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继荣（青年文摘）
我女儿快三岁了，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爸爸”。她在脚丫上认真作画，奶奶喝彩：“这大冬瓜画得好！”她答：“不是大冬瓜，是爸爸！”多可爱！
不管谁问：“家里谁最好看？”她的答案永远是：“爸爸，爸爸，爸爸！”我乐得想飞，只觉岁月长，天地宽，有女万事足。
我的烦恼，是从妻外出培训开始的。平时公司忙得像救火，此时终于轮到我休假，我打算好好做个出色的全职爸爸。
因为某部动画片，女儿念念不忘要骑马。这次，我特地带她去近郊草原。可准备骑马时，牧民大叔不同意了，他比画着：“这个漂亮小人没关系，你一上去，就会把我的马压弯变成骆驼……”最后，还是由朋友带着女儿骑了一回。
平日大大咧咧的我，忽然有些忐忑：我是否该减肥了？可是一看见鲜美手抓肉，立刻将三魂七魄都交与餐盘。
回来后，女儿就要上幼儿园了，这可是我们家头等大事。我牵着女儿的手，送她去报到。老师爽朗地招呼我：“您是孩子爷爷吧？孙女那么漂亮，真有福气！”
我瞠目结舌好一阵，才要解释，一见周围来来往往的家长和小朋友，心里头一次有了怯意，含糊笑笑，低下头去。
悲剧并未谢幕，高潮还在后头。星期天，我带女儿去游乐场，一位卷发小男生大声叫她名字，并礼貌地招呼我：“奶奶好！”我几近崩溃：难道人一胖，连性别年龄都错乱了吗？
我深深自卑：如果此时澄清，女儿颜面何在！叫人人都知道，她有一个又老又丑的爸爸！
妻回家时，我愤愤诉说，几乎声泪俱下。她笑到咳呛，把我拉到镜子前：“你不老，也不丑，只是比较胖，穿衣品位差而已！”
我愤怒：“你落井下石，嫌弃我！”
她又笑：“忠言逆耳！”
我翻出从前的照片，几乎受到惊吓：那样一个水仙少年，也会变成如今的大冬瓜。这些年，电脑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整年累月地坐坐坐，腰与小腹异军突起。工作之余，吃成了我热爱生活的唯一凭证，终于吃到年龄不清、性别不明，连大叔都没资格当，只能选超大码衣服蔽身，何谈品位！就算是全球顶尖的设计师，叫他为大象设计时装，可能也会打滚撞墙吧！
如果女儿再长大一点，一个将近两百斤、衣着品位烂到极点的爸爸，会否让她难过？
我爱她，愿意为她挡子弹。可我少吃一口就觉得如堕地狱，尝到美食犹如升上天堂，让我节食，等于每秒被杀死一次啊！
不胜烦恼的我，打开一袋薯条和一罐饮料解忧。妻劝我，不如先戒掉垃圾食品。我跳起来：“你们这些万恶的瘦子，专把世间美味定义为垃圾，把拖布一样的东西称为健康食品……”
她不理我，自顾自说下去：“这段时间，女儿大开眼界。你唐诗宋词、天文地理，无所不通，她崇拜极了。”我眉开眼笑，灵魂升空。
“可女儿跟着你吃快餐，吃大鱼大肉，已经口腔溃疡，并有口气……”我又要跳，她指指小卧室，示意女儿已入睡。我只好乖乖坐好，不再乱跳。
“孩子爱你且崇拜你，会学习你的勤奋和善良，也会模仿你的饮食及穿衣。”
这句话令我打了个寒战，我软弱地抗争：“不要试图用爱控制我。”妻平静地说：“你是成人，请自控。”我放下薯条和饮料，伤痛欲绝地回答：“是。”
