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六州笑
新浪微博│六州笑
雪谷长年清寒,地处大梁边陲,山外能远望昆仑积雪。
一步,两步,三步……雪地上留下了一大一小两双脚印。两鬓微霜的清瘦男子背着药篓,带着小女娃登上雪坡,指给她看中原的方向。
小女娃拿着药锄问:“义父,我娘亲真的生活在中原那么遥远的地方吗?我娘为什么抛弃我了……”
慕雪大师揉揉她冻红的小脸:“她不是抛弃你了,她是在很远的地方,重新开始了一段人生。”
女娃娃奶声奶气道:“我好难过啊,我想去瞧她。”
慕雪大师整理着药篓,目光一寸寸柔和下来。他怜爱地牵起女娃娃的手,轻声哄她,而后站在雪坡上眺望残阳。
“我也想远远瞧她一眼,然后把伤心和泪咽。”
NO.1倚马客
当年的事,还须从慕雪大师少年时说起。那时他的江湖名号还不叫“慕雪”,他姓陈名琉,是大梁陈氏家族唯一存活的男丁。
陈家是工匠世家,为宫廷制造各类首饰。陈家最终破灭于一场谋反——因为偷偷仿制了传国玉玺,这是诛九族的大罪。那年陈琉只有十四岁,禁军从前门破门而入,母亲把他塞进了后院狗洞,他眼睁睁看见母亲死于乱刀下。外面禁军把守,幸得汴梁城坊有四通八达的排水渠,他咬牙跳入臭水沟中,寒冬腊月,水下冰冷刺骨,他闭眼顺着水渠乱摸,找到了水流出处。
他终于站在汴梁城外时,四野茫茫,举目无亲。城头贴着他的通缉画像,天下之大,他竟无处可去。
就在这时,身后忽有人问:“需要帮忙吗?”
那女声低沉喑哑,又隐约透着空灵,像砂纸打磨过的玉坯。
陈琉回头,只见一个慵懒的女子披着一件厚重貂裘,对襟里面是莲灰紫的纱衣。她抱臂斜倚高头大马,手指细长,捏着一杆铁烟枪,长眉冷然,正斜睨着他,微眯的眼中,眸光似能摄魂。
袅袅烟气里,陈琉打了个喷嚏。湿漉漉的河水从陈琉的裤脚滴落,已然结成了冰凌。
她嗤笑一声,回头揽住缰绳:“罢了,我不喜欢听悲惨的故事。”
陈琉有自知之明,垂头不语。
但她下一句话峰回路转:“走吧,跟我回家。”她转身利落上马,一头乌发飘扬在空中,露出姣好的脸庞。她抬起下颌示意他,拍拍马鬃,慵懒地说道:“上马来,还要我催你?”
陈琉愕然。
她说,她叫殷知。
她的声音沙沙的,像这旷野的风俯身亲吻水边枯萎的芦苇,可这风啊,它又高又冷,毕竟曾吹拂过万里烟云。
NO.2三不知
陈琉被带回汴梁城,安排在她的医馆“不知雪”学医。
医馆有“三不知”的规矩,不知来者何人,不知从何而来,不知将去何处。来人遍布汴梁的三教九流,陈琉初来乍到时颇为谨慎,后来发现并没有人关注他是不是逃犯,这才松了口气。殷知把他丢在医馆后,日日出门,至夜方归,陈琉也见不到她几面。
陈琉要学的第一件事,是辨认与分拣药材,可他很快就弄砸了。他把很好辨认的药材搞错,医馆的老管家气得吹胡子瞪眼,罚所有的学徒陪他去分拣。
有个叫丁成的学徒,看似是落魄纨绔出身,其他人都奉他为首。新人太拖累,他意欲“为民除害”,趁陈琉去洗澡,把他的药篓掀了。正是隆冬又逢风雨,金蚕幼虫掉进了泥里,若不及时捡出,它们会冻死或淹死在泥水里。当夜下冻雨,阴风怒号,冰寒刺骨,陈琉好不容易洗了热水澡,长发未干又出来淋雨,跪在泥里捡了一晚,终于救了那一篮金蚕。
老学徒们本想让他学乖一点儿,低头服个软,就让他花点儿钱买新的金蚕,哪知陈琉竟是如此认死理的一个人。他们便挤眉弄眼,问他是臣服于殷知的脸还是钱:“富婆的滋味如何呀,小兄弟?学徒里似乎只有你与她共乘一骑,还是被她抱进门的……”
陈琉其实很怕虫,头天手上爬过虫,软乎黏腻的感觉萦绕心头,他什么话都没听进去,径自在大冬天的冰湖边搓手,一直搓到手都麻木了。
殷知就是那时站到他身后的。
众学徒脸色骤变,她冷冷地说道:“陈琉好歹待人本真良善,知晓轻重缓急,不像你们这般聪明劲没处使,别以为背后说话我不知道。”
众人悻悻,作鸟兽散。
陈琉跪地,以手触额而拜:“陈琉愚钝,不知有无荣幸拜殷掌柜为师。”
殷知的貂裘搭在肩上,宽阔袖摆的紫纱垂落下来,她眯眼觑他,捏着铁烟枪:“见着我看诊了?”
