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如余香烬

发布时间: 2019-12-06 19:12

分类:青春爱情 / 睡前故事

思如余香烬

文/荷屿

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初见谢成蹊,我不知何故便想起了这一句词。

男子立在门外的石阶上,拱手向我行礼,一双桃花眼春水盈盈,“我从帝都玉京来,向姑娘学香。”

他的身后是漫天黄沙,不远处传来驼铃声,大约是往来的商队。我侧头差了恩恩去买桂花甜饼,她从小就侍奉我,很是乖巧。复又将目光转向眼前的男子,“我不过是个寻常的制香人。若公子听了传闻前来拜师,便可回了。”说罢,我扶着轮椅便要转身。

一把洒金扇子横在我跟前,拦住了我的去路,谢成蹊弯着眼笑得花好月圆。

“谢公子,您欺我身残,实非君子之举。”我睨他一眼,言辞中已有几分恼意。

“我谢成蹊本就是个纨绔,又何必硬担这君子虚名呢。”他俯身,手指轻佻地掠过我额前的发,“我拜师自然不是为了香。若我说我拜师是为了你,姑娘可信?”

落日在他身后仿佛一副很仓皇的模样,我一时竟怔住了,只痴痴地望着他,失了言语。

许多年后,我无数次在大漠的夜里醒来,世界是一片渺渺寂静。我静坐在无垠的黑暗中,耳中反反复复都是男子那句——“若我说我拜师是为了你,姑娘可信?”

那样缠绵,那样多情。

我后来记起,七年前我曾与谢成蹊见过一面。

那时我不过十三岁,师哥应旧友之邀携我到玉京表演香道,那是我唯一一次离开大漠。

时值三月,玉京的莺桃花开得一望无垠,满城飞花杳杳。

那是一间草舍,我捧着香盒立在师哥身旁,听他的吩咐一样样将香材递给他。

满屋子都是文人雅士,一色的白衣中,只有少年着了水青色的衫子。他见我看他,便抬起玉雕般的下颌,迎着我的目光笑起来。那笑容天真又狂妄,在一众端肃的成年男子中,直叫我想起春日枝头最艳的那朵莺桃花。

我心中一跳,忙别开眼不再看他。

我要离开时,谢成蹊偷偷摸摸将他的香囊塞给我。我百般推拒,他竟蓦地扣住我的手,将香囊硬塞入我手中。十指相扣,他看着我嬉皮笑脸道:“你若不收,我便喊人来看。”

那个香囊很精巧,雪纱的料子,上面绣着几枝翠竹。

少年的呼吸太灼热,我只顾着将手抽离他的掌心,却没听到他在我耳旁柔声说,“你好生收着,我们日后还要相见的。”

我顿时心跳如鼓,这种如春日枝头颤动的奇妙感让我在往后的几年里时常会想起他。往后数年,日子一长,那影子淡淡的,却一直都在那里。

我想,若我没在从玉京返程的途中遇袭,若我没在那场混战中伤了腿,也许我也会期望与他重逢。

那个清晨,我从剧烈的疼痛中惊醒,只见师哥跪在我的床榻前,素来清冷的眸中俱是哀伤,“阿鹂,外头的世道实在太过艰险,日后你便安心留在漠北,莫再外出。”

从那时我就知道,从今往后我都不该再宵想谢成蹊。

我回绝了谢成蹊的拜师请求。

他仍旧日日来,带着各色吃食或点心。我也不与他客气,样样照收不误。谢成蹊每日鞍前马后地跟在我身后插科打诨,我只管埋头打理香材,始终不发一言。

如此半年有余,我没料到谢成蹊竟有这样好的耐性。

冬日大漠的天空是铁青色的,人置身其下,处处都感到一种萧索的寒意。院中树影森森,都是我托人从南方带回的各式树种。高高低低的一片,往往还未从南方运回大漠便已枯死。

但我仍坚持要恩恩在院子里种下,哪怕是枯枝残影我看着也喜欢。可这一刻,我坐在院子里,竟第一次觉得它们面目可憎。

我疲倦地合上眼,正要唤恩恩来将这些枯树都铲了,却听得一个动听的男声,“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我睁开眼,正看到男子拎着酒从回廊走来,“你这里没有雪,却不碍着我们喝酒。玉京温柔乡的陈年梨花白,鹂鹂,来喝酒。”

