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洋困困
一、
我第一眼见到玫玫的时候，就不太喜欢她。
因为我想要个会打游戏机的男孩子做朋友，我妈却带回来一个闷不吭声的怪丫头。
女孩子能玩什么？她不会魂斗罗，不会坦克大战，更别说赤色要塞了。我的表姐们至少还会玩俄罗斯方块呢。她呢，我觉得她连话都不会说。
刚开始的时候，我还想尝试着与她做朋友。
“玫玫，你在家玩游戏吗？”
摇头。
“你在家听故事磁带吗？”
摇头。
“所以你没听过鞠萍姐姐讲故事吗？我表姐们都听的。”
没反应。
“那你在家都玩什么？”
她看着我，好像是犹豫了很久，才小心翼翼地递给我一个细胳膊细腿的塑料娃娃。
“……这有什么好玩的。”我接过来，实在看不出这个娃娃好玩在哪里，“走吧，我教你打坦克。”我一边劝着她，一边就把手里的娃娃拆了。
其实我真不是故意的，我表姐有一打这种小塑料娃娃，我拆起它们的四肢来简直是熟门熟路，就跟折个飞机一样顺手。
对了，玫玫也不是什么都不会，她非常会做一件事——哭。
就因为我把她的娃娃拆了，她的哭声差点儿吓得我尿裤子。我把娃娃照原样儿组装好了，她哭；我把最喜欢的游戏卡塞到她手里，她哭；最后我都说要把遥控车送给她了，她还是哭。
最后哭得我妈都来了，我妈抱着她哄了半天，好不容易不哭了，才跟我爸一起把她送回家。她离开我家的那一刻，我终于安心地尿了裤子。
这是我来到这个县城的第一天，我的老天，真是吓人。
二、
因为我爸工作的原因，我们家每过一两年，就要搬到一个新城市去。所以我没有上过幼儿园与学前班，平时都是我妈教我认字与弹琴。
来到这个县城后，我妈说我们可以很久很久都不用搬家了。她也不再待在家里陪我玩，而是去小学当了音乐老师。去学校工作之后，她突然发现，跟别的同龄小孩子相比，她儿子没有朋友。
于是，她就想到住在对街的老同学的女儿。
尽管我无数次的抱怨，玫玫什么都不会玩，又总是不说话。
我妈总是笑着说：“等你俩熟悉了，就会成为好朋友的。”
其实除了表哥表姐，我也曾有过一些好朋友，有的是爸爸同事的儿子，有的是家里阿姨的外甥或者孙子。他们都是男孩子，他们喜欢我的游戏机与遥控车，也不会哭得惊天动地。
所以我知道，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好朋友的。
我妈就会蒙我。
在这个县上，很多小孩子都希望能来我家玩。因为我家有电话，有彩电，有VCD，有游戏机，还有钢琴。这些东西在这里太少见了，大家都很稀罕。
可玫玫却不稀罕。别说我家有那么多新奇玩意儿，我家还有我呢，可她对我也不感兴趣。每次她到我家就两个动作，蜷在沙发角落里，玩她的破娃娃。
我其实也挺佩服她的，连上厕所这个基本的人类动作，她都不常做。
要不是因为玫玫的爸妈总是不在家，她应该也不乐意总被我妈接来我家。她对我总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嘁，就好像我很想跟她一起玩似的。
“玫玫，我们来比赛，看谁的车跑得快吧？”
“玫玫，我知道我爸的打火机放在哪里，我带你出去点火玩吧？”
“玫玫，不如我们去按别人家门铃，然后再马上逃走怎么样？”
其实我是看她只能跟假人玩，挺可怜的，才意思意思的问几句。我有那么多玩具，我就不信不找她我就没得玩。
“……玫玫啊，你陪我去按门铃，我就给你买个新娃娃。”
“真的？”
那天我们按了一天的门铃，也狂奔了一天。玫玫看起来柔柔弱弱，体力却好得不得了，有几次我跑不动了，差点儿被追出来的大人们逮到，都是她拽着我跑到藏身之处。不过女孩子的娇气是个大麻烦，一次按了门铃后，我们逃进花圃里，围栏在她手上划了一条大口子，她立刻就开始瘪嘴。我对她大哭的样子真是太有阴影了，她刚开始瘪嘴，我满脑子都已经只剩下她大哭的轰鸣声了。
