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暗凋旗画

发布时间: 2020-05-31 19:05

分类:耽美甜文 / 睡前故事

雪暗凋旗画

文/凌初

他觉得,他不是不要命,而是他和她的命早就捆在了一起。

永嘉二十一年深冬,北黎出兵征讨邻国。

燕山一役,左军大将魏燃听从主帅安排,在山野中等候己方另一支军队右军,两边会合之后再一起出发。

风露渐重,约莫着子时已过,丑时也差不多结束,山前依旧半个人影都无,魏燃不免心下焦急。他压着性子在山后等右军,直到卯时三刻的工夫,才看见了右军的旗帜从地平线上冒头。

东方正露鱼肚白,魏燃和右军大将会面。那厢,右军还队形整齐地在原地候着,魏燃不耐烦,大步流星走过去,一把搭上那将领的肩:“老子足足等了你一晚上,怎么领兵打仗都磨磨唧唧像个娘们儿。”

右军大将没说话,抬起头看向他,寒气凛冽的铁盔下是白皙清秀的一张脸。

魏燃一惊,又见她身后将士们脸上带了意味不明的笑,不禁蓦地松开手。

他随即知道了她的身份——打小出身将门的姜老将军的独女,姜云淮。

魏燃当时对云淮印象并不太好,觉得她就是个官二代,全靠的老父权柄才能做到右军大将。想当年自己,没身份没官职,从举号旗的小卒做起,一步步浴血搏杀才到了如今的位置,便未免有些瞧不起她,晚间敲着酒桌和弟兄们打赌:“那小姑娘老老实实在家里等着嫁人便罢,上战场掺和个什么劲?这次是主帅安排计策,她都行动迟缓,要是她下次独自带兵,我赌她赢不了敌军。”

弟兄们大笑:“燃哥可别小瞧她啊,如若你赌输了,可怎么是好?”

魏燃道:“输了的话,也无妨,我就去她营里,当着她的面自罚一斗。”

云淮此时正牵马路过他营帐,隐约听得他和弟兄们的说笑声,驻足听了片刻,便微笑着离开。

次日,魏燃带兵与敌军对阵,北地地形崎岖、陌生、难辨方向,他不慎被困,欲一味拼命冲撞,又怕有伏兵。敌军在山间飞速窜动,他看了半晌,猛一跺脚:“着了他们的道,这分明是九宫四象阵法。”

天际阴云惨淡,似要降雪。红日将沉,若入夜,胜算更加渺茫。魏燃冥思苦想着如何破阵,始终未果,忽然身边副将喊道:“快看那边,有人在提示我们!”

他顺着副将的手势看去,见有一人站在不远处的矮山上,在北黎阵营的制高点,双手挥舞五色旗作旗语。

天光晦暗,她手中旗帜颜色却鲜亮。一瞬间,魏燃想起自己十六岁刚进军营时,上的第一课就是识别旗语。教习官对他言道:大家如果都能够识旗号、辨金鼓、明号令、分阵列、知进退,则一军可成。当时他望着众目所向的旗手,觉得他身上是整个军旅的气度和光华。后来,他便主动请缨担任了营旗手。

此时他盯着她片刻,读懂了她的旗语,于是举起手中的旗子吼道:“按东北艮宫,走生门!”

她站在高处一招一式地指挥,他只能无条件地信任她。按着她指引的进退方向,他们终于从敌军阵法的破绽处成功逃脱。

云淮指引着他率兵后撤至一处关隘,魏燃记得此处是风口,风沙甚大,营寨难以建成、不宜屯兵,心中生疑。谁想遥遥一望,竟见平地出现一座土城,众将士惊异之余,暂时驻扎在土城内。第二天晌午时分,敌军果然途经此关隘,魏燃适时带兵杀出,打了场大胜仗。

晚间,将士们在营帐里摆下了庆功宴,问云淮是如何一夜之间在隘口造起土城。

“此前我受命和魏将军会师,在寒夜中途经彼处,认为可作伏兵之所,只苦于漠北风沙而难以成营。”帐中灯火通明,云淮身着战袍,石簪束发,手执酒盏笑答,“恰值寒冬,我想到汉末梦梅居士献曹魏之计,便令右军一千将士筑起土城后用水浇透,顷刻成冰,冻得倒是结实。只不过做完这些工事……误了和魏将军会师的时辰。”

