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白玉京在马上
想你时雨停目录:
第一章:想你时雨停(一)
第二章:想你时雨停(二)
第三章:想你时雨停(三)
第四章:想你时雨停(四)
第五章:想你时雨停(五)
第六章:想你时雨停(六)
想你时雨停(五):
四下皆静,唯风声入耳。
聂廷昀怔住了。
这个小丫头到底把他当成什么?
他平生头一次对一个人的大脑构造生出如此好奇,乃至于手扣着她冰凉的小脸,用了力,有一瞬动了把她就地开颅,看看里头都装了什么的念头。
“啪、啪、啪……”
不合时宜的掌声传来,郁泽闵难以置信地道:“我刚刚都听到了什么?这姑娘是搞艺术的吗?开口就是花式告白啊。”
聂廷昀面不改色地往里走。
“一个月前我听过更动听的告白,你猜之后怎么着?”
郁泽闵巴巴地跟上去听八卦,问道:“怎么着?”
“把我撂在那儿,自己没事人一样,拍拍屁股走了。”
“哦,推拉高手?”
客厅放着罗汉床和茶桌,聂廷昀盘膝坐下,冷笑一声:“我倒希望是这样。”
崔时雨听着两人光明正大地聊她,有些局促,却还是乖乖地跟过来。
想到刚刚所见,郁泽闵对她是肃然起敬——敢三番五次和聂廷昀告白还没后续,倒惹得聂廷昀自己凑上来的,不是高手是什么?
郁泽闵连忙伸手延请:“进来坐,崔选手。”
他以“恋爱选手”调侃,偏偏崔时雨是个柔道运动员,听“选手”二字听不出什么,居然理所应当地颔首道谢,坐到了聂廷昀对面。
郁泽闵再次感叹,高手就是高手,不显山不露水,乍一看,他还把人家当成了纯情小学妹。
“话说回来,你大半夜折腾回来,到底为什么?”他这话是问聂廷昀的。
明前龙井煮好了,崔时雨不懂茶,但也觉出比普通的茶更醇香。
“她后天有比赛。”
“所以?”
聂廷昀呷了口茶,说道:“所以我是来请年哥出马的。”
正煮茶的耐克小哥抬眸,温文尔雅一笑,偏头问崔时雨:“请问您有过旧伤吗?”
崔时雨捧着茶盏,一时没反应过来。
郁泽闵介绍道:“这位是陈年,这处别馆的管家,也是顶级灸疗师。”
聂廷昀见她脸上露出一丝诧异,笑了笑:“你猜他多大了?”
她迟疑着道:“……二十五?”
聂廷昀和郁泽闵齐齐笑而不语。
陈年泡好一壶新茶,道:“谢谢你把我说得这么年轻。不过呢,再加上八年就刚好。”
这位完全看不出已过而立之年的灸疗师起身拉开门,说道:“跟我过来吧,崔小姐。”
她下意识地朝聂廷昀望过去,他放轻声音:“没关系,让他给你看看。才半个多月,脱臼最伤筋骨,没那么快完全康复,何况你最近又训练了。”
她便起身跟出去。
门拉上,郁泽闵才叹道:“这个崔时雨……有点儿意思。”
聂廷昀没言声,郁泽闵接着念叨:“就是看着太乖了。”
郁泽闵见聂廷昀没反应,又问:“你大晚上带人折腾到这儿来,真的就是为了给她做灸疗啊?”
聂廷昀说:“她脱臼也有我的责任。”
郁泽闵对运动半点儿兴趣都没,生怕他接下去要聊柔道,连忙道:“行,我信了。对了,我前几天入手一幅画,你给我看看?”
灸疗室内烟雾缭绕,崔时雨趴在床上,感受到右肩酸涩的痛。
“脱臼过几次?”
“两次。”
“都是右肩?”