“不疼不疼不疼一点儿都不疼！”我猫着身子，一边对着她的手吹气，一边赶紧随手摘了一朵小白花，撕下花瓣贴在她手上，“这是止血的神药，你一贴马上就好。”
“骗人。”她的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儿。
“骗你干嘛。我妈每次都拿这个帮我止血。”我信誓旦旦地小声说，“你先用花瓣按住伤口五分钟，再看，绝对不流血了。”
玫玫看我这么自信，倒也忘了哭，就听话地用花瓣紧紧按住伤口。跟我一起猫在花圃里。那天的叔叔是真生气了，找不到我们，索性就搬了椅子来，坐在大院儿里守株待兔。我跟玫玫躲了很久，才趁着叔叔在椅子上打盹儿的工夫，偷偷摸摸地从花圃的另一头溜走。
让玫玫用花瓣贴住伤口，原本只是为了哄她别哭，没想到出了花圃，掀开花瓣一看，伤口不仅不流血了，还一点儿都不疼了。她惊奇得不得了，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谢谢阳阳哥哥，你真厉害。”
我认识玫玫已经一个月了，这是她第一次拿正眼看我。这一刻，我觉得我真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三、
玫玫与我的关系，因为一起按门铃的那一天而发生了巨大的扭转。可能是一起做恶作剧增进了感情，不过更重要的是，因为那片止血花瓣，她开始崇拜我了。
我与玫玫是同一年入小学，我开始有很多同学，也开始有了一些新朋友。不过我最好的朋友还是玫玫，因为她爸妈总是要加班，所以常常是我们一起回我家做作业，吃晚饭，看《小龙人》，每次都看完两集了，她妈妈才会下班回来接她回家。
玫玫是个很好的朋友，虽然因为玩捉迷藏还是打游戏，或者看《美少女战士》还是《战神金刚》这两件事，我们经常吵架；不过玫玫认定了我这个朋友，对我就跟对她的塑料娃娃一样忠心耿耿。从一年级开始，男生与女生就玩不到一起，男生要玩足球，抽老牛，打弹珠，游戏牌；女生玩的都是捉迷藏，跨大步，跳皮筋，打沙包或者跳房子。玫玫当然喜欢玩女生玩的东西，可是她又觉得不能抛弃好朋友。
于是她就跟着我们一帮男生，每天趴在地上玩游戏牌。有时候女生那边刚好缺一个人跳皮筋，她也不过去凑数。
久而久之，班里的女生都很讨厌玫玫，她们觉得她爱男生，是“坏女生”，有几个读书好的，说她是“重色轻友”。
我说玫玫对我好，不止是因为这些，还有她很够义气。
一年级那年暑假，我贪玩，没有做完作业，却骗爸妈说早就写完了。我爸妈平时很开明，他们从不计较我玩多久游戏，也不在意我的考试成绩，但就是不准我撒谎。要是被他们知道我骗了他们，我的屁股肯定得肿。临开学的前一天晚上，玫玫偷偷溜出来，陪我在地下室赶作业。可是我落下的作业太多了，写了一晚上都写不完。眼看着马上就要到爸妈起床的时间了，我突然心生一计，抓住玫玫问：“咱俩换一下作业吧？”
玫玫只是愣了一下，就说：“好，我回去拿作业。”
我不是自私，寒暑假作业并不像平时作业，老师并不会批改每一本暑假作业。像玫玫这样平时成绩不错的，老师一般都不会检查她的假期作业。而换做是我，本来就是重点检查的对象，要是没写完，肯定会落得通知家长的下场。
只是没想到，那天老师临时开会，由班委检查作业。我们班的班委全是女生，她们本来就不喜欢玫玫，当她们查到她作业没写完时，已有些得意，学习委员更是拿了玫玫从前的作业来对比，发现作业已写的部分，也根本不是玫玫的字迹。于是玫玫便与其他没做作业的同学一起，在讲台前方站成一排，由班里力气最大的男生，用教鞭抽掌心。班规是作业有几页没写完，就抽几下掌心，玫玫的两个手掌都被抽得红肿起来。
