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韦钰
名师出高徒仅限于那些有天赋的人，我这种徒弟简直是彻彻底底的一级残废。
01
“这大冬天冻的呀，南华你来太原体察民情了？”我刚下从海南而来的飞机，霍竞华就以绝对身高优势顶着那张马脸朝我招手。接过我的行李箱，他又开了口，“龙泉寺、天龙山、晋祠……你想去哪儿，哥哥就带你上哪儿玩去。”
“山医大一院。”我自顾自朝前走着。
“去医院干吗？难道你这围棋女天才真是因为有病才隐退的？”
“你才有病！”我转过身，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那张因为太过惊讶拉得更长的脸，“我去看陆昭言……”
没错，我从海南一路向北，降落到太原，为的只是见陆昭言一面。刷到“DG第一打野因病暂退，春季赛再无DG席位”微博热门那天我就想来了，谁想到安排好一切已经是十天之后了，然而我安插在DG战队的竹马“细作”霍竞华却说陆昭言还在医院。
什么样的病需要在病床紧缺的知名三甲医院待十多天？我不敢细想，所以当天就从椰树遍地的南方来到了这白雪皑皑的北方。可就在我隔着病房玻璃看到陆昭言的那一瞬，我了。
头发像是从未梳过，乱得跟枯枝做的老鹰窝一样，一身病号服松松垮垮，弄得他整个人像打了霜的大白菜一样。我看见他将手放在脖子后方看着前面的墙，顺着那方向看去才发现墙壁上是一张巨大的《英雄联盟》召唤师峡谷的地图。
他的眼神我永远忘不了：空洞、迷茫、不舍……
我发誓，我只想远远看他一眼，谁知因为看得太过专注，身体不由自主前倾，病房的门就被推开了……
他扭过头看着我，眼中的那些情绪全没了。而我正沉浸在wuli男神的盛世美颜中：光洁的额头上眉弓斜飞，勾勒得眼窝深邃，那双有着棕灰色瞳孔的双眸冰冷得简直就是仙子本仙，眸间山根高耸，峰鼻之下薄唇禁欲。
果然是DG的门面担当！妈妈我恋爱了！春心一动，我觉得心脏上的血管软到了喉咙。等我发现自己那颗荡漾的心都蹦到了脸上，再看陆昭言的眼神开始变得凛冽，整个人不寒而栗。
哆嗦完，我灵机一动，旁若无人地抬起高傲的下巴，闲庭信步进了病房，然后找准了陆昭言床边的……
对！就是那个垃圾桶！弯腰，踩开桶，拎起垃圾袋，转身，跑！
事隔一年有余，我还是被自己那份机智震撼了，看了第一封邮件才知道，其实那时陆昭言对着我的背影说了一句话。
他说：“什么时候收垃圾的阿姨变这么好看了？”
02
从医院逃出来后，我在霍竞华的狗窝满面愁容地蹲了几天，他终于忍不住告诉了我其实陆昭言并没有生病的内部消息。我简直高兴得想要长出翅膀飞到里约热内卢跟当地黑人跳桑巴舞。
“那他怎么住院了？”我冷静下来后不禁疑惑。
“独立病房清静。”他顿了顿，“DG去年的战绩惨不忍睹，前年所得的荣誉全被喷得渣都看不见了，这谁忍得了？”他叹了口气，“你也知道老陆要强，什么都要做到最好。从荣耀顶端跌落，谁受得住啊？唉，我这个该退役的都受不住，就别说老陆那个才成年的毛司令队长了……”
原来，是这样……不知怎的，我的心情突然就低落了。
我四岁入棋道时，先生就告诉我，不执着于输赢的棋手有两种，一种是没入门的，没赢过也未曾输的；一种是身经百战，赢多了也输惯了的。同理，在电竞中，入行一年的陆昭言带领DG获得了国内外所有联赛的四十八连胜，网络上所有描述天才的词汇被做成王冠戴到了LZY这个ID头上，他一时在虚拟现实中风光无两。可就在去年，LZY这个天之骄子跌下神坛。DG在春季赛中出不了线，更无缘秋季总决赛，就连中韩之争，最终我方惨败的这盆脏水也被喷子们泼到了他脸上。
“DG去年的四十八连胜就是个笑话，这次倒在家门口也是丢大发了。”