陈琉瞳色深沉:“见着了。”
在医馆里见多了生老病死,也见识了殷知的魄力与功底——见识了她大半夜被人喊起,扎几针就把急病突发,濒临死亡的老者挽救回来的高超医术;见识了她为找上门的武林伤者迅速点穴止毒,说截肢就截肢的果决;见识了她嬉笑怒骂,把豪绅骂得吐血而归的霸气……
殷知红唇一弯,从容笑道:“那就更该知晓,你还不配。”
当夜,陈琉卧榻休息,之前捡金蚕时淋了雨,又受了寒,风邪两侵,高烧不止。
他想起最初在城外,是殷知不问来路救了他。那时他伏在马背上,飞扬的马鬃挡住他的视野。殷知没有嫌弃他一身又脏又湿,把他拢在怀里,用体温为他驱寒,还把貂裘往下拉了拉,覆盖在他的身上。她单手驾驭缰绳,打马冲入了汴梁城门。
那时,她低声轻笑:“陈家幺子,城门上挂着你的悬赏头像呢。”
陈琉不敢抬头,只小心翼翼说:“贵人哪天不愿管我了,嫌我烦了,也是可以拿我去换几个钱的……希望还能赔得起您这身衣服。”
她笑了一声,声音宛如银铃:“你赔不起。”
率性直爽,毫不拖泥带水,更懒于欺瞒。
黑夜里,陈琉自己爬起来摸索着找药,翻出草药干嚼。他心道:“没关系,我现在不配,我将来可以。”
NO.3铁烟枪
三年后,陈琉已是“不知雪”的娴熟小工了。他随殷知出行,为不愿表露身份的人问诊。有的富贵人家的家眷会把会诊地点定在深宅,也有的逃犯会把地点定在酒坊勾栏,这次,病人把地点定在城外一处山庄里,想来是个有钱有势的人家。
陈琉小心地跟在殷知身后,生怕出错。殷知施针有条不紊,病榻上的老太气息渐稳,哪知收尾之后,变故陡生——陈琉原本一直戴着面巾,却被一旁玩耍的小娃娃扯掉了,坐在旁边等待医嘱的男主人忽然脸色大变。
“你不就是谋反陈家的小子?自投罗网!”男主人忽地拔出剑架上的剑。
陈琉后退数步,手足无措。剑上铭文昭示着主人的身份,这人竟是汴梁城禁军头领。
尘封多年的往事忽然被揭开,陈琉脑中一片空白。他是逃犯,他本该死在那年冬天……
殷知忽地上前一步:“‘不知雪’不问来人,将军要坏我规矩?”
