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首共雪知

发布时间: 2020-08-07 18:08

分类:耽美甜文 / 睡前故事

白首共雪知

文/别角晚水

新浪微博:别角晚水

大极昭德四年,皇都若清城内很不太平。

一连数月,城中不时有细作落网,线索都一一指向早在二十余年前便已被大极吞并的大彦。大彦在被灭国前,有过很长一段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好时节,国民无一不以天朝上民自居,因此,即便举国倾覆,仍有不死心的大彦人一直蠢蠢欲动,妄图推翻大极的统治,重振大彦河山。

好在冬至日近,即便已是黑云压城,想要摧枯拉朽般地直取金殿,再快也该等到明年了。

若清城风声鹤唳,相邻的长湄城倒是繁华如昔。小雪依然在簌簌地下,百姓们连袄子都来不及披上,便开始争相在街上游走,只因长湄城日新月异,每天都有数不清的新鲜玩意儿冒出来,一旦错过,人人都要叹一句“可惜”。

一位粉衣少女撑着伞挎着篮,从人群中匆匆经过,许是她生得娇小,手里的伞又笨重,推搡之间,那伞便脱离了手,不知被卷到何处去了。她极无奈地摇摇头,冒雪低着脑袋抱紧篮子,加快了脚步。

她刚在一处宅院前停下,雕花牡丹门便轰然开了,一双涂满鲜红蔻丹的手粗暴地将她扯进门,有女人倨傲地扬着下颌,骂骂咧咧地道:“小衣,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晚?是不是拿了我的银子偷食了?”

被唤作“小衣”的少女瑟缩了一下,像是被拽疼了,皱着眉,一边躲,一边解释:“今儿雪下得早,姐姐们一贯爱吃的那家云吞店关了门,所以,我跑去城西买了另一家好名声的,让姐姐们久等了。”

那女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又拧了一把小衣的胳膊,才从她怀中夺过尚有余温的云吞,示意她可以走了。

小衣如蒙大赦,姣好的脸上绽开孩子般的笑。见她蹦跳着离开,那女人轻蔑地朝她的背影啐了一口:“蠢货。”

这里是落梅司,是大极的教坊司,更是长湄城中无人不晓的温柔乡。无论先前出身如何显贵,一旦进入这销金窟,也不过是无数千娇百媚的姑娘里任人玩弄的一个罢了。

偏偏小衣不信命,被打得皮开肉绽,仍不肯松口接客,说是苑家女儿自有风骨,可为牛马,却不可堕入风尘。

呵,苑家,大彦遗民,据说祖上功勋卓著,可那又怎样,不识时务,归顺大极后竟暗中谋划复国,最终还不是落了个家主被赐死、女眷被发配到教坊司的下场?来都来了,还谈什么冰清玉洁,这难道还不够愚蠢吗?

苑小衣显然并不在意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因为当下她迫切需要解决的是身上的伤痛——刚才被有意无意地按压了伤口,现在身上怕是难看得紧。她钻进下人住的后厢房,掩上房门,迫不及待地解开衣襟,只见臂上大片的青紫,还有不少鞭痕裂开,正汩汩地往外渗着血。

她面无表情地拉开抽屉,翻出一瓶金疮药,一口气尽数倒在伤口上。若不是此刻她涨红了脸,额上冷汗密布,谁也不会知道她究竟忍受了多大的苦楚。

用完药后,她颤抖着手将衣服穿好,秀眉紧蹙,轻轻叹息一声。这瓶金疮药是她第一次因为不愿屈从被打得遍体鳞伤的时候,一位好心的厨娘偷偷塞给她的,如今已经所剩无几了。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挨过几次毒打,可她宁愿自己这一生行至末路依然干干净净,只吃过这一种苦。

“小衣,苑小衣!”房门被拍得震天响。

小衣推开门,那拍门的女子嫌恶地捂紧鼻,剜她一眼:“有位公子指名要见你,还不快滚出来?!”

“公子?”她怯怯地重复。

“是啊,好像还是从若清城赶来的,也不知道是不是你的死鬼老爹欠的债,那小公子手里拿了张字据模样的纸,小心要你拿命抵!”