“听说LZY跟韩国那边的队员有交集，不会是他泄露我方常规打法的吧？”
“LZY整个玩手办的死宅，走路还驼背，什么电竞男神？！妹子们眼瞎了吧？”
……
“唾沫会淹死人的。”霍竞华轻笑，满脸无奈。
是啊，唾沫会淹死人。
“他不是天才，他只是用勤奋加持了天赋。他不必站得那么前的，他太瘦，肩膀太窄，他担不起整个队，更扛不起中国电竞的未来……说到底，他只是喜欢电竞，只是个纯粹的追梦人，仅此而已……”我忘了我是怎么碎碎念的，用自己才听得清的声音。
霍竞华觉得这个话题太过沉重，搬了台“外星人”笔电让我随便玩，我接过来放到桌上没打开，而是从箱子里翻出从三亚带过来的不倒翁，推了一下。
“老陆在玩游戏哦！南华你真的不来？”他整个人窝在电竞椅子里，忽然转过椅子问我，似乎看出了我的质疑，脚点地将椅子挪开一点，让我看他那二十八英寸的“带鱼屏”，“你看，ID LZY真帅，这就是他。”他说完觉得有点怪，赶紧解释，“小号，你懂的，这个年纪的少年有点中二病。”
其实我并没有听见他的话，只盯着那个名字满眼笑意，然后坐到桌边打开了“外星人”。
“WNH好美，巫南华好美？”我申请加入了霍竞华队伍，他一脸蒙地看着我新建的号，“你这ID……”
“你懂的，我这个年纪的少女有点喜欢中二病的少年！”我回他的时候是带着颤音的，因为眼里是同队伍的陆昭言，说出“喜欢”这两个字，连心都在颤抖。
年少时喜欢一个人的心境大抵如此吧，默默的，淡淡的，最终聚沙成塔，变得深深的。
03
我是什么时候喜欢上陆昭言的呢？我默默回忆了一下，大概是六岁那年，我爸带着我去围棋社拜访他朋友，恰巧遇到了那个瘦小的少年。
那时的陆昭言还是个没我高、没我壮的小屁孩，穿着一件嫩黄色的T恤衫蹲坐在蒲团上，对面是我们当地出了名的业余九段棋手，但他盯着眼前的棋盘，没有丝毫胆怯，执子落子，干脆直接，就连最后败了，也是简单抿抿嘴，回了对方一个点头礼。
在他执子落子的瞬间，我看到了从他指间泛起的光，进而整个棋盘都亮了。那道光不偏不倚地笼着那个嫩黄色的身子，印着的那个轮廓像一块烙铁烧到了我心上。
这才是他与我的初见。
后来回到家，我缠着我爸问到了陆昭言那时的老师的住址，然后砸开储钱罐，取了二百二十一块钱便去了那个老师家。
“小姑娘真要学棋？学棋是需要天赋的哦，你得通过考验，爷爷才会收你。想好了吗？”老师看见我手里那叠厚厚的零钱时笑开了，“爷爷不要钱。”
“他也是通过考验才成为您徒弟的吗？”我拿着那钱，有些手足无措，怯怯地问。
“他？”老师若有所思，“你是说小言？”见我一脸茫然，他又解释，“陆昭言，是吗？”
原来，那个少年叫陆昭言。是的吧？是的。心里突然就敞亮了，像是听到一首戳中泪点的歌，我忍住了泪，却还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心情平复之后，对于未来满是憧憬。
后来取得了青少年围棋赛八连胜，我才从老师口中知道陆昭言是太原人，那次只是来三亚过年，顺便去棋社逛了逛。老师真是他师父，不过只是启蒙，他根本就没入棋道。执着如我，明知道在以后的赛场上再也不能见到他，仍靠着那份倔强成了别人口中的“天才女棋手”。
比我大四岁的邻家哥哥霍竞华成了网瘾少年退学了，没想到他成天窝在家里玩游戏却进了DG战队，去了太原的大本营，更没想到几年后某天，他碰见刚进DG的陆昭言，我也刚好从老师口中旁敲侧击地问到了陆昭言的现况。
“小言比较闷，什么都是自己扛。拥有这种性格的人独立执着，但是受了打击后很容易出不来。”这是老师第一次跟我主动谈起陆昭言，那时我正拿着手机看他带领DG拿第四十八胜的直播。
