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小愚
1）青蛙青蛙青蛙
天刚擦黑，新闻联播时间，姜多鲤在家里吃晚饭，餐桌旁只有她和爸爸两父女。多年都是如此，多年也都是沉默着吃饭不怎么说话，边吃边看新闻。
新闻里反反复复讲着那颗即将到来的彗星，太空站拍到的各种角度的清晰照片也在轮番播放，拖着长长的着火一般的尾巴，从图片里看那尾巴像扯开的麦芽糖。
美国太空总署NASA给这颗彗星取名frog，距第一次新闻播报已经过去整整一个月了。
当初NASA发布彗星最初动态时，令全民沸腾。各种专家说这颗彗星轨道难以确定，说有可能会撞击地球，世界末日的说法纷纷涌出来。姜多鲤爸爸还为此让工厂停了两天工，好让工人们整理一下胡思乱想。
一个月过去，彗星轨道基本被确定，确定撞击地球的可能性为零。尽管如此，各种危言耸听的说法也没消停过。有人说这颗与地球擦肩而过的彗星将会改变人类的某些特质，一部分人会拥有特异功能；有人说离彗星最近的那一面地球温度将会升高，地球将有一半的人口会被灭绝，只是目前还不知道彗星来时擦肩的会是哪一面，有可能着火的是中国，也有可能着火的是美国；还有人说，地球会在彗星擦肩而过的那一刻加速转动，会把很多人甩到太空，到了那天，必须把自己绑在柱子上，或是种在地里。
姜多鲤上高三了，再有两个月就要参加高考。因为这亿年才一见的彗星上次灭绝了恐龙，很多同学已无心学习，大家整日闹哄哄地讨论彗星来的那一天，讨论世界末日，讨论各种逃生的可能，有人还恶补贝爷的《荒野求生》。
姜多鲤的好朋友耿胖跳到课桌上说：“如果彗星过后全世界只剩下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我希望那个男人是我，那个女人是缪缪。”
班主任气得说不管彗星会不会毁灭地球，至少他们这届高三是要毁了。
如今，彗星是不可能撞击地球了，各国宇航局都已确定。彗星也确实会对地球产生影响，可这个影响对于没有时间观念的人来说不算什么影响，对于极地生活的人来说也不算什么事——
彗星来的那一夜，地球的夜晚会持续黑暗24小时，人类将拥有一个24小时的漫长黑夜。
彗星带来的漫长黑夜让人不安也让人期待，人们的生活也在某种不切实际的期待和幻想中逐渐趋向正常。上学的还是继续上学，工作的还是继续工作。
只是在人群之中暗暗流传着一种说法：在那个漫长的黑夜过去以后，很可能就是真正的地球末日，人们要趁着黑夜做疯狂的事情。
疯狂的事情在每个人的内心酝酿着不可见，可见的疯狂是姜多鲤爸爸的烟花工厂突然多了好多单子。她自出生起便生活的这座海边小镇，决定在彗星来的那一夜举办一场盛大而疯狂的烟花大会。
而明晚，就是彗星来的那一夜。
《新闻联播》还没播完，姜爸爸飞快地把饭扒拉完，搁下碗筷后对姜多鲤说：“爸爸要去工厂赶最后一批烟花，今晚就不回来了。你自己关好门窗，早点睡觉。”
待姜爸爸离开后，姜多鲤在死党群里发出暗号：“青蛙青蛙青蛙。”
很快，她那几个从小玩到大的死党挨个上线了。
韩愈：“呱呱。”
耿胖：“呱呱。”
美景：“呱呱。”
姜多鲤：“呱呱，准备出发。”
2）可爱的人从来无须多言
韩愈不是那个历史上写《师说》的韩愈，不是写“刺手拔鲸牙，举勺酌天浆”和“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的韩愈，他是姜多鲤的死党，是一个除了学习之外对任何事情都感兴趣的学渣奇葩，尤其喜欢玩游戏。
