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歌有时尽

发布时间: 2019-11-25 19:11

分类:故事人生 / 睡前故事

欢歌有时尽

文/沈鱼藻

A

新书出版,季然得空赏脸看,看完后他对我说:“很少见你写这么俗气的故事。”

我忍不住挑眉,问他:“哪里俗气了?”

他回我:“竟然是喜剧。”

我“扑哧”笑出声来,这本书讲的是兵荒马乱的年月里破镜重圆的故事,季然先生认识我差不多有十年,我专好写悲剧,他总抱怨我的情绪强烈反人类,现在我好不容易写了部喜剧,他倒不自在起来。

往往有一种偏见,悲剧远比喜剧雅致,然而当个看客大家或许未必会喜欢看喜剧,但过生活谁也不乐意把自己的日子过成个悲剧。

有的人不幸活成了悲剧,也希望在另一个平行世界里可以扭转命运,得到欢喜大结局。

而我的这本新书,就是几个人和一个故事的平行世界。

我在十四岁立志未来要做小说家的时候遇到这个故事里的小配角,他给我讲了这个故事,如今他早已去世,这个故事从此也只能是个故事。

杜兰生遇到沈绿琅是在1933年的天蟾舞台下。

那时沈绿琅不叫沈绿琅,相熟的人称呼她为金小姐。

是个初秋天,爱听戏的同学拉他一起去天蟾舞台听戏。战时娱乐颇有些萧条,这天也没有什么名角登台,戏院里气氛寂寥。戏子们在台上冷冷清清地唱着,杜兰生在台下昏昏沉沉地打着盹,直到同学撞了他一下,在他耳边悄声说:“有人在偷看你,看好久了。”

杜兰生蹙着眉扭头,看见了一双因猝不及防而刹那慌张的眼睛。

1933年的沈绿琅已经不年轻了,尽管她有着一张嫩面孔,但眼里的沧桑瞒不了人,更何况她梳着发髻作已婚妇人打扮,衣裳的颜色还暗淡内敛,未亡人的身份写了满头满脸。

但她长得真好看,狭长的眼梢,小小的鹅蛋脸,黛山青峦一般的眉,秋水碧波一样的眼,片刻的慌张后,她镇定下来,朝杜兰生微笑着点了点头。杜兰生于是也慌了神,向她点了点头,又转过头去,用手使劲摸了摸胸口,才抚下去刚才屏住的那一口气。

后来杜兰生开始频繁地往天蟾舞台跑,十次有八九次能遇上沈绿琅,哦不,是金小姐。他们不太说话,目光撞上了就相互点一点头。杜兰生从他人处打听金小姐,知道她不是中国人,她从朝鲜来,丈夫在朝鲜去世了。她带着一个不满十岁的儿子寡居,有一个小姑子,她很喜欢听戏,几乎每天都会来天蟾舞台。

时光飞逝,第二年暮春的某天,杜兰生接到金小姐小姑子的邀请,去金家做客。和金小姐独自在院子里浇花的时候,杜兰生向她求婚,被她果断拒绝。

与此同时,半掩着的大门被推开,一个男人走了进来。他的手里提着东西,进门后又转过身去关上门。他背对着金小姐和杜兰生,看着他的背影,杜兰生恍然明白了些什么。

再后来,杜兰生离开学校去参军,走之前金小姐为他饯行。红梅白雪下,柔荑绿酒间,金小姐缓缓开口:“其实我叫沈绿琅,是个中国人。”

B

琅者美玉,绿者玉色,沈绿琅的名字很有中国的味道,然而外人只当她是个金姓的朝鲜人,包括她的丈夫、小姑安敏,以及小姑的恋人祝河清。

关于祝河清,也只能以小姑的恋人这个身份来定义,因为在祝河清的世界里,沈绿琅与他之间的联系,只有一个安敏而已。

在祝河清的记忆里,第一次见到沈绿琅,是在1933年的朝鲜。

那时祝河清是报馆编辑,而安敏是在上海读大学的学生,学业之余在报馆打工,一来二去两人成了恋人。有一天安敏突然来找祝河清,说自己有事要回一趟老家,希望祝河清可以陪她一起去。