硕大的舞台晃得屏幕前的我有些不适，令我忆起上次中日棋手对战，现场观众才不到四百人，而DG跟韩国队的对战仅一楼就有两千多人。那些男女举着横幅支持着自己喜欢的选手，有的甚至在脸上印了他们的ID。他们挥着荧光棒，穿着应援服嘶吼，比赛开始后又怕扰乱选手，沉默着看着两边的大屏幕。我看着我方解说说到双方团战激烈，我方拿了人头，现场莫名响起一阵自豪的欢呼。
比赛到了白热化阶段，我的心都要跳到嗓子眼儿了，一脸紧张地捏住旁边品茶的老师的手臂：“您给师兄念个咒吧，之前我比赛时，您念咒我就会赢。”说完我又觉得仅仅念咒还不够，“手机给您，一会儿镜头切到师兄了，您赶紧摸摸他的头。”
听完这话，师父笑得茶都喷出来了：“没用的。”
“是功力不够吗？”我顿时更紧张了，起身找到老师的紫檀佛珠递到他手里，“喏，我跟着您念，一定可以的。”
“小南喜欢阿言是吗？”老师又倒了半杯茶，轻轻抿着。
“不，不是，我没有！”我极力反对。
老师又笑了，拍了拍我的肩膀，起身出去了。后来我才知道，每次我比赛，老师给我念经，说什么“摸头传点功力给我”都是骗我的。但那一次，十七岁的我终于明白那就叫喜欢，因为喜欢，所以希望喜欢的人的所有努力和天赋会得到一个满意的结果；因为喜欢，不信神佛却可以为他去求神拜佛；因为喜欢，所以才害怕别人知道自己的心思，进而隐瞒。
我是喜欢的啊，陆昭言，那个指间有光的少年。
04
或许是太过喜欢了，我才会听了霍竞华的谗言，去跟陆昭言开黑受虐。
盯着屏幕里那个极其中二的ID发了一句“开语音”，我特地含了一块润喉糖。霍竞华对我翻了个白眼，说我至于吗，我给白回去了。后来开了语音，那个低沉声音的主人开始噼里啪啦交代。
“三排会遇到野人，不确定因素太多，华仔你中路保一保吧，我这边用的英雄是新弄的，先试试……”他说了一大堆我完全不懂的策略，最后终于注意到了我，“这个ID没见过，是谁的小号吗？”
语音室瞬间弥漫着尴尬的气氛，霍竞华也没出来给我解释，我只好哆哆嗦嗦开麦：“我是竞华的……女朋友！”脑子一抽，我说了这么三个字，说完就后悔了。
“呃……是我前女友。”没想到姓霍的又出来给我捅了一刀。
语音室的气氛一下子变得特别微妙，我关了麦，扯了一坨纸巾扔了霍竞华一脸，他贱兮兮地回我这是给我和陆昭言创造机会，没承想，沉默一阵后，陆昭言开口了。
“好吧，妹子你随便选个英雄跟着我，保护好自己。”
声音莫名的轻柔，像是顶着尖刺的豪猪为我露出他的软腹，然后用柔软的四肢抱住我又变回球，将我护在怀里。哪知道陆昭言这只猪一进游戏就变了。
“摁Q减CD踩人连跳！”
我操纵着英雄卡兹克在他边上瞎转悠，被对方一个残血手残给打死了。
“突刺！突刺！突小兵回血！你瞎了？不看血线的吗？！”
我赶紧移动鼠标看哪个技能是突刺，结果还没看完就被塔瞄准打死了。
“你看看上路那个野人的操作，学学。”
我又立即移动鼠标到小地图选中野人所在的方向，谁知还没好好看完就被草丛里躲着的敌人一顿暴打打死了。
反正那天我在游戏里各种奔跑砍瓜、花式送人头，简直表演了英雄卡兹克的三百种死法，霍竞华笑得腹肌都出来了，语音那头却保持沉默。我感觉四周的空气都凝滞了，像含了铅一样压得我喘不过气，那些从沉默的语音那头散发出来的气息围着我，似乎在宣誓主人的失望与无奈。
“听说你是棋手？都说棋手头脑发达，精于谋略，但也不能四肢残废吧。”久违的声音响起，我觉得有些委屈，对方还不依不饶了，“还玩不玩？玩的话，叫你前男友教你把技能先弄明白。别找我，我很忙，没时间带小白鼠。”
我简直不敢相信这么绝情的话是我喜欢了这么久的人说出来的，然而事实如此，我确实不会玩游戏，他也的确没义务教我。钻研棋道磨砺出来的那份孤傲令我也说不出什么话来，一气之下我关了语音，关了电脑。