小时候街上的几家游戏店，韩愈全上了黑名单，他要是进去，店主总会把他轰出来。因为他为了把游戏打通关，把游戏机都给打爆了。游戏币像喷泉一样喷出来，整个店的玩家都来捡，像过节一样开心。
八九岁的时候，韩愈跟着邻居家的奶奶在社区服务中心学剪纸，之后参加剪纸大赛，不小心还剪出了全市第一名。女孩们玩的手绳，他可以编出新花样和新规则；手机上的游戏，他每个也都打通关了。他花那么多的时间游戏人间，成绩当然会很差，尤其是英语。
你问他how are you，他很可能会回答你I am ninety，九十岁倒过来的十九岁。他比姜多鲤要大一岁，姜多鲤却觉得他的智商只有九岁。除了玩游戏，他一无是处。
至于耿胖，他也是个学渣，不但学习差，游戏玩得也很差。四个人组队打游戏，耿胖总是那个拖后腿的猪队友，哭天喊地地让人救他。
美景则是个不折不扣的学霸，不但是学霸，家里还特有钱，她从小就背Prada包包上学。那时候谁知道Prada是什么啊，大家都以为是panda，可包上连一只熊猫的图案都没有，只有些闪闪发亮的金属扣。
你问美景她的愿望是什么，她说不上来。她是那种没有愿望的小孩，因为她很轻易就拥有了一切。
姜多鲤和他们三个人从小一起长大，彗星新闻最开始出来时他们就密切关注着，关注彗星的所有动向。他们准备在彗星来的那一夜，完成自己的疯狂清单。
她算好了爸爸要去工厂赶工，今晚算上明晚彗星来的那一夜，他们将有两天的时间可以出门在外。对外，他们则口供一致说在姜多鲤家学习，一起去看烟花大会。
自行车铃声在房子外面响个不停，像是在弹奏什么蹩脚的儿歌。姜多鲤从车库把自己的自行车推出去时，她的三个好朋友已经在房子外面等着她，他们默契地笑起来。
韩愈骑的是去年他在五指棋大赛上赢来的山地车，没有后座的那种，法国牌子。美景不会骑自行车，她去哪儿都可以让家里的司机接送。她此时坐在耿胖的自行车后座上，穿着纯白的裙子，晃荡着脚，天真无邪。
耿胖招呼起来：“快点快点，演唱会九点开始，我们骑车过去怎么也要花一个小时。”
他急不可耐地第一个把车子骑出去，拐得太快，瘦弱的美景在后面荡来荡去，白裙子在路灯下像白色的塑料袋。美景还觉得很好玩，嘻嘻哈哈地笑，笑声荡开在风中。
韩愈把车头朝姜多鲤靠过去：“喂，你真要去做那件事？你是开玩笑的吧？”
“我是认真的。”姜多鲤咬咬牙用力踩脚踏板，往前面冲去。
小镇的灯火在漫长的海岸线和山峦之间拉开，海风翻过山头，翻过烟花工厂，少了咸湿的气味，多了烟火气。
耿胖和美景在前面哼起了斑马合唱团的歌，《可爱奇迹》——
“用尽力气一跃，可冲破黑天到白夜。
我爱的人，都有张不成熟的脸。
可爱的你，从来无须多言。
……”
韩愈慢慢地骑在后面，看着姜多鲤用力骑车的背影。从小到大，他看过她无数的背影，没有哪一次像这一次这么用力且坚定。
可爱的人，从来无须多言。
他心里的疯狂正在疯狂地滋长，那即将到来的漫长一夜，足够他酝酿告白了。
3）一座空城给你
姜多鲤他们这个小镇除了生产烟花出名，还有一个独立乐团“斑马合唱团”也小有名气。合唱团的主唱缪缪，是比姜多鲤他们大几届的校友，她是耿胖心目中的女神、缪斯。
耿胖想要在演唱会上向女神告白，去海边游泳从两米高的堤岸往水里跳都不敢的耿胖，这是迄今为止他人生中最疯狂的事。耿胖喜欢缪缪比彗星出现得更早，他说那种喜欢是宇宙中早已存在的东西，在听到缪缪的歌声后突然降临到他身上，他说那是一种宇宙魔法。