小衣并不在意这恐吓,她不过二八年华,已好似过完了这一生,还有什么是她可以失去的呢。

她就是这样怀着一腔视死如归的孤勇见到了温雪知。

世人皆惋惜惊鸿一面,又何尝愿意承认,惊鸿本就只需一面,便胜过人间无数。

见到温雪知之前,苑小衣也曾幻想过,这人间至美,该有多惊艳,可他来了,于是再不用一一窥探、想象其他人的面貌,她便清楚,再不会有人比他更好看。

她立在原地,老鸨尖着嗓子喊她跳舞。她本不会跳舞,唯唯诺诺地应了,胡乱地跺了几下脚。老鸨看不过眼,藤条狠狠地抽过来,她一个踉跄,眼看就要摔倒,却被温雪知上前一步扶住。他身上浅浅的薄荷香从她的鼻尖掠过,令她自惭形秽。

她垂着眼,不敢直视这白衣少年如月的清辉,后退一步。

不想,他却紧紧跟上,眼神逼退手持藤条的老鸨,又温和地转向苑小衣:“你是苑家的女儿?”

小衣点头。

“敢问芳名?”

“她叫……”

老鸨满脸堆笑,刚要抢话,温雪知已淡淡地道:“我没有问你。”

言罢,他再度望向苑小衣,耐心地询问:“别怕,自己的名字,自己说。”

小衣心中一暖,像是受到了莫大的鼓舞,怔怔地与他对视:“小衣,我叫苑小衣。”

“好。”温雪知唇边噙着轻轻浅浅的笑,“我叫温雪知,我来……娶你。”

苑小衣蓦地抬头,咬着嘴唇克制了许久,终于小心翼翼地问:“公子,你说什么?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温雪知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从怀中掏出一张薄纸:“温某此生从不说谎。”

那是一纸婚约,上书某年某月某日,立约为凭,温氏子与苑氏女结为夫妻,永结同好。

苑小衣捧着婚约,只觉得这张纸热得烫手,又灼人眼目,让人心头不自觉地变得酸楚。

脖间一凉,温雪知白玉般的指在她的衣襟处滑过,他抿着唇,将她无意间半敞的衣领拢好。她的锁骨处,隐约露出一点朱砂般的红痣,他轻轻扫过,眸中纤尘不染:“我们小时候见过的,你可还记得?”

她眼睫微颤,咬唇摇了摇头。

他并不恼,笑意轻漾在眼底:“无妨,我这便说与你听。苑家与温家,多年交好,更有指腹为婚的情谊。当年苑伯父出事,温家力所不及,害你沦落至此,家父自觉对不起你,一直耿耿于怀。如今温家总算有了些分量,知你已及笄,便命我前来践诺。”

“温公子,三思啊!”老鸨叉着腰,眉毛拧在一块,很是狰狞,“您要赎她,既然已经给足了银两,老身也不好说什么,可您是当朝枢密使的亲子,君子端方,麒麟天纵,这丫头却是罪臣之女,同你是天上地下,云泥之别,怎能与您婚配……”

“苑家是被诬陷的!”一直沉默着的小衣猝然出声。

老鸨提了藤条便打:“老子叛国,做女儿的又是个谎话精,你们苑家这贱根儿还真是一脉相承……啊!”老鸨的咒骂湮灭在歇斯底里的哀号里,温雪知紧紧地扼住她的胳膊,冷眼见她哭不出来了,才缓缓松了手,她连着藤条向后倒去,触地发出一声钝响。

“对温家少夫人不敬,便是这个下场,明白了?”他淡淡地警告,转身看向小衣时,顷刻间又是一派温润形容。

他朝她伸出手,嘴角仍噙着笑,仿佛刚才那使了霹雳手段的人并不是他:“来,我们回家。”

小衣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从前遇了事,只会往后躲,可如今温雪知不过遥遥一伸手,她便鬼使神差地握了上去,也不想想她哪里有家,又能回到哪里去。

她的指在温雪知玉白的手心里微微颤动,他有多清贵,她就有多卑贱。她小心翼翼地摩挲着他的手,宛如摩挲着天边可望不可即的素月。

“怎么?”他抬眼,神色平和,好脾气地问。

“我……我有件行李,得带上。”

她说话本就柔声细语,还未说完,老鸨早已厉声叫唤起来:“你来的时候,身上统共就那一块狐皮值点儿银子,我好吃好喝供你这么多年,临了吃干抹净不算,还想带着那皮子逃?”