男子笑得轻漫,那笑却像这大漠中最烈的风,要将这个冬日与我的心都一并卷去。

我终于开口答他:“好。”

谢成蹊一时怔住,似是不敢相信。半晌方才狂喜着推我进屋,点了炉子,温上酒,便喋喋不休地聒噪起来。

桑南专出绝色舞姬的燕坊;琉西十年一开的情醉花;朔东千仞高的浮屠塔……

“当然,这些都比不上我们越北王城中温柔乡的酒。”谢成蹊一笑,将斟满酒的夜光杯递给我。

他说得实在是精彩,我一时竟听得怔住,半晌才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烈酒入喉,我大约是有几分醉了,竟抓住谢成蹊的手切切问道:“你能带我去你说的那些地方看看吗?”

谢成蹊仍是笑,手指掠过我额前的发,“我自然是肯的,可鹂鹂你又愿不愿意呢?”

我“扑哧”一声笑了,似乎清醒过来,举起夜光杯重重地掷在地上,看着谢成蹊的眼一字一句道:“若你能使这终年无雪之地大雪纷飞,我便愿意。”

那日过后,我没有再见过谢成蹊。我以为他终于知难而退了。

日子又变得寂静起来。很多时候,我坐在庭院中,望着光秃秃的枝条,强烈的风从我的头顶呼啸而过,我似乎能听到有人在我身后热切地喊,“鹂鹂”。

我从未回首,因为我知道他不会在那里。

很快便是冬至,那几日我受了凉,夜里睡得早。半夜醒来,恍惚听见谢成蹊在唤我:“鹂鹂,鹂鹂……”

我疑心是幻觉,可那声音越来越真切,仿佛就在耳畔。我一惊,猛地坐起,只见窗外瞬间大雪纷飞。

我心中巨震,高声唤来恩恩,披上衣裳要她推我到院子里。

满庭白雪皑皑,片片雪花从我眼前泼天漫地地掉落。谢成蹊开始负手而立,而后冲我张开双臂。大漠的风将他的衣衫吹得猎猎作响,他朗声问我:“鹂鹂,你可还喜欢?”

我的眼眶蓦地一热,忙垂了头不愿让谢成蹊发觉,只说:“你这纨绔子可糟蹋了多少朵好花。”

他凑到我跟前,嬉皮笑脸道:“你心疼花做什么?有这闲工夫倒不如心疼心疼我。这时节越北哪来的梨花?我一路折了多少良驹赶去桑南寻得梨花,又日夜兼程赶回来见你,如今只堪堪剩下半条命。”

谢成蹊的眼底有整个大漠摇摇欲坠的星空。我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的眼,谢成蹊亦深深地回望我。

多少尘世流年,多少万丈红尘,我只恨不能在这一刻为他耗尽一生。

我凄然一笑,“你还想拜师吗?”

谢成蹊颔首,“自然。”

我不再看他,扶着轮椅转过身,沉声道:“跪下吧,从此刻起我便是你师父。”

我不准谢成蹊再唤我鹂鹂,只让他喊师父。

日子竟过得出乎意料的轻快。在每日的香雾浸润中,谢成蹊渐渐脱了原先轻浮的模样,一日日寡言少语起来。尤其是制香的时候,男子紧抿着唇,侧脸一如夫子般端肃。

我突然很想念那个日日提着点心登门与我插科打诨的谢成蹊。

时间绕过春天,直抵盛夏。每年七月师哥都会回来看我,可今年不知何故,七月过了一大半师哥仍杳无音信。我心中不安,便差了恩恩去朔东寻他。

偌大的宅子里一时间只剩我与谢成蹊。

大漠的日头毒辣,我每日在院中料理香材,时间一长竟不小心中了暑。我整日昏昏沉沉地卧在榻上,全赖谢成蹊的悉心照料。

一日我醒得早,谢成蹊还未将汤药送来,我正要唤他,却听到隐约的兵戈之声。

我心中一骇,未及细想,谢成蹊已提着剑仓皇地冲进来。他几步上前,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大喝一声:“快走!”

