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小愚
1.平淡无趣的人
黑夜能有多黑?
在二十五岁以前,宝珠从未经历过这么黑的黑夜。
没有一丝光亮的无人区森林,高大的树木像巨人国冰冷的守卫。冷风刮过丛林,像锋利的剑从剑鞘里拔出。呼呼的风声从帐篷顶刮过,宝珠躺在单人户外帐篷里,像个茧子一样把自己紧紧地裹在睡袋里,在黑暗中睁着眼睛,不断地流泪。
她不得不在黑暗中一次次想起失去不久的爱情。
那逝去的爱情,比利刃,比冷风,比黑夜,更置她于死地。
天亮之后,宝珠从帐篷里钻出来,冷风像冰刀拍打在脸颊上,冻住了眼泪。
隔壁帐篷的女生招呼她一起去上厕所,她其实并不是很想去,但她仍决定要走一走,风干泪痕。等有人问起她的眼睛为什么红肿得这么厉害,她就可以说是被冷风吹的。
无人区森林里哪里有什么厕所,不过是避开营地的男生,找个隐蔽些的地方解决问题罢了。
一般是两三个女生一起同行,这样相互把风观察动静,好让人放心。
宝珠站在距离女生五米的地方,那是一块斜斜的草坡。清晨林中又湿又冷,她登山鞋的鞋面已覆上一层湿漉漉的水雾。
从她站的地方,可以看到一条幽森的小路,路的尽头有若有似无的光线透过来,能看到一小片蔚蓝的仙女湖湖景。
距离他们这支登山队离开仙女湖已经两天,仙女湖实在是太大,当他们爬到高一点的地方,总能看到身后的蔚蓝湖泊,只是越来越小。如今看过去,就像一小块透蓝的宝石。
忧郁的蓝色。
宝珠忆起四年前她和W骑自行车环湖,那时候他们才刚刚大学毕业,相约结伴毕业旅行。
W从高中起就自己骑车旅行,大学里他是骑行社的社长,利用假期骑过了中国大大小小的城市,湖泊山川,看过无数大好河山。
说来也奇怪,宝珠的审美和大部分人不同。当初她也不知是怎么迷上W的,或许是开学第一天,他好心帮她提了行李箱到女生宿舍;又或许是他卷卷的头发像一个个奇妙的旋涡,就像宝珠家里的那只小泰迪。
这些年来,所有人都说W不算帅哥,但宝珠却觉得他帅出了天际。
相反,在这次徒步的队伍里,领队的是阿亮学长。他一身晒成古铜色的皮肤,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还有严肃得总是喜欢抿成直线的薄嘴唇。他好看吗?除了宝珠,队里所有姑娘都觉得他帅得就像精灵王子奥兰多。可宝珠不知道他帅在那里,还觉得他冷漠得有点不近人情。
返回营地的途中,他寻了过来,用严肃冷漠的口吻对宝珠说:“喂,我说过了,不要单独行动,出了意外没人给你负责。”
他说完转身往回走,黑色的冲锋衣穿在他身上就像丛林里的影子。他头发剪得短短的,像刚从监狱里放出来似的。营地里的姑娘都说他长得像年轻时的张震,噢,可怎么宝珠就是看不出来呢?
“我不叫喂,我叫许宝珠。”宝珠冲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声。
他稍稍停下脚步,又继续往前走。
宝珠轻叹一声,这个阿亮学长,他是记不住人吗?大学时期见过那么多次,他常常和W一起组织骑行社的活动,宝珠也参加过许多次的骑行,可他怎么就是记不住她呢?
大概是像分手时W说的——“许宝珠,你太平淡了,你太无趣了,你注定孤独终老。”
平淡无趣的人,又怎么能被人记住呢?
而一个人要有多恶毒,才会诅咒别人孤独终老?