殷知抬手把陈琉护在身后,像大鹰张开翅膀护住幼崽一样。袖摆紫纱垂地,她手腕一翻,方才收起的银针竟又被她抓在指间。她冲他抬抬下巴:“我向来遵守医德,将军切莫相逼。我凭良心救人,却也有本事害人,您家人还在场呢……”她红唇勾起:“将军还是尽快送走我们为好。”
双方僵持了一会儿,那将军终是命人送他们离开。
铅灰色的天空落下初雪,山庄外大片枯芦苇叶上落了些细雪,几个侍卫送他们离去。没走几步,殷知忽地揽过陈琉借力,铁烟枪精准戳中送行的侍卫的穴位,迅捷如闪电,“啪啪啪”一连戳下去,这一排侍卫直接倒了下去。
陈琉看傻了,她却轻轻附在陈琉耳边道:“别往前了,灯下黑,我们躲进酒窖去。”
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他们俩藏起昏迷的人,刚躲进山庄的酒窖里,便看见一队人追了出去。
陈琉感叹殷知计谋了得,那将军果然是想半路截捕他们。她撇嘴道:“行医多年,练的便是一双眼睛。望气色判断病因,望举止判断出身,望姿态判断品性,望眼神判断欲望……那将军眼里有诈,瞒不了我。”她一直搭在陈琉肩上的手,忽然滑落下去:“我撑不住了。”
轻纱扬起,她宛如冬日天空中的一片羽毛,向下飘去。外面金戈马蹄声乱,酒窖里一片静默,紫纱委地,她长发披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结出了冰霜,然后是她的眉,她的睫……
“我很早以前中过九阴蛊,不能牵动内息,会死,被冻死。”她嗓音沙沙的,笑得很勉强。她方才以气冲那些人穴道,内息乱窜,正剧烈蒸腾掉她的热气。
“如何救你!带了药吗!是什么药!”陈琉焦急地翻随身的药箱。
她虚弱指着腰间的铁烟枪,明明快丧命了,她却好似躺在自家地毯上,还慵懒地笑,手边就差一杯惬意的桂花茶和一盘松木香。
“平时点燃药叶,偶尔吸几口,就是压制寒毒的。”
火石已经掉在半路了,在酒窖里找了一遍,也并未寻到新的火源。陈琉硬着头皮敲铁烟枪,问:“干嚼有效吗?”
殷知已经答不上话了,唇色乌青,面庞雪白,宛如一尊冰霜雕塑。
陈琉跪在她身旁,抓她的手,慌得摸不到脉搏。他趴下来,将耳朵贴着她的胸口,听到了微弱的心跳。他扶起她的后颈:“冒犯了。”
他匆匆把铁烟枪里的药草抓出来,全部塞进自己嘴里大嚼起来。
那瞬间,辛辣刺激的味道直冲头顶。药效太猛烈,他眼前一片血红,只觉得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双耳轰鸣不止,眼泪不受控制地往外流,灼痛感从头部蔓延到全身——他仿若身处烈焰之中,每一寸皮肤都在燃烧。他托起怀中美人,轻轻吻上她的唇:“不要死……”
十七岁的少年托着他敬慕的女子,黑暗的酒窖口飘落细密的白雪……陈琉想起几年前,她捡他回家,拉他骑马,温热的胸膛贴在他背后,给了走投无路冻僵的他唯一的温暖。
他紧紧地拥抱着她,仿佛要揉入骨血。唇齿相碰,一个灼热,一个冰寒。
NO.4拜师礼
“以前,我父亲供职太医院,他老来得女,当宝贝一样宠着我……何曾会让我受苦。”殷知靠在美人榻上,室内熏着暖炉,飘着一股梅香,“后来他死于一场宫斗,我也被连累,意外中了蛊——神仙打架,总是下面人遭殃。”
陈琉静静地侍在下首,他们终于还是平安回到了“不知雪”,一切都恍然如梦。他回味着那如置身烈火中的吻,难以揣测殷知会如何对他。
陈琉想起了自家倾覆的场景,自己伏在狗洞里,母亲死在了眼前。他与殷知的遭遇何其相似。但他似乎更幸运一些,在落难时有殷知搭救,不知殷知落难时,可有人救她?