谢成蹊背着我一路疾行,刚出了前厅,便在院中遇上大批手持利刃的黑衣人。两相对峙,对面的领头者高声喊道:“我们无意为难阮姑娘,只望姑娘带着香与我们走一趟。”

我不语,只攥紧了谢成蹊的衣襟。

男子侧头看我一眼,蓦地扬眉一笑,“若你不愿去,便是天皇老子也带你不走。”言罢,利剑出鞘,“鹂鹂,抱紧了。”

那一瞬间,往日那个谢成蹊似乎又回来了。

小小的方寸之地,一时间刀光剑影,铮铮有声。

谢成蹊面上带了伤,血珠滚落,掉落在我的手上,烫得我忍不住红了眼。

双方你来我往间,院中平日晒制的干花纷纷扬扬四散空中。顷刻间飞红万点,香气如海。

往后的余生中,我再未闻过这样的香味。

我和谢成蹊到底运气好,逃过了一劫。

我们没日没夜地一路奔逃,一直南行到三百里外的梓归城才有工夫歇上几日。谢成蹊受了伤,本不打紧,可因为连日奔波耽误了治疗,倒有些严重起来。

我请了大夫来看他,大夫说并无大碍,只是要静养一段时日。

我前脚刚送大夫离开,谢成蹊便躺在床上嚷道:“听到没有?我要好生静养,这几日你得多费心了。”随即便列出一堆吃食,诸如八宝鸭、蟹壳黄、胭脂鹅脯一类。

我笑出声,“你倒是会听话啊,怎么偏没听到大夫说饮食宜淡呢。”言罢,我只吩咐小二熬了些小米粥。

谢成蹊见状哀号,我不理,他立马斥责我没良心,又言前段时日如何照顾我云云……

我被他嚷得不胜其烦,怒气冲冲地笑道,“前段时日怎不见你这样多话?我本还想着,你正经起来倒也有几分人样。”

谢成蹊被我一噎,话卡在嗓子里上下不能,只拿一双桃花眼恶狠狠地瞪我。半晌方理顺一口气,别过头哑声道:“不是你让我莫喊你‘鹂鹂’仔细着分寸吗?”

我一怔,“扑哧”一声笑出来,颔首道:“你倒是乖觉。”

谢成蹊底子好,只十来日身子便养好了。他问我是否要回大漠,我不愿,他便决定带我往朔东去看浮屠塔。

启程的前一日是梓归的花灯节。

风物笔记上说,梓归人善制灯,其状如活物,时人多以为真。我从前读到这一段时便好奇,如今有了机会,自然央谢成蹊带我去看。

天色将黑,谢成蹊推着我走在梓归的长街上。两旁的花灯渐次亮起,星星点点,险些让人错觉置身于天上街市。

行到一座拱桥边,桥下一条清水河,河面上开遍水莲花,都是岸边人放下的花灯。

“将心愿置于灯里随河水漂流,若心诚令河神看见,愿望就会实现。”谢成蹊说着,将一盏不知何时买的河灯塞到我的手中,“可要一试?”

我笑,正要说话,便看见对岸一双男女,大约是夫妻,男子剪了自己的发与妻子的编在一起放入灯里。两人眉目间的情意动人,我一时竟看得痴了。

“这是结发。”谢成蹊道。

“我知道,我在书上念过,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移。”我蓦地笑了,喃喃道,“真是好呀。”

谢成蹊俯下身将我颊边的碎发仔细别到耳后,看着我的眼笑,“你若喜欢,改日嫁了我,我也陪你放这样一盏河灯如何?”