小衣垂下眼,像是挨了一记闷棍,越发没了底气。温雪知沉默了一瞬,反手拢住她的手,冷眼看向老鸨:“让她拿。”

老鸨没有再横加阻挠。直到很久之后,她依然逢人便说,都道温家麒麟子敏慧绝伦,实则大谬不然,另加十锭金子就为了换一块有些年头的旧狐皮,傻子都不干的买卖,他却干了,可见是个蠢材。

落梅司外,雪下得更加肆无忌惮。温雪知原本骑了马来,因苑小衣不肯与他同乘,他便也不勉强,同她一前一后,行走在苍茫的雪地里。

“公子,何必如此破费。”苑小衣低头看着自己的脚,“用十锭金子堵她的嘴,不值得。”

温雪知薄唇微抿,停了下来。小衣猝不及防,直直地撞向他的后背。他极快地回身扶住她,肌肤相亲,彼此都有一刻的失神。

“小衣可否告诉我,为何如此在意这块狐皮?”

“那是……我爹的遗物。”她绞着手指,全然没有发现自己的脸已经红成了霞色,“他统共就猎了两块好皮子,一块在我娘那儿,一块给了我。”

温雪知定定地看着她,笑了笑:“不想苑伯父官至殿阁大学士,猎术竟也这般精湛。”

苑小衣一愣,像是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话似的,眼睛不自在地直往下瞥。好在温雪知没有深究,俯下身,拂去她头上、身上的雪点,笑意渐深。

苑小衣闭了眼,有那么一瞬间,她想偎进他的怀里,就如他所说的,像真正的未婚夫妻一样,毫无顾忌地宣泄自己积压了这么多年的委屈。毕竟,一见钟情从来都不是天之骄子独有的权利,她再微如尘埃,在望见天上的明月的时候,一样会虔诚了整颗心,匍匐在地,顶礼膜拜。

可是,她不能这么做。

“公子,你别骗我了,我不聪明,可也不是傻子。”她往后退了退,“你不是来娶我的,你是来退婚的,对吧?”

温雪知敛了笑,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

“我都看到了,那婚书上的折痕正好穿过了落款,按照大极的风俗,这便是退婚的意思。谢谢你来赎我,谢谢你抚平那折痕,以至于旁人都瞧不出来,你为苑家所做的事已经够多了,仁至义尽,不必因为同情和怜悯,把自己的终身都搭上。”她极少有说话的机会,许多事明知说也无用,便不再试图争取,现下一口气说了这么多,难免磕磕绊绊,“我知道我配不上你,公子,你什么都不缺的,放我走吧。”

温雪知不置可否,只温声道:“小衣,你不喜欢我吗?不想和我在一块吗?”

苑小衣心里有成百上千个声音齐齐叫嚣着“喜欢”,可到了嘴边,涌出的是一声轻轻的嗤笑:“我们不过第一次见面,谈何喜欢?公子,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温雪知点了一下头,抬手揉揉她的发:“小衣,谁说你不聪明。”

等长湄城迎来雪霁天晴,已是数日之后。

城西青骨峰的山道上,绵延十里雪光,唯有一豆孤影,迎着风,艰难地行进。

这是苑小衣在城中医馆安顿下来的第三日,有位贵客下了笔雪参的大单子,医馆库存不够,她便被打发出来就地取材。

其实,从小到大,有不少人明里暗里称赞过她的好颜色,她是知道的,如果不是生了一副不合时宜的好皮囊,她也不至于在落梅司饱受姑娘们的排挤,吃了许多不必要的苦。而如今,医馆那位满脸横肉的少东家对她垂涎三尺,再三暗示只要她肯委身为妾,便不用受此折磨,不用去采什么罕见的雪参。

她背着药篓,在寒风猎猎的崖壁上缩成小小的一团。冬天的太阳亮得令人头晕目眩,她别过眼,脚下却是一空。她知自己踩错了,可云巅之上,哪容得了这一步行差踏错,她勉力抽出药锄插进岩缝,仍无法阻止坠势。