所幸老师念她是第一次犯错，没有通知家长，只是让她站在教室后面，听了一周的课。
即使这样，玫玫也没有对任何人说出作业的秘密。玫玫真好。
其实我对玫玫也很好，虽然我不能为了她放弃弹珠与游戏牌，也不能在她被抽掌心时挺身而出，但是我会给她很多东西。像我爸从香港带给我的变形金刚，我妈从上海带给我的《神龙斗士》的第一部碟片，还有姑姑她们送给我的西瓜太郎书包与水彩笔 ，都是我最心爱的东西，别人怎么求我我都不会给的，我只给玫玫。
四、
玫玫的爸爸与妈妈感情不合，这是整个县城都知道的事。这个县本来就小，大人聊天时也常常不避着我们，所以，几乎全班同学都知道玫玫的爸妈天天吵架。
我不常见玫玫的爸爸，但我经常见她妈妈，陈阿姨，是个很温柔很漂亮的阿姨。
可大人们却经常窃窃私语，有的说陈阿姨当年是未婚先孕的，有的说陈阿姨经常去舞厅跳舞到午夜。其实我们大都也听不太懂，大概知道玫玫的妈妈做了让人看不起的事，玫玫的家庭不是正常的家庭。
那时候同学们都悄悄说，玫玫的爸爸与妈妈快要离婚了。我不知道爸妈离婚是什么感觉，但是我妈给我订的小学生作文书里，也有一些爸妈离婚的作者，他们写了自己的生活，感觉都特别可怜。我特别同情他们，虽然我是男生，但每当看到这些故事时，我都会哭，真丢脸。
不过书里的那些家庭离我太远了，所以在我看来，玫玫的生活，就是那种书里才会有的生活。
虽然我很好奇玫玫的家庭，但是她好像并没有受到家庭的影响。为了看到玫玫跟书里那些可怜小孩一样的表现，我开始很有耐心的每天给她念作文听。玫玫不喜欢看书，但她很喜欢听我念作文。于是我就每天一边给她讲那些离婚家庭的故事，一边偷偷观察她的反应。可是玫玫也就真得只是听听而已，她并没有像书里的小孩一样，跟我说自己在家里是多么不幸，也没有抱着我伤心地哭。
她只是会说不喜欢，然后翻到她感兴趣的作文，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说：“阳阳哥哥，我想听这个。”
我为此困惑了好久，后来我想，也许是因为她的爸妈还没有真正离婚吧，等她有了后爸或者后妈，她应该就会跟书里说得一样了。
好像是从二年级的时候，班里的男女生关系开始变得很糟糕。“三八线”其实从一年级就有了，但是到了二年级，大家对男女不同这件事情，好像突然有了更深刻的认识。男女生同桌，男生的胳膊一旦越界，往往被女同桌的圆规刺得鲜血淋漓。也不止是“三八线”变得更分明了，女生的变化更大。班里有几个活泼的女生，原本也会分零食给我们吃，现在在校园里碰见，都开始扬起下巴假装看不见我们了。
不知道女生为什么突然要与我们划清界限，不过因为我的缘故，玫玫并没有做到这一点。于是玫玫开始收到小纸条。有些是女生捉弄她，将写着“我爱你”的小纸条，署上不同男生的名字，放进她的铅笔盒。也有些直接写着“不要脸”、“狐狸精”、“与妈妈一样会勾引人”、“赵玫爱李阳阳”的小纸条，就贴在她的课桌上。
而我也开始被男生嘲笑。每次玫玫来找我说话，他们就一起挤眉弄眼，甚至将我推到玫玫身上；遇到我们一起放学回家，他们就会吹着口哨说玫玫是我老婆。有一次踢球时，我的好兄弟李刚还悄悄问我，有没有跟玫玫亲过嘴。
说实话，我觉得有些难为情。我以前只觉得女孩子麻烦，哭起来可怕，其他的与男生也没什么区别。玫玫是我的好朋友，我喜欢每天与她一起坐在地毯上，一边看《小龙人》，一边写作业。这些我一直都很习惯的事，现在却让我感到不自在起来。
于是，再遇到他们的挤眉弄眼，我都连忙解释：“我怎么会看上她？我妈与她妈是好朋友，我也不得已……其实我都是假装跟她玩的。”