她眼角余光扫向魏燃,明明容色如常,魏燃却硬生生瞧出了一股得意劲儿。

大家称赞云淮之余,都纷纷转头去看魏燃。

魏燃偷眼看坐在身边的云淮,见她神情淡然,心里越来越不服气,却又不得不愿赌服输。他拿着酒碗起身,佯装毫不在乎仰头便喝:“姜将军神机妙算,魏某佩服之至,愿自罚斗酒,以敬救我出敌阵之恩。”

众弟兄明白内情,都哈哈大笑。当晚,魏燃喝了岂止一斗,渐渐酒劲上头,敲着酒杯放声高歌,唱的是行伍内人人耳熟能详的那首《无衣》:“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众人看热闹不嫌事大,都来灌他酒,到最后他终于“扑通”一声趴在了桌案上。

云淮只是微笑看着面前醉倒的男人,让弟兄们将他拖回了他的营房。

北黎重文轻武兵力不强,边境经常发生战乱。时隔一年,云淮因连立战功,被封为禁军骑兵总帅。

她虽为女子,却足智多谋、体恤士卒,颇得军心,而魏燃只是做了她的副将。

魏燃再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在帐中看兵书,见他进来,抬眼礼貌一笑:“魏将军别来无恙,不知将军可还记得在下?”

魏燃淡定还礼,却暗地里咬了咬牙,记得记得、怎么可能不记得,只怕是这辈子都忘不掉了。

不日,大军开战,魏燃奉云淮命令守一城池,而云淮则去应对另一条战线。

他善于跨马扬枪冲锋陷阵,守城经验却不足。敌军每天在城楼下高声叫骂引他出战,出言句句不堪入耳,他某日实在忍不了火气,领了几个亲信士兵出城,和敌方主将单挑。那主将应声与他交手,没几个回合便诈败逃走,将他引到山林之中。

林深草高,偏僻小路上,一条绊马索猛地伸出,魏燃被摔下马,藏在林子里的敌军士兵跳出来,七手八脚地将他绑缚擒拿。

要不是云淮,他小命这时候就没了。云淮听闻魏燃出了事,只身前去敌营救他,人倒是救出来了,两人躲着追兵和流矢仓皇狼狈而逃,路遇断崖无处可躲,身后手持火把追杀的敌军渐渐逼近,无奈只能相拥滚下。

幸亏此地无崇山峻岭,山崖不算太高,可即便如此,两人也伤得不轻。云淮甲胄零落,战袍上渗着鲜血,脸也被枯枝划伤。凛冽的寒风里,他们相互搀扶着朝前走,魏燃心里又是感激又是惭愧,和在一起化成了心疼。想来想去,他开口道:“行伍的苦处大男人都受不了,你一个女孩子家怎么过来的?”

云淮想了想:“习惯了就也还好。”

魏燃几番动唇,状若无意地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嫁人?”她说要等家国平安,他似乎想起点什么前提条件,又问:“你许了人家没有?”

云淮答:“许了。”

魏燃心里一凉,肩上的伤口顿时疼得他龇牙咧嘴。

星月无言,两人在茫茫的山野中相扶走了一夜,才总算逃回了北黎的营寨。军中没有女人,魏燃身为副将,当仁不让要给云淮上药,又不想让军医占她的便宜,便把军医赶走,自己一把夺过药箱。

云淮大惊失色,一双澄明的眼瞪着他:“你做什么?”魏燃把门一摔,拎着药箱走过来,气道:“他是男人!大老爷们儿!你还没出嫁!”

云淮:“你就不是了?”言至此,她却未拒绝。

魏燃解开她中衣给她上药,老脸通红,当下便胡说一气:“我自有自己的心上人,温婉柔情知书达理,岂是你这般。”

后来云淮的伤很多日也没好,魏燃始终不知道,直到某天有个士兵无意间告诉他:“胡军医给主帅的药上错了,有两味类似的草药用混了,纱布包的手法也不对,阻滞了血脉,伤口才连日不愈……”士兵摸着头大惑不解:“呃……主帅她怎么不说呢?”

魏燃内心暗自难过,开始偷着在夜里看书研习。被云淮发现,云淮就经常给他讲阵法,画营防图,分析北黎疆土局势,探讨军队事务规章。讲国事讲多了,她也会偶尔谈起些别的,比如她家乡邵州的祁阳班子和花鼓戏,以及林子里那些雀鹰和狸猫。

她平常从没穿过女装,一直作男子装束,若无战事,便穿一身圆领襕衫,长发作发髻扎起,似个面如冠玉的年轻后生。

魏燃也没太把云淮当姑娘,有一回进她营帐,撞见她披发更衣,青丝垂落挡住她脊背,显露出的三分肌肤白皙,却满布伤疤。云淮听见脚步声慌乱回头,见是魏燃,脸一红:“你出去!”