2.如果没有很深爱
到了傍晚,八个小时的徒步,就算爬得再高也看不到仙女湖了,眼前只有茫然的雪山。
雪是下午突然下起来的,来势汹汹,徒步队伍不得不停下来等雪势小一些再走。但他们也不能停留太久,如果停留太久,他们就没法在天黑之前抵达下一个可以安全驻扎的营地了。
宝珠一直听到阿亮在前面喊:“大家咬紧牙关继续走,天黑之前我们一定要抵达营地。”
积雪已漫过靴子,宝珠一张小脸冻得通红,她背着60升的半人高大背包,走在队伍最后面,鞋子已经湿了,双脚冻得麻木,走得很吃力。
阿亮从前面走回来,戴着雷锋帽和口罩的他只露出一双锋利又冷漠的眼睛,粗眉上落了点细碎的雪渣。他那双眼睛看起来怒气汹涌,指着宝珠的背包说:“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量力而行这个词你没学过吗?背包取下来。”
不容宝珠反应,他已经解开她的背包从她身上取下来,打开后一边检查一边往外丢东西。
“徒步你带这么多化妆品做什么?”
“裙子?你觉得这个季节这种天气能穿裙子吗?你以为度假呢?”
“这双皮靴毫无用处,既不保暖又不适合徒步登山,还这么沉。你背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宝珠看着他不停地从背包里丢出来的东西,累得只顾张口喘气,一句都无法反驳。
直到前面一个女生气喘吁吁地跑来,对着一地的物品又害羞又惭愧:“阿亮学长,这是我的背包,东西也是我的……宝珠她是听说我背疼,才用她35升的背包跟我换了背……”
宝珠仍在喘气,只是看着阿亮突然呆滞和回避的眼神,以及他企图靠咳嗽来掩饰的尴尬,她稍稍勾起嘴角,想笑又抢忍着。
他仍是黑着脸,不近人情地转向那个女生说:“自己的东西自己背。”
她慢慢地记起来和阿亮大学时期还算多的交集,大部分都是一群人的聚会,有几次是W带着阿亮和她,三个人一起在学校外面吃东西。
他的话很少,聚会上大家热络地吹牛聊天,只有他安静地靠在角落里,既不刷手机,也不做什么,只是安静地靠在角落里,不知在想着什么遥远的事情。
他看起来一直都像是活在另一个平行世界的人,至少灵魂在别的世界里,让人感到神秘又好奇,也让人无法亲近。
宝珠本以为自己的话够少了,但在阿亮面前,她觉得自己就像个话痨。
因为她总是跟W唠叨这唠叨那,从见面的那一刻起她就停不下来,大部分时间都是W在听,她在说。比如——
“我们指导员办事效率太低了,申请换宿舍的事情他一直没有给我答复。我受不了对床一直打呼噜,你知道的,我睡眠太差了。”
“天哪,我们传播课的教授离婚了,都一把年纪了,还被老婆戴了绿帽子。”
“真讨厌期末考试前的图书馆,好像大家都约好了那个时间一起上图书馆自习似的,平时也没见他们这么积极。”
“对了对了,新上映的那部电影评价很不错,我们一起去看好不好?我喜欢马特·达蒙!”
如今分手了,宝珠仔细想想,如果没有很深爱,就无法成为一个很好的倾听者。
W没有那么爱她,所以她说了那么多话,到头来他一句都记不住,还觉得很无聊。
3.有多喜欢,就有多难过
好在天黑之前,队伍终于抵达了营地,雪也终于停了。
大家围着燃起来的火堆烤火,烤湿了的鞋子和衣物,煮燕麦粥,分食干粮。
宝珠太冷也太困,趴在膝盖上烤鞋子,烤着烤着就睡意来袭。火光照得她半边脸蛋金灿灿、暖烘烘的,她终于不那么难过了。
闭上眼,她就梦见了W,梦见他们一起回到仙女湖,梦到他跟自己告白:“宝珠啊,我真的很喜欢你。”
于是她在梦中又勾起嘴角,忽然有人推着她的肩膀大喊:“宝珠醒醒,你的鞋子烤焦了!”
