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微酸袅袅
1、
你的十七岁是什么样的呢?
是不是像在有风的夏天大汗淋漓的奔跑,笑声响亮,白色的校衫被风吹鼓如小小的风帆?
还是在梧桐密荫的校园绿道上,和有一双这世上最好看双眸的少年第一次对视,怦然的心跳声震动了整个生命?
还是碧海蓝天之下,和三五好友没心没肺的嬉戏打闹,热情挥霍、浪掷青春?
——我真羡