他没怎么反应过来,自然更是什么也没看清,唯唯诺诺就出去了,出去之后胸口才开始突突乱跳。再见面,他愣是摆出一副吊儿郎当无所谓的样子:“老子之前又不是没见过。”

而面前姑娘低头不语,和以往坦然的态度竟大不相同。当时他还不知道,全军上下可以不经允许擅入主帅营房的,唯独他魏燃一人。


云淮为帅的生涯里败仗并不多,而这其中最惨烈的,当属西蕃一役。

西蕃一直是北黎的藩属国,无奈北黎皇帝陈氏昏庸无道,使这蛮族对其渐渐失了崇敬、反倒多了吞并之心,近年来多有扰边之举。永嘉二十四年早春二月,云淮奉命前去征讨西蕃。西蕃起先输了几仗,谁能想到是以退为进?西蕃大将军将北黎兵马引入己方腹地,随后召出野兽撞破了云淮的阵法,并于山谷中燃放毒烟,众计并用,大败北黎。

烟瘴迷蒙中,魏燃与云淮被生擒,所带军士也都已死伤殆尽。

西蕃将云淮和魏燃分开关押,两人隔窗相望,周围全是守卫,欲合谋逃离,却不能出声对话。

料得如此危难之时,能给对方的只有信任。

魏燃灵机一动,双手扯碎布条捏在手中,作旗语。目光交会,云淮会意,暗自磨着腕上的绳索。夜半,魏燃佯作腹痛引守卫过来,说要出去解手,两个守卫一前一后地押他出去。铁门方开,云淮看到他的手势,猛然扑上去扼住后面那个守卫的喉咙,伸手夺了他腰间的佩刀,而魏燃一脚踹在开门的守卫裆部。

其他守卫闻声一拥而上,魏燃猛推云淮:“给老子走!”将她推出门去,自己接连飞起几脚踢翻后面的守卫,为她拦着。

云淮知大局,便不留恋,挥刀破门而出。

狠毒野蛮的西蕃人得知北黎主帅越狱逃跑,大发雷霆,把气都撒在了没逃出去的魏燃身上。起先还只是用普通的刑具,后来就开始往他身体里种蛊、反复折磨,逼问他北黎军队的营防策略。

魏燃咬着牙死活不说,盯着眼前的一片漆黑,心想云淮一定会回来救自己。

过了几日,一个身着异域服饰、身上环佩叮当的美貌女子推开牢门进来看他。狱卒往魏燃身上泼了一瓢凉水,他才勉强睁开眼睛,见狱卒向那女子行礼道:“公主,这就是那个拒不开口的北黎将军。”公主打量着魏燃,他生得一副好相貌,五官棱角分明,身上衣服破碎不堪,淋淋漓漓淌着血,裸露出的腰身精壮,像在炉里锤炼过。

公主为他的气节赞叹,令行刑的人暂时住手,在牢房里陪了他多日,亲自劝降,并生了招他为驸马之心:“北黎君王轻视良将、昏庸无能,你何必冥顽不化?若来我们西蕃,我许你高官厚禄、紫袍金绶,许你无限的荣华富贵……”她伸手挑起他的下巴:“还许你良宵一度、软玉温香。”

魏燃闭着眼睛不为所动,任公主如何以金银美色相诱、以毒刑拷打相逼。公主最后被他惹得恼羞成怒,打算先行离开,临出门,声音阴冷道:“这人一身好本领,既然用不了,那就别留着了。”

身后行刑的人应声,摁住魏燃,掰开他的嘴,将一碗腥咸的药汁生生灌了下去。

他拼命挣扎但无济于事,大口喘息着,浑身疼痛难忍,仿佛骨头根根断裂。公主本来将要出门,还嫌不解气,又折回身,抽出匕首来到他面前:“刚才喂你喝的药,足以毁你经脉,废你武功。但我怕中原名医太多——”白刃猛地刺入他血肉,在他痛苦的嘶吼声里,西蕃公主笑道:“这么一断了你的手脚筋,就任是大罗金仙,也救不回来了。”


魏燃被关在西蕃的日子生不如死,他撑着一口气等了多日,终于等到了云淮来救他。

云淮想尽办法,最后扮成狱卒混进地牢才将他救出,那时他双足已不能行走,身上伤口溃烂发炎,高烧不退。云淮看着眼前神志已不清的男人,几乎急得哭出来,找了最好的军医为他诊治,又亲自去聘请民间医术高超的大夫。

他醒来后,双手经过治疗稍有恢复,便反复练着拿握的动作。云淮日日来床前看望他,以为他是一心想着尽早痊愈,当他终于能重新握住佩刀,却红着双眼猛地将刀刃划向了自己的颈项:“你不该来救我!为了救我死了那么多弟兄!我已经是个废人了!我该死!你让我去死!”