“谢谢你。”殷知的话把他拉回现实,“陈琉,帮我点着它。”她单手托腮,另一只手取下腰间的铁烟枪。
陈琉恭敬地接过来,借着炉火点燃了,递到殷知手边。她吞吐了一口烟气,好一会儿才懒懒地说道:“我收你做关门弟子吧。”
陈琉两耳轰鸣。茫然中,却看见那两瓣红唇如蝶翼开合,她冲着他笑:“几年前的话你莫放在心上,没什么配不配的。到底欠你个人情,左思右想,你所图不过是我的医术……”
陈琉欲言又止。
这年他十七岁,正是青春风华,人如树苗抽条似的长高了,心底也抽出了细芽。他仰望着殷知——紫纱重重,垂在他眼前,她纤手捏着烟枪,低头笑等他拜师。可是啊,目光相撞的那瞬间,他不止想做她的徒弟。
门外忽地嘈杂起来,女学徒们嬉闹着喊:“殷掌柜,您的未婚夫婿来了,西戎人果真很俊呢……”
拜师礼还未成,陈琉便望见殷知失魂落魄的模样,她匆匆披上貂裘去开门,绣鞋都蹬掉了一只,一身垂地的紫纱衣,随着奔跑的动作飞扬起来。
陈琉觉得门口的光线太刺眼了,她奔跑的身影只有淡淡的轮廓,他看不分明。她扑进一个高大的男子怀里,恣意笑着,也不知与周围人说了什么,笑声一阵接着一阵……
陈琉跪在原地,双眸茫然。他对着空荡荡的美人榻,端端正正地行完拜师礼。
殷知确实是有个未婚夫婿的。
殷知每个季节都会收到一封信,她会懒懒地接过来,拆开泥封,展信细读,手中捏的铁烟枪会无意识地晃荡,她嘴角的笑意会抿很久。往往陈琉喊很多遍,她都不会回神。而后她会拿出平日少用的洒金笺,研墨书写——她写的蝇头小楷很漂亮,可陈琉只能在远处研墨,无法看清她密密书写的内容。
三个月一封信,从陈琉进入“不知雪”起,他们就保持着这个通信频率,持续了数年。
殷知很少和他们提起这位夫婿,她更多是慵懒地指使众人干活。直到这位未婚夫婿站在众人面前,陈琉才真实地感受到他的存在。
细封仁,西戎王的庶子,当年曾作为质子待在大梁宫廷,却误打误撞结识了殷知。那时的殷知,还是不谙世事的少女,殷父还在太医院供职,她的人生还未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后来我家落败,是细封仁在最难挨的时候陪在我身边——我们的婚约也是那时候定下的。”殷知靠在细封仁身边,被医馆的一群女孩子围住,云淡风轻,寥寥数语将往事一笔带过。陈琉站在学徒们中间,隐约明白了,她夫婿之于她,或许等同于她之于自己。
细封仁笑着跟大家问好,还给他们分发了从西戎带来的礼物。他高眉大眼,鼻梁挺直,发梢微微带点儿卷,琥珀色的瞳眸深情地看着殷知,眸中盛满了笑意:“我这次出使大梁,给你们的梁帝送贺礼,也终于能再见到殷知了。”
有学徒笑问:“为什么不常来汴梁?中原这边商贸发达,还能时时见着你的心上人。”
“她说,她喜欢医术,喜欢她的事业,我尊重她,给她足够的空间,同时也兼顾我身后的家族使命。”细封仁诚恳地回答。殷知不想耽搁宝贵的相处时间,径直拉细封仁去逛汴梁城,临出门还给众人甩了一个得意的眼神。
丁成站在陈琉身旁慨叹:“原来她夫婿这么一表人才啊……”然后拍拍众兄弟的肩膀表示没戏了。这几年,陈琉与丁成他们早混熟了,当年的捉弄也一笑泯恩仇,都过去了。
那晚陈琉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回想起来,她每次收信时眼睫垂下,目光温柔,纤纤细指抚着泥封,就像在轻抚远方恋人的脊背……
好可惜,他没能更早遇见她。
NO.5无故人
细封仁在汴梁城待了半个月,这是殷知笑得最开怀的半个月。半个月后,细封仁回西戎去,临别时殷知出诊,并未相送。
陈琉站在药柜前整理药材,夜深,廊下的灯笼在微风里轻晃,陈琉推门要往宿处走时,见到踉跄回来的殷知。
她脱了貂裘,露出一身垂地的紫纱衣,越发显得身段高挑。她双颊绯红,似醉非醉:“别走,再陪我喝一杯吧……”陈琉默默地退回来,帮她把烟点上,又帮她把酒杯拿来,转身却偷偷倒空了酒壶,往里面倒满了醒酒汤。
“人生在世,图什么呢?”她把烟圈喷在他脸上,眼神迷离。
陈琉认真地回答道:“证道,证自己心中的道。”
之后的三年,日子快如流水,一晃而过。陈琉习医理,养蛊虫,钻研药物,施针救人,进步神速。殷知欣慰地笑,说他天生是学医的料子,她没看错人。
陈琉二十岁,殷知作为师父,亲自为他行冠礼。
虽说他平日是正常的少年装扮,这日早晨殷知却玩心大起,拉他过来,扎了个童子双髻,而后给他梳顺,把长发拢到一起,束发,方便之后戴冠。
熹光沿着木窗边缘照进来时,他安安稳稳跽坐着,她白玉般的手拢着他乌黑的发。殷知摁着他的发髻,拉他对着铜镜瞅了瞅,又低头笑:“以后出师了,有什么打算?”
