宫女之桃死死护着她,给她当了肉垫。之桃就那么摔死了,容妃也伤得不轻,除了身上有些伤痕之外,还撞到了头,命虽暂时保住了,人却昏迷不醒。
第一个发现此事的是乐菱——偏那么巧,事发时,乐菱正要上假山去见容妃。
容妃自然不会无缘无故地掉下去,可若有人要害她,最有可能行凶的就是“恰好”就在现场的乐菱。
皇帝看向乐菱。
乐菱什么奴婢嫔妾都忘了说,下意识辩白道:“我没有。”
皇帝眸色冷冷,面上一丝表情也没有,只道:“来人,将乐贵人暂囚于偏殿,待事情查清之后再做定夺。”
他还肯“查清”,便算是她还有生机了。
乐菱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跪地谢恩。
当夜月色黯淡,也无星子,黑得有些怕人。乐菱被囚禁了,不得出房门,也没有宫人伺候她。她一个人被关在屋子里,门上落了锁,外头守了两个身强力壮的内侍。
她有些睡不着,也没将烛火给灭了,翻来覆去地想白日里发生的怪事,又想是什么人要害容妃,她当时在那儿到底是巧合还是被人栽赃。正想得有些出神,她忽而听见后窗处有轻微的响动,惊得一下就从床上坐了起来。
莫不是有人要来杀人灭口?
乐菱做了最坏的打算,爬起来在桌上摸了一根发簪,反手握在手中。她知道,若真有人来杀她,门口那两个内侍说不定也被买通了,不然,屋里的动静可瞒不住。
谁知那后窗刚被抬开,乐菱就见着一个她怎么也想不到的人。
“皇……”
皇帝站在窗外,瞪了她一眼。
乐菱赶紧放下手中的簪子,几步走到窗边,替皇帝将那窗户顶着,好让他从那窗口爬进屋里。
“皇上怎么来了?”她留意到皇帝穿着一身暗色衣袍,身上什么香囊玉佩都没戴,便知皇帝是要隐蔽行踪,是以将自己的声音压得极低,想一想,身为帝王,竟然半夜来爬她的窗户,她又觉得有些好笑,心中也涌起一股淡淡的甜意来,“皇上该不会是来灭口的吧?”
“你还有心思说笑!”皇帝瞪了她一眼,但因压着嗓子,所以并不让人觉得可怕,“你给朕说实话,容妃到底是不是你……”
乐菱想起容妃的惨状,神色也变得不好了,只斩钉截铁地道:“当真不是。”
皇帝听了,依旧没有什么好脸色,突然伸手一拉,将乐菱拉入自己怀中,在她耳畔轻声道了一句:“朕信你。”
“皇上为何信我?”乐菱也附在他的耳边问。
皇帝又是一声冷哼:“你这丫头,虽鬼话颇多,但心思也不难看明白,不然朕也不会……”
他话没说完,只将手紧了紧。
乐菱竟觉得怪:自己对皇帝这般言语行为竟没从前那般抗拒了。
这是好还是坏?
柒
乐菱不傻,自然知道皇帝虽明面上将她软禁起来,但既然会在夜间避开人来见她,便是真的信她不会做出伤害容妃的事,至于为何要将她关起来,大概是为了让真正的恶人露出马脚,也是为了保护她。
可她也并不是那种苦巴巴等着男人来救的弱女子。
乐菱能肯定,害容妃之人不会是旁人,只能是静妃。没想到静妃平日看起来温柔娴雅,却是个极其恶毒的女子。可她就算肯定,也找不到静妃的破绽。
直到乐菱又在房中认真想了一日一夜,将近来之事都仔细回想了一遍,才终于想出点眉目来。她又想,幸好皇帝还信她,若无皇帝的帮忙,她这一个小小的不够分量的贵人,还真揭露不了静妃的罪行。
天色渐暗,乐菱换上一身暗色衣袍,再罩上一件黑色带帽披风,将整个人都裹了进去,学着皇帝从自己的后窗中翻了出去,直奔含章殿。
乐菱去的是含章殿,可并不急着去找皇帝。她潜在暗处,等了半晌,见着皇帝身边的史公公从殿内走出来,便赶紧上前,在他经过的小道上拦住了他。
“史公公。”乐菱取了兜帽,淡淡一笑。
史公公被吓了一跳,见着是她,满是讶异之色:“乐贵人,您……您怎么出来了?”