但他一点力气也没有,在云淮面前自然不可能自戕成功,云淮一下子便夺过他手中的刀扔在地上,不知该说什么,心里跟着痛得要命,最后,她开口道:“谁说你是废人,我帐下正缺一名旗手,不如……你从此在我身边擎帅旗吧。”

这是在保护他。主帅身边的旗手代表着全军的士气,却不需要冲锋陷阵,只需要和主帅心意相通、给军队发号施令。

她每天抽时间来陪他说话,一点点替他驱散眼前的阴霾。

这一场败,北黎陷入僵局。皇帝贪图饮酒作乐,这番也只打算同过去一般,割疆土、送质子,与西蕃媾和。只是朝中小人当道,皇帝听信宦竖黄崇谗言,黄崇担任枢密院大臣,与姜家积怨颇深,此番正想借此机会搞垮云淮、另外扶植自己的亲信为将。

于是黄枢相捏造谣言,说此番战败,是因为姜云淮通敌而无心打仗,合该再令其收回失地。皇帝便下令再战。

魏燃正在帐中一跛一跛地练习走路,听闻此消息,脚下一个不稳摔倒在地。随即他便把手里拐杖一摔,破口大骂。

又听闻云淮欲听命出兵,他便去和她大吵一架:“这场仗不能打!”

他恨得咬牙切齿:“这分明是黄枢相的陷阱!他要灭你姜家!粮草辎重、物资补助,都掌握在他的手上,你若依令再战,财帛耗散、伤兵损将,到时候无兵无粮,就真的中了他的招啊!”

云淮叹息道:“可我若不去,便落实了通敌的罪名。黄枢相更加有把柄,同时姜家良将名声也就这么毁在我手上。要是进军,九死之间,或许尚有一生。”

空气安静下来,魏燃咬着牙不松口:“我不许那么多弟兄白白送死,不许……你白白送死。”原则上的问题我自然不会违背,然而今日之事……实在是朝中奸佞的圈套。

云淮道:“身为将帅,岂能趋利避害偏安一隅?”

魏燃到底说不过她,无奈恨恨点头。

她沉默了良久,抬头看着他:“要是我出了事,你就带着我的棺椁回邵州……”

魏燃红着眼眶捶桌:“姜云淮,你给我闭嘴!”

四目相对,夜风大作,烛火摇曳。

次日出征,云淮立在中军高处,令魏燃按照她的意思挥帅旗,指挥各营进攻。

云淮留在中营看沙盘,从未怀疑魏燃会不听她的话,过了一整个上午,她再次登上高台,竟看到大军已分三路向北黎方向撤去。

她一时气不过,怒目圆睁:“你——你竟令他们撤军?!”

你可知擅作主张违背主帅军令是死罪,你可知这消息若传到京城黄枢相耳中,连我也不能保你啊!她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他这些话,气得几乎浑身颤抖,而他却只是重复着昨晚的话:“你们不能去送死!”

——我死了无所谓,我废人一个……而你不行。

猎猎长风卷过他手中的帅旗,他看着面前的姑娘,如往常一般梗着脖子,固守自己的执着。

各营已听从旗语而渐次撤退,云淮无力召回,徒留无益,只能随之回京,而她刚回京城卸下甲胄,便被大理寺的人拘捕收押。


皇帝听闻本该进攻西蕃的军队无故撤兵,不禁心中生怒,下令彻查此事。

云淮被收押的同时,魏燃也被朝廷拘捕,直接带到了地牢候审。

他见识过西蕃的毒辣刑罚,何曾有半分惧怕,但审他的官员还未开始用刑,他便开口招供道:“一切与姜主帅毫无干系,错全在我一人。是我先前被西蕃公主招为驸马,早早便降了西蕃……”他喉结微动,字斟句酌,慢慢道:“阵前违背主帅号令,违背旗手职责,私改旗语,令大军撤退。”

大理寺尚给姜家两份颜面,没那么早过来审云淮。等她听闻消息的时候,魏燃已被定了三日后午门处斩。

大家说:“他是北黎的叛徒。”

大家说:“他贪恋西蕃的富贵、公主的美色。”

他们看着官府贴出的告示,往地上吐唾沫:“他该死。”

云淮被释放,耳朵里全是众人对他的谩骂、攻击和嘲讽,她背对着所有人摇头:“你们信他,你们信他……我信他。”她去求告大理寺卿、兵部尚书,最后一步亲自去求黄枢相:“魏燃不是叛徒,我保他。”

黄枢相笑,尖声尖气:“鲜见咱姜大元帅亲自上门哟,那魏燃是你什么人?”云淮颔首:“他是我……最信任的人。”

黄枢相敲着椅子的扶手,挑眉问道:“他违背军令是死罪,你拿什么保他能保得住?”