她猛地从梦中惊醒,随之而来的是鞋底橡胶烧焦的难闻气味,还有坐在不远处的阿亮学长那冷漠又无奈的目光,好像她就是个低能儿,是个没用的傻瓜。
宝珠只带了这么一双登山鞋,她望着烤焦的鞋子,又开始难过起来。
再有一天,他们就能登顶了。
好像中了什么咒,老天爷也不让她如愿。不管什么事,她想要有始有终,却始终不能善终。
“鞋子给我看看。”阿亮拿过鞋子,像是在对鞋子说话,“还能穿,我补一下。”
队里有人笑:“想不到阿亮十项全能,还是个修鞋匠。”
又有人问他:“听说明年你要带队去爬珠峰,这是你第几次爬珠峰了?”
阿亮没回答,也不说话。
寒夜已深,天冷,大家都去帐篷里睡了,于是黑夜里又只剩下寂寂的轻微的风声。宝珠再次失去睡意,她自荐照看火堆,裹在睡袋里,抱着膝盖烤火。
阿亮不知何时坐到她身边,把补好的鞋子递给她:“试试。”
补好的鞋子可真丑啊,宝珠从睡袋里伸出脚来试,好在不影响穿,就又开心起来,并连声道谢。
不知是阿亮肌肤偏黑的缘故,还是被火光照的,他的脸看起来有些红,目光移到火堆上,给火里填了根柴,说:“你一定会登顶的,这座山不是很艰难。”
宝珠眼里映着火光,好像是在对着火堆说话:“其实是我先喜欢他的,也是我先跟他告白的。在仙女湖边,我跟他说,我真的很喜欢他。”
有多喜欢,就有多难过。
更难过的是,宝珠最终还是没能登顶那座山。因为她突然发起高烧,烧得不省人事,被阿亮连夜背下山。她在医院里躺了三天,而后飞回北京。
4.云开了结局
回到北京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宝珠还是常常听那群队友讲起阿亮背她下山寻医的故事。
他们在群里聊得惊心动魄,每个人都像是旁观者清的旁观者。他们说那夜晚些时候又下起了雪,风雪交加,阿亮背着她翻山越岭,一刻也不停歇地摸黑往山下走。他的小腿被尖锐的树枝划伤,流了很多血,把宝珠送到医院后,他自己也倒下了。
登山结束后,宝珠再也没和阿亮联系。她和他还不是微信好友,他们都只在登山徒步群和大学校友群里,而阿亮也从未在群里说过话。
宝珠翻着聊天记录,心里很不是滋味。毫不夸张地说,她对自己的救命恩人有些无情和冷漠。
于是在得知阿亮要来北京转机时,她主动加他为好友。在等待他通过的时间里,她这个在北京工作了两年却什么景点都还没去过的人,开始做各种攻略。
长城是要去的,不到长城非好汉;天安门故宫也是要去参观的,有很多国宝值得一看;颐和园、圆明园也要去逛逛,勿忘历史,勿忘国耻。
两天后,阿亮终于添加宝珠为好友,在他来北京的当天,宝珠以为自己险些要错失这次当面感谢他救命之恩的机会。
她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而两个话少且不那么熟悉的人见面,就像是在合力酿一桶名为“尴尬”的酒,尴尬得醉人。
宝珠想起登山烤火时自己说的那些话,一路伤春悲秋的,一定都被旁人收入眼底。阿亮也不例外,他肯定也看到了她每日红着眼并苦着脸。每个人都知道她失恋了,知道交往五年的W抛弃了她,另寻新欢了。
失恋的宝珠啊,有时候就像无可救药的弱智。她讨厌那样的自己,却又控制不了自己。
她这个“导游”也很不称职,想要说点什么来化解尴尬,却总在更尴尬中结束。比如——
宝珠:“你知道长城最早是什么时候修建的吗?春秋战国时期,有两千多年历史了。”
阿亮:“确切地说,是从西周时期开始修建,不过‘长城’这个称谓是始于春秋战国。”
宝珠:“故宫博物院这么多瓷器里,我最喜欢青花瓷。周杰伦的那首歌我也很喜欢,有句歌词……”
阿亮:“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
宝珠:“我想说的是那句‘月色被打捞起,云开了结局’……”
云开了结局,意思是不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呢?
为见那明月,要守,要等待,要耐得住多少寂寞啊。
从圆明园出来后,他们沿着街道慢慢走,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谈。宝珠却觉得这种时刻很安心,很舒畅,只是走一段路,静默地相互陪伴。
只是在北京这座消息四通八达,路上车水马龙的城市里,到了晚上的送行宴,又热闹起来。
5.记忆出错了吗?