“嗯。”崔时雨闷闷地答。
一次是刚练柔道的时候,还不懂怎么使力,还有一次就是不久前和丁柔对战,被腕挫十字固锁住身体又不肯认输,发生了意外。
“那以后要非常小心了。对运动选手来说,一旦出现惯性脱位,基本离退役不远了。”
陈年仔细地点上艾灸替她灸着穴位。
崔时雨应了一声:“但是……上了赛场,谁知道会怎么样?”
的确,意外是没法预测的。
陈年似乎颇有感触,轻声叹息:“聂先生也受过很重的伤,中间有段时间不能比赛,在这边休养了很长时间。”
艾灸的烟让嗓子有些不适,她的声音便微微哑了,说:“我知道。”
那是聂廷昀退役前不久的事情。
他在全国大学生联赛上,因伤病发作,连正赛都未打完就弃权,一度引起争议。在那之后,聂廷昀在体育圈销声匿迹,再出现时,就是宣布退役。没有原因,没有解释,他只是平平淡淡地说:“感谢这些年柔道带给我的荣誉,此后选择过一个普通人的人生。”
大家都猜测他是因为受伤才放弃柔道的。可到现在,当事人也没有出面回应过一句。
陈年低声说:“那次比赛,所有人都反对他参加。当时他是左腿半月板三度损伤,本该好好养着的。结果在赛场上……”
明明已经是过去那么久的事,崔时雨却还记得,一想起来,心都跟着揪紧了。
那天,他一下场就被人用担架抬走。她遥遥地看了一眼,他左膝肿得老高,连弯曲都不能。
“……半月板撕裂?”
陈年点点头:“是。后来他来这边休养,那一个月也不怎么说话,好像什么都挺正常的。就是吃得少,整个人瘦了一圈,掉了得有十来斤吧。”
崔时雨突然觉得很难过。
困兽般的、失意的聂廷昀,明明她没亲眼看到,却好像每个画面都在眼前走了一遍。
她想了想,问道:“他和这里的房主……是什么关系?”
艾灸的烟渐渐浓郁起来,关节处又酸又涨,却很舒服。崔时雨觉得眼皮在打架,还硬撑着。
陈年看出她昏昏欲睡,在旁边坐下了。
“你说郁先生?他俩是表兄弟。而且这处别馆真正的主人……其实是聂先生。因为聂先生平时人不在杭市,郁先生就偶尔过来住。”
崔时雨垂眸,咬住一点儿下唇,仿佛若有所思。
陈年其实摸不准她和聂廷昀的关系。但郁家这一辈的男孩,只聂廷昀一个非常直男,从没有过什么桃色新闻,一门心思扑在运动上。他这么坦然地把人带回别馆,是破天荒头一遭。
可就算是有点儿别的意思,也不能够啊。
陈年想,和这种清汤寡水没什么背景的小丫头玩个暧昧、谈个恋爱还好,要是动了真格,可就麻烦了。
“崔小姐,你可能不知道,聂先生家里……”
陈年话没说完,发现崔时雨的眼皮已经合上了。他叹了口气,只好闭嘴,守着时间。
艾灸做完,陈年小心翼翼地收了东西,正打算把人叫醒,一回身,却见拉门半开。
男孩立在昏暗中。
在他身后,廊壁上雕着不知名的纹络。壁灯斜照,他的剪影仿佛也出自名家之手,经过精心雕琢。
“……聂先生。”
“年哥,家里那些事,就别和她讲了。”
“我……”陈年似要解释,他手微微一扬,将那话截断了。
“一来我不是郁泽闵,没那么多露水姻缘。二来……”他顿了一下,轻声说,“她心思纯粹,说是喜欢我,和我却并没什么关系。”
陈年一头雾水,道:“那今天这是……”
“你就当是我想和她有点儿什么关系吧。”
陈年吃了一惊。
聂廷昀自小就是淡漠孤冷的性子,表面上能做得温和有礼,面面俱到,实则内里凉薄冷静。
理智到极点,难免漠然。
他是不善表达感情的,此时说出这样的话,可知即便没到喜欢,也有几分在意。
陈年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那小丫头还在睡,模样如初生稚童一般天真。