饿！我睡不着，坐在阳台上，满空星光荡漾。此时，比星光更澄澈的是一个胖子的灵魂，是一个伟大父亲身心散发出的温柔光芒。我默默闭上眼：月光甜糯可口，虫鸣酥脆甜香，南风清冽芬芳。我默念：我不饿，我不饿……
早餐的浓甜咖啡换成清茶，夹黄油肉片的面包变成抹布样的全麦面包，花椰菜绿着张巫婆脸。谁要吃这些！我正准备嚷，女儿偎依过来，一下子，金色朝霞映亮玻璃窗，我心情大好。“爸，妈说你要减肥，真的吗？”她鼓鼓脸颊似玫瑰花苞，唇上染着牛奶沫子。我的心完全融化，万死不辞地回答：“真的！”
回到办公室，我一鼓作气，将半抽屉零食分送同事，连来清洁的阿姨也获赠一大袋成吉思汗牛肉干。听着众人的咀嚼声，我恶狠狠地干掉一杯又一杯白开水。
午餐时的饥饿折磨，痛过失恋、落选、解聘。周围餐馆的特色菜，在我脑中鲜香热辣地旋转，它们早已刻在我的肉里、骨里、血液里。我推开妻为我准备的蔬菜水果与米饭，不顾一切地冲进餐饮街。此时，神鬼也阻不住我了。
忽然，我瞥见一位胖界小同人：男，十岁左右，正怒发冲冠，捶打路边栏杆。
我急急刹住脚步，问他缘由。胖子是信任胖子的，他说，刚刚吃饭时老爸作弊，明明吃了六个包子非说是三个。说着，他的四重下巴一齐抖动：“说好一起减肥的，鬼鬼祟祟的大人！”他泪在眼眶，拳头红肿，我惊得肠鸣静止。大人最爱敷衍小孩，言行颠倒，又老着脸皮不认错，实在油滑。想起早餐时对女儿的铿锵作答，我双手交握，使劲将自己拽回办公室，凄惨地服用了那份绿色午餐。
这样挨过一周之后，我觉得自己变得轻飘飘的，一只蚂蚁都可以踹飞我。
我简直可以头朝下走路，也可以横着飘浮。从前，我因为懒得走路，常把电脑椅当轮椅那样坐到卫生间，成为整栋楼的奇人。现在，我不乘电梯，每天沿楼梯颤巍巍上下，直爬得双腿发抖。
在跑步机上煎熬的时候，我不断告诉自己：女儿下次画我时，我会是另外一个样子；放暑假时，要带女儿再去骑一次马，决不把人家的马压弯成骆驼；我要让全世界都知道，我是这位小美女的爸爸，不是什么爷爷奶奶！
女儿穿着小睡衣，蹲在我膝前，仰起晶莹小脸对我说晚安，我所有的饥饿与疲惫都被这样的目光溶解掉。世界变得很小，很亮，很温煦。
我是猪，也要学习飞，不是因为要变轻，而是因为要变重。我比任何时候都看重我的婚姻与家庭，看重我的孩子。当猪会飞时，它已经不是猪，是白云。一朵云的重量，堪比一头大象，你知道它为何不会掉下来吗？因为下面有暖流托住。
小小的家，就是这股有力量的暖流。
漫长的冬天终于过去，风和，日暖，花海涌动。
幼儿园要举办迎春会，女儿要参加一个集体舞蹈的表演。我脱掉羽绒服，竟找不到一件得体的衣服，那些休闲装通通像道袍般宽大滑稽。我特地去商场重置春装，并修剪了一个精神的短发。
啊，时间来不及了，我跑得领带都飞了起来。我一直跑到幼儿园，幸好没有迟到。女儿的那个集体舞登台了，小朋友们跳得如痴如醉，音乐都结束了，他们充耳不闻，继续跳。家长笑得流泪，拍手帮他们伴奏。
迎春会结束后，有位卷发小男生跑过来，要求跟女儿合影。他说：“我知道你是谁！”我一惊，也认出了对方，他就是那位曾经叫我奶奶的同学啊！小男生指着女儿笑：“你们长得太像了，他是你哥哥对吧？你哥哥太帅啦！”
这一瞬，我心跳，目眩，兴奋得像氢气球飞到了云海深处。
只是，只是，我努力了那么久，仍然不是这位美女的爸爸。
更新时间: 2019-08-22 22: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