那些相熟的和不相熟的同学,热热闹闹地坐满了整个日式半隔断包间。他们喝清酒,吃以铁板烧为招牌菜的大阪料理。
几杯酒下肚,有人拍拍阿亮的肩膀说:“阿亮,你还没忘掉那个姑娘吗?这么多年过去了,该忘啦。世上姑娘那么多,好姑娘也不少。”
坐在旁边的女同学捅捅宝珠的胳膊小声说:“嘿宝珠,你知道阿亮学长喜欢的那个女生是谁吗?真是个谜啊,能被他喜欢,还喜欢这么久,真的太招人嫉妒了。”
有点微醺的女同学继续问:“宝珠,你当初是怎么喜欢上W的?我们觉得那也是个谜,毕竟他长得像只泰迪似的,哈哈哈!别伤心了,他不值得你为他伤心。”
宝珠抿了一口酒,开玩笑地说:“可能是因为开学第一天他帮我拎了行李箱吧。”
女同学惊呼起来:“宝珠,你是不是搞错了,开学时给你拎行李箱的是阿亮学长!我记得清清楚楚,当时还嫉妒来着,说要是阿亮学长也能帮我拎行李箱就好了。”
宝珠抬头,望着坐在角落里的阿亮半明半暗的脸。目光相对的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好像醉了,脸有点烧,有点热。
记忆真的出错了吗?
也不知是她的记忆一直不太好,还是审美又出了什么问题,为什么这时候她能get到阿亮的颜值了呢?他真的挺好看的,是有一点混血的那种好看。
这次他要带队爬珠峰,先从北京转机去拉萨,再从拉萨飞尼泊尔。他新签约了一家旅行社,如果一切顺利,会在那儿待上个一年半载,作为专业领队带人徒步爬山。
在聚餐途中,不该出现的人出现了。
北京这么大,如果不是有人通知W,他又怎么会出现在料理店?
在他出现的那一刻,宝珠还是慌得没出息地打翻了酒杯。啤酒洒到了裤子上,狼狈极了。
她起身去洗手间整理,出来的时候W已经离开。包间里的气氛有些古怪,片刻前还在热络地聊天的人们都只是沉默地喝酒,直到下一个话匣子打开。
旁边的女生悄悄跟宝珠讲述她去洗手间后发生的事情,说一直沉默寡言的阿亮学长突然开口对W说:“我好像没邀请你来参加送行宴。”
于是W灰头土脸地离开了。
宝珠自作多情地以为阿亮是顾及她的颜面,很感激他。旁边的女生又说:“毕业的时候W抄袭阿亮作品的传言你听说没有?”
宝珠更加羞愧,她当然知道那件事。当时她还处在热恋中,毫无条件地站在W那一边,相信W说的一切。因为爱一个人时,会把他所有的谎话都当真言。
尽管很多时候,你明明知道他是在说谎。
送别的时刻,宝珠真的有些醉了,酒意堆在脸蛋上。她目光迷离,笑眯眯地拉着阿亮说:“学长,忘掉那个姑娘吧,我也会忘掉应该忘掉的人。我们都值得更好的人来相伴,对不对?”
阿亮少见地笑了笑,伸手扶稳宝珠,微微俯身在她耳边说:“你可以忘了W,但我忘不掉她,她是我心中最好的姑娘。”
待转身时,宝珠在暗处偷偷掉眼泪。
道理她懂,挥别错的才能和对的相逢,可什么时候才能遇到那个最好的他?
6.他心中最好的姑娘
其实宝珠遇到W的概率还是很高的,她工作的办公楼和他工作的办公楼都在同一个街区。
公司楼下的陕西面馆好吃又便宜,宝珠常去那里吃饭,幸运的话还能抢到每日限量一百个的肉夹馍,这里的肉夹馍远近驰名。
吃肉夹馍的时候,宝珠心里会突然冒出一个念头,阿亮老家是陕西的吧,因为他最爱的食物好像就是肉夹馍。只是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她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得知的阿亮的喜好,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冒出这样的念头。
有一天,宝珠在面馆里遇到了W。他排在她后面买肉夹馍,并不时地朝用餐区的一个姑娘招手微笑。那是他的新欢,一个漂亮姑娘,也许他说的有趣不过是比宝珠更漂亮,更会打扮罢了。
W像对待一个陌生人一样对宝珠视而不见,明明犯错的是他,可为何难堪的却是她呢?