“对不起,是我僭越了。”陈年低声说着,微微欠身退开。
聂廷昀走进去,一只手穿过她肋下,柔软的发丝便拂过手背,让他感觉痒痒的,另一只手勾住那纤细的腿弯,将小丫头打横抱起。
她很轻,浑身上下沾满了艾灸的味道。小脑瓜乖顺地蜷缩在他胸前,随着行走,发顶一下一下地碰到他的侧脸,草木香的洗发水,清新好闻。
回廊曲折,他忽地希望这条路更长一些。
两幢楼中间有一条走廊相通,他穿到另一头,二层是他从小便住着的房间,卧房连着古色古香的外堂,占了这平层一半的地方。复古式大铁床有些年头了,聂廷昀动作放缓地将她搁在床上,带出床脚“咯吱”一声。
崔时雨整个人陷进黑灰色的被褥里,翻了个身,没醒。
聂廷昀坐在床侧,探手拂开她纷乱的额发。
黑灰色将她衬得白如美玉,她的唇泛着淡淡的玫瑰色,他不由自主地俯身,拇指落在她剔透的下唇上,数着心跳静待分分秒秒,却到底没吻下去。
她现在的样子,像只毛茸茸的小黄鸭。
太稚嫩了,他反倒不忍下手。
这么多年来,他以为男女无非就那些事。
她总归是特别的。
上了赛场,好像千军万马在前,也能独当一面,毫不退缩。
下了赛场,又变成一只小蚊子,唯唯诺诺的,偏偏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在你最敏感的地方叮了一口。
麻酥酥的,又痒痒的,让人忘也忘不了。
什么灸疗,只是借口。
只不过是知道她和他在同一个地方,他就莫名想见见她。
崔时雨醒来时,觉得肩颈处又酸又涨,筋骨却仿佛卸下重担,轻了许多。
她闭着眼,掀开被子,习惯性手抱住头,屈膝抬起,要做一组卷腹动作锻炼核心力量。
才动了两下,她听到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
她掀开眼皮,正迎上他似笑非笑的眼。
晨光穿过冰裂纹的窗,曲折照落,高挑的轮廓也仿佛失真。
崔时雨恍惚了一瞬,猛然坐起身道:“聂廷昀?”
他自然地“嗯”了一声,走近了,单膝跪上床,一只手撑在她侧边,另一只手揉揉她纷乱的发,很直接地冲破了象征安全距离的那条线,
随着两人的靠近,话也哽在喉咙,崔时雨浑身僵直,连动也不会动了。
鼻尖的距离也不过咫尺,若算上交错的呼吸,距离应该为负。
“起来吃早饭。”说完这句话,他才放过几乎窒息的小丫头,云淡风轻地撤离。
到了门口,却听她问:“你昨晚……也睡在这里?”
他无奈地回过头,在顺势调戏和关爱儿童之间选择了前者:“哦,你怀孕了?”
她迟了两秒,飞霞染上脸颊,再抬头,他已经带上门走了。
崔时雨洗了澡,换上他准备好的T恤和长裤,只是尺码都有些大,很明显是男款,穿在她身上活像是挂在小了一号的衣架上。她踢踢踏踏走出来,却见楼梯拐角处站着一个陌生的背影。
就算看不到正脸,那身精致的黑色露肩波点裙也足够勾勒出完美身形,连脚踝都是漂亮的,半长的黑发刚过耳,露出雪白的后颈。
楼下传来郁泽闵的声音:“芷薇,下来吃饭。”
“好久没回来了,我四处逛逛,你们先吃。”
庄芷薇掌心搭在降香檀木的扶手上,略一偏转头,微微怔住。
走廊里站着一个……眼神很干净的小丫头。
“你就是崔时雨吧?”庄芷薇朝她走过来,扬唇一笑,露出颊侧的酒窝。
原来这就是崔时雨——看起来像个高中生啊。
在见到崔时雨之前,她听哥哥庄闫安提起过这个名字。那时她还没回国,某夜庄闫安突然打跨洋电话过来,和她吐槽:“妹,你肯定不知道我看见什么了。”
她迷迷糊糊地问:“什么?”