我开始尽量与玫玫拉开距离。玫玫的外婆去年来县上，每天给她做饭，所以玫玫已经不再留在我家吃晚饭了，但是我们还是会每天一起上学放学，也常常去对方家里写作业。如今为了避开她，早晨我说要去学校晨读，所以比她先走；下午我说要跟朋友一起踢球，所以不与她一起回家。只要爸妈不在家，我躲她其实很方便，反正我就假装不在家，就任她在外面将门敲得震天响。
也有时候，比如说周末，实在躲不开她，我就带她去大院儿里玩捉迷藏。她最喜欢这游戏，不过玩过一两轮，我就在她蒙着眼睛数数的时候，与李刚他们一起溜之大吉，留她自个儿在大院儿里到处找我。
最开始时，玫玫以为我是在逗她玩，就像我总把夹着盐的樱桃给她吃，就像我总会突然把毛毛虫放在她头上，就像所有其他的恶作剧一样。
后来有一次，我跟李刚趴在我家的窗户前，看见大院儿里的她蒙着眼睛数到一百，然后睁开眼，并没有像从前一样四处张望，甚至没有挪动一步，只是突然仰头看向我家的窗户，我没来得及躲开，正好对上了她的视线。
那一刻我觉得心里怪怪的。她的眼神，很像我说谎时，我妈看我时的眼神。
五、
我九岁生日刚过不久，县上就出了件大事。玫玫的爸爸与情人约会，俩人坐蹦蹦车去情人家，结果半路撞上了大卡车，玫玫爸爸，情人，加上司机，都死在那次车祸里。
对于死亡这件事，我并没有什么感觉，只知道这是一件大事，每当县上有人去世了，这个人的所有家人就要聚在一个地方开会，县上像我爸妈这样的大人，都要去参加。这时候是我最开心的时候，因为爸妈不在，我自己可以在家想干嘛就干嘛。
不过我不敢相信的是，玫玫的爸爸居然有情人。以前我们只知道她妈妈是坏女人，大家都同情她爸爸，没想到她爸爸也这样。她的家庭真奇怪。
妈妈回家时，我正在卧室里玩变形金刚，我听见我妈在客厅跟我爸说：“玫玫还是年纪小，什么都不懂，穿着丧服还跳呀跳的。”接着她又走进我房间，“最近玫玫怎么不来找你玩了？”
“她喜欢跟女生一起玩。”我撒谎。
“你比她大两个月，是哥哥，要照顾她，别让别人欺负她。”
我不耐烦起来：“知道啦知道啦，谁会欺负她啊。”
这件事我没有撒谎，确实没有人欺负玫玫，至少没人骂她，也没人打她。她爸刚去世时，老师给我们开班会，让我们关爱玫玫。那时候大家还是很同情她的，有些之前讨厌她的女生，还会把加餐发的桃酥都给她吃，会牵着她的手一起去做课间操。但是新鲜劲儿一过，大家就不再主动去找她了。女生大都早已有自己的小团体了，玫玫不爱跟不熟的同学讲话，自然也就融不进小团体。以前她跟我们男生一起玩，后来她知道我不愿意跟她玩了，她就也不来找我们。所以，虽然没人欺负她，但是她也没有朋友。
那段时间，正是很多单位都劝说员工买断的时候。我从爸妈的聊天中知道，陈阿姨在丈夫去世后不久，就买断了，买断之后去保险公司当业务员。原本她工作就忙，现在更是连周末都常常不在家。玫玫的外婆回乡下老家后，我妈原本建议玫玫再来我家吃饭，陈阿姨却说玫玫在家里哭闹，就是不愿意来，最后她妈只好给她饭钱，让她每天在小吃店吃完晚饭再回家。
玫玫爸去世没多久，关于陈阿姨的传言就又盛行起来，大人们都说陈阿姨跟大院儿里的暖气工关系不正常；他们说暖气工那么年轻，一定是陈阿姨主动缠着人家；他们还说陈阿姨这么不检点，早已忘了自己是个女儿的妈了。我觉得县上很多阿姨就像我们班的女生一样，没过多久就忘记了别人的不幸，原本有过的善意与同情，也很快就变成了聊八卦时嘴角的瓜子壳。
很多人都说陈阿姨不爱玫玫，我却不这么认为。其实陈阿姨真得很喜欢陪玫玫玩。昨天下午，我就看见玫玫跟陈阿姨在堆雪人，我想看堆雪人，又不愿被她们发现，只好蹲在对街的小卖部门口吃了好几袋薯片，冻死我了。那个雪人可大了，她们从下午一直堆到天黑，玫玫不肯走，陈阿姨哄了好久，最后玫玫把自己的红围巾给雪人戴上，才一步三回头的回家了。
所以我觉得陈阿姨是爱玫玫的，她只是真得太忙了。
六、