云淮有过千万种犹豫不舍,但她心中此时此刻,所有功名都抵不过那个男人咬紧牙关留在她耳边的一句——我不许你白白送死。所以,她毅然伸手摘下头上的元帅冠帽,微笑着道:“北黎禁军骑兵总帅的帅印。”你不是一直想要吗,那尽管拿去。

黄枢相愣了一会儿,看着她手上的冠帽,突然“扑哧”笑出来,敲着扶手的手指顿住,直直地盯着她:“卸职吗,卸职倒也好……姑娘家的,到了该嫁人的年纪,就得嫁人了,玩那些刀啊剑啊,像什么话。咱家似乎还记得,姜元帅之前许过一门亲事,那男方正是林长史家的公子林寒生?林长史前几天来,还和咱家提了这事。”

云淮浑身僵住——黄枢相知她救魏燃心切,竟要挟她从速嫁人。须知那林长史虽是文官,近来也加入了黄枢相一党,林公子还是他的门生。云淮一旦孤身嫁过去受了牵制,就再没有翻盘的力量。

她袍袖里的双拳攥紧,日影一分一刻向西移去。最后,她到底是垂下眉睫,颤声道:“枢相大人说得是。”

魏燃在囚牢里一条心等死,昏昏暗暗不知过了几日。直到有两人推门进来,给他端上一杯饯行酒,他也不管不顾了,举杯就喝,未承想,片刻后便眼前一黑,晕倒在地。那两人把他拖出了牢狱,找了另外一个死囚砍了头,以掩众口。

他被丢在城门边的角落里,第二日醒来时尚以为到了阴曹地府,不明所以,浑浑噩噩往外蹒跚着走。转过一重街巷,听闻百姓们口中传言:林长史家公子今日要娶亲,新娘是刚刚卸下帅位的姜家独女。

他怀疑自己没听清,特意凑过去问那说话的老妪:“借问阿姥,那林家的新媳妇叫什么?”

老妪虽老,口齿却还清晰:“云淮,姜云淮。”

魏燃明白林公子就是云淮早先订下的亲事,心口蓦地剧痛大作,觉得还不如自己今天死在刑场上。

黄昏时分,他摸出身上仅存的两个铜板,拐进一家小酒铺,喝得更加浑浑噩噩,一个人寻思了半晌,总算明白了自己究竟想要什么——从在山谷中看到站在高处挥旗的她,在西蕃的牢狱里盼望她,在自暴自弃的时候依赖她,到自作主张改了旗语保护她……他魏燃想要什么?不过是想要她。

要是换成以往,魏燃赤手空拳就能打进门去抢亲,如今他一步步挪到林府门前想进去,却轻易就被门卫叉了出来。他心里不忿,干脆来阴的,跟踪了一个出门采办的仆人,寻了偏僻处猛力一棍将他敲晕,然后换上他的衣装进了林府。之前他在江湖上也算混过,就根据记忆胡乱兑了点迷药,趁人多眼杂下在了大家的饭菜里。

婚礼上,觥筹交错、宾主尽欢,谁也没想到酒菜有问题。待到众人尽数晕倒,魏燃从厨房转出来,扛起昏迷的云淮就跑,发现身子骨不行扛不动,就顺走了林家一匹好马,再把她绑在自己背上。

马背颠簸,不久便将云淮晃醒,她大惊,拼命挣扎:“放我下来!”

魏燃道:“我!”

她听出来是他,挣得更用力了:“魏燃你做什么!你不要命了!!”

魏燃不答反问:“是你救的我吧?”

云淮垂眸:“是。”

“是你用帅位保我的吧?”

“是。”

魏燃继续问,甚是气恼:“是黄枢相那老不死的逼你嫁给林寒生吧?”

惊慌退去之后,是夜风裹挟着迟来的欣喜汹涌而至,姑娘趴在他背上又开心又难过地痛哭,委屈道:“你怎么都知道……”

魏燃沉声道:“猜到了,要不是你做了这些,我活不成。”

她冷静些许,命令说:“放我回去。”

魏燃:“不放。”

云淮作怒:“你敢!”