“聂廷昀,吃饭的时候给人盛汤、布菜——”
她不禁“扑哧”一声乐了:“转性了?学会泡妞了?”
“泡妞?我瞧着不大对劲,两人没来电。要说哄孩子,也还差点儿父爱如山的感觉。”
后来聊了什么她早忘了,偏偏记得庄闫安说的那女孩的名字——崔时雨。
蒙蒙时雨,霭霭停云。
这首诗她是在海市读初中时学的,冷不防从脑子里冒出来,不知怎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这两人的名字也太过天造地设了些。
幸好,没人晓得,只她一个人反复琢磨,也不肯承认自己吃醋。
古朴的楼阁间,庄芷薇缓步行来,在崔时雨眼里有点儿像电影里的慢镜头,周围的风慢了,光线柔和了,头顶的星星都落下来,亮晶晶的。
自带光环,说的或许就是这种气质非凡的美人。
崔时雨失了神,等人到了跟前,朝自己伸出手,才僵硬地碰了碰对方的指尖。
连手都完美无瑕,像绸缎一样,又滑又软。
“……你好。”崔时雨说。
“初次见面。敝姓庄,庄芷薇。”大美人语声朗朗,自我介绍,“是阿昀的朋友。”
崔时雨真心诚意地说:“你好漂亮。”
庄芷薇挑了下眉:“谢谢,我知道。”
崔时雨眨眨眼,没领会到笑点,庄芷薇已经自然地岔开话题,打量了一番她的装束,失笑道:“这不是阿昀的旧衣服吗?竟然让你就穿这个出来,不像话。”
崔时雨一时不知说什么。
“我这里有女孩子的衣服,没穿过的,先给你?”
崔时雨连忙摇头:“不用麻烦,我马上就回去了。”
庄芷薇也不勉强,笑了笑,招呼她一起走:“也行,我们下去吃饭吧。”
惯常的早餐。糯米藕,糍粑,葱油饼,茶蛋,白粥,朴素又丰盛。
崔时雨闻到香味就饿了,偏头,却见庄芷薇径自朝聂廷昀走过去,熟稔地抬手和他勾住,碰了下肩膀。她哪怕穿着淑女至极的裙子,这个打招呼的动作也显得落落大方。
“不是我要烦你。”庄芷薇在他对面落座,不咸不淡地抱怨,“我好不容易回趟国,要找你们聚一聚吃个饭,你倒好,到处找人找不到,非等泽闵生日才露面,可见我是没有泽闵面子大。”
聂廷昀笑了笑,不置可否,起身替崔时雨拉了身侧的椅子,等小丫头坐下,才开口:“你电话打得不凑巧,两次都碰上我有要紧事。”
庄芷薇眯了眯眼睛,似笑非笑地扬唇,表情倒和聂廷昀有几分相似。
“要紧事?多要紧?你说来听听?”
一次偶遇小丫头遇到麻烦,一次鬼使神差保持通话没挂机。
聂廷昀瞥一眼小丫头,见她没心没肺地喝粥,抬手给她夹了片糯米藕。
“私事。”
庄芷薇脸色有些不好看,郁泽闵开口似乎要打圆场,却越说越像挑事:“庄大小姐你何必,大早上赶过来就兴师问罪?”
“我反正迟早要找回场子。”
郁泽闵摇摇头,“呵”了一声:“在阿昀的地盘上,还喊着要找回场子,谁给你的脸?”
要是别人,听了这话多半要拉下脸,崔时雨只是顿住筷子,一时没敢动。
聂廷昀在旁淡淡地说:“别理他们,吃你的。”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
果然,庄芷薇也没恼,皮笑肉不笑地瞥一眼郁泽闵:“一个月不见,你骨头痒啦?是不是得找正儿八经的庄姓人士过来给你正正骨?”