大冬天里,苑小衣出了一身冷汗。难道她真的就要命丧此处了?早知如此,她该跟温雪知好好告别的。

她亲手推开了他,那样光华璀璨的少年,本就不是她够资格与之并肩的人。她虽然得到了自由,但也注定今后将困顿终身,可即便如此,她看清时势,依旧不服。她宁愿在余生的梦中怀念他一辈子,也不愿屈从其他任何人。

而现在,怕是连这最后一点儿微末的心愿,也无法实现了。

“小衣!”有人在崖上喊她,不疾不徐,还带了点儿笑,“想什么呢?你命大得很,往左边六寸,就有一方岩石,尽管踩上去,再就着这藤结用力,我拉你上来。”

她如遭雷击,木木地抬头,温雪知扬了扬藤结,趴在崖边,冲她眨眼:“别傻愣着了,我不是武将,没法飞檐走壁英雄救美,我身体还不大好,如果不想我先冻死在这崖上,就快些上来。”

苑小衣硬生生地噘了嘴憋住眼泪,挤出的笑比哭还难看。她抓着藤结,笨拙地爬了上去,触及温雪知袖口的那一刻,却再也绷不住了。也不知是谁先动的手,当她反应过来的时候,整个人已经埋进他温热的怀抱里,蹭了他一身鼻涕。

“你怎么会来?”她抽抽噎噎的,半晌才说了句囫囵话。

“你让我放心,可我还是放不下心啊。”温雪知哄孩子似的抚抚她的背,刚想再安慰些什么,从怀里掉出一张薄纸。

他来不及伸手,苑小衣已经快速抖开,空气霎时降至冰点。

“……订单?”苑小衣止住抽泣,眼里寒光大盛,咬牙切齿,“那批雪参是你订的?”

“……我本意是想让你的生意好一些,没承想那纨绔子弟会这般折腾你。”温公子的解释极其苍白,他也自知理亏,眼一翻,向后仰去。

“装,接着装!”苑小衣狠狠地捶了他一下。

他一动不动。

“温雪知?”她头一回脱口而出他的姓名,抬手碰了碰他的脸,只觉得他额上滚烫,竟像是真的发起了烧。她的心蓦地沉了下去,来不及多想,捋起他的衣袖,才发现他腕上尽是藤结的勒痕,还有青紫的血色。

他方才说,自己身体不大好,难道是真的?她发了慌,用胳膊圈住他的胸膛摇晃,带了哭腔地叫他:“温雪知,你醒醒!”

疏朗的笑声顿起,温雪知睁开眼,看着面前瞪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的小姑娘:“你不是说不喜欢我吗?那你慌什么?”

苑小衣又羞又急,想打他,又舍不得,没法子,只得捂住脸,骂道:“没想到温氏麒麟子,竟是这样的无赖!”

“是啊,这样的无赖确实什么都不缺,”他懒洋洋地躺在地上,朝她伸出手,“独独缺了你的一点亲近。”

“公子,你究竟喜欢我什么呢?”她说着,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我不过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丫头,就算温家和苑家确实有婚约,也已经不作数了。”

“我也不知道,等我发现的时候,你已经在那里了。”他指指自己的胸口,满眼都是赤诚,坦坦荡荡地问她,“姑娘,当真不曾心动?”

他把满腔爱意捧得那样近,近到她根本无法逃避。这一次,她不躲了,攥得紧紧的拳头松开,握住他的手,把他搀起。

她长了十五岁,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好看的月亮,抓住了,便再不舍得放开。

若清城虽与长湄城临近,苑小衣又记挂着温雪知的病,一路照顾,因此两人尚未回到温府,温家已遣了专人来寻。

精壮的家丁站成一排挡住去路时,小衣耷拉下脑袋,直往温雪知的身后藏。温雪知气定神闲地笑,捏了捏掌心里攥着的那只小手,将她揽至身前。

“切莫惊吓少夫人。”这一句,他是对家丁说的。

“一路上,我是怎么交代的?即便来的是父亲,也当如何?”这一句,他却是对手足无措的小姑娘说的。

“坦坦荡荡地站在他面前,行礼祝好。”少女原本苦着的小脸扬了起来,稚气未脱的眼神清澈又坚定。言罢,在温雪知眼神的鼓励下,她当真转了身,对面面相觑的家丁们点头致意。

温雪知抚抚她的头:“小衣,你做得很好。”