姜多鲤没有喜欢的人，她不知道那是怎样的魔法，像哈利·波特骑扫把飞到空中那样吗？
彗星出现后，过去夜晚一片平静的小镇变得不太平静，平时像地鼠一样喜欢藏匿在家里的人群在彗星出现后纷纷冒出脑袋，可以整日在街上无所事事地走着。小镇居民平庸的一生，只有在遇到这颗差点毁灭地球的彗星时变得不平庸。等多年过去，他们的眼睛里会闪着跳跃的光亮，跟子孙后代描述彗星是如何飞过地球的。
学校、政府、公司，包括公交车和出租车公司在几天前就集体放了假，大家都在为彗星做准备，准备什么都不做地等待彗星。街上到处是漫无目的散步的人，他们好像出生后第一次认真走路那样走路，每个人看起来都很开心。街上几乎没有行驶的车子，大部分店铺都关了门，小镇很小，从西晃到东只要四十分钟。
整个小镇唯一在运作的工厂就是姜多鲤爸爸的烟花厂。
三辆自行车从街上骑过去，卷起地上厚厚的几日都无人打扫的落叶。车轮碾过干燥的枯叶，发出吃薯片一般松脆的声音。
离开小镇通往城市中心，姜多鲤问耿胖：“你打算在演唱会开始前还是结束之后告白？”
耿胖说：“结束之后。”
美景问：“怎么做？”
耿胖说：“大声告诉她。”
韩愈说：“那你必须抓准时机，演唱会人多声音杂，你的告白很可能会淹没在人海中。”
斑马合唱团小型演唱会在小镇边缘的海滨公园举行，露天的舞台搭建在细软的沙滩上，海浪温柔地拍打海岸的礁石，像母亲在拍拂孩子入睡。几百号粉丝热热闹闹地拥挤在一起，在热热烈烈的呼喊声中，电贝斯的声音像闪电响彻海面。
姜多鲤他们到达海滩时，演唱会已经开始了。他们从人群后头挤上去，在震天的摇滚乐和主唱缪缪独特空灵的嗓音中跟着人群摇头晃脑，哼着耳熟能详的歌，《可爱奇迹》《一座空城给你》《斑马懂得她》《闪闪闪闪的》……
舞台的灯光似白昼，最后一曲唱毕，缪缪深深地给台下的粉丝们鞠躬：“很高兴你们能在彗星来临的前一夜，远道而来听我的演唱会。只要想到我在你们心里比这颗亿万年的彗星重要那么一点点，我就会坚持唱下去。谢谢你们，同时我还要跟你们分享我的幸福，我和贝斯手阿肯订婚了！请祝福我们！”
人群爆发出欢呼声，只有姜多鲤他们这边是静止的。三个静止的人看着一个石化的人，石化的那个是耿胖，他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推开人群跑出去，人群被他大力气撞击，发出不满的声音。
这头人声鼎沸，于那头奔跑的耿胖却像是在一座空城里。
4）像明天过后世界不存在
姜多鲤、韩愈和美景三个人找到耿胖时，他站在沙滩上，无风无浪，背对着他们的背影胖墩墩的似一座山，可是看起来又轻飘飘的，无风也能飞远，无浪也能卷席。
耿胖先是无声地流泪，之后哭声呜呜像要断气的羔羊，听得无人不心碎。
马尔克斯在《霍乱时期的爱情》里说：“我对死亡感到的唯一痛苦，是没能为爱而死。”过去姜多鲤不懂这句话的意思，但看到这一刻的耿胖，她懂了，年少时期还没开始就结束的爱情比爱更致命。
三个无奈的人看着一个心碎的人，不知该怎样去安慰。
许久，韩愈走过去拍拍耿胖的肩膀说：“如果明天过后天再也不会亮，如果彗星又偏离轨道撞上地球，那我们现在做的事，就是人生中最后一件想做的事。去告白吧，像明天过后世界不存在那样去告白吧。”
耿胖脸湿漉漉地看着韩愈，像个孩子一样问他：“可以吗？她就要嫁给别人了。”