郁泽闵更拿腔拿调,瞧都不瞧她,说道:“哦,你哥压着我一头,你姐断着我终身幸福,合着你也得把我踩脚底下才舒服?”
“终于被你发现我的居心了,原来你不傻呀?”
“庄芷薇——”
“我在呢。”
“你回雪城前给我小心点儿……”
“我回雪城前,你给我小心点儿吧。”
郁泽闵失了一城,又哑了。
这完全是小学生吵架的样子。
崔时雨听得有点儿头疼。
庄芷薇觉得郁家小男孩实在没劲,视线一偏,落在埋头吃饭的崔时雨身上,慢悠悠地挑唇,炮火转向聂廷昀:“新女友?从哪儿骗来的?”
“年纪还小,你说话注意点儿,别把新女友吓跑了。”聂廷昀半真半假,就坡下驴。
庄芷薇还要说什么,席间就响起一个斩钉截铁的声音:“不是。”
一桌人静了,齐齐朝崔时雨望过去。
第六章忍见朱藤屑骨
她将勺子搁下,垂着眼解释:“我和聂廷昀……没有什么关系,不要误会。”
气氛一时变得微妙,郁泽闵露出看好戏的笑容,庄芷薇略微讶然,望向聂廷昀,却见他神色不变,只是从容地放下了筷子,淡声揭过:“嗯。”
郁泽闵心道,屁!都把人带到这儿来了,难道安了什么好心?还装模作样地替她圆场,现在怕是郁闷得要死吧?
“哦——那是我冒失了。”
庄芷薇没料到自己随口一问,惹出这么一个尴尬的场面来,只好摆出事不关己的姿态,笑着剥鸡蛋。贴钻的指甲剥起来不方便,她回手丢给郁泽闵。
郁泽闵认命地给她剥好了递回去,嘟嘟囔囔埋怨她大小姐做派。
崔时雨漠然低头,搁下了筷子。
任谁都看得出这三人自小亲熟,聊彼此近况学业,半句寒暄客气也没有,时不时还冷嘲热讽。尤其郁泽闵和庄芷薇,两人一面拌嘴,一面又亲近得像兄妹。
不管他们怎么折腾,火药味多浓,聂廷昀总是悠闲地看着笑话,对此早就习以为常。
这世间种种,越凡俗就越动人。
崔时雨安静地做个看客,心里不知哪处空荡荡的。
这种凡俗的、处处不经意的亲密关系,她从来没有过。
“我……吃好了。”
崔时雨将碟子里的最后一块糯米藕吃了,终于找到时机起身离席。
她没走两步,身后有人拉开椅子,跟上来了。
她克制着没有回头,才迈出门厅,就觉得腕上一痛。抬头,她瞧见聂廷昀寒霜似的侧脸,愣了一下。
——这是在生气?生哪门子的气?
“我们聊聊。”他冷声说。
两人跌跌撞撞地走出大堂,穿过抄手游廊,终于停下来。
她艰难地挣脱出他的手腕,感觉到帵间火辣辣的疼,心底有点儿莫名的委屈。
这人……下手没轻没重的。
这一隅两面是围墙,头顶是花架。阴影错落中,他始终凝望着她,却仿佛隔着一层,让她分不清其中究竟是怎样的情绪。
“聊什么?”崔时雨的神色与口气一样无所畏惧。
他沉默,随即轻轻笑了一下,嘲讽般重复:“聊什么?”
她明白自己对他所知是多么肤浅,肤浅得连此刻他的表情都读不懂,只能稍稍放软了口气,一步步地试探:“你生气了?”
聂廷昀挑眉:“你才发现?”