在去朝鲜的火车上,祝河清完整地了解了安敏的家事。安敏的父母早亡,只有一个大她十几岁的哥哥。朝鲜沦陷后,哥哥做了日本人的走狗,安敏一时愤怒就和家里断绝关系来中国求学。不久前她得知哥哥被爱国义士暗杀身亡,这次回朝鲜,是为了接嫂子和侄子来中国。

“嫂子和孩子是无辜的。”这位自认侠义豪情的姑娘对祝河清唏嘘,“男人在外面做什么,女人完全管不了,我是他的亲妹妹都只能远走高飞,更何况她是个没有娘家的续弦。”

回到安敏在朝鲜的家,推开门,祝河清就见到了这个传说中“没有娘家的续弦”。他本以为她会是个年长色衰、满面愁苦的中年女人,却没有想到她是那样年轻漂亮。她梳起发髻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穿着朝鲜服装,因为丈夫新丧,所以在外面罩上一层黑纱,整个人安静得就像那日无风的阴天。

安敏被邻居旧交给缠住了,祝河清先安敏一步进了门。与沈绿琅目光对上的第一眼,他恍惚从她的眼中看到了一点难以读懂的情绪。然而安敏紧跟着就进来了,她抓住祝河清的手向沈绿琅介绍:“祝河清,我的男朋友。河清,这就是我嫂子。”

沈绿琅低下头,轻轻地“哦”了一声。

吃饭的时候,安敏向沈绿琅提起此行的目的:“我们到中国去,去上海,比起朝鲜来,现在的上海太平又繁荣。”

她捏了捏小侄子的脸:“到时候我带你去百货公司的顶楼,那里有游乐场,保证你高兴。”

沈绿琅却淡淡地开口:“我不想去。”

安敏十分惊讶:“为什么?哥哥已经不在了,他生前做的事也并不光彩,大家都恨他,你们留在这里会被迁怒的。你们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不能看着你们受苦。”

沈绿琅摇摇头:“小姐,我和你并没有血缘关系,你和你哥哥也早已恩断义绝。”

好心当成驴肝肺,才会说出这样无情冷血的话。祝河清听了忍不住皱起眉头,沈绿琅放下筷子起身:“我吃饱了,你们慢用。”

她欠欠身回了房间,安敏叹了口气,替她解释:“她过去脾气很好的,没有这样古怪,大概是这几年过得太压抑了。也怪我,当初只想着独善其身。”

安敏永远是这样体贴细心的好姑娘,祝河清笑了笑,跟孩子说话:“你想不想去上海?”

孩子努力点点头,祝河清又指指沈绿琅的房间:“想去的话,就去找你妈妈撒娇。”

孩子放下碗筷撒腿跑进妈妈的房间,老半天后,又垂头丧气地走了出来,对着祝河清摇了摇头。

来之前他们根本没有想过会被拒绝,接下来的日子里,沈绿琅不说原因却只是摇头,安敏愁眉不展但绝不言弃,大家就这样僵着。有一天晚上,祝河清睡不着,起身走到院子里散步,却发现沈绿琅也在那里。

她坐在树下发呆,月光在她的脸上镀了一层柔而冷的光,她看上去寂寞哀伤如蟾宫的嫦娥。祝河清本想退回去,想了想又朝她走了过去。他跟她打了个招呼,她抬起头来看他,眼神有些慌乱,片刻后才平静下来。

祝河清说:“今晚的月亮很好,能看得见蟾宫和桂树的影子,只是可怜嫦娥一个人,冷冷清清身在月宫,远离人群,多寂寞。”

中国人喜欢把话说得婉约,沈绿琅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她回他:“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好,至少她不用在后羿面前老去,也避免了恩爱尽时看后羿为其他红颜魂牵梦绕。”

祝河清摇了摇头:“担不了爱的风险,也就等不到爱的甜蜜。”

更深露重,天色越发凄冷,祝河清对沈绿琅说:“回屋去吧,外面露水重。”