今天放学回家，我带几个哥们儿去我家玩四驱车，到大院儿门口，听见对街都是起哄的声音。陈浩好奇说去看看热闹，我们就兴高采烈地跑到对街大院儿去。
这一看，我真想掐死陈浩，看热闹……看个大头鬼啊。
热闹的中心就是玫玫护着昨天堆好的雪人，但有几个不认识的男生一边叫嚣，一边狠狠的踢着雪人，雪人的头被他们扔出去摔散了，那条红色围巾更是被他们踢得老远。玫玫原本只是死死护着，可是根本护不住，她看见我时，眼睛一亮，满眼都是拜托的神色。
一时间，我完全慌了神，我知道这个雪人对她的意义，可我就是迈不出那一步。看着玫玫的眼神从充满希望，变成哀求，再变得黯然失色。
我没有迈出的那一步，身边的哥们儿们迈出了。他们一边兴奋地大笑，一边也加入到踢雪人的游戏中去。李刚看见玫玫在看我，他就指着她喊道：“李阳阳才不会帮你呢。都是因为他妈妈，他才不得不假装跟你玩的，你还以为你们真是好朋友啊？！”
那一刻我真希望我是那个被踢碎的雪人。
玫玫已经不再徒劳去护雪人了，她只是愣了半晌，然后从地上拿起一个雪球，狠狠地砸在我身上。周围有男生们起哄与笑话我的声音，可是我不关心，她最后那个失望的眼神让我难受，我宁愿她像小时候一样，用震天的哭声吓到我尿裤子。
可她只是走到很远的地方捡起围巾，认真地拍打，再走回来，开门上楼。
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再看我们一眼。
她连我也不看了。
我对玫玫的感情很复杂，其实我还是关心她的，我看见她总是一个人上学，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回家。但每当我想走到她身边，两腿却又跟灌了铅一样。
今天体育课自由分组的时候，玫玫最可怜，没有人跟她一组，她做仰卧起坐的时候也没人给她压腿。我正准备走过去，李刚看出来了，他笑我：“想帮老婆压腿？”
“你才想帮老婆。”我用力推了他一把。
“诶，你还是离她远点儿。”李刚压低声音，“我听陈浩他们说，玫玫的妈妈很风骚，现在又是个寡妇，很多妈妈都不愿意找她买保险，怕她勾引自己丈夫。”
“别瞎说。”听见别人这样说陈阿姨，我还是有些不舒服。
“我说真的，你妈跟她妈真是好朋友吗？”李刚又好奇地问。
听完他那番评价，再说到我妈，我自然知道他的言外之意。我有些不高兴：“我妈跟她妈只是同学，没多好。”
晚上写作业时，想到李刚说那番话的表情，我心里特别不舒服，想来我被嘲笑，我与玫玫如今的糟糕关系，越想越生气，我冲到客厅看着妈妈，责问道：“你为什么跟陈阿姨做朋友？”
妈妈诧异的看着我：“阳阳，你怎么了？”
“别人都说陈阿姨是坏女人，勾引男人，你跟她是好朋友，我同学也会说你。”这么说着我有些哽咽，“也会说我。”
妈妈先是惊讶，继而搂住我，问：“是你们班的同学，说陈阿姨是坏女人？”
我在她怀里点头。
她又想了一会儿：“你认识陈阿姨，你觉得陈阿姨是坏女人吗？”
我摇摇头，小声说：“陈阿姨人很好，很漂亮，喜欢笑。”
“还有呢？”
“她经常带点心给我吃，出差回来会给我带新玩具，也带我跟玫玫一起去游乐场。”
“所以你知道陈阿姨很好，却觉得妈妈跟她是好朋友很丢脸。”妈妈扶我坐好，看着我，神情严肃，“你为什么要觉得丢脸？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们，你认识的陈阿姨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
“你不跟玫玫一起玩，是不是因为大家都因为陈阿姨而孤立玫玫，你跟她玩会被同学笑？”
“有一点这个原因……”大家说她是我老婆的事情，我当然不敢跟妈妈说。