过去姜多鲤和美景总是打击耿胖，说就算缪缪不嫁给别人也不会嫁给他，哪怕十年、二十年。但这一刻她却希望好朋友能与爱的人白头偕老，不管那个人是谁。她走过去对耿胖说：“是啊，像明天过后世界不存在那样去告白吧。”
姜多鲤第一次觉得韩愈这么有深度，能讲出这样让人心潮澎湃的话来。
舞台那边的人群已经散开，斑马合唱团成员和粉丝们在海滩上跳舞玩闹，开香槟庆祝缪缪和阿肯订婚，热闹得像是海市蜃楼。有工作人员正在收拾乐器，耿胖爬上舞台，抓住麦克风放到身前，看着台下的三个好朋友，深深地吸了口气，大声喊出来：“缪缪我喜欢你！缪缪我喜欢你！缪缪我喜欢你！”
他一连喊了三遍，一遍比一遍声音更大，铺天盖地。
海滩那边的人群慢慢停下来，纷纷扭头看向舞台上的告白者。耿胖又深吸一口气：“我祝你……”他说到这儿停顿了许久，像在水下憋气憋了许久突然冒出来似的大声说话，“我祝贝斯手阿肯变成大渣男，祝你婚姻不幸，十年后我来娶你！”
舞台上的工作人员听着前面的告白本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听到后面这几句像是砸场子的话，开始起身要过去抓耿胖。
至于海滩那头，不满的粉丝也纷纷跑了过来。在耿胖被人抓到之前，姜多鲤他们三个人把他给拽下了舞台，拖着他如亡命之徒一样跑到停自行车的地方，跌跌撞撞地骑远，直到扭过头去再也看不到海滩。
几个人气喘吁吁的，姜多鲤骑到腿都发软了。这会儿她看着耿胖，韩愈和美景也看着耿胖，四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随后不约而同地爆发出一阵哈哈大笑，笑声许久没能停歇。
他们都明白，若是喜欢一个人，怎么会甘心看对方和别人白头偕老呢？每个少年啊，都幻想自己是喜欢的姑娘唯一的英雄。
韩愈指着马路对面的民宿说：“今晚我们就住那儿吧。”
耿胖已经恢复过来，说：“那会不会有点贵？”
韩愈说：“我们住床位房。”
美景有点儿神秘兮兮地对姜多鲤他们几个人说：“不怕，我有的是钱，我给你们看一样东西。”她说着从随身斜跨的芬迪小包里掏出一条闪闪发亮、刺人眼睛的钻石项链，她抓在手中就像渔夫从网里抓一条鱼那样随意。
5）永远别放弃自己
姜多鲤见过那条钻石项链，在美景父母的婚纱照上。美景妈妈穿着雪白的绸缎婚纱，缎面的半截白手套，露出藕白的细胳膊，一字领的胸口戴着那条钻石项链，美得像深海里发光的水母。
美景妈妈是姜多鲤短暂的十八年生涯中见过的最美的女人，她永远在打电话。
每次姜多鲤和韩愈去美景家，总是看见美景妈妈在打电话聊生意，边打电话还边跟姜多鲤他们说话——“想吃什么让保姆给你们做……不，我说了这个方案不可以……”“多鲤你好好辅导美景数学，她什么都好就数学拖后腿……什么？这点事情都处理不好我要你做什么，限你今天之内把材料整理出来……”
美景爸爸则经常出差，常常出差十天半个月，一年都见不到几次。
美景拎着那条钻石项链，对三个目瞪口呆的小伙伴说：“这是我爸给我妈的定情信物，如今他们要离婚了，我觉得他们已经不需要了。”
“你疯了吗？快收起来，这么贵重的东西！”耿胖的声音在颤抖，不敢靠近美景，仿佛抓着钻石项链的美景是刚从珠宝店出来的劫匪。
韩愈揉了揉脑袋，有些头疼地看着美景，也不敢靠近她：“收起来吧，这不是开玩笑的。要是你爸妈发现项链不见了会报警的，到时候可就麻烦了。”
姜多鲤盯了美景许久，伸手把她揪过来：“你说实话，你是不是离家出走了？”