可我是谁啊？LZY的首席迷妹！这点挫折怎么能打倒我呢？于是我想了一晚上后偷偷去了医院找他，想让他收我为徒，可是话还没说出口，他指着门开始送我了。
这就是我巫南华千里寻他的结果吗？他的职业我不了解，连陪他玩我都做不到。我整颗心软成了一摊泥，任我如何捏都捏不回来。
后来我是怎么成功让他收我为徒还让我住他家的呢？大概是我厚着脸皮在他出院之后蹲在他家门口两天两夜，最终光荣感冒发烧，霍竞华再来心疼一把我，怒斥一顿他，他骑虎难下就收了我。
可事与愿违，名师出高徒仅限于那些有天赋的人，我这种徒弟简直是彻彻底底的一级残废。
05
“叫你踩残血的小兵，干吗踩我？你要谋杀师父，欺师灭祖吗？”他左手飞驰，空出右手给了我额头一个栗暴。
“我手滑！快捷键摁到了边上那个！”我抬起下巴跟他怼。
“我陪你练手，你看华仔干吗？你俩要旧情复燃，你侬我侬了吗？”他又空出右手拍了我脑门两下。
“我觉得他比你温柔比你帅！”我揉了揉脑门，一个不小心又被他一个技能弄死了。他不说话了，沉默一阵后取了耳机到旁边用投影仪追动漫去了。我看着他目不转睛盯着幕布，伸出右手打开小冰箱取了一瓶维他柠檬茶，又从前面小床上拿了个抱枕抱在怀里，看到精彩处，笑得像外头一月的温润阳光。
我扭过头踩了几个小兵，终于练成了三连跳，心里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师父，我是你粉丝，你知道吗？”我看着那块印着《英雄联盟》召唤师峡谷地图的幕布，突然就很难过，像是太原前天的大雪盖住我从三亚带来的希望之苗，又像那天发高烧喊着他名字，他还是待在屋里的那份绝情浇灭了燃起的火花。
“我粉丝多了去了，不过你这样的还是去粉华仔吧。”他喃喃地回。
“你是不是以为我来太原是为了霍竞华？”我除了一腔孤勇，什么都不剩，他却什么都没回答，只是盯着动漫，用一阵极其做作的笑声敷衍了过去。我一气之下骤然而起，拿了投影仪的遥控器将其关闭。
“那场春季赛，对方打法极其普通，DG这边中单有好几次失误，下路团战的时候有两个队员明显心不在焉，你为什么不说？你的打野明明没问题，是队员没听你的话。我看你的口型，你明明很早就提醒他了，你为什么要用LZY这个ID去扛下所有的事？还有小组复活赛那次……”
“好了。”他一口吸光了柠檬茶，斜眼看着我，耸了耸肩站起来摸了摸我的头，“我知道了，你是我的粉丝。所以，别说了。”
他指尖传来的温度从我的发传到了嗓子里，后面的话便乖巧地回到了喉咙里，心里的难受却未曾减过一分。想起那天进他家后瞥见四十八连胜的奖牌被他塞进了亚克力板做成的杂物箱里，我醍醐灌顶般循着记忆去了那间房，又将那些奖牌翻出来了。
“陆昭言就是陆昭言，不是从前的LZY，也不是DG第一打野。”我将奖牌递到了他手里，但他并没有接，我就顺势将他那空了的柠檬茶包装盒扔到了垃圾桶。
“我们重新认识一下吧。”我将他的手掰开，抽出自己那只手伸向他。
我们的手就那样微妙地接触着彼此，我甚至能看到他眼睛里的那些空洞、迷茫、不舍，像是介于亮与不亮之间的星辰在升起与陨落间拉扯着。
“我是巫南华，最喜欢陆昭言的粉丝。”我抿嘴笑。
然而等待我的又是一阵难熬的沉默。陆昭言在沉默中逃到自己那张明明不到一米五却堆满了抱枕的床上发呆。天花板是前年刷的，为了纪念前年的战绩，特意贴上了星空银河。
“你好，我是巫南华，请问你是谁？”我走到了他床边，特意加大了音调，毫不掩饰地看着他。
陆昭言，快回我吧，不要再逃避了。是你带我入了棋道，给了我此生奋斗的目标。你说没有时间教小白鼠，却还是为我破了例，那，请让我也为你做些事吧。我在心中这样一遍一遍地呼喊着，眼眶中的泪已经忍不住了，那些积聚已久的喜欢就要随着他的逃避倾泻而出了。