我直直地盯着谢成蹊的眼,男子的眼清浅得能溺下一座城池,可我独独辨不清其中藏了几分真心。

我垂了眼低声笑起来,直笑得胸腔发疼,方抬眸看向谢成蹊,“等什么改日?我看此时便很好。”

那一瞬,谢成蹊面上露出惊诧的神情,我记了一辈子。

不等谢成蹊答话,我猛地抽出发间的银簪,剪下一缕青丝,又挑了他的发,两股合一细细编成同心结。

“鹂鹂……”谢成蹊哑声唤我,这是我第一次在他的声音里听到了欲言又止。

我只当没听见,自顾自将同心结塞入灯里,挽了袖便要将河灯放入水中。奈何我行动不便,伸长手仍差了些许。

一声叹息后,一只修长的手接过河灯,俯下身轻轻将它推入河中。

水莲花在视线中渐行渐远,我始终没看男子的眼,“谢成蹊,你三番五次招惹我,我给过你许多次机会。这一次,我不管你是什么用心——你走不掉了。”

那盏花灯终于在视线里消失不见,我望着茫茫的河面,缓缓道:“我不要你一辈子,七年,我只要你七年。我知你家世显赫,容不下我这么一个废人——你便陪我七年吧。七年后,你仍做你的玉京贵公子,自去寻你的如花美眷。”

“从此,我便与你两两相忘,死生无往。”

“如何?”我抬头去看谢成蹊,男子的眉目笼在刘海落下的阴影里,我看不清他的神情。许久,他嘴角一扬,终是道:“也好。”

“若违此誓……”我在月下抬起手,谢成蹊看我一眼,与我重重击掌,应道:“若违此誓,永受业火焚身之苦。”

一枕黄粱也好,饮鸩止渴也罢,我知情爱如香,到底不过幻象。

但谢成蹊之于我,不是风花雪月,亦无关生死白头,他是我不死的渴望,是我颓败生命中唯一的莺桃香。

梓归城的那个夜晚,多年后我回想起来,仍觉得是我不经意间的幻梦。

因为太美、太完满了,也因为……太短暂。

次日,我与谢成蹊从梓归离开。甫出城门便遭黑衣人伏击,尽管最后侥幸逃脱,但逃亡过程中谢成蹊为我挡了一箭,箭上淬了毒,至苍梧时已危在旦夕。

谢成蹊整日躺在床榻之上,时而清醒,时而昏睡。

有一回醒过来,正是半夜。那晚月亮倒是难得的好,他问我:“鹂鹂,我是不是快死了?”

谢成蹊这一问便叫我再也说不出话来。

他瞥我一眼,漫不经心地笑道:“你不说我也知道,鹂鹂……”他忽然抓住我的手,正色道,“若我死了,你要如何?”

“若你死了,我要如何?”我忍不住笑出声来,俯身将嘴唇贴近谢成蹊的耳朵,“若你死了……碧落黄泉,我随你去。”

谢成蹊一怔,猛地侧头看向我。他的眼里有火,轰轰烈烈地灼伤了我的心。他突然笑了,那一笑恍如千树花开,安静又深情。

那是我从前未见过,并且之后也再没见过的,谢成蹊的笑容。

五日后,玉京谢家终于得到消息,赶来苍梧接谢成蹊回京疗伤。

那日也落了雨,我撑一把青色的油纸伞坐在客栈门口,看着几个童子搀扶着谢成蹊上了马车。

半晌,帘子掀开,露出谢成蹊清瘦的面容。他隔了浩浩荡荡的车队向我望过来,嘴唇微微开合,我知道他在说——“鹂鹂,等我回来。”

我回到了大漠,恩恩还没回来。

谢成蹊不在的时候,我给他写了很多信,一封封托人带去玉京,却都没有回音。我想大约是谢家人将信都截下了,他没看到。

我并不着急,翻箱倒柜将谢成蹊多年前送我的那个香囊找了出来。天长日久,香囊早褪了色。我仔细挑了料子和丝线,选定样式,配好香料,打算再做两个香囊。

一个同原来一样,雪纱绣翠竹;另一个,我选了叶青色的缎子,上面绣两朵胭脂色的莺桃花,是给谢成蹊的。

我不善女红,从前费了数十日给师哥绣的帕子,他见了说——连做他的擦脚布都不配。我气极,从此再没碰过针线。

待我磕磕绊绊地将这两个香囊绣好,已是寒冬腊月,距谢成蹊离开也有半年了。

次年春始,谢成蹊还未回来,我心中慌乱,便收拾好包袱跟着商队一道去了玉京。

路上耽误了半月有余,我到玉京的时候已是二月底。我向客栈老板打听谢成蹊,没想到他一听“谢成蹊”这三个字,面上便露出一副了然的神情。

“姑娘,我看您也是迷上了谢三公子吧……我劝您啊,”老板上下打量了我一眼,苦口婆心道,“还是死了这条心吧。谢三公子模样虽好,却是个纨绔。这不,半年不到便已娶了三房妻妾。啧啧,不知伤透了玉京多少姑娘的芳心啊。”