妈妈看着我，摸着我的头说：“阳阳，你喜欢陈阿姨，却因为别人说她坏，而希望妈妈别跟她做朋友；你跟玫玫是好朋友，却因为怕被嘲笑而不理她。如果有一天，别人都说妈妈是坏人，你怎么办？”
我开始掉眼泪。
“你会不会也因为怕被嘲笑，而不要妈妈了？”
我一边哭一边摇头。
妈妈叹了一口气，再次抱住我：“阳阳，你是一个男孩子，你也已经十岁了，你做任何一件事，都会有人夸赞，有人崇拜，也会有人当笑话。你要坚持你觉得对的事，要知道自己做每一件事的意义，你喜欢弹琴，不能因为别人说这是女孩子做的事，就放弃；你喜欢一个人，不能因为别人说他坏，就放弃。”妈妈轻抚我的背，“爸爸妈妈也不要求你能出人头地，只希望你能健康快乐的长大，做每一件你觉得有意义的事，与每一个你喜欢的人相处。”
我拼命点头，吸了吸鼻子，说：“妈妈，好人都不会做坏事，陈阿姨那么好，她没有做过大家说的那些事，对不对？”
这次妈妈沉默了很久，才柔声说：“阳阳，从今往后，你还会遇到很多人，会有很多朋友，然后你就会发现啊，你可以在他们身上看见善良，看见正义，看见无私；但你可能也会同时看见虚伪，看见贪婪，看见自私。在妈妈看来，每个人都有天使的一面，也有魔鬼的一面。而在我们真正在乎的人面前，我们都会希望自己像个天使。”
“呃？”
“所以，说一个人好相处也好，说一个人很差劲也罢，只要这个人愿意在你面前呈现天使的一面，妈妈都希望你能心存感激。”
说实话，我妈说的这段话，我没听太懂。
善良的人是好人，贪婪的人是坏人，一个人怎么能既是好人又是坏人呢？又怎么能在我面前是好人，在别人面前是坏人呢？
不过有一件事我懂了，就是我应该跟玫玫和好。
七、
我一直想找机会与玫玫和好，可是成效不大。
我早晨找她一起上学，陈阿姨说她早就走了；我下午找她一起回家，她根本不理我。我去她家找她，她从猫眼看见是我，就猛得踹门一脚，接着就不再搭理我，任我将门敲得震天响。
我妈也不愿帮助我，她说我要靠自己取得玫玫的原谅。
可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最后我将我的奥迪双钻四驱车与赛道一起放到玫玫家门口，然后躲在角落，直到看玫玫开门将它们拿进去。为此我难受了一下午，奥迪双钻是我的宝贝，是我最喜欢的四驱车。
但是我知道玫玫一定会原谅我的，我都将我的宝贝送给她了。我们明天可以一起上学了。
可是晚上我妈下班回来，说陈阿姨给了她一个箱子，是玫玫要给我的。我打开一看，四驱车，赛道，变形金刚，《神龙斗士》的碟片，西瓜太郎文具，满满的一箱子，全都是我送玫玫的东西。箱子里还有一封信，信封上写着很大的三个字——“绝交信”。
我还没上学的时候，就会跟着拼音读“伤心”这两个字了，从前我给玫玫念了很多离婚的故事，就是想知道“伤心”会有什么反应。可看到绝交信的内容时，我第一次知道了“伤心”的感觉。
玫玫在信里说，她一点也不喜欢我送她的礼物，她讨厌那些礼物，也讨厌我。
妈妈也坐下来陪我看信，她好奇地问：“你们四年级就已经教写信了啊？”
“上星期学的。”我没精打采地坐在地上，沮丧地问，“妈妈，我究竟该怎么办？”
妈妈小心地折好信，站起身来，摸了摸我的头，“这还不简单，你也写信给她。”
“我写什么信啊……”
妈妈已经走进卧室，只有声音飘了出来：“她写‘绝交信’，你就写‘和好信’呗。”
我妈真是太聪明了。我每天写一封“和好信”放到玫玫家的信箱里，玫玫也每天回一封“绝交信”到我家信箱。对于四年级的我来说，写信比游戏都重要。我不一定要每天打游戏，但我一定要每天都写信。虽然我俩信的名称不一样，但是我们信的内容都差不多，我写信说我今天的作业得了一百分；或者陈浩弄坏了我的童话书，我很生气。玫玫回信说她每天的作业都是一百分；或者她也不喜欢陈浩，因为陈浩总是扯松她的辫子。