他的语气很温柔,沈绿琅点了点头。

C

沈绿琅到底还是跟安敏和祝河清一起去了中国,她像是一夜之间想通了。

安敏没有问她醍醐灌顶的原因,只是欢欢喜喜地启程了。他们坐上火车,经东北南下到上海,一番长途奔波后,下了火车,一个繁华的“新世界”就在眼前了。租的房子在静安寺附近,他们从火车站坐车去往住处,小姑子安敏喋喋不休地为她的嫂子和侄子介绍着沿途的风景。

祝河清坐在副驾驶座上微笑着听小女友兴高采烈地介绍,突然,他从后视镜里瞟到了沈绿琅,她微微低着头,眼角好像有一滴眼泪要滴落。

他忍不住开口安慰她:“金小姐,一切都会变好的。”

对这样一个比自己还要年轻的女人他喊不出嫂子这么残酷的称呼,只好按照她“娘家”的姓氏喊她金小姐,“金小姐”抬起手飞快地在眼角一拭,然后望向窗外。

新家的生活设施还不完善,安敏说第二天带沈绿琅去永安百货添置些东西,沈绿琅咬着筷子抬起头看了她一眼,欲语还休,但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她其实是想问,永安百货是哪里?为什么不去福利公司或者泰兴百货?

当年她离开的时候,上海明明没有什么永安百货啊。那时候她和妈妈去逛街,去得最多的就是福利和泰兴,一转眼快二十年过去了,上海变成了她完全不认识的模样,而上海也已经认不出她来了。

没有人知道她是一个叫沈绿琅的上海人了。

十三岁之前,她叫沈绿琅,和父母一起住在上海。父亲是个小越剧班的班主,她是家里的独生女,虽比不得名媛淑女们的千金之躯,却也是娇生惯养的。父亲不让她学唱戏,盼望着她能嫁个好人家。但她从小耳濡目染听多了柳梦梅和杜丽娘、张君瑞和崔莺莺,十三四岁的豆蔻年华,心里满是绮思遐想。而她绮思的对象,就住在她家同一条街上。

那少年,不,或许应该叫青年了,姓齐,叫齐海晏。每天他都会穿着学校制服从沈绿琅家门前经过,沈绿琅就躲在二楼阳台的花盆后偷看他。他身姿挺拔,走起路来轻快如风,让她不禁怦然心动。

转眼间二十年过去了,她从中国人变成了朝鲜人,而他也从齐海晏变成了祝河清,彼此都隐去了出身埋没了名姓,虽然二十年的风霜加诸在脸上,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但他却不认得她,不是不记得,而是不认得。

上天跟她开了一个很大的玩笑,戏弄了她整整一生。

第二天,安敏带沈绿琅母子去永安百货购置东西,祝河清随行做挑夫。回来时路过天蟾舞台,看到海报,祝河清停下了脚步。

沈绿琅瞥了一眼,看到海报上的内容——京戏名角梅兰芳即将在天蟾舞台演出新剧目。

过了两天,安敏和祝河清来吃饭时,祝河清掏出了几张票:“梅兰芳的戏,好久没听了,听说这次的演出剧目意义非凡,我托朋友弄了几张票,公演的时候大家一起去吧。”

安敏很开心:“去北平的时候看过梅先生的戏,唱功一绝。嫂子你不知道梅兰芳吧,他可是唱戏的行家,如今在梨园行里风头一时无两……”

沈绿琅勉强一笑。

她怎么会不知道梅兰芳,到现在她还清楚地记得1913年梅兰芳第一次来上海演出时的场景。

有一天黄昏时分,她趴在阳台上等齐海晏下学回家从她家门前经过。他终于来了,但不是一个人,而是和同学一起。他们在说话,青年的话清晰地传到她的耳朵里:“王凤卿要来上海唱戏,在丹桂第一台,我家里有几张票,到时候一起去看。”

那时梅兰芳还不似后来那么出名,戏院主打的还是老将王凤卿,沈绿琅听了齐海晏的话,晚上吃饭的时候就向父亲问起了这件事。

父亲虽然是唱越剧的,但也有唱京戏的朋友,过了几天便搞到了两张票,沈绿琅终于如愿进入了丹桂第一台。

多幸运啊,从她的位置恰好能看到齐海晏。虽然只是个背影,但她只是看着他的背影就觉得足够幸福了。

齐海晏看上去是真的爱听戏,戏到精彩处,他总是忍不住叫好,甚至还激动得站起来。他一激动,沈绿琅也跟着高兴。戏一连唱了四天,梅兰芳唱红了上海滩,沈绿琅看着情郎满心的欢喜,这欢喜的情绪太丰盈,让她整个人飘飘然如身处云端不落实地,过多少年她都依旧记得那四天晚上的戏。