美景咬着唇低垂着脑袋，许久才点点头：“我没告诉他们我去你家学习，我想他们也不会发现。没关系，除了项链，我还有很多钱。”她说着又伸手到包包里掏出一叠厚厚的钞票，那小小的芬迪包像哆啦A梦的口袋一样，宝贝无穷无尽。
这下，三个人看着美景的眼中露出了恐惧。他们从没见过如习题册那么厚的一沓钞票，明明什么都没做，却感觉自己像劫匪的同谋。
韩愈拉过耿胖的车，一脸严肃地对姜多鲤说：“好在我们还没有骑太远，今晚你和耿胖先在民宿住下，我提前订了床位，你们报我的名字就可以入住，在这里等我们。我先送美景回家，把项链和钱物归原位之后再过来跟你们汇合。”
“咦，美景呢？”刚才还在身边，三个人只是商量着汇合的时间和应付突发情况的方法，姜多鲤扭头就看不到美景了。
三个人转着脑袋寻找，耿胖指着天桥说：“在那边。”
他们看过去时，美景正和几个不知何时出现的骑摩托车的青年在说话。等他们骑上车追过去时，美景已跨上一个黑衣青年的摩托车，轰隆隆的摩托车很快就把姜多鲤他们甩远了。黑黑的摩托车，黑色服装的青年，像一阵黑雾把美景给卷走了。
“怎么办？”耿胖快哭了。
姜多鲤和韩愈对视一眼，用尽全力踩下自行车脚踏板：“追！”
6）剩下的路就靠你自己了
那段沿海公路是下坡，姜多鲤、韩愈和耿胖用自行车能达到的最大速度往坡下溜去。他们没有溜多久就看到了摩托车队伍，美景坐在一辆摩托车后头，她的白裙子像是误入黑夜里的一朵白云。
摩托车队伍速度不快，姜多鲤和韩愈用力往前蹬，累得满头大汗，总算是追上了摩托车，又加了点速度往前面骑去，唰地把六七辆摩托车队伍给拦住了。后面的耿胖也骑了上来，一脸视死如归的表情堵住退路。
“喂，你们找死啊！”有个年长他们几岁的青年凶巴巴地破口大骂，骂得五官都扭曲在一起。
姜多鲤的心跳得很快，三辆自行车去堵七辆摩托车，确实是不想活了。她摔开自行车，任由车子倒在地上，握紧拳头往后面那辆摩托车上的美景走过去。
美景把脑袋扭向一旁，咬着牙说：“我不回家。”
姜多鲤看着她，朝她伸出手：“好，我们不回家，在彗星远离地球之前，我们不回去。”
美景的眼睛红红的，过了一会儿，终是握住姜多鲤的手，从摩托车上下来。
有个摩托车青年说：“喂，你们这样随便把我们拦下，想回去也回不去了。”
耿胖和韩愈同时摔开车子，朝着姜多鲤和美景跑过去，把她们俩围在中间。那个载美景的黑T恤摩托车男生看起来是队伍的领队，他笑了笑说：“算了，别逗他们了，我们走吧，天亮之前我们要骑到和平湾，明天晚上的烟花大会将在那里举行。”
离开前，男生看着美景，张了张嘴，从口袋里取出那沓厚厚的钞票递给美景说：“要是明天晚上彗星偏离轨道突然撞向地球，世界末日了这钱也用不上，还是还给你吧。我并没有载你多远，剩下的路就靠你自己了。你有这么好的朋友，去哪里都不用怕。”
美景接过钱，豆大的泪珠滴在粉红色的钞票上，摩托车轰隆隆地骑远了。
听不到摩托车的轰鸣声后，美景拿出手机走到远一些的路灯下拨打电话，对着电话那头讲了好几分钟，她的声音轻轻的，几乎消失在风里。
姜多鲤和韩愈、耿胖在路的这头看着，海风太大，听不到美景在说什么，只是看着美景不停地点头和擦眼泪。最后她挂断电话朝他们走过来，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我跟我妈妈说清楚了，项链和钱的事情我也说了，她要我保管好项链和钱，回家之后再给她，就算丢了也没关系。”
耿胖哀号一声：“天哪，丢了也没关系？你们家也有钱得太气人了吧，干脆给我得了。”