“我想请史公公帮个忙。”乐菱道,“麻烦史公公替我与静妃娘娘说一声,求她放过我这一回,我愿助她一臂之力,从此听任她的吩咐。”
史公公面色有些尴尬:“乐贵人在说什么?奴才有些听不懂。”
乐菱似笑非笑道:“公公不必瞒我了。我这两日,可算是把什么都想明白了。”
她既能猜到容妃是为静妃所害,便也能顺着想到静妃为何要这么做。静妃必不会是单为了陷害她这个小小的贵人,她才起势,还不值得静妃布置这么大一个局来害她。那静妃真的要害的是容妃,搭上她只是顺手而已。但从前静妃与容妃并存多年也没动手,就说明引起静妃忌惮容妃的缘由是近来之事。
近来能有什么?乐菱只能想到立后之事。
可立后之事,皇帝并未在后宫宣扬开,只是某个晚上问过她一回,当时在场的,除了皇帝与她,就只有史公公。
如此一想,史公公十有八九是静妃的人。
乐菱便壮着胆子来找他,还道:“我有法子,能确保静妃娘娘坐上后位。”
史公公听了这些,只盯着她看,半晌都未言语。
乐菱心知他这是在权衡。
乐菱想:她在史公公眼中,是极得皇帝恩宠的新贵,且方才那一番分析,又可看得出她是个脑筋清楚的聪明人。那她就赌一赌自己这些斤两,能不能让静妃看上了。
两日之后,静妃急匆匆地去找皇帝,道是自己这几日已经查清了,容妃那日突遭不幸,是一个曾被容妃教训的宫人肆意报复,才将容妃推了下去。那宫人已经全都招了,可将其提来给皇帝审问。至于乐贵人,倒真只是恰巧路过。
皇帝听了这回报,却叫了史公公一声,还夸了一句:“你倒是极能干。”
史公公吓得一下跪倒在地,半晌没说出一个字来。
乐菱那日见完史公公,便从含章殿的后殿溜了进去,将自己所做之事原原本本地告知了皇帝。这也算是乐菱反将的一计:若静妃几日后真要为她开脱,那就可证静妃才是真正害了容妃之人。
捌
容妃最终还是没能醒过来,卧床养了三个多月,在睡梦之中故去了。而害得容妃身故的静妃,自然被皇帝褫夺了封号和位分,打入了冷宫。至于那个暗中与静妃勾结的史公公,则被杖毙。
一下失去容妃与静妃两人,皇帝自然心绪不佳,郁郁几月未曾展颜。
乐菱总算是想起自己身为“乐贵人”的本分来,时不时地凑上去开解两句,偶尔也做些点心羹汤送去。
将入冬了,见皇帝还是有些怏怏,乐菱终没能忍住。
“静妃不值皇上如此,容妃不愿皇上如此。”乐菱硬邦邦地说出这两句话,伸手拍了拍皇帝的手以示安慰,“皇上心中记着,便很好了。”
皇帝反手捉住了她的手,将她一把拉入自己怀中。
乐菱略微挣了挣,没挣脱得了。
她想,冬夜甚寒,道路难走,就这么留下……那就留下吧。
到年末之时,乐菱升了嫔位。第二年,乐菱又升了妃位,被称作乐妃。倒不是皇帝不肯给她封号,而是就定了“乐”为封号。
乐菱有些气恼:“皇上还是只将臣妾用来取乐!”
皇帝竟然不反驳,还点了点头:“不错。”
乐菱气咻咻地去揪他——她真正透彻地了解了他这个人之后,便更是不惧他了。皇帝又怎么了?不过是个普通男人罢了。
只是那揪的动作,在连乐菱自己也没察觉的地方,其实是没用多少气力的。
若要说她究竟是何时接受了皇帝这么个男人,大概就是容妃殒逝之后,有一日说起往事来,她心中唏嘘,觉得皇帝越发可恶。可皇帝好似与她心有灵犀一般,说起了旧事旧人。
他感慨一番,又忽而朝她笑道:“朕原觉得太子妃端庄,容妃娇俏,静妃娴雅,后来见着你,才知道……”
“知道什么?”
“……原来天下间还有真正‘赏心乐事’。”
乐菱心里知道,这才是她的封号“乐”字之由来。
更新时间: 2019-11-05 1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