第一天《彩楼记》,第二天《玉堂春》,第三天《取成都》,第四天《武家坡》,到后来唱《刀马旦》,打戏真热闹,衣裳也是真好看,他每天都去看,她也每天跟在他后头看。他看戏而她看他,那时候她想,如果梅兰芳在这台子上一天天把戏唱下去,自己在这台下一天天把他看下去,戏永远没有唱完的一天,那她也就永远没有看完他的一天,该有多好。

但再好的戏,也总有散场的时候。

D

1933年,梅兰芳的演出不在丹桂第一台,丹桂第一台早已经没落,如今梨园行的圣殿是天蟾舞台了。

梅兰芳唱的是《抗金兵》,意有所指,台下气氛热烈。因为是出与众不同的戏,所以有好些个青年学生来看。沈绿琅听着戏,眼睛却没有看台上,她的目光在那些穿着校服的学生身上逡巡。直到看到一个人时,她像是车突然遇到了路障,就此停了下来。

像,真像啊。

背影像,看戏看到精彩处喜欢得站起来叫好也像,连声音都那么像。

梅兰芳的表演结束后,沈绿琅还总是往天蟾舞台跑,她包了一个位子,风雨无阻地跑戏院,等着那个背影出现。

等到第七天,那个背影终于又出现了。她不看戏,只是看他的背影,终于被对方发现了。那个年轻人转过头来看她,她内心的失望如潮水般层叠涌来,他的脸并不像齐海晏,一点也不像,齐海晏是清秀斯文的,而这个年轻人是英俊硬朗的。

可她还是忍不住往戏院跑,即使看看背影也是好的。

一个月后,那个年轻人终于来找她搭讪:“你好,我叫杜兰生。”

那时杜兰生二十一岁,在交通大学读机械工程。他自报家门,让沈绿琅有些恍惚。二十一岁,多好的年龄,那一年的齐海晏也是二十一岁。

在戏台下认识,话题自然也是从戏开始。杜兰生说起前段时间的《抗金兵》,满脸气愤:“国家正处于危难之时,我真恨自己只是一介无用书生,不能上阵杀敌抗击外侮。”

沈绿琅安慰他:“书生自有书生的用处。”

她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这是专属于有点经历的女人的,青春活泼的少女绝不会有。它如春风般抚慰人心,杜兰生感受着春风拂面,心跳得有些快。

下次看戏的时候,杜兰生就把自己的位子挪得离沈绿琅近了点。

半个月后,杜兰生邀沈绿琅出去玩,出于尊重女士的意愿,地点由沈绿琅挑选。沈绿琅问他:“你会骑马吗?”

他们去了南京路的跑马场,杜兰生家就住这附近,跑马场也是从小就来惯了的地方。他骑在马上,年少俊朗,英姿勃发,弯着眼睛冲沈绿琅微笑:“你不骑吗?”

沈绿琅摇摇头:“我不会。”

杜兰生想要伸手拉沈绿琅上来,沈绿琅却后退一步摇摇头:“我不敢,看你骑就好了。”

她真古怪,杜兰生嘟囔一声,沈绿琅已经径自走向了看台,杜兰生只好挽住缰绳独自策马前行。

跑完一圈,他下了马三两步跑到看台上,却惊奇地发现沈绿琅在哭,无声无息地哭,眼泪已经濡湿了她的大半张脸,杜兰生的心被浸泡得无比柔软。他忍不住伸手去擦拭她的眼泪,却被她一把攥住手指,她将他的手移到自己的眼睛上,紧紧地捂住。

风在林梢鸟在叫,杜兰生活到二十一岁,终于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荒凉的悲哀,尽管他并不知道这种情绪从何而来。