“救人。”陈琉老老实实作答。
“学医学傻了。”她嗤笑一声,“救得一时,救不了一世。更何况人有万万千千,救不过来。哎,别动,我戴冠呢……”
她的袖摆垂在他眼前,是朦朦胧胧的莲灰紫,隐约可望见皓臂凝霜雪。袖摆拂过鬓角时,痒痒的,他无声笑了一下:“可救那一时,便改了那被救之人的一世。”
他望向铜镜里,她手捏白玉簪,缓缓簪入他的发冠中。
“好了。今后就是成年人了,要对得起自己选择的路。”她笑眯眯道。
“师父的路,就是我的路。”
“师父的路,就要走到头啦。”她拍拍他的肩,示意他去收东西,“‘不知雪’已经不安全了,要尽早谋退路。”
陈琉愕然。
医馆的地址并不对外公开,病人寻医问药,是有专门线人接头。却没料到,“不知雪”竟还是被有心人挖出来了。
学徒们有序撤退,陈琉看管着珍稀药材的运送事宜,不忍殷知的心血被毁,坚持最后一个撤退。
当夜,医馆外火光冲天。
“大胆妖女殷知,竟还窝藏逃犯,我等奉命捉拿逆贼!”禁军首领话音未落,四壁的门窗皆被破开。禁军长戈探入室内,里面空空荡荡,四面箱柜皆空,只余陈琉一人。
他大笑着上前:“是陈琉自己偷生,其他人并不知我来历。当今圣上有好生之德,大人莫牵连无辜。”
禁军首领懒得废话:“就地格杀反贼,再找找有无残余同党。”
弓弩手齐齐拉开长弓,箭头对准了陈琉。
偏偏这时,疾风骤起,卷起沙尘。众人只觉头晕脑涨,陈琉却清晰地看见,紫衣女子撒完药粉,如大鸟展翅,从屋脊飞掠而下。
她明明早已撤了,为何还回来……
殷知捞起他,飞上屋顶,迅疾奔逃:“没见过你这么傻的,待在原地给别人当靶子……”
乱箭齐发,金戈鸣镝,风声鹤唳。
陈琉被她护着,忽然想到了什么,惊恐地说道:“你不是不能牵动内息?为何……”
牵动内息,会死啊。
“你闭嘴!”殷知带着他本就吃力,现在更是左支右绌。
一支羽箭射过来,箭尖幽绿,泛着毒光。陈琉下意识抱住她的腰,一个鹞子翻身,自己挡在了前面。
箭戳入他的后背,而后他丧失了知觉。
陈琉再次醒来是在一间客栈中。
一个老妪给他端来热水。陈琉猛然坐起,小心翼翼地问:“老人家,和我一起的紫衣女子……她后来,怎么样了?”
老妪摇摇头,陈琉的心沉入谷底。
“她像是暴病发作,我们以为她活不了……后来一个西戎人赶来,说是她的未婚夫,用什么绝世药材,侥幸稳住了她的病。”
“真好。”陈琉垂下头缓缓道,“她没事就好,我要去见他们。”
“她不在这儿。”老妪道,“她醒来后,她的未婚夫就带她回西戎成亲了。少年郎,你中的这毒太狠,那神医姑娘救你费了好多药,最后才松一口气,说你躺七七四十九天就好了,果然,今天是第五十天。”
两个月都快过去了?陈琉只觉得喉头一窒,坚持要出门。
当陈琉再次回到“不知雪”时,医馆大门紧闭。附近的线人道,新娘子待嫁,收拾好了屋子那自然是去嫁人了呗。
陈琉从左边花盆下摸出了钥匙,推门进屋。“吱呀”一声,门开了,屋里十分昏暗,空空荡荡。牌匾上“不知雪”三个大字,已结了蛛丝。
NO.6贺新婚
医馆“不知雪”解散了,门徒四散,有的继续从医,有的去做了别的买卖。
一个大风天,陈琉意外碰见了丁成。他正颐指气使地吩咐下人把布坊的新布抬到另一边去。原来,丁成现在在搞染坊,做得还有模有样。陈琉正要告辞,丁成非拉着老友一起喝酒。
“我原以为,你与殷掌柜,好歹会有一段故事。”丁成手搭在他的肩上,声称要与他一起喝得烂醉,“你看她的眼神,瞒不住的。我都瞧出来了,她不可能瞧不出来!”