姜多鲤和韩愈忍不住笑起来，追着耿胖揍他，美景很快也加入了揍人的队伍。
当天晚上，四个人在民宿落脚，住的是最廉价的多人间床位，房间后面有个院子，姜多鲤睡不着，半夜爬起来在院子里看夜空。
7）全世界我最喜欢你
彗星轨道确定以后，夜晚可以见到向着地球飞来的彗星。起初就像一颗比北极星大一点的星星，后来像个硬币大小的带着尾巴的流星，到今夜一看，彗星比往日更亮，尾巴拖得更长，仿佛伸手就能摘到。
韩愈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身后：“你真的要去做那件事？”
姜多鲤扭头看他，眼里只剩坚决：“对。”
天亮后，四个人在民宿里吃过简单的早餐就向北面出发，渐渐远离小镇。
白天城市这边看不到彗星，但天空比往日都要明亮炽热，大地被照得金光闪闪。市中心林立的建筑玻璃反射着金光，远远看去，如黄金之城。
韩愈说，当彗星靠近的时候，约等于地球上有两个太阳。
姜多鲤有很长时间没到这儿来了，自从妈妈怀孕以后，她就没再来过。如今妈妈肚子里和她有着一半血缘关系的小人儿已经蹦出来了，整整一年时间，姜多鲤没有跟妈妈说过话。
每次妈妈打来电话都是爸爸接的，姜多鲤听到爸爸在客厅对妈妈说：“她还是不肯接你的电话，过段时间吧，小孩子总这样。”
姜多鲤不是的，姜多鲤只是不知道跟妈妈说什么。过去她是妈妈唯一的宝贝，现在不是了，她还没有找到自己的位置，她觉得自己在面对妈妈时就像个不倒翁，要倒不倒，摇摆不停。
摁下门铃时，姜多鲤暗自期望没有人来开门。韩愈站在她身后，满面愁容地看着她，好像门的后面会冲出什么怪兽一口把人吞干净了。
门后当然没有怪兽，只有姜多鲤妈妈略显惊讶又高兴的温柔的面孔。那张叫母亲的温柔面孔上的一个微笑，会让每个孩子忘掉他们所有的委屈。
妈妈热情招待了姜多鲤的朋友们，耿胖和美景吃得很开心，韩愈则每隔一分钟就要看姜多鲤一眼。姜多鲤突然有点后悔当初把自己的疯狂心愿告诉了他。
自从韩愈知道她的疯狂心愿后，看她总是一脸担忧的表情，好像她才是那颗有可能会毁灭地球的彗星。
连续的骑行让双腿乳酸堆积，趁着韩愈和耿胖他们休息时，姜多鲤上楼去婴儿房看小人儿。她推开门，墙壁上的海浪像是要扑出来，头顶缀满星星，像她小时候的房间。
小人儿醒了，一个人安静地躺在婴儿床上啃拳头。他不哭也不闹，姜多鲤把他抱起来，小人儿就乖乖地趴在她的肩膀上，发出咿咿呀呀的小动物似的声音。
8）烟花会冷，人心会热
姜多鲤把小人儿抱出房间，轻手轻脚地拉开门。当她走到街上时，她变得和在街上无所事事的漫无目的的人群一样，不知该往哪儿去，心里只有一个声音：我是妈妈唯一的宝贝。
盲目地穿过人群，盲目地穿过马路，再回头时，姜多鲤看到她的三个好朋友就站在斑马线的那一头。她并不知道，他们从她离开那栋房子起就一直跟在她身后。
耿胖哆哆嗦嗦，几乎说不出话来：“姜多鲤，你快过来，我们今晚还要去看烟花。”
美景红着眼睛说：“你都会安慰我，可为什么到你自己身上，你就犯糊涂呢？”
韩愈只是看着姜多鲤，眼睛里溢满了哀愁，胸腔里的炙热疯狂地喷薄而出：“姜多鲤你不要犯傻，你有人喜欢，全世界我最喜欢你。”
“我们都喜欢你。”美景和耿胖大声哭喊出来。
姜多鲤抱着小人儿站在马路这头，看着斑马线那头的好朋友们，她突然没法挪动脚步。小人儿突然哇的一声在她的肩膀上哭出来，她也哇地哭出声音来。
来来往往漫无目的走着的路人纷纷扭头看她，眼神像是突然从平行世界给拉回来，有了这个世界本该有的现实色彩。