宝珠暗暗攥紧拳头,排队轮到她时,她提着嗓子对肉夹馍窗口的阿姨说:“剩下的肉夹馍我全要了,请给我打包。”
在W暗沉且带有隐隐怒火的表情中,宝珠拎着一袋子肉夹馍,像个凯旋的胜利者,昂首挺胸地走出面馆,不再多看他一眼。
走到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她又沮丧起来,对着十几个肉夹馍陷入忧愁。
很快,宝珠就收到老同学发来的朋友圈截图,那是W刚刚发布的朋友圈状态——
“遇到极品前任,从没见过这么记仇的女人,刚才她在陕西面馆把所有肉夹馍都给打包走了,就因为我排在她后面……”
配图是宝珠拎着肉夹馍走出面馆的背影。
而第一个评论的人竟然是阿亮,他说:“姑娘干得好!”
在阿亮的后面,那些宝珠也认识的共同好友,队列整齐地在后面评论,每个人都复制粘贴一般说:“姑娘干得好!”
群里热闹起来,大家疯狂地 宝珠,夸她是今日最佳,做得太棒了。
W很快就把状态删掉了,但那张截图却在朋友圈里流传。这让宝珠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却也觉得大快人心。她想要旋转跳跃,想要欢呼。
至此,她开窍了,解脱了,认识到自己爱错了人,而那已成为过去,值得欢喜,值得庆幸。
也因为肉夹馍件事,宝珠开始频繁地和阿亮联系,频繁地找他说话。
人与人之间,主要靠说话来发展关系,能成为朋友的两个人一定说了很多的话,所以好朋友才会无话不说。
尼泊尔的时间比北京时间慢两个小时多一点,宝珠在睡觉前的话最多,好像不说话就不能安眠一样。过去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
她靠话痨把阿亮发展成了朋友,知道他并不是陕西人,他只是住在西安而已。
她知道他热爱登山徒步等一切户外运动,他给她发他蹦极的视频,所有人都在尖叫,只有他沉默坠落。还有攀岩、滑雪,他滑雪的姿势简直帅呆了,宝珠抱着视频看了一遍又一遍。
唯独一件事他从来不谈——他心中的女孩。
聊天时间越长,说的话越多,宝珠对那个女孩就越好奇,好奇得像有只猫住在空空荡荡的心房里,从左心房跳到右心房,在心房里挠来挠去。
从一只猫,又变成了很多只猫,挠得她的心不得安宁。
7.一生仅此一次的勇气
半年后,宝珠被公司派去印度出差。工作结束后,还有几日空闲。
同行的同事们计划去加尔各答,宝珠在机场得知飞尼泊尔可以落地签,临时起意,与同事们分道扬镳,说是去孟买,却偷偷地飞往了尼泊尔首都加德满都。
宝珠工作几年间和客户打交道多了,什么没见长,就是脸皮见长。她想要确认自己的心,不管阿亮心里的女孩是谁,他等了那么久她都没来,或许可以给别人机会。
她秘密计划着,不告诉任何人,怀着前所未有的勇气,一生仅此一次。
抵达加都后,她给阿亮发微信,故作潇洒地说:我现在人在加德满都,见个面呗。
在酒店里等了七个小时后,阿亮终于回复:手机没电,我刚到加都,定位发我,我去找你。
宝珠的一颗心“怦怦”地跳,坐在床上,握着手机的手在抖。
她突然又怂了,发过去一个嬉皮笑脸的表情,鬼使神差地发出一条信息:骗你的,我在印度出差呢。
阿亮:那我去印度找你。
宝珠的身子猛地一颤,先是手抖,然后浑身抖,床也跟着抖,房间都在跟着抖。她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了,直至墙上的画掉下来砸到她的肩膀,桌上的陶瓷花瓶“砰”地掉落到地上,天花板震落粉尘,整个世界都抖了起来,人们惊慌尖叫——地震了。
宝珠鞋子也顾不上穿,那一刻什么都顾不上,晚一秒都不行。就在她抓着放护照的小包夺门而出时,她的房间塌了一半,淹没在粉尘中。她在狭小的走廊上几乎站不稳。