“都过去了。”陈琉苦笑,殷知毕竟选择了细封仁。
“兄弟,振作啊!”丁成把桌子捶得砰砰响,“殷掌柜怎么想,那是她的事,你喜欢她却是你的事!她嫁人的良辰,是八月十五,中秋夜!现在他们还没成婚,你还来得及!”
丁成定是醉了。
陈琉怀念起殷知来,怀念起她的紫衣,她的纤手,她的红唇。那年汴梁城外冬风冷冽,他从河中爬上来,她骑在高头大马上,睥睨一切地笑着,向他伸手:“跟我回家。”
当时她穿着紫衣数重,华贵的真丝纱纹路精致,隐约能看见纱料遮盖下精致的锁骨和雪白的肌肤,她隔着几层湿透的衣料拥他入怀,驭马前行,把貂裘往下拉,盖在他身上。他何其幸运,初见便得她相拥。
再后来,酒窖里,风雪山庄,没有柴火,她冻得如同冰人,他吻她,一遍又一遍,默念“不要死”,拥她驱寒,嚼药救命……
“咣当——”陈琉把酒坛砸了,抹净涕泪,提刀上路。
他好没用啊,可他不想认输。
他好想她。
他好想亲口告诉她,在她嫁作他人妇之前。
陈琉急急赶路,沿路风沙肆虐,他无所畏惧。他要大声告诉她,他的日思夜想,或许他会被西戎人暴打群殴,她会跟他恩断义绝,但好过他终生后悔。
他冒着风暴沙尘、冰雹降雨一路向前,赶到西戎境内时,已不知今夕何夕。
城内火树银花,人群欢腾,他正四处询问殷知的住地,却见细封仁打横抱着殷知出来,围观群众热情高呼着“王子”“王妃”。
猝不及防,陈琉便撞上了殷知的目光。
她冲他招手:“陈琉,你的身体好啦!”
陈琉站在原地点头,大脑一片空白。
她红唇微启,嗓音还是沙沙的,如砂纸打磨过的玉坯:“陈琉,你来晚啦,婚礼在前天办完了,不过还留有炙羊腿,我去让厨房的人给你拿。”
陈琉手里的刀“哐当”落在地上。他赶了数十天的路,风尘仆仆前来,听闻此言,那句“你莫嫁他,我欢喜你”噎在喉咙里,进退不得。
他原是想来做英雄的,在脑中幻想了无数次表白、抢婚、打架的戏码,他只想在她眼前厉害一回,捧出自己的心给她看,撕心裂肺地问一句“你跟不跟我走”,可那她一句话,全然是女主人在安慰一个未赶上婚宴,吃上大餐的小孩。
他木然站在原地,思索自己的立场。哪怕她从前是手眼通天的汴梁第一医馆的殷掌柜,如今,她也只是一个嫁给幸福的小新娘。
在她眼里,他可能还是当年她从河边捡来的,长不大的野小孩。这个小孩冻得通红的脸颊上涕泪不分,在医馆安顿下来后,勤奋好学,默默努力,孜孜不倦地学习医术——他藏起的贪心惦念,在暗处发芽生根,疯狂生长,无人知晓。
陈琉挠挠头,干巴巴地说:“师父,我来祝您新婚快乐。”
殷知甜甜地笑道:“路这么远,辛苦你了。”
“师父过得好,我就……很放心。”陈琉手足无措道。有西戎人笑着问他,要不要来点儿羊腿肉,他匆忙摆手,连连后退,气还没喘匀就又跨上了马背。
陈琉逃也似的回了中原,惶惶如丧家之犬。
NO.7紫衣重
后来很多人评价过“不知雪”医馆的殷掌柜,说她是个特立独行的奇女子。她向来我行我素,人如烈酒——初看冷冽,品尝后只觉得热辣上头。
陈琉无处可去,被丁成收留,白天问诊,夜里发疯似的读殷知留下来的医书,以为让墨字占满脑海,便可暂时忘却对她的想念。可是,怎么忘得了啊!这些年来,每一天,他都真切地陪在她身旁,那人的信却只是三月一封地慰藉着她。
不甘心。可再多的不甘心,见到她在细封仁怀里的笑容时都败下阵来。她选择的未来里,没有他。
殷知曾说,行医多年,练的便是那双眼睛——看气色判断病因,看举止判断出身,看姿态判断品性,看眼神判断欲望。
她不可能看不懂,他眼中的炽热。
她是看懂了,却装作不知道。