“你好……”他终于直起了身子，紧皱着眉头又颤抖地伸出了那只我盼望已久的手回握我的手，“我是……陆昭言。”声音还有些许迟疑与怀疑，我却觉得像是等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但至少，他不再逃避了。
“陆昭言你个傻子！再不回答我就……揍死你！”泪在这一瞬全都滚了出来，心里的欢喜却传到了脸上。
“让你一只手。”他极轻地笑了一下，像是午夜梦回身侧的情人在耳边呢喃。
我反手给了他胸膛一爪子，却被他一把搂到了怀里。
那是我第一次离他心脏这么近，近得我能听见里面的心跳声越发铿锵。我抬起头，视线再次被热泪模糊。
欢迎回来，头上汇聚着电子竞技所有光亮的少年。
06
老师说过，人在凝视深渊的时候其实并不想接近深渊，如若有人在此时拉他一把，他便会无比依赖这人，这是人的本性。而我明确地知道，依赖不是喜欢。
那天之后，陆昭言再次沉默了，给了我他做的英雄技能施展与解法笔记，还有他家的钥匙，之后便搬回了DG大本营。后来我总在想那天那个拥抱，像是在漫无边际的雪地里遇到了一簇火苗，温度刚好温暖身体，让我能再次前行。之后我回三亚待了一段时间，却从霍竞华那里听到了不好的消息：为了备战新一季春季赛，DG的老板买了个韩援来顶替陆昭言打野，这也就代表一向善于打野的陆昭言失去了入场券。
当天抵达太原，我在机场大厅玩不倒翁等霍竞华来接我，推了几次后总觉得自己感冒了要流鼻涕，掏出面纸一擦……啊！鼻血！看到面纸上那一坨血，我惊叫出声，叫着叫着就开始欲哭无泪了。
“是不是知道我会来接你，激动得流鼻血？”突然正前方出现一个身影，穿着DG红黑相间的队服，一步一步缓缓而来。
那天太原下了雪，远处狂风卷着枯枝飒飒作响，雪花翩翩然落到枝干上。陆昭言拖着我的箱子到对面招车，我看着门外那一排脏兮兮的脚印，唯独他身后那一行匀称好看，一直延伸到尽头，落雪成白，心间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便全散了。
后来不知为何，他突然被人认了出来，然后一群人围着他要签名，他假意签了几个，忽然一个箭步朝我奔来，牵着我就开始跑。
少年粗重的呼吸声，急促的脚步声，风雪刮面的呼啸声，便一直留在了这一场机场奇遇里。
次日早晨陆昭言发现我又在流鼻血，出去给我买了点云南白药，回来带了一碗清和园的“头脑”。“这是咱太原的特产，明末清初医学家傅山发明的药膳‘头脑’，也叫八珍汤。你流那么多血，补补。”他揭开盖子又拿了勺子过来。
我看着那碗白色的流质食品，用勺子搅了搅后发现里面有坨超级大的肉，一下子眼睛都亮了。
“肉的营养都在糊糊里，吃了没用。”可恶的陆昭言不知道从哪儿掏出来一个勺子，一勺舀走了我的肉，我气得牙都快咬碎了。谁知他又舀了一勺“头脑”，轻轻吹冷，递到了我嘴边。
“张嘴。”
声音温柔到我难以置信，我像是中了蛊一样机械式地张嘴，任他一口一口地喂我。
“这次待多久？”吃完整理好屋子，他又接好水让我吃药。
“三五天吧。”我吞了药回他。
“准备去哪儿玩？”他坐在椅子上看着我。
刚想要赖皮说“就在你家好不好”，奈何陆昭言手机响了，他看了眼信息关了，表情严肃到不行，我就改了口：“白马寺！”
“那好，今天躺家里好好休息，明天一起去。”他把手机扔到了沙发上。
“什么明天，我早好了，活蹦乱跳的，我马上就要去！”我站起来，极其浮夸地做着伸展运动、跳跃运动。
“去床上待着，楼快塌了。”他强忍笑意。
“你笑了。”我凑到他面前，踮起脚看他那张脸，谁知他正好也低头看我。距离突然拉近，我面上一红，小跑到床上盖上了被子。
“陆昭言，我饿。”我真诚地摸着肚子给他解释，“糊糊吃不饱。”