他们交握的双手,直到二人真的在温府大堂站定,也不曾松开。

温简为官三十载,纵横捭阖、识人无数,可到了此刻,竟惊骇地发现,自己似乎从未真正了解过这个儿子。

他面上同往常没什么不同,周身气度,光风霁月,分明仍是若清城里所有少女的意中人,可他看向身边身量未足的女孩儿时,眼中满溢的是从未对其他任何人产生过的滚烫的温柔,就仿佛他把自己的心脏安放在了她那。

“把你刚才的话,再讲一遍。”温简端着茶盏的手指节泛白。

“娶小衣为妻,我志不变。”

“胡闹!”茶盏被重重地搁在案上,温简声色俱厉,“这才过了几日啊!就算你忘了我差你去长湄为的是什么,站在你身边这女子是何身份,你总该记得吧。难道你也不管不顾了?”

小衣自从进了温府,便觉得府内诸人皆神色凝重,郁郁不乐。她只当是自己身份敏感,众人皆当拖累了温雪知的锦绣前程,现在听温简也这样说,不由得鼻尖一酸,可脚步并没有退缩半分。她眼里漾起水光,仰头看向温简:“温大人,小衣自知身份,但温大哥说他喜欢我,只要他喜欢我,我再愚钝,也并不卑微,因为,我要与他相配。”

温雪知看着自己的眼前人,是眼前人,也是心上人,原来,再胆小的姑娘,勇敢起来,也能光彩夺目成这个样子,让他根本无法挪开眼。

“孩子,你误会了。”温简叹了口气,“我与你父乃是旧交,即便苑家倾覆,情义仍在,我又怎会嫌弃你?我之所以反对你与雪知,是因此事于礼不合,即便你们情投意合,可到底是长幼有序,怎能罔顾礼法?”

小衣一头雾水,不知此事怎么就扯上了长幼礼法,倒是温雪知抬头,轻唤一声“父亲”。

少年目光如炬,上呈一纸红笺。这是一份婚书,与之前的并没什么不同,除了落款处由两家长辈的名讳变成了温雪知和苑小衣的名字。温简脸上阴晴变幻不定,许久,闭了闭眼,朝这两个令人头疼的小辈挥挥手。苑小衣仍在忐忑,温雪知已轻声笑开:“谢父亲成全。”

婚期定在次月初六,若不是若清又下了一场大雪,这本该是一桩多么圆满的美事。

温雪知的确从不说谎,他身子骨并不十分硬朗,自从青骨峰回来,染的风寒便没有彻底好透过。他日日缠着小衣端水喂饭,小姑娘只走开一小会儿,便按着胸口做西子捧心状。

府中上下察言观色,一个个看破,不说破,把温公子每每病势渐愈便偷洗冷水澡的事按下不表,由着小衣被蒙在鼓中,忙得团团转。

小衣素来心实,非但没能瞧出丝毫端倪,还变着法子为温雪知保暖,一来二去的,这主意便打到了老爹留下的那块宝贝狐皮上。

她开始终日流连市肆,只为寻个衬得上温雪知的图样,将那狐皮做成大氅,好让他再不受凉。

这天难得出了日头,街上往来的路人比以往多了许多,她好不容易抱着图样从人群的包围中挤出血路,身上的荷包没出息地掉了下来。那是温雪知送给她的,式样不是很新了,显然是个旧物,可一念及这或许是他贴身使用过的物什,她便从心底涌起欢喜来。

她正要去捡,有人手疾眼快抢先一步,两人齐齐抬头,看清对方时,又是齐齐一愣。

“小衣?”捡起荷包的是个女子,身形高挑,艳光夺目,不费吹灰之力便压得小衣喘不过气来。

她高举着荷包不让人触碰,走到僻静处时,才肯拿正眼瞧上小衣一眼:“你不是应该在落梅司安安分分地当你的罪奴吗?怎么会出现在若清?又怎么会有这个荷包?”