魏燃加紧催马,不动声色:“我赌你不想嫁他。”

马蹄声响在寂静的山道上,京城璀璨灯火在视线里远去,云淮沉默,最后却带着眼泪笑出声:“这次……你赢。”


魏燃药量用得狠,云淮逃婚后,大家一觉睡到第二天早晨才醒过来,均不知是谁所为。林家派了许多人出去搜捕,又不敢大肆通缉,怕新娘子被抢了太失颜面。找不到人,便恼羞成怒,说云淮和野汉子私奔,流言就此传开。

她清誉尽毁,取而代之的是不守妇道、水性杨花,还被怀疑此前之所以能带得了兵、镇得住行伍中诸多男子,靠的便是这方面的手腕。虽如此,但当魏燃问她“你怨不怨我毁你名节”,她劈着柴准备烧饭,毫不犹豫地摇头:“不怨。”

云淮和魏燃其实没过上多少太平生日,一直在不断流离逃亡、躲避京城那边追捕的人。

他们以为这样苦中作乐的日子还有很多,都还没来得及把心意说破。

北黎永嘉二十五年冬,苏氏起义军自立国号“东襄”,于金陵揭竿造反。

彼时,禁军主帅被换,军心不稳,本来就动乱四起、积贫积弱的北黎吃了更多败仗,百姓陷于水深火热之中。

义军接连打胜仗,从金陵、淮南一路向北,直逼京城汴梁。直到这几日,身处汴梁城中,似乎都能闻到几百里之外战场上的血腥气。

新主帅指挥不力,军士们开始骚动,要求曾经的主帅云淮回来。

他们曾和她朝夕相处,清楚她的才能人品,都愿意相信她。

事情渐渐闹大,从军区百姓传到各州各县。姜家的贤德和本事众人皆知,大家似乎突然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便终于停止了难听的流言蜚语、想起来了她姜云淮的好处。他们都议论着、期盼着她能重新出马挂帅,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

朝堂之上有忠臣斗胆进谏,请北黎重请云淮挂帅。皇帝眯了眯醉眼:“姜云淮?姜云淮是谁?哦……朕只记得她性格倔,还不听朕的话。让她打个小国西蕃,弹丸之地,她都打不下来。”

忠臣频频叩首,皇帝不听。不过经此一闹,次日,请姜云淮挂帅的呼声却更强了,以至于魏燃戴着斗笠挎着菜筐走过市集的时候,随耳就听见了。

他当日回去,问她:“北黎危矣,想不想重新上马打仗?”

云淮咬着嘴唇,点头道:“想。”

魏燃点点头,就出门了。

他确实不愿意她有任何危险,只是此番国难不同以往,他懂她。

魏燃知道只凭自己一人之力肯定不行,就在街市口招呼,纠集了一批群众,怎么说也有三四百号人,趁着天还没亮,浩浩荡荡带着这批人去皇宫外待着,然后他自己盯梢了一个八品修武郎,故伎重施,将他砸晕,穿上他的官服拿上他的笏板,混进了朝堂。

他垂着头,耐着性子等到那句“无事退朝”,站出来一声吼:“臣有事奏!”

所有人大惊之余,都看向他。金碧辉煌的朝堂之上,他一瘸一拐地一步步向前走去,抬眼看着龙椅上的皇帝:“臣请陛下准许前禁军骑兵总帅姜云淮重领帅印,为北黎镇压苏氏叛乱!如今叛军势如破竹直逼京师,而官兵思念主帅,只有让姜云淮挂帅,才尚可争得三分胜算。”

皇帝根本料不到会突然冒出此等人,一时没反应过来,而魏燃毫不惧怕,继续道:“姜家世代赤胆忠心,姜老将军为北黎开疆拓土几十年,官职升降、薪俸多少未曾有过怨言。其女云淮,本可与诸位家中爱女一样守在闺阁,她却日日刀口舔血,甘愿马革裹尸。”他说着,环视殿中诸位大臣,压不住声音中的情绪:“其他姑娘的书案上是珠玉诗词、风月话本,她的床头是一卷卷兵法书简;其他姑娘一双纤纤玉手做得好女红,她十指早已因练剑磨出厚茧、因征战苦寒之地而生了冻疮;其他姑娘到了年纪,可以对着窗外落花伤春悲秋思念着心上人,而她即使有心上人……却还是会为了保卫北黎付出一切。”

“她永嘉元年十月初九生人,前些天才刚满二十五岁!她正当大好年华!她难道欠你们的吗?!”