我们虽然天天不说话，但是我们写了一个月的信。我觉得“和好信”是有用的，小时候我们每逢元旦与儿童节都会互送卡片，不过自从不讲话后，就再也没有送过了。但是今年儿童节我写音乐卡片放进她的信箱里，她也回了我一个立体的城堡卡片。而且上周体育课，女生做仰卧起坐时，我去帮玫玫压腿，她虽然没有冲我笑，但是也没赶我走。
玫玫终于愿意跟我说话，是在我外公去世之后的第一个周末。那段日子家里的气氛很不好，虽然大人们不在我面前表现什么，但是我常常看见妈妈在偷哭。我很难受，所以就写信跟玫玫说：我不想待在家里。
信放进玫玫家信箱的那天晚上十点，玫玫打电话到我家：“你爸妈在家吗？”
“不在，他们去外婆家了，今天小姨来陪我。”
“她睡了吗？”
“已经进卧室了，灯也关了，估计快睡着了。”
“等她睡着后，你去楼下蹦蹦床那里等我。”
“好。”
我爸的同事退休后，在大院儿里开了个幼儿园，跷跷板，蹦蹦床，滑滑梯这些东西可是乐坏了我们这些大院儿里的孩子，虽然家里的大人都警告我们，说我们这些大孩子会把幼儿园的东西玩坏，不让我们去，但其实大家还是会偷偷去玩，被发现后再拔腿就跑。
我偷偷溜下楼，猫着腰钻进蹦蹦床，看见边儿上站着一个人，个子小小的，看起来是玫玫。
“玫玫？”我一边询问，一边走近。刚靠近她，她突然用力一跳，我顿时摔得四仰八叉。
“你干嘛！”我气恼的抬头问她。
她也不应声，只是在我身边躺下，说：“今天阿姨们没把遮雨布盖上，咱们躺在这里，可以看到很多星星。阳阳哥哥，你知道银河在哪里吗？”
“大概是那里吧。”我随手指了一下，“那里的星星最多最亮，又像一条带子。”
“我也觉得是。”玫玫顿了顿，又问，“阳阳哥哥，你外公去世了，你是不是很伤心？”
“没有。”我想了想，才继续道，“我很少见到外公，我平时不会想念他，他去世了，我也不会难受。但是他死了，我妈会哭。我不希望我妈哭，所以我觉得他还是活着好。”我又想了想，问出了我好奇很久的问题，“玫玫，去年……你爸去世的时候，你是什么感觉？”
“爸爸刚走的时候，我不知道他再也不回来了。”玫玫轻声说，“他是在医院躺了一晚上，才死掉的。妈妈带我去看他的时候，他还对我笑。第二天，妈妈就说爸爸走了，要我换身衣服去送他。我以为他只是要出差，当时送他的人有好多，我还跑到后面去找堂姐玩。”
我很吃惊：“你没有很难过吗？”
“我也是看见妈妈哭，才开始感觉到想哭。”玫玫一边回忆，一边说道，“后来我堂姐跟我说，我那天去看爸爸时，他已经疼得不行了，不过面对我的时候，他就立刻装出一副一点儿都不疼的样子，我爸爸是不是很厉害？以前元宵节去看灯的时候，我就觉得我爸爸是最厉害的，他总能很轻松地就把我举起来，让我坐在他的肩膀上。爸爸去世了两个多月吧，我才开始哭，因为我知道我真得没有爸爸了，他跟妈妈吵架的时候我害怕过，他们说要离婚的时候我也害怕过，但是这次是最害怕的，想到世界上从此就没有爸爸这个人了，我就怕得只能天天哭了。”
我听出玫玫的哭腔，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转身抱住她，轻轻拍她的背。每次我害怕时，我妈总是这么对我。
“阳阳哥哥，这个给你。”玫玫拿出一罐小白花放在我面前。
“这是什么？”
“这是点地梅，我小时候划破了手，你还用它给我止疼止血。”
我有些不好意思，立刻反驳：“我当然知道它叫什么名字，我的意思是，你给我这个干嘛。”
“我爸爸去世之后，我妈妈总哭，我很着急，堂姐说，我妈是心里痛，要哭出来才会好过。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有天在路边看见这个小白花，门卫爷爷说它叫点地梅，做中药可以止痛。我就摘了很多，用裙子兜回家，趁我妈妈睡觉的时候，把花按在她胸口上。”