他真笑了，摇头笑了一阵后问我：“想吃什么？我去买。”
“胡辣汤。”
“……你还是躺着吧，我再去买碗‘头脑’。”
天总是被聊死的，我又被强行塞了一大碗全是药味的太原特产，实在吃不下去了，赶紧又开启尬聊。
“你等等！我有个东西送你。”我推开那碗糊糊，哼哧哼哧跑去拿包里的不倒翁，“我妈给我的，现在我送你。”
“只要信念不倒，我们总会屹立在自己想去的地方。所有事情都会过去，时间会给我们一个完美的交代。”想起我妈那时候说的话，我心里一阵柔软，回过神来，有点怕自己太过煽情，陆昭言难以适应，赶紧又开始呵呵，“你知道的，我是围棋界的哲学帝，偶尔会学学柏拉图……”
谁知后面的话我还没来得及说，他便配合地笑得合不拢嘴，但笑着笑着便红了眼眶。
“陆昭言，你……”我想去安慰他，奈何太过笨拙，只能伸手狂揉他的头。
老师说过，念咒摸头，霉头快走。我希望我喜欢的少年开开心心的，做自己喜欢的事，执着向前。我希望他做自己，只做自己……
“南华啊。”他红着眼皱了皱眉，握住了我那只在他头上作乱的手，轻轻搂了我一下，“谢谢你，真的，谢谢……”
这个拥抱不像之前那般炽热，反而轻柔温良得像一阵风，拂过秃枝河岸。春芽初起，春水始涨，苍茫大地慢慢变得生机盎然。
或许是那阵风吹得太过，四周温度骤然升高，好像我又要流鼻血了……
07
霍竞华给我打电话的时候，陆昭言刚回大本营。
“wuli南华果然厉害啊！老陆教你玩卡兹克都教出心得了，完全不用打野门票。”
那时候我才知道陆昭言在我走的那段时间里一直在练中单螳螂卡兹克。原来他早就知道DG要买韩援，早就想好了对策。我不知道他那时为何会红了眼眶，一直到我回了三亚。
“还有一场比赛就小组出线了，华仔说打完过去三亚看你。想想我也好几年没去三亚过年了，今年过去看看吧。对了，你应该认识一位特别出名的围棋大师吧？”他给我发微信语音，提了现状还有老师的名字。老师正拿我当针灸铜人给我扎针，语音一放出来，他就将我手机夺了过去。
“你还记得有我这么个师父啊？都几年没来看我了？”老师这条语音发过去，那边久久没有回应，直到晚上我回了家。
“你是我师妹？！”“怪不得，也只有那个怪老头能培养出你这种不败怪物。”“不是，我的意思是，我觉得师妹你很厉害。”“算了算了，我这人不太会说话。”
四条语音立在对话框里，我听完就笑了，刚想回又收到了一条信息。
“三亚其实是个挺好的地方，我以前还想在那儿买栋海景房定居，在家里养只阿拉斯加或者金毛，早晨迎着阳光醒来，一边洗漱一边给狗狗准备吃的，再领着它出门玩水。在路上，我买个椰子拿着喝，喝着喝着，太阳便开始大起来，然后约个朋友去海边的小店吃点东西，谈谈心，闲散惬意……”
我躺在床上听他那富有磁性的声音，似乎天花板已经将那画面呈现了出来，思绪悠悠然飘到了天外，好像一不小心就窥探到了他遥远明媚的未来，并参与其中，乐此不疲。
DG在春季赛中出线后那个温暖的下午，来三亚看我的只有霍竞华。
“Wuli南华啊，有没有想哥哥我呀？”他欠揍地说出这句话，我便顺意给了他一拳，直接问他怎么陆昭言没来。
“老陆要去韩国LG了，那边缺个核心的中国打野选手。他最近在学韩语，没空过来。”他的话很随意，像是所有人都觉得这件事理所当然的事情，只有我被蒙在鼓里。
原来，参与他的未来只是我一厢情愿的奢望。所有事情都在命运的轨道上有条不紊地进行，他踏上了他应该走的旅途，我却仍在原地。我只能在他的隐瞒之下与他渐行渐远，任凭如何追赶，也都无济于事。
我又想起最初飞去太原看他的初衷，仅仅只是想让他振作，如今却妄图超出这之外的东西，不免有些喟叹。人哪，终究是人，得到了便会想要更多。