那个疯狂的“要成为妈妈唯一的宝贝”的念头仅仅只是一个念头，是在彗星被报道有可能要撞击地球时冒出来的，人心被彗星引力扭曲了。此刻她看着怀中小小的小人儿，那么柔软白净，那么美好纯粹，像一个不会醒来的美梦。
她在看到小人儿的第一眼就知道，她绝对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他，包括她自己。
太阳落山前，姜多鲤把弟弟放回房间，妈妈在隔壁卧房里睡着了。姜多鲤躺上床去，和妈妈躺在一起，伸手抱住妈妈。妈妈醒了过来，微笑着伸手把姜多鲤搂进怀里：“我的小甜瓜。”
我的小甜瓜。姜多鲤怎么都听不厌，多希望妈妈能每时每刻都这么叫她。
“妈妈，你现在快乐吗？”
“当然，妈妈现在很幸福，很快乐。你也要快快乐乐的呀，我的小甜瓜。”
“你和爸爸为什么要分开？”三年了，这时姜多鲤第一次问出口。
妈妈又把她搂紧了一点：“分开不代表是坏事情，有时候分开是为了更好。”
姜多鲤好像懂却又不太懂，至此，她知道自己终究是要长大的，终究是要离开妈妈的怀抱的，但她会永远永远爱妈妈。
新闻里正在播：“彗星正慢速度与地球擦肩而过，今夜，整个地球不眠。”
9）活到七老八十牙齿掉光
深夜，姜多鲤他们赶在烟花大会前骑车回了小镇，和平湾汇集了赏烟花的小镇居民。
四个人把车子丢到堤岸边就往山坡上跑。跑到一半，天空就炸开了烟花，一朵接着一朵朵，浪花一样落下又升起。
他们跑到半山坡，只听美景“啊呀”一声，姜多鲤他们看过去，美景的脸蛋映着天上炸开的烟花红扑扑的，激动地挥着两条细胳膊宣布：“我有愿望了！”
“什么愿望？”几个人安静下来，连天上的烟花也安静了片刻。
美景的笑靥比烟花还要灿烂，站起来对着山头那边的小镇大声喊：“我的愿望是，明天没有末日，我们都要好好活着，活到七老八十牙齿掉光！”
声音在山头回荡，几个人怔了怔，只听砰的一声，天上炸开一朵巨大的烟花作为小镇烟花大会的结尾。巨大的烟花照亮了整个夜空，尤如白昼，映得每个人的脸都在发光。
那朵烟花姜多鲤认得，是爸爸烟花厂里最大的一个，叫“明天见”。
没有哪种告别比“明天见”更温暖人心，没有哪种结束比“明天见”更像新的开始。
烟花放了一整夜，夜空恢复清冷，只剩下渐行渐远的彗星那抹橙色的尾巴。远方的天空，一抹鱼肚白慢慢显露，像是赶来拯救地球的天神，挥着他的长剑劈开漫长黑夜。收音机里传来新闻播报：“彗星frog正在慢慢远离地球……”
“看，天亮了。”耿胖兴奋地喊了一声。
姜多鲤知道，小镇的每个人都跟他一样，从未这般期待天明。而漫长的黑夜过后，烟花会冷，人心会热，姜多鲤只想在天亮时好好看韩愈一眼。
这么想着的同时，她的手突然被韩愈握住。她扭头看他，他也扭头看她，两个人相视一笑，暖意在嘴角漾开。看着远方天际的白一点一点漫过黑，晨光透出来，他们从未看过这么红的太阳。姜多鲤又想起韩愈说过的那句话——当彗星靠近地球时，约等于地球上有两个太阳。
当他靠近她时，约等于有两个太阳的热度照在她的心上。
“我想回家。”美景说。
“我也是。”其余三个人异口同声，随后都笑了。
这一夜，漫长得好像过完了一生，又从身体里长出新的人生。
太阳照常升起，晨光照拂在他们身上，映在草地上的四道斜斜的影子，看起来前所未有地高大、坚强。
更新时间: 2020-10-12 22: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