议论纷纷的朝堂安静下来,只有他一人一直在讲:“而你们,被她和边塞数万将士用生命护卫的你们,还有陛下您,都做了什么?你们只是听从谣言,讥讽她、贬低她,说她的闲话。”

“陛下!北黎将亡!陛下可以继续笙歌彻夜、纸醉金迷,可千里疆土百万黎民不愿做叛军的俘虏,不愿让自己的父母妻儿沦为阶下囚,不愿蒙受亡国之耻,不愿放弃‘北黎’二字!”魏燃越说越激动,指着站在玉阶前的黄枢相,“黄崇因私怨设诡计陷害云淮,先欲困她于西蕃死局之中,后又要挟她交出帅印,此等小人,即使改朝换代,也可再事新主!”

黄枢相脸色发白,终于记起该维持秩序,招呼了十数个侍卫将魏燃押住,而魏燃瞪着朝堂上呆若木鸡的大臣们,吼道:“诸位公卿还请自省——我等男儿,不可——”

黄枢相抖着手指着魏燃:“何方匹夫敢于朝堂之上无礼,快给我乱棍打出!”

还没来得及动手,忽然,有谁朝着龙椅重重跪下:“臣以为……所奏甚是。”

又有一位:“臣亦以为所奏甚是。”

然后是第三位,第四位……第不知多少位。皇帝看着朝堂上跪倒的一片人,起身猛挥袍袖:“反了!你们都给朕反了!”

魏燃被侍卫扭着双手,再次重复道:“臣请陛下准许前禁军骑兵总帅姜云淮重领帅印!”

这时,大殿门口遥遥传来了百姓们的呼应声:“请陛下准许姜云淮重领帅印!”他们人多势众,不顾守卫武力制止,从宫门口挤了进来,围堵在殿门前,其间还不断有人加入。布衣短褐,黑压压全是人。

皇帝望向黄枢相,黄枢相亦是无可奈何。

三日之后,云淮挂帅出师。

她主持众将誓词、斩杀猪羊祭旗,端起酒来敬大家一碗,随后挥手将酒碗摔碎在地,众将亦随之效仿。

魏燃在她身边擎着帅旗想,无论如何都要为北黎做最后的努力,这是她的信仰。就也是他的信仰。

他觉得,他不是不要命,而是他和她的命早就捆在了一起。


云淮带着士气高涨的兵马去镇压叛军,此时叛军已抵达怀州城下。

怀州境内多山,是易守难攻之地,云淮据天险排兵布阵,赢回一局。

但之前将领屯兵的破绽太多,许多险要关隘都归了叛军,她救不回来,敌方渐渐往怀州增兵,成合围之势。

云淮大军守在怀州难以破敌,每日看着地图沙盘发愁。最后迫不得已,想出来一个下下之策。

她自己率一队精兵离开,让魏燃乔装成她守城、立着姜氏帅旗,而她兵行险着偷渡阳中隘,去切断叛军兵马的粮道,敌军道远而来,无粮自乱。如成功,则再去劫寨将敌军兵力引过去,这时候魏燃再发兵应和,则僵局可破。

此法极险,若不是情势所迫,兵家不会采用。

临行前一夜,云淮和魏燃在帐中喝酒,喝了几巡,她郑重交代道:“守住帅旗,号令如常,除亲信兵士,勿使旁人得知我已离开……恐一旦传出口风,被敌方发觉,功败垂成。”

魏燃点头:“好。”

云淮道:“这段时间怀州军马调配、守城岗哨布排、安抚城中百姓等职责,一应付君。”

“好。”

万籁静寂,他红着眼睛看她,竟难过得像个孩子,头一次斗胆伸出手去,轻轻触碰她的发际:“你、你孤身深入敌军,你难道不怕万一……我守不住怀州……”

“我信你。”她垂眼看着桌案,说,“就算我信不过天下人,依旧信你。”

他心间翻江倒海,压下千言万语,只重重点头:“我必定不负。”

云淮于深夜带精兵离怀州而去,留魏燃守怀州,一守……就足足守了五个月。

五个月里,几番叛军挥兵打过来,他代她指挥迎敌,虽说拼死勉强守住,也耗掉了大半人马。后来,叛军开始放阴招,在怀州城的水源里投了毒。恰恰时值暑热天气,天公不作美,一直未曾下雨。