突然感觉到有目光黏在自己背上,杜兰生转过头,看到身后不远处有一对男女正看着自己,笑容里颇带一丝暧昧。

他没有把这当回事,也就没有告诉沈绿琅,后来他又约了沈绿琅几次,而沈绿琅似乎对学校很感兴趣,总让他带自己去学校。她喜欢跟在他身后走,也喜欢听他念诗。有一次他们走在学校的林荫道上,一前一后,杜兰生边走边背诵一首诗——

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在梦的轻波里依洄。

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她的温存,我的迷醉。

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甜美是梦里的光辉……

脸颊旁是秋日甜香的风,耳畔响起的是心上人自身后踩着落叶簌簌的脚步声,杜兰生突然促狭心起,他猛地回过头,却看见沈绿琅正嘴角带着笑,眼中含着泪。

E

很快就到了年底,沈绿琅母子“客居”中国,安敏的亲人里只剩下他们,祝河清的父母也早已亡故,过年当然是凑到一起过了。

置办年货的时候,安敏拉着沈绿琅去老介福买了匹颜色鲜亮的绸缎做旗袍,她对沈绿琅说:“都来了中国了,没必要把自己当寡妇。”

衣服做出来穿上身时,安敏把沈绿琅推到祝河清面前,问:“好看吗?”

祝河清眼前一亮,由衷地称赞:“好看。”

淡翠新鲜的旗袍,沈绿琅生得纤瘦,安敏还强拉她去做了头发,又买了一对珍珠耳环送她。珍珠淡粉色的光晕衬着她光滑白皙的面颊,相映生辉,没有人会相信她已经是一个母亲。

年夜饭免不了要喝酒,祝河清抱孩子坐在自己腿上,用筷子头蘸了点酒给他吃,看他辣得挤眼睛皱眉头的,乐得哈哈大笑,把人放下去:“买了花炮在屋子里,去玩吧。”

安敏酒量不好,已经醉得趴在桌上。沈绿琅倒还好,祝河清笑着摇摇头,起身把安敏抱回房间安置在床上。

回来的时候沈绿琅也已经醉得差不多了,整个人摇摇晃晃的。祝河清走过去,柔声道:“金小姐,回房休息吧。”

沈绿琅撑着桌子站起身来,但她没有回房,只见她摇晃了两步,扶着树站住,静静地歇了一会儿。祝河清望着她的背影,踌躇了很久才上前,扶住她的肩膀:“回房吧。”

沈绿琅的胃里一阵痉挛,忍不住吐了出来。祝河清扶着她,让她吐了个干净,吐完后的沈绿琅软得就像一摊稀泥,祝河清道一声“得罪了”,一手扶腰把人抱起,送回了房间。

把人送回房后,祝河清又打了一盆水来,拧毛巾给她擦脸,然后他再走到外间倒了一盅清水来给她漱口。

回到房间时,沈绿琅正对水照镜,嘴里轻轻唱着一首歌。

不,她唱的并不是歌,而是戏,《武家坡》里王宝钏的戏词,反反复复只有那三句——

水盆里面照容颜,老了老了真老了,十八年老了王宝钏。

她反反复复地唱,声音凄冷得如天上青白的月亮,泪珠成串地向水盆里坠落。祝河清放下茶盅,轻轻地退了出去,并掩上了门。

杜兰生在过完年后的那个春天被安敏请去金家做客,安敏是直接去学校找的他,杜兰生看她有些眼熟:“那天在跑马场……”

安敏没有否认,单刀直入,问杜兰生:“你对我嫂子到底是什么想法?”

还能是什么想法?他喜欢她,不介意她比自己年龄大,也不介意她曾经结婚生子,杜兰生斩钉截铁地说:“我想娶她。”

杜兰生选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去金家拜访,对于他的突然到来,沈绿琅感到很意外。他在院子里向她求婚,沈绿琅不假思索地拒绝了他,然后他就看到了祝河清的背影,然后他被沈绿琅赶出了门。

沈绿琅没有再去天蟾舞台,整整半年,杜兰生都没有再见到她。半年后杜兰生决定去参军,他写了一封信塞进金家的门缝,第二天在天蟾舞台外等到了沈绿琅。沈绿琅给他讲了一个很多年前的故事,杜兰生终于明白了沈绿琅的那些眼泪从何而来。他问她:“你不打算告诉他吗?就打算自己消受这个秘密一辈子吗?”