“你用这个帮陈阿姨止疼？”
“是啊，妈妈醒来，我告诉她这个花可以止疼，以后她要是心里疼，我帮她用花按一会儿就好了。那天她一直抱着我，抱了很久，然后说我的花特别有用，她的心里真得不疼了。”玫玫坚定地将罐子推给我，“下次你看见你妈妈哭，就用这个花帮她止疼。”
我慌乱地接过罐子，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阳阳哥哥，你相信人有灵魂吗？”
“老师说我们都是无神论者。”
“可是我妈妈跟我说，人是有灵魂的。人们去世之后，会藏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继续守护着他们所爱的人。”她认真地看着我，“所以，阳阳哥哥，你不要因为妈妈伤心而着急。她不会一直这么难受的，她的爸爸会好好地守护着她，直到她好起来。”
“你怎么知道？”
玫玫向后躺倒，弯着眼睛一笑——
“因为我爸爸就是这么做的。”
我低头，看见了玫玫亮晶晶的眼睛。我觉得她的眼睛好像倒映出了星星的光芒，又好像满满的都是揉碎了的月光，在我看来，她此时的眼睛，就像是最漂亮的夜空。
这一刻，我好像突然有点明白妈妈的话了。
我觉得我看见了天使。
八、
我与玫玫又成了好朋友。刚开始，李刚他们还会冲我们坏笑，但是只要他们乱说话，我就不把新的游戏卡借给他们，所以他们再也不敢说不好听的话了。
玫玫已经原谅我了，但我还是不能原谅我自己。
我还记得那年玩捉迷藏时，她抬头望向我的那一刻。用我妈新教我的成语来说，就是那个眼神一直都让我如鲠在喉。
所以我尽量不跟她吵架了，也不跟她争VCD，只要她来敲我家门，即使我看的动画片已经到了最紧张的时刻，我也会换成她租来的《还珠格格》与《老房有喜》。我也曾试图让她明白《战神金刚》是多么好看，也无数次的学队长在她面前高喊“我来组成头部”！但是她一点儿都不激动，她只关心苏有朋与赵薇什么时候能在一起。
后来我妈告诉我，我喜欢的东西，玫玫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喜欢。这个事实曾让我一度很沮丧，但是我也学会了在她过生日时，送她一些她会喜欢的礼物。比如说那种20张一盒的明星卡片，任贤齐或者林志颖的磁带，后来《流星花园》很火的时候，我还存了一个月的零花钱，买了F4的小画册给她。她特别高兴，比当初收到变形金刚时高兴多了。
对了，我还会陪她玩捉迷藏。
我知道，这些都是很蠢的弥补方式，可是也没办法，我一直都不如我妈聪明。
不过今天玩捉迷藏时，我看着玫玫认真数数的侧脸，突然就不想躲起来了。我想到，如果她数到一百，抬头就看到我，她会是什么表情？
于是我就靠在玫玫身边的墙上，看着暖色调的晚霞铺满了天际，看着落叶被秋天染成了金黄，看着傍晚的夕阳流在她的睫毛上。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到表姐的《新概念作文》里，有一篇作文说，这个世界上是有平行世界的。
如果世界上真有平行世界就好了。在那个世界里，我不会拆掉她的娃娃，没有惹得她大哭；我不会与她交换作业，没有让她被打肿了手；我不会拼命想甩掉她，没有让她失去朋友。在那个世界里，我会藏起离异家庭孩子写的作文，与她一起保护雪人，陪她一起摘点地梅帮她妈妈止疼。
在那个世界里，我会陪你玩捉迷藏。
“九十八。”
我不会再在你数数的时候逃走。
“九十九。”
你只要睁开眼睛。
“一百。”
就能找到我。
（完）
更新时间: 2014-07-23 23: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