次年,西戎大乱,叛贼杀死细封仁。大梁人谈论着西戎王储之争,却见有少年人快马扬鞭,奔出汴梁城门,一路向西北而去。
那次去西戎后,陈琉原想就此斩断羁绊,断绝念想,再不相见。她留在西戎嫁作他人妇,他回中原行医救人,两人就像两条曾经交会过的笔直官道,再次岔开,以后只会越行越远。
哪知,宿命将他们再次连在一起。
他再见殷知时,她刚生完孩子没几天。她待在临时搭的军帐里,外边下着雨。她拥着貂裘,听着外面杀声震天。她眉眼恹恹的,见他掀帘进来,眼中忽然有了亮色。
“竟是你来了。”她虚弱地笑了笑,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臂膀,“我命不久矣,为师的衣钵就交给你了。”
陈琉切住她的脉象,略一探,便跪倒在她床边,眼前一下子模糊起来:“师父风光半生,本不会如此。”他摇摇头,声音嘶哑道:“为了我,不值得。”
内息大乱,她曾两次动武,都是在拿命护他,而今病体,怕是时日无多。
她只是摇头道:“你从前的心思,我都看见了。我不想负你。你若要恨,只能恨生不逢时吧,为我……你也不值得。”她不敢直视他炽热的眼神。她曾想,或许那个冬天在汴梁城外救他便是错的,她不能拆成两半去爱两个男人,只能在医理上对他好,可这似是互相还恩,永远也还不清了。
她伸手去抓铁烟枪,倒出草药,一股脑往嘴里塞,双颊浮现不自然的红晕。陈琉看得很是揪心,仿佛自己也被烈性的药点燃。
“我已如风中残烛,此生放不下三人。细封仁是第一人,他已死,我必随他而去;你是第二人,境遇与我相似,是我不愿辜负的知己;这是第三人,我的女儿……”
她把小奶娃抱给他看:“她是细封仁的骨肉,外面那些西戎人,不会放我们独活。”她推他:“带上她走,走得越远越好……我来断后。”
说完最后一个字,她仿佛又成了在汴梁时,那个手眼通天的殷掌柜,嬉笑怒骂便能定人生死。
她披衣起身,紫纱飞扬,抄起铁烟枪,抓起银针。她从来不是平凡的女子,她有她的活法。
“人生在世,图什么呢?”她曾把烟圈喷在他脸上,恍惚地问。
如今她亦有回答:“证道,证自己心中的道。”
殷知死在那年的兵乱中,后来陈琉托人从战场上收敛了她
的尸骨。与她一起下葬的共有铁烟枪一支,真丝紫衣数重,银针一卷,貂裘一身,尽数染血,葬于大梁边城。
尾声
静夜梅花落,雪谷寂无声。
陈琉想起当年,本欲救她出来,最终却只带回了她的骨肉。
陈琉给小女娃掖好被角,女娃娃扯着他的袖子不放:“义父,你的名号为何叫‘慕雪’呀?”
他淡淡地笑了:“从前啊,中原有个医馆,叫‘不知雪’。义父在‘不知雪’啊,有两千多个日夜。这段记忆太深,义父……忘不掉。”
“殷羽想听故事嘛……”
“好,每天晚上,义父只讲一段‘不知雪’的故事,等我讲完,你就长大啦……等你大了,我带你回汴梁,看一看你娘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窗外疏梅三两枝,月挂梢头,暗香浮动。
《六州本纪·梁史》载:“医师慕雪者,殷氏之徒也。汴梁有医馆名‘不知雪’,妙手回春,百姓盛誉之。后闭馆不复出,尝闻掌柜殷氏乃罪臣之女,开罪官军,牵涉西戎兵事,殁于戎荒。”
他的相思从来没有着落。
可他带着相思,跋涉过山山水水,从此山水都说与她听,从此山水皆是情意。
更新时间: 2021-01-18 19: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