沈绿琅没有回答。

F

杜兰生事件以后,沈绿琅便和安敏断了关系。

她对安敏说:“如果小姐嫌弃我是累赘,这么急着打发我出门,那我们干脆从此不要再来往。”

安敏百口莫辩,只能向祝河清哭诉:“我真的只是不忍心看嫂子蹉跎大好光阴……”

祝河清安抚地摩挲着她的肩膀,他看了沈绿琅一眼,点了点头,转身带着安敏走了。

沈绿琅望着他们的背影,胸口发疼。他一定会认为自己不可理喻,那就让他这么认为吧,从此断得一干二净,也避免了自己未来要在他和安敏的婚礼上坐高堂。

沈绿琅说出一刀两断,安敏却放不下骨肉亲情,沈绿琅一个寡妇带着孩子怎么过活?于是祝河清成了中间人,每个月替安敏去给沈绿琅送生活费,开始时沈绿琅连门也不开,后来每月送钱的日子门打开了,再后来,院子里的石桌上总会放着一杯水。

一转眼就是两三年。

在这两三年里,祝河清都没能进到金家的屋子里,终于再进去时,却是因为被人追捕。

甩开追兵后,祝河清攀上金家的墙头,跳进院子里时,沈绿琅正坐在树下发呆。

几年不见,她身上的萧索之气比过去更甚,祝河清尴尬地咧嘴一笑,指了指自己腿上的伤。

沈绿琅把他拉进屋里藏了起来,又打发走了上门询问的探子,快步回到祝河清藏身的房间时,他已经疼得满头冷汗。

他的腿被子弹打中了,血浸透了裤子,沈绿琅有些惊慌:“怎么办?”

祝河清冲她笑笑,眼里满是鼓励:“按照我说的做,不会死人的。”

沈绿琅镇定下来,听从祝河清的指挥帮他处理伤口。祝河清问她:“你怎么不问我是怎么回事?”

沈绿琅摇了摇头,珍珠耳坠晃了晃,祝河清问:“你就不怕我是坏人吗?”

沈绿琅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你是好是坏,我一清二楚。”

她吞下了“早就”二字,没有说出口。

她早就知道他,在很早很早以前。那时,她的人生里还只有花香草绿莺啼,尚不知什么叫世情如刀雨大风急。

晚上祝河清有点发烧,家里没有药,怕泄露了行踪也不敢出门买,沈绿琅只好拧毛巾给他降温。

祝河清半是沉睡半是昏迷地躺在床上,沈绿琅换了一块又一块毛巾。祝河清闭上了眼睛,也关闭了那满眼的时光之尘,这些年他黑了,线条硬朗了,但沈绿琅就这么看着他,仿佛又回到了很多年前。他也是这样躺在床上,她用毛巾给他降温,那时他病得可比如今要厉害多了。1913年的那发子弹差点打中他的心脏,她向天祈祷,希望他可以活下来。

沈绿琅伸手摸了一下祝河清的脸颊:“这是我第二次救你啊,齐公子。第一次救你,我赔上了自己的全家和一生,而你却一无所知。”

1913年,祝河清参与了对某个叛国者的暗杀,暗杀没有成功,他自己反倒受了伤,被沈绿琅救回了自己家,最终活了下来。而在他走之后,沈绿琅一家却被打击报复。沈绿琅的父母惨死,她侥幸逃脱,后来辗转被卖到了朝鲜,隐姓埋名成为一个朝鲜人,再后来被安敏的哥哥买回家。

“我毁了自己的一生救了你的半生,可你却不认得我,多么讽刺啊。如果你醒来的那天我没有回乡下,我们现在又会是个什么结果呢?”

她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旁:“我从小看戏,最好胡思乱想,说出来不怕你笑话,二十年前,在你昏迷的那些天里,我已经把我们的下半生都想完了。我想着,你醒了,爱上我,咱们结婚生孩子,你要革命我也随你,你要上刀山我也跟你,我想得多好啊,看着你想着未来,我都能笑出声来。”

“公子落难小姐搭救,到最后男当状元女封诰,戏文里不都是那么唱的吗?可为什么到了我们这儿,却偏偏什么都不一样了呢?你说,我们到底错在了哪儿?”