最后,叛军约莫着城里守城的要撑不住了,集结兵力发动最后一轮攻击,终于撞开了怀州城的南大门。

城内血战开始,有几个叛军将士拉起强弓来射北黎帅旗,接连几箭,把帅旗拦腰射断了。北黎军士看到己方旗倒,觉得怀州城已陷,纷纷惊慌乱窜。

魏燃连忙登到城楼上,捡起断掉的半截帅旗竖在原处,用手撑住。

满城的狼烟与喊杀声中,有人看到大旗又立起来了,睁大了眼吼道:“怀州还在!怀州还在——”

大家眼睛一亮,便又拼命杀敌。

怀州的城内战足足打了七日,魏燃一直在城楼上立着帅旗,双眼血红。身边的兄弟们,自发地到城楼上,来到他的身边,护旗。

他魏燃自十六岁上战场便常伴军旗,十几年来从未失职,唯一一次,是在征讨西蕃的战场上,为了保全她违背了军令。那是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所以这回,旗在,人在;旗亡……人亡。

是他亲自去朝堂上为她争得带兵的机会,为国家,为她,不为半点自己的死活。他没有了武功,已拉不开弓、挥不动刀,只能孤独地守着最后的信仰,守着她交付给他的职责,他此生不能再纵横疆场,不能再冲锋陷阵,不能再跨马扬枪……但还可以立在城头守着这面帅旗,等他的姑娘回来。

他想:她会回来。会如在燕山的寒风中、西蕃的监牢前一样,披着一身风霜、推开冰雪万里前来救他,伸手向他递过人世间所有光明。

直到七日之后,他眼看着身边的弟兄们一个个倒下,俯视城楼下,已再无身着北黎服饰的活人。

有一个叛军兵士登上了城楼,想去砍倒他手中的旗帜。他用尽全力以大旗为兵器,挥舞着半截旗,打翻了这个兵。

但很快,就有更多更多的叛军登上来,他们拿着刀剑,出现在他的面前。他们看到浑身浴血的他,面面相觑,没有上前,而是不约而同拉开了弓箭。

无数支利箭洞穿他的身体,他拄着旗,半跪在地,始终没有倒下。

叛军的主将登上来,想从他手里抽出旗子,却无论如何都不能,他僵硬的十指,一直紧紧握着旗杆。


怀州城陷后五日,大雨倾盆落下,北黎主帅姜云淮在雨中夺回怀州。她打开城门,只看到一片荒凉。

当初的计划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持续五个月之久,其实,彼时她早已成功拿下了粮道和阳中隘,正想回去支援怀州。但恰在此时捕获了敌军哨兵,获得了他们的下一步作战意图——如此,她有大好的机会可以趁得到此险关之机,再向前进军收回大片北黎疆土。

若放弃这次唾手可得的机会而撤军,怀州倒是能保住,但己方变为被动,想赢便不可能了。她迟疑过千百次,但最后还是亲手挥旗,向着怀州相反的方向出发,很快,便连夺三城,她想:“撑住,我一定回去救你。”

可他没有。

她踏着满城的血腥和尸腐气、满地的零落刀枪剑戟,登上怀州的城楼。暑日里尸身岂能久存,她找遍了整个怀州城也找不到魏燃,她捂着脸大哭出声,跪在一地雨水里,指缝间的嘶哑声音像被地狱业火灼烧过:“魏燃,你没有死对不对……你一定不会死……你会回来的对不对!”

他身经无数次征战都没有死,他为她被西蕃废了武功、执意违背军令、到林家去抢亲,乃至斗胆大闹朝堂,他都没有死啊!

云淮信任他胜过信任天下人,所以才把帅旗交给他、令他守怀州以吸引敌军火力。他亦付以同样信任,没有负她。

负心的,是她。

只是身担帅位,她……不会悔。

几场大雨冲刷掉了城墙上的血迹,战争中的细节已鲜有人知。大家只记得它的结局:姜云淮不负众望力挽狂澜,硬生生把阵线压回到了长江以南,保住了北黎皇权。

虽如此,但两边百姓苦战已久。永嘉二十七年,北黎皇帝在酒色中病逝,太子即位,气象一新。东襄苏氏趁此机会送重金与美人,来北黎讲和,就此据东南一小片疆土,与北黎划江而治。

云淮在战争结束后解甲归田,隐姓埋名到小城怀州居住,终生未嫁,道是在等一位故人回来。

此等小事,亦无人再刻意想去得知。

只留下那场被史官浓墨重彩地载于北黎史册中的平叛之战,和女帅姜云淮的美名一起千古流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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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 2020-07-11 1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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