崔时雨难免有些慌神,脱口问:“为什么?”她努力回忆,自己适才只在席间说了一句话。如果是那句话……
她尝试着开口解释:“我是怕……”那位庄小姐误会你。
他弯身,垂首凑过来,像是一个要接吻的姿态,鼻息缠绕着,额头相抵。
她避无可避,再往后就是墙壁。
四下一时寂然。
他浅色的眼眸近在咫尺,是她梦里无数次幻想过的距离。
此起彼伏的,是她的呼吸,还是他的呼吸?分不清了,干脆缠在一处。
她皱了下眉,煞风景地问:“你要吻我?”
为什么?
心脏揪紧,殊不知她困惑的同时,他在极力隐忍,一度要将那根绷在理智上的弦扯断。
柔软的,雪白的,天真的,无害的,仿佛被他拿捏在掌心,任凭捏圆搓扁的小东西。
一个口口声声,再三和他表白,撩拨人还不自知的小朋友。
他道:“你喜欢我,却不想做我女朋友。”
这脑回路委实清奇。
崔时雨十分天真无邪地反问:“喜欢就得在一起?”
他盯了她许久,试图找出故意激怒他、诱惑他,玩弄人心的证据。但没有。
她无邪得让人恼火——世上没有比这更清澈的眼神了。
那股被他锁着、按着、藏着的邪火终于从心底冒出来,他轻笑了一声:“行吧。”
而后在她瞪大眼睛的瞬间,他垂首,吻住她。
肩上的手,交错的脚尖,都在叫嚣着要更紧密。
他靠近她,还不够,于是再靠近。
她被推得向后身子撞上墙壁,“咚”的一声,连呼痛也没能出口,便又被悉数吞没。
头顶的紫藤残花落在她发间,静默地做这场纠葛的看官。
她双手揪住他的衣襟,用力到指节发白。
那双雪白的、长满薄茧的小手总是喜欢抓住些什么,带着无意识的依恋,让他忍不住心软。于是他放缓了节奏,给她呼吸的余地。
某一瞬,崔时雨感受不到自己的心跳,又或是忘记感受,分不清是跳得更剧烈了,还是早已骤停。
他一只手掌控她的侧脸,悉知那些纤细骨骼的轮廓。
她想偏头躲开也不能,浑身的力道都不知去了哪儿,只知道逃,却又无处逃,只得蓦地咬破他的下唇。
他忍住嘶声,退开些许。
她紧闭双眸,微微颤抖地开口:“聂廷昀。”
“……嗯。”他慢条斯理地应。
她哑声说:“我得走了。”
空气凝滞几秒,他终于松开她,双手虚虚地摊在身侧,方寸之间,进退亦不能。
他察觉到她发红的鼻尖,和不受控的战栗,放轻声音:“时间还早,一会儿送你走。”
她低头呢喃:“我得走了。”
他失笑:“走去哪儿?”
没有回答。
他本不是个有耐性的人,这会儿却被磨得没了脾气。
“睁眼,看看我。”
崔时雨睁开眼,朦胧的视线,望不清他的模样。脑中的世界也与眼中一样光怪陆离,四处错位——不太对,全部乱了。
某种恐惧将她吞没,一连串问号争先恐后地在她的脑海里闪现,关乎他,关乎这个吻。
这是她的初吻,却犹如一场噩耗。
为什么呢?为什么是这样的你,又是这样的我呢?
我根本不相信自己值得被爱,不相信你不是一时兴起,不相信我将刀子递到你手里,你会忍住千万个可能的瞬间不向我捅过来。
旁人看到心跳悸动,旖旎风光,我只看到鸩酒入喉,鲜血淋漓的收场。
总归都是那样的收场,不会有第二种结局。因为我太过清楚自己的无知、卑怯、乏味。
她恍惚觉得立在万丈绝壁,只差一晃便是崩溃的深渊。她忽而恨自己放任地靠近,懊悔最初行差踏错,才有今天的覆水难收。她咬白了下唇,半晌才问:“你想要什么呢?”
你吻我,意味着什么呢?
答案可以有一万种,她恐惧接近潜意识里最渴望的那一个,却不能够否认自己的渴望。
——你想要的是我吗?如果是,我该怎么办?