我张了张嘴,发不出半点声音,感觉玉京今年的春天竟是比大漠的冬天还要冷。

谢成蹊不肯见我。

虽然谢府的小厮再三与我说,谢成蹊正携妻眷在外游玩。但我知道,他是不愿见我。

谢府外有两棵莺桃树,我日日坐在谢府的石阶上发呆,腰间系着一白一青两个香囊。第七日,莺桃花开,谢成蹊回来了。

他搂着他的妻立在花影里,阳光一照,他的面容温润得如一小块上好的羊脂玉。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无奈地一叹:“鹂鹂,你为何还要来?”

这七日我一直在想,见了面谢成蹊会如何跟我解释。也许他会告诉我他是被逼无奈,又或者他会在我面前懊悔落泪,但我从未想过,谢成蹊只是风轻云淡地问我一句——“你为何还要来?”

似乎漠北的日日夜夜,似乎梓归月下的七年之约,不过是我一个人的南柯一梦而已。

“我为何还要来?”我盯着谢成蹊的眼,这双眼我曾看过不止千万次,然后蓦地笑出声来,“我自然要来——我要看看你谢三公子如何风流,看看你的新嫁娘如何美丽,看看你如何永受业火焚身之苦!”

“呀,相公你看,她哭了。”谢成蹊怀中的女子“咯咯”地笑,将小嘴附在谢成蹊耳边娇声道。

我瞥她一眼,猛地一倾身抽出谢成蹊腰间的佩剑,女子一声惊呼,剑尖一点寒光直奔她的面门而去。

“啪”!谢成蹊一把掐住我的手腕,他下了狠手,钻心的疼痛直抵心脏。宝剑“哐当”落地,雪白的剑刃上映出我泪水涟涟的眼。

“阮烟鹂,你这副模样是要做给谁看?”谢成蹊第一次在我面前皱了眉,原来他皱眉的样子薄情如斯,“我不过与你演一场戏,没想到你这样傻,竟当了真。”

“若不是有传闻说你是静花门人,身怀奇香,家父要我试探你……”谢成蹊嗤笑一声,“你以为昔年玉京初见,我当真能一眼瞧上你?”

“拜师是假,遇袭是假,为你挡箭也是假,那都是我们谢家的人。”谢成蹊摇摇头,讥诮地笑着,“不过是要逼你拿出奇香为我续命。既然你深爱我……又怎忍心看我死?可你没有,自然说明你不是静花门人。”

谢成蹊的手指轻柔地掠过我额前的发,如从前许多次那般,“若你不是静花门人,那我又何必耐着性子与你作戏呢?”

有风吹过,枝头的莺桃花落满谢府门前的石阶,男子离开的的背影也是很好看的,广袖长衫,无限风流。

我解下腰间的香囊,咬咬牙,拔下银簪一气之下将那两个香囊划得粉碎。锦帛撕裂的声音很清脆,像是一声短促的悲号。谢成蹊大抵也听见了,脚步顿了顿,却终究没有回头。

我将那些冰凉的丝绸紧紧攥在掌心,四散的干花一朵朵落在我的裙裾上,往事如梦影一般在我眼前不停闪现。

十三岁时少年遥遥的一笑,二十岁时男子立在石阶下纯白的容颜,月色里纷扬的大雪,梓归城如昼的花灯,还有那夜月下的誓言……

我的手蓦然松开,片片碎绸委顿于地。

我终于哭出声来,这才知道,所有与谢成蹊的岁月都在这里了。如落花归于尘土,如痴爱终葬于回忆。

其实我都知道的。

谢成蹊不是第一个来找我学艺的人,在他之前有多少人我已记不清了,但他们眼里都有熊熊燃烧的野心。谢成蹊也有,打从我看他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他求的是香。