宝珠也不知道是怎么逃出去的,只是跟着尖叫哭喊的人流往开阔处跑。她看到身边被建筑石块砸中的半截身影,那人正在痛苦地求救,但人人自危。
手机不知什么时候被震落,不知丢到哪里去了。
宝珠心里一时有好几个念头——
我还这么年轻,怎么能死在异国他乡;
我还没有好好孝敬父母;
我还没有实现自己大大小小的梦想;
我还没有跟真心喜欢的人告白。
她边跑边浑身颤抖,脑海里不断浮现那个被压在石堆下的身影,看起来像是个徒步登山爱好者,穿着登山鞋……
脑袋突然空了,脚也不听使唤,她转身逆着人流往回跑到石堆边,费劲地搬开石头,费劲地把那人从尘土中给拉了出来。
灰头土脸、头破血流的外国小哥抱着宝珠就哭了,他用英文大声哭喊:“God!Thank you!(上帝!谢谢你!)”
宝珠也哭了:“如果他不幸遇到你这样的情况,上帝啊,我希望也有人能救他。”
8.祝你幸福
两天后,余震平息,宝珠跟着人群挤在机场临时搭起来的救援帐篷里等待救援。
很快,她被安排上了飞机;很快,她被平安地送回国,与同事们从印度回北京的时间一致,在同一天。
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也像寻常一样,宝珠回到家里,洗漱,吃饭,收拾好自己,在星期一早上九点准时到公司打卡上班,听大家谈论尼泊尔地震的事情。
当然,她买了新手机,得知阿亮一切平安。
他不仅平安无事,还在尼国当救助自愿者。
没有人知道,她刚从地狱回来。那两天她就像在地狱里走了一遭,想起经历过的一切,手指还是会不受控制地颤抖。夜里她会突然惊醒,满头大汗。
同学群里,有好事者问宝珠:“你知道阿亮朋友圈发的那张合照,那个漂亮的金发碧眼的外国姑娘是谁吗?难道就是他一直在等的那个姑娘?你看他们抱在一起的姿势多么亲密,简直像是失散多年的恋人。”
宝珠没有告诉任何人,地震没有让她心碎,让她心碎的正是那个金发碧眼的漂亮姑娘,那是她见过的最漂亮的姑娘了。
时间回到那天,在特里布万机场等待救援时,宝珠跟大家一起席地而坐。每个人都灰头土脸,每个人脸上都布满余震未消的复杂又麻木的表情。
宝珠在人群中看到了阿亮,他着急地在寻找什么。她震惊,惊喜,眼泪欲决堤。可就在她准备站起来朝他呼喊时,看到他冲向另外一个方向,紧紧地与人群中一个金发碧眼的姑娘抱在一起。
是的没错,他们看起来就像是失散多年的恋人,在地震中找到彼此,明白彼此的真心。多么荡气回肠的故事,多么完美的结局。
以至于回到北京后,阿亮发微信问宝珠:你从印度安全回到北京了吧?
宝珠想了许久才发了个嬉皮笑脸的表情包过去:老早就回来啦,你在那边多加小心。
阿亮:我要去西班牙一阵子。
噢,原来那是个西班牙姑娘。
宝珠想问他还会不会回来,但问了又如何呢?他回不回来,反正与她没有太大的关系。
到喉咙口的话转了个弯,就变成了:祝你一切顺利。
以及,祝你幸福。
9我要约的人是你
最常听人说的一句话是——每个人都会遇到那个对的人。可现实是,大部分人一辈子都没有遇到那个对的人,不过是遇到将就。但有些人不愿将就,所以选择孤独终老。
公司里也有男同事追求宝珠,可宝珠总是在苗头刚冒出一点时便毅然决然地掐断。也有亲朋好友给她介绍对象,她也都果断拒绝了。
为了不被打扰,宝珠主动要求加班出差,以工作度日。
去日本出差半个月后回到北京,同事们正围在一起热闹地议论什么。等宝珠来了,同事迫切地拉她去看电脑屏幕,上面的某段采访视频已经被顶到热搜。
同事们指着视频播出来的一张合影,指着合影中灰头土脸的姑娘说:“宝珠你看,这姑娘像极了你。如果不是地震时你人在印度,我们几乎以为那就是你了。你那时不会偷偷跑去尼泊尔了吧?”