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流淌下来,湿了他的手,祝河清突然皱着眉头咕哝了一个名字。

他喊的是,安敏。

沈绿琅怔怔地看着他,然后放下了他的手。

好半天后,她叹了一口气:“如果你的心里也有一点点喜欢我,等你醒了,我就把我们的故事讲给你听。”

顿了顿,她又说:“可惜你永远也不会听到了。”

沈绿琅望着窗外的月亮,想起了多年前的一个晚上。少女沈绿琅趴在床头,看着床上昏睡的青年紧蹙的眉头,她伸出手来舒展开他眉心的川字,小声说:“我明天不得不去姥姥家,你可千万不要在我走的时候自己偷偷醒了啊,我要你醒来看到的第一个人是我。”

天意如刀啊,如果当初她没有走。

如果当初他醒来的第一眼见到的真的是她。

沈绿琅轻声说:“我这一生中,最好处,是和你重逢的第一面。而我这一生,最坏处,是和你重逢的第二眼。”

G

沈绿琅没有跟祝河清说那些陈年往事,而祝河清伤好后也就离开了。

第二个月,没有人来送钱;第三个月,也没有人来送钱。

第四个月,沈绿琅去了一次祝河清所在的报社,被告知祝河清已经离开了。他去了哪里,他们也不清楚。

跟着他一起消失的还有安敏。

冬天到来的时候,沈绿琅收到了一笔来自异地的汇款。

后来,听说北平沦陷了。再后来,她亲眼见到上海也沦陷了。于是她带着孩子搬进了租界。搬进租界后,沈绿琅就再也没有收到过汇款。

杜兰生走后,她再也没有去过戏院,后来开了战,想去也去不成了。听说梅兰芳去了香港,还听说梅兰芳在香港蓄起了胡子停了唱。

沈绿琅带着儿子和其他人一起熬,熬了几年,终于熬到了光复。

街上又开始传,梅兰芳回了上海,要重新唱戏了。

沈绿琅终于再次走进戏院,这次是在兰心大戏院,唱的是《刺虎》。好多年了,梅兰芳也老了,多年没演,唱念做打比起往日来也生疏了些,然而叫好的声浪依旧一浪高过一浪。

满座衣冠,惜无故人,沈绿琅的眼睛从观众身上一一扫过,直到有人轻拍她的肩膀。

心蓦地提起,像是怕惊碎了梦,沈绿琅慢慢地回过头来。

是故人没错,却不是心里的那个故人。

第二年春天,沈绿琅和从战场载誉归来的杜兰生结了婚,后来他们一起去了对岸。

此后,终杜兰生一生,也再没有听到过关于祝河清和安敏的消息。而终沈绿琅一生,也没有再提起过祝河清。在他们结婚前,曾长谈过一夜,在那一夜里把彼此的前半生都讲完了,从那以后他们只向前走,不再回头。

但杜兰生知道,沈绿琅一时一刻也不曾忘记祝河清。

后来他遇到我,听年幼的我发出的豪言壮志,于是对我讲了这个故事,他笑着对我说:“如果你有一天真的写小说,就把这个故事写一写吧。”

停了停后,他又补充:“不过记得要写成喜剧,把我和安敏都抹去,就让他和她,在你的故事里有个小团圆结局。”

H

于是我帮他圆了这个梦,在我书中的平行世界里,祝河清和沈绿琅,男当状元女封诰,欢喜圆满,月圆花好。

听完我的故事,季然沉默了老半天,才对我说:“真希望你下次听到的,是个真正的喜剧。”

是啊,我想,希望下次我可以真正遇到一个俗气的大团圆结局,毕竟快要结婚了啊,还是需要沾点喜气的。

睡前故事

更新时间: 2020-07-20 18:07

特色栏目 - 读者意林花火飞言情飞魔幻故事会

沈鱼藻

相关文章

睡前故事:栏目大全

睡前故事:标签大全

睡前故事大全热门

睡前小故事大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