但我终究还是答应了他。

因为只有他会送我香囊,会喊我鹂鹂,会在冬天请我喝酒,会带我看遍山高水远……我曾几次三番试图抽身而退,但终究失败了。

孤独是茫茫的荒原,我跋涉了太久,实在是累了。

我看着谢成蹊费尽心思与我周旋,看他声势浩大地引诱我、蛊惑我,他不知道他一开始就成功了。

从谢府回来的那一日,我病倒了。

这病来得凶猛,我整日缠绵于床榻,就在我以为自己将要客死玉京的时候,恩恩带着师哥找来了。

师哥的名字是白渭尘,人如其名,他爱穿一身冰冷的白衫,看人的时候神情间都是淡漠和厌倦。

师哥憔悴了许多,我一见着他,眼泪便如江水决堤般汹涌而下。正要唤一声师哥,一记巴掌却又快又狠地落在我的脸上。

“阮烟鹂,昔年我是如何与你说的?我让你好好待在大漠,外面的人信不得。”师哥紧抿着唇,怒气冲冲地看着我,“你为何不听我的话?”

我被师哥那一巴掌打得有些恍惚,许久才捂着脸轻声应道:“太晚了……师哥,太晚了,我没有办法。”我骤然扯住他的一截袖子,不顾一切道,“师哥你帮帮我,我要谢成蹊永远留在我身边。”

师哥大约是被我的话骇住了,他不敢置信地看着我,半晌,拂袖大怒道:“阮烟鹂,你疯了!”

“师哥……”我哀泣一声,从床上跌下来,勉力跪在他脚边,“十三岁那年我为救你而折了腿,你要用你的眼睛给我换腿,我不要……阿鹂这一生从未求过你,也从未忤逆过你,只这一次……师哥,我求你。”我低低地俯下身去,泣不成声。

漫长的寂静后,我终于听到师哥的叹息,他说:“痴人。”

我与师哥是静花门仅剩的传人,传闻是真的。

世人只知道静花门的奇香无所不能,却不知道这一切都是要求香者付出代价的。就像师哥想用香治好我的腿,却需要用他的眼睛来交换一样。

谢成蹊以死试探我,想逼我用香为他续命,不是我不愿意,而是谢成蹊付不起这个代价——况且我知道,他不会死在自己的局里。

“师哥,我一直以为我与谢成蹊之间,纵使戏假,但终归情真。

“我错了,但我已回不了头了。”

我在袅袅香雾中睡去,师哥的叹息落在我的耳边。

我用自己后半程的寿命换了一张迥异的脸与一双健全的腿,我要亲手让谢成蹊永远留在我身边。

我叩响了谢府的门,我对谢成蹊说我是静花门传人,我的香可以实现他的任何愿望。

他很高兴。

我一样样往炉中添着香材,谢成蹊倚在一旁的贵妃榻上,青烟缭绕成一帘帘软帐。我从木匣中抽出一支朱色的香,正要点燃,却听到男子问我:“姑娘,我是不是见过你?”

我手一颤,险些捏不稳香。我不敢回头去看谢成蹊的眼,强装镇定道:“公子您记错了。”

胭脂色的香雾在我眼前氤氲开来,我旋身,男子已在榻上沉沉地睡去。

这支香唤长相守,是静花门第七任门主的手笔。这是静花门诸香中最无用,却也最毒辣的一支。它百无一用,求不来权势富贵,也求不来长生不老,却独独能炼人为香——当炼成的香燃起,化身为香的人就会回来。

传说中,是第七任门主为他负心的恋人所制。

我缓缓走到谢成蹊身边,从袖中抽出刀来。雪白的刀刃轻轻掠过谢成蹊的眉眼,像他从前用指尖拂过我额前的发。

我弯着唇笑,手上用力,刀尖过处,鲜血淋漓。

小轩窗外,莺啼燕喃,玉京的春光正如酒。

佛经有言,旅人遇虎,入井避之,但井中有恶龙,于是他拉住井口的藤蔓以苟延性命。这时有鼠从洞穴中出来,啃咬藤蔓。危在旦夕之际,旅人发现藤上有一滴蜜,便对鼠言:“待我咽了这滴蜜,你再咬断藤蔓。”