采访视频里,一位外国小哥对着镜头用英文说:“地震时这位姑娘救了我,如果不是她,我可能会死在那场可怕的地震中。分别时我要求她与我合影,还把鞋子送给她穿。她当时吓坏了,弄丢了手机,正在寻找同在尼泊尔的恋人,也是一个徒步登山爱好者。我不知道她后来怎么样了,也不知道她最后有没有与恋人相逢。如果他们能看到这段视频,我想对她的恋人说,这位姑娘真的太好了,她就是天使。”
同事们看完就散开了,他们说那不是宝珠,宝珠没有恋人。
宝珠看着视频又哭又笑,她在心里说,我有恋人,不过是单恋罢了。
大家都不认为视频中的人是宝珠,却都把那姑娘太像宝珠这件事当重点,纷纷在朋友圈里转发,见面必定开玩笑:“哟宝珠,你也算是上过热搜的人了。”
一个月后,阿亮回国,飞北京。大家在群里约聚,可阿亮说他已有约了。
有人问他是不是把西班牙姑娘带回来了,他不回答。
有人 宝珠叫她出来聚会,宝珠不想去,便借口身体不舒服,在家休息。下了班,她磨磨蹭蹭离开公司,此时天色已暗。从公司回家,平时宝珠都是搭地铁,但今天她想走路,慢慢走回去。
距离家不远处有条巷子,路灯坏了许久也没人来修,很长一段距离都光线昏暗。那巷子平时也没什么人走,走在巷子里能听到脚步的回声。
宝珠这次听到别的回声,那脚步轻轻的,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跟了她好长一段距离。
然后,她听到了那人在后面喊她:“宝珠,宝珠啊宝珠……”
漆黑的夜里,有个低沉的男声在后面这样叫宝珠的名字,她吓得心都快要跳出来。直到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熟悉。
宝珠转身,那身影已近在咫尺。看到阿亮,她的震惊超出喜悦:“你……不是有约吗?怎么会在这里?”
阿亮浅笑,笑得光芒万丈:“我要约的人是你,你什么都不要说,听我说。”
至此,宝珠方得知,西班牙姑娘是阿亮同母异父的妹妹。他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改嫁去了西班牙,妹妹是个哑巴,来尼泊尔见他时不幸遇上地震,但好在人没事。后来阿亮送她回西班牙,顺便回去看望了母亲。
阿亮当然知道,宝珠在地震时是真的去了尼泊尔,视频中的也真的是她。
“我想来想去,你对视频小哥说要找的那个恋人,一个登山徒步爱好者,除了我不可能是别的人了,所以你已经默认我是你的男朋友了,不许赖。”
宝珠红着脸沉默,双眸里含着泪光。阿亮拉她到怀里,心疼地揉她的脑袋:“我等的那个最好的姑娘一直都是你,宝珠啊。”
故事到此并没有结束,爱情还只是刚刚开始。
三年后,宝珠和阿亮的婚礼现场。
主持人在台上问:“听说新郎很早就喜欢上新娘了,是一见钟情吗?”
阿亮接过话筒幽默地回答:“大学新开学,她一个人拖着两个行李箱,我和另外一个男同学一人帮她提一个,可后来她却跑去追求那个男同学。我想,这姑娘一定是有眼疾,我明明是比较帅的那个。”
全场爆笑,宝珠伸手想捶他,却被他紧紧牵住,深情一笑:“但我对她,确实是一见钟情。”
更新时间: 2022-08-29 15: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