时间在凝滞还是在继续?她长久等不到他的回应,抬手拭去泪,终于看到清晰的他。
聂廷昀眼底有无法辨清的寒凉,是她从未得见的样子。
“我想要什么?”他忽而觉得可笑。
直到此刻,她竟还一门心思地纠结在这一切背后的因果,试图在她所谓“喜欢”的世界里逻辑自洽。
她不因之羞怯,动情,只冷静地问他讨要“目的”。
他在她眼里看不到炙热,告白时如是,此刻也如是。她永远这么清醒,比他有过之无不及。他几乎要为她鼓掌叫好。
聂廷昀向来是自己不痛快,也绝不会容别人痛快。
“我要什么?”他看向她的眼神带了点儿残忍,“没什么,尝尝你可不可口。”
她脸色微白,攥紧手,却莫名觉得松了口气。
她指甲嵌进掌心的茧子,几乎感受不到痛。定了定神,崔时雨目光平和地望进他眼里。
“那现在知道了?”
“嗯。”他不再看她,说,“所以你可以走了。”
聂廷昀回身走出花架,头顶的紫藤有水滴落下,浸湿了她的衣领,凉意彻骨。
她泄了力气,靠向身后的墙壁,听到不远处的庄芷薇在问:“阿昀,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静了片刻,他轻描淡写地开口道:“没什么,风吹得头疼。”
崔时雨等到外面两人的声音消失,才走出去。院中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个外人,站在陌生的地界。她甚至不必进屋再打个招呼,告知自己的去留。
没人在意她。
她回身,朝门口走去。
身后不知何时传来脚步声,偏过头,她看到他寒冰冻结般的侧脸。
“我送你。”
崔时雨心想,虽然是不欢而散,他倒还有绅士风度。
两人一路无话下山,到了山脚下,没等崔时雨开口,他已经拉开车门,却没给她一个眼神。
回酒店的路上,两人全程零交流。
看到小丫头下车进了酒店,消失在旋转门里,聂廷昀才叹一口气。
他刚掉转车头要走,一回身,却瞧见后座上放着的袋子——那是早上替她收起来的衣服和手机。他皱了皱眉,探身拎起袋子,准备下车送过去,却听得袋子里发出嗡嗡声。
大清早,谁会给她打电话?
他拿出手机,看到“堂姐”二字。
他蓦地想起地下车库那个飒爽女郎。
他是没想接这个电话的,将手机放回袋子时,却不知怎的误触了接听,车里冷不丁响起一个清脆女声:“时雨,教练说你昨天没在酒店?跑哪儿去了你?突然玩消失让人很担心你知不知道?不过甭管你去哪儿了,早点儿回来和冯教练报个平安。”
崔念真是上班途中打的电话,一路开着车,堵在高架上,半天没听到妹妹回应,却没生疑。
小堂妹本来平常也像是个哑巴,她早就习惯了她一声不吭。
崔念真停了停,又迟疑地开口:“还有……这回你比赛回来,我再带你去费医生那儿一趟……你别误会,不是让你聊,你可别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是我去聊,你就当你陪我,好不好?”
前方变了灯,车流向前,崔念真手按在方向盘上,往前开了一段路,那头仍一片寂静。
崔念真屏住呼吸,心里打了个突。
提到看医生,崔时雨是不可能毫无反应的,她本身就对这件事十分抗拒。
那么电话那头的人……是谁?
“什么费医生?”
这个声音……崔念真瞠目结舌:“聂廷昀?”
聂廷昀将电话放在耳边,平静地追问:“她生病了?”
崔念真踩下刹车,将车停在路边,心里乱成一团。
崔时雨那天和她打电话时,将自己放在了极低的位置。
她内疚、自责,当面对聂廷昀,她对自己的轻视就会极度放大,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费难医生说过,约拿情结发展到极致,是自毁。
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事情再往下发展了。
这件事早收场早轻松,崔时雨不可能一辈子拴在这小子身上,她该有自己的人生,要是聂廷昀这小子能泡她一次,让她死心最好,就算泡不了,别和她再有交集也是上上策。
崔念真一咬牙,冷声警告:“姓聂的,我不管你们现在发展到什么程度了,但我得提醒你,你别以为她是真喜欢你。她就是把你当成一个精神支柱,懂不懂?就像小女孩追星一样……”
他只问:“她生了什么病?”