他临死前吞咽了这人生的最后一点甜味,而我,便连这最后的一点甜味也被所爱之人亲手剥夺了。

我不过要谢成蹊陪我七年,七年之后,我便将静花门的一切交付。

但他终究连骗也不愿骗我。

“既是如此,我只好令君为我炉中香,永受业火焚身之苦。你舍不得这七年,那我便要你一生一世。”

师父的名字叫阮烟鹂,她的眉眼和她的名字一般旖旎。可她偏偏是很少笑的,她的神情间总弥漫着一股子颓败与阴冷。

白师伯有一次同我说,师父以前并不是这样的。我再问,师伯便不再多言了。

师父笑起来其实是很美的,仿佛冰雪初开,清风明月般幽冷动人。但这样的笑,师父只有在燃起那支香的时候才会露出来。

静花台中没有我动不得的香,除了那一支。

从前我整理香匣的时候,不小心将那支香弄断了一小截,师父罚我在院中跪了七天七夜。若非师伯求情,我不知还要跪上多久。

但师父不知道,我将那一小截香偷偷收起来了。

胭脂色的香雾升起来的时候,我看到了满城的莺桃花,和青色衣衫少年灼灼的笑容。

我看着他立在落日下向女子拱手行礼;他们行过梓归灯火通明的长街;他为女子放一盏河灯——画面几度转换,他们在雨中道别,他返回帝都玉京。

我知道女子就是师父,尽管此时的她面容迥异。

往后的画面就很快了,他返回玉京后与父亲激烈争执,绝食数日,被迫迎娶皇室女;他在新婚的夜里一边流泪一边喝酒;他收到师父来京的消息,无数次立在暗处窥视,却不得相见;他在莺桃花树下说师父傻,可他转身的时候,泪却糊了满面。

“你都看到啦……”世界陡然一暗,男子美若春水的眼缓缓看向我。

“其实当她说碧落黄泉都随我去的时候,我看着她那双飞蛾扑火般的眼睛就后悔了。我心底的某个角落轰然坍塌,什么奇香、什么权势我都不想要了,我只想和她在一起——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我不能再待在她身边了,父亲急功近利,手段一贯狠辣,已为我铺好了一条他兀自满意的康庄大道。一旦他起了疑心,随时都会伤害她。我只好对父亲说她不是静花门人,我只好离开她。”

我愕然,瞪着他支支吾吾半晌发不出一点声音。男子笑了,“其实我很高兴在她手中化成香……我都知道的。那双眼睛,那双我穷极一生,剜心刻骨都无法忘怀的眼睛,我如何会认不出来。”

他走到我身边,向我颔首,“别怕,我来见你,不过是有一事相求——我想请你毁了这支香。”

我大骇,“你疯了!师父会杀了我的,你也会死的。”

男子笑叹一声,“我早就死了。鹂鹂每次燃香,看到我回玉京时便不愿再看,所以她至今尚不明真相。”

“你想让师父永远都不知道……”我惊呼出声。

“是的。”男子的目光突然变得很远很远,远得直抵昔年他们初见的那个春天,他笑了,“我宁愿鹂鹂恨我、怨我、憎我,也不愿她有半点悔恨。”

“因为,那真的很痛苦啊。”

待香燃尽,我才知道自己哭了,男子的叹息仿佛还萦绕在耳边。师父在门外喊我去洗地瓜,我赶忙擦擦眼睛,起身往厨房走去。

今年冬天,大漠罕见地落了雪。路过庭院的时候,我看到师父正立在回廊下,痴痴地望着漫天飞雪。这样冷的天气,她只着了一件青色单衫,腰间系一个绣莺桃花的同色香囊。我正要唤她,却蓦地瞅见她眼角晶莹的水光。

喉咙一哽,许久,我默默垂了眼,匆忙往厨房而去。

无论师父知不知道,我想她一定不后悔,这一生,爱过这样一个男子。

睡前故事

更新时间: 2019-12-06 19:12

特色栏目 - 读者意林花火飞言情飞魔幻故事会

睡前故事:栏目大全

睡前故事:标签大全

睡前故事大全热门

睡前小故事大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