苑小衣脸色苍白地揪住自己的裙摆,连着牙齿也打起架来:“这与你无关,还给我。”

“还?该是谁还给谁呀?”那女子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逼近几步,皮笑肉不笑地盯紧小衣,“苑家是我家,而不是你家。温家少爷是我未来的夫婿,不是你的,这荷包是温老太太给儿媳的见面礼,我打小便认得,你说,这与我有没有关系?”

苑小衣浑身战栗,僵在雪地里,如杵了一根冰柱子。她脸上已无血色,一双手,紧了又松,半晌,低低道:“长风小姐。”

“原来你还知道我是你小姐呀。”苑长风打了个哈欠,懒懒地看着自己水葱般的指,“我还以为你早就忘了自己的身份。”

“我没忘!我是苑家为你安排的替身,从小便是,与你同吃、同住,同学、同玩,我的任务是在必要的时刻代替你,代你伤,代你痛,甚至代你死。”这些话,小衣说得很慢,仿佛轻描淡写地说出每一个字,就有一柄尖刀直往心上戳,她疼得胸膛抽痛,可仍不忘把话说完,“但是,长风小姐,希望你也不要忘记,我们很早之前就有过约定,替你没入教坊司,是我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你脱罪之后,依旧锦衣玉食、荣华富贵,我绝不眼红,唯一的心愿只是求你替我照顾我娘,而我是死还是活,都与你、与苑家,再无干系。”

说是两不相欠,可这场从幼时便历下的劫难,她又何曾真正欠过苑长风分毫。她若死在落梅司,不会对苑长风有一丝怨恨,可如今她终于有机会为自己活一次,为何还要被百般羞辱?

小衣盯着苑长风手中的荷包,里面装着温雪知立的新婚书,那是她此生最为珍贵的东西。一想到他说过“先前那封是父母之命,这一封才是你我的心意”,她心中便生起绵长无尽的勇气来。他们的心意,不容反悔,务必作数。于是,她再也不废话,发狠般地去夺。

苑长风怔了怔,刚要躲避,腕上一痛,她回过头,只见温雪知不知何时立在身后,皎如白雪,朗如明月。

“还给她,”他扼住她的手腕,声音里是化不掉的冷,“婚书上,写的是苑小衣,而不是苑长风。”

温简发誓,活了大半辈子,他说过的“胡闹”都没这几天说的多。

温雪知先是带了故人之女回来,死活要娶,温简刚认下不久,又有一位货真价实的苑家小姐,手执当年老一辈立下的婚约,哭着喊着要履行鸳盟。他是上了年纪的人,哪里经得起这般折腾,偏偏温雪知这罪魁祸首不肖子,众目睽睽之下将那苑长风的婚约折了,说是无效,害得那娇小姐险些哭晕过去。罢了,随他们闹去,儿孙自有儿孙福,温大人还想多活几年。

大雪初歇,入夜时分,苑小衣正就着灯火缝大氅,窗纱忽然一动,有人影立在门外,一副踌躇不前的样子。

温雪知守礼持重,纵使是未婚夫妻,也断不会大晚上闯入女子闺房,小衣心中有了计较,思忖了一会儿,仍是开了门。

门外果然是苑长风,她不请自入,目光从那件快要完工的大氅,缓缓移到小衣的脸上,极勉强地扯了一下嘴角:“雪知说,待我休养几天,便会遣我出府。我知道,他其实是在怨我。”

小衣眼皮跳了跳,没有说话。

“他也没有告诉你吧?其实,就在两个月前,我们见过。”苑长风自顾自地斟了杯茶,一口气饮下,“那天,他像是遇上了山匪,财物被洗劫一空,我跟下人正巧经过,见他已昏死过去,一张脸,皆是血污。我害怕,便没有救他。前几日看见他送你的荷包,我才想起那人腰间系了一个一模一样的,说不后悔,是假的。”

她话音未落,小衣已抬手掀翻了茶桌,整个人如点着了的一团火:“即便那人不是温雪知,没长了现今这张犯桃花的脸,和你不曾有过婚约,那也是一条人命!如何能做到见死不救?人命关天,到你口中,竟只得你一句‘后悔’?”