这小子怎么这么沉得住气?
崔念真停了停,转变对策,质问:“关你什么事?你打我妹妹主意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之前跑到她家楼下来,现在还敢乱接她的电话?你算崔时雨什么人,手伸得未免太长了点儿,她生没生病,生了什么病,和你有什么关系?”
她这通发作简直莫名其妙。要么就是崔念真对堂妹紧张过度,要么就是她天生喜欢对人指手画脚。无论哪样,聂廷昀都是懒得与她理论。
他知道,话说到这个份上,崔念真无论如何都不会告知“病”的事,果断地将电话挂了。
那头紧接着又有来电,这次聂廷昀直接按了挂断,想了想,拎起袋子。
她一抬头,见小丫头已经在车窗外站着了,他降下车窗。
崔时雨说:“我的东西忘在车上了。”
他面无表情地抬手将袋子递出去。
“谢谢。”
崔时雨垂眸接过,要走,又被他叫住:“费医生是谁?”
崔时雨狐疑地回过头来盯着他。
难道是堂姐之前带她去看过的那个医生?他怎么会知道?
小丫头脸上的茫然不似作伪,聂廷昀略略挑眉,将困惑按捺住,摇了下头:“没事了。”
聂廷昀驱车离开,留她一个人眨了眨眼,她查看手机,才发现有一个新的通话记录。
接别人的电话,这居然是聂廷昀干出来的事——崔时雨有些愕然,下一通电话已经锲而不舍地追过来。
“姓聂的,你还敢挂我电话?我告诉你——”
“姐,是我。”
“……他人呢?”
“……走了。”
“你们怎么又在一起?去干什么了?你……你现在怎么样?”
她慢悠悠地往回走,平静地反问:“你和他提到费医生了?你想让我再去看医生?”
崔念真:“我不知道他在听电……”
崔时雨打断了堂姐的话:“为什么?”
自从她破例出现在聂廷昀面前以来,得知他们每一次接触,堂姐都显得紧张兮兮的,就算崔时雨再迟钝,也终于察觉出哪里不对来。
为什么得知聂廷昀和她有过接触后,堂姐就立刻提到了费医生?
“……你觉得我很奇怪?还是你觉得我奇怪是因为他?”
这一次,那头静了良久。
崔念真的大脑正在飞速运转,在告诉她真相还是暂时瞒过去之间犹豫半晌,最终选择了后者。
人都是有心理暗示的。
一个人一旦知道被冠以“病名”,恐怕会在心理暗示下越走越偏,还不如从头到尾不知道。
“没有,时雨,我就是觉得你俩不太合适。”停了停,崔念真故意打趣,“你干吗不试试换个人喜欢呢?大好青年那么多……”
“可世上只有一个聂廷昀。”
崔念真哑然。
崔时雨停了停,轻声问:“你知道……能感受到情绪的那一刻,是什么感觉吗?”
崔念真无法回答,半晌才叹了口气:“我不知道。”
于是崔时雨缓慢地继续说下去。
“……能感受到情绪的那一刻,很特别。就好像在此之前我都只是个壳子。可能我自私吧,姐。我也想有那些感情。不管是为了人也好,为了事情也好,我也想有血有肉地活着,哪怕就几天。”
“他出现以前,我都不知道’高兴’是个什么样子。”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崔时雨困惑地“喂”了一声,却听到堂姐沙哑的回应。
“我知道了。”堂姐说,“要是你觉得高兴,那就先这样。反正,我只希望你好好的。”
崔时雨轻轻“嗯”了一声,挂断电话,却不知那头崔念真难过得红了眼眶。
更新时间: 2020-09-07 22: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