晚上陆昭言问我跟霍竞华去了哪些地方玩，并且为有事没能来向我道歉。我讨厌欺骗，一直有意无意地暗示他说出真相，好像他说了，我心里便会好受一些。然而他只是说要不要来一局棋，我很轻松赢过他后，他又说礼尚往来，让我陪他玩会游戏。
“南华，我真没恶意。不过你真的……手有点残。”我安静地躺在泉水区不再参与战斗，陆昭言却含着笑发了语音。我没回他，端起水杯喝了些热水，手一抖，杯子掉到地上摔碎了。
处理碎片的空当里，我躺赢了几局游戏，陆昭言准备接着玩，像是没有止境。
“我要睡啦，明天要去棋社指导别人下棋。”我打断了他。
那头是许久的沉默，游戏他乖巧地退了。
“家里有套全新的蛤蜊棋子，收拾东西的时候翻出来的，已经叫快递上门给你寄过去了。刚刚那个小号的卡兹克已经满配置了，账号密码发你短信里……”他点了语音，我接了后他便噼里啪啦说着，像是临行托孤一样。
其实这时候我已经不玩游戏了，自己的号也只是他上，我才开着陪他。家里的棋子做工精细的也多得很，蛤蜊的并不稀罕。
“南华。”他喊我，“我知道这些东西对你来说并没有什么用。我只是想你帮我那么多，我该谢谢你。细想起来，你来太原的时候我们都没怎么好好相处过。我只知道凶你说你手残，教你玩游戏也不认真；你流鼻血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照顾你，看你不喜欢吃‘头脑’我还喂你吃了两碗……”
“南华。”他又叫我名字，然后絮絮说着，“我要去韩国了。”
心里像是有团火，被韩国两个字一点，像是添了松油那般烧得很旺。
他见我一直没回答，深吸了口气：“你要是想去韩国玩，我一定好好带你逛。只要你想去……”
08
看着他写的点滴，我不禁回想了往事，心中那火早就熄了，缱绻成了思念，直到后来的几封……
“20180215：自我去韩国，我们就没联系了，特别想你。今天新年，有没有收到红包呢？我发的你也没领，都给退回来了。”
“20180216：今天回国陪华仔开黑时遇到一个散排的妹子，跟你一样玩卡兹克，也是水得我快爆炸了。”
“20180218：今天又遇到那妹子了，第一局她躺赢，第二局拿了个三杀，第五局拿了第一个塔，第八局拿了五杀，而且只死了一次。死的时候她急得大哭，我又特别烦躁地骂了她。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她加我好友我同意了，后来机械性地给她讲招式配置，玩到后面，明明是我在指挥，她却能快半拍行动。有时候我觉得她很像你，但是又比你有天赋，真是个有点倔强的姑娘。”
……
“20180319：釜山天气开始暖了，没想到她就是本地的，我们去吃了鱼饼，顺便逛了逛，发现一个特别好玩的地方，等你想来了，我带你去。”
“20180329：终于要回国了，还带了个小手残。”
“南华，我可能不会再等你了。”末尾那行字带着一个抱歉的表情。
我躺在气垫床上觉得浑身抽着疼，这份疼，疼到了心里。
陆昭言，你知道我那时候听你说要去韩国，为啥那么绝望吗？因为早在我需要回三亚的时候，我已经常往医院跑了，那个杯子也不是我故意摔碎的。你说出韩国这两个字的时候，我的身体状况早达不到乘机去找你的标准。我只能待在医院看着药水掉进管里注入身体，只能数着日子等你回来，只能期盼日子过得慢些，我能等到你，又希望它快些，我能早点等到你。
2018年3月14日，霍金去世了，我生病以来唯一的偶像因为这病走了。陆昭言，我可能也要走了。
老师说，所有带有期限的相处都是雪上加霜。但是最初的最初，你来了，光来了，天地间的雪，便都化了……
更新时间: 2020-09-29 16: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