苑长风罕见地躲闪了眼神:“早知今日他会这般待你,倒不如当初是我自己进的那教坊司,忍下这数年酸楚,换得一位良人,白首与共。”

小衣摇头冷笑,若非她知长风甚深,此刻便真要信了:“你不会的。当年你觉得打猎新鲜,便央我爹带你进山,你只看见他曾骁勇善猎,全然不顾他为苑家鞠躬尽瘁,为护卫老爷已废了一臂。你们遇上狼群,他为救你,死在山上,而你呢,只顾自己跑回苑家,你撒娇讨宠、博人同情的时候,可有想过,有一对母女,正在肝肠寸断地找寻家里唯一的顶梁柱,可有想过,那座山上还留着一具冻僵了的尸体,就在不久之前,他的肩膀同你爹的一样温热?对我爹如此,对雪知亦是如此,你永远不会为别人牺牲自己的利益。我虽然是你的替身,可我们也从来不是同路人,所以,有话不妨直说。”

苑长风被狠狠地噎住,沉默了许久,才摊开了手,突兀地笑开:“士别三日,果真令人刮目相看。小衣,我知道你并不想看到我,那么,你还想看到你娘吗?”

她的手心里躺着一角褐色粗布,小衣一眼便认出,那是从母亲常戴的头巾上撕下来的。

见小衣的瞳孔骤然紧缩,苑长风才终于舒畅了一些。她扯住小衣的后颈,使之动弹不得:“你记住,你永远都是我脚下的影子,我不喊停,你就别想抽身。”

“你到底想怎样?”小衣被勒得满脸通红,她不知,人心竟可以坏到这般地步。

苑长风满意地拍拍她的脸:“如果不想你娘死的话,趁我还在,从温雪知那儿拿到若清城的布防图。”

“你要布防图做什么?”小衣艰难地吐字,有念头一掠而过,刺得她浑身抽搐,“难道……苑家当年的叛国之罪,不是被污蔑的吗?”

苑长风眼中透出一股奇异的怜惜来,她扯紧小衣的头发,俯身温柔地耳语:“你当最近城中那些大彦的细作是怎么来的?小衣,你还是太天真。”

三日后,温雪知的书房里空无一人。

一更刚过,门闩忽地动了,一道纤细的人影偷偷潜了进来,打着哆嗦的双手扎进书堆里,慌乱地翻看着。灯影幢幢,门嘎吱一声被推开,小衣面如土色,抬了头,发现来人是苑长风,一口浊气便卡在喉间,上不去,也下不来。

“图纸找到了吗?”苑长风伸手挑眉,“给我。”

小衣抱紧图纸,手上已显出青筋:“你喜欢温雪知吗?”

苑长风一刹那有微微的愣神:“君子无双,谁能不爱?”

“他爹是枢密使,他也前程光明,如若这城防图被泄露,必定殃及全家,甚至引来杀身之祸!”小衣压低声音,痛苦却依然从眼睛里跑了出来,“这就是你爱他的方式吗?”

苑长风漫不经心地瞥她一眼:“你和我有什么不同?我再怎么着,也没你狠,他是那样信任你,书房钥匙,机密要件,对你全无隐瞒,你又是怎样回报他的?”

小衣全身绷紧,头垂得低低的,像是已经被彻底压垮。

“拿来。”苑长风早失了耐心,倾身逼近。

“我娘呢?”小衣被逼至墙角,双唇发抖,“你先放了我娘,否则,我现在就烧了它!”

苑长风这才发现,小衣刚才一直在转移注意力,此时她手里攥了个烛台,燃着刺眼的火。

周遭变得很安静,两人谁都没再说话,屋里除了烛火,再无声息。苑长风盯了小衣好一会儿,突然笑出声来:“是我小瞧你了。这是我的密令,拿着它,去城北刘老记烧饼铺寻一个给他们和面的小厮,下巴尖尖的,眼下有疤,他看了,自会放人。”

小衣接住被狠狠抛下的密令,尚不清楚为何她这回松口得这般快,手上已是一空。

苑长风迅速扫了眼城防图,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小衣,你走之后,就别再回来了。”

与此同时,她手一扬,那城防图瞬间被火舌吞噬,她温柔地开口,声音落入小衣的耳朵里,却好似数九寒风:“快来人!府里进贼了!”

温雪知赶到的时候,满地狼藉,小衣满手灼痕,不知所措,而苑长风倒在地上,肩上淌着血,脸上尽是痛楚。她见温雪知来了,转身扑进他的怀里,号啕大哭,一会儿说小衣用烛台伤人,一会儿又说自己眼看城防图被烧却无能为力,围观的下人们个个见者伤心、闻者落泪,义愤填膺地表示贱籍就是贱籍,和真正的大小姐没法比,养不熟不算,还这样恩将仇报。

小衣满脑子嗡嗡的,什么都听不进去,只觉得她和苑长风确实没法比,毕竟拿着烛台往死里捅自己这种事,是门毕生的学问,血都流成那样了,还能泪光盈盈,楚楚风致,不胜娇羞,着实令人钦佩。

“是我不好,她替我在教坊司受了这么多年的苦,想要过上好生活,被有心人利用,实是情有可原。”苑长风紧挨着温雪知,气息奄奄,说半句,歇半句,接着又转向小衣,“可是,小衣,再穷困落魄,也不能和大彦勾结,做出这样的事来,难道你忘了当年苑家是怎么没落的吗?”

“你闭嘴!”小衣忍无可忍,扭头去看温雪知,“雪知,你还愿不愿意听我说一句?”

温雪知凝视着她的伤痕,轻声道:“你说。”

她本来委屈得紧,此时像抓住了什么,急急地道:“我没有伤她,我这些伤痕,都是为了抢她手里的烛台留下的,图是她烧的,她不是好人……”

“那你呢?”温雪知淡淡地开口,“你确实偷了城防图,对吗?”

小衣怔住了,刚想解释,却见他拂了拂袖:“你走吧。”

若清融雪之日,城中张灯结彩,都道温家公子婚期已近,也不知新娘是哪家好福气的小姐,听说温公子的这场姻缘,一波三折,可到底是缘分甚深,旁人怎样都拆不散。

此时城郊密林之中,苑长风正来回踱步,焦急地等着消息。

雨点般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她欣喜地迎上前,又瞠目愣住了。来的并不是苑家的人,而是一队护军,温雪知策马而立,身上披着那件未完工的大氅,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别等了,”他漠然地与她对视,像看着一团死物,“多谢你,交代了小衣母亲的下落。城防图是假的,你的人已被尽数拿下。”

苑长风浑身一震,极慢地转了转眼珠:“所以,你是早就跟苑小衣串通一气,故意设局害我?”

“难道是小衣逼你私通大彦?还是她逼你捉了她母亲并以此相胁?”事到如今,温雪知已不想再瞧她一眼,“还是,我逼你在长湄荒山之上见死不救?”

“我知道你怪我……”她猝然赤红了眼,抓着他的缰绳不肯放手,“可她不过是一个替身而已。你为了报复我,让她踩在我的头顶上,有没有想过,与你有婚约的,本就是我?你怎能如此待我?”

温雪知的眼睑轻轻一颤,像是想起了极难过的往事。他缓了许久,才低低道:“你又错了,与你有婚约的,从来都不是我。你可还记得幼年时,我父上你家提亲,你与温家公子交好,把他干瘦的小跟班撇在一边。我就是那个‘跟班’,那时,你眼中只有温家权势和我大哥,唯有一位长了红痣的小姑娘,肯与我玩耍,还将自己不多的吃食分与我,她就是小衣。苑长风,当日你看到的荷包,是我已故母亲留给温家长媳的,大哥死后,便留给了我。他是为了兑现旧约,不远千里去长湄接你,才遇上的山匪,死在途中。我父悲痛之余,仍惦念苑家小女,怕误人一生,于是命我前去退婚,因果循环,你说,我能不能如此待你?”

他毫不留情地抽回缰绳,马蹄一扬,将她与团团围上的护军抛到身后。

就在不远处,苑小衣浅笑嫣然,朝他招手。

他跳下马向她奔去,他想告诉她,从见到她的第一刻起,他便认出了她是儿时的那个小姑娘,此生注定,她会是他的妻。

可真的到了她面前,她却率先开口,没羞没臊地问:“初六是谁的婚期?”

他明白她心中所想,笑着牵起她的手:“我们。”

“你是谁?”

“在下温雪知。”

“我叫苑小衣。”

“我知道,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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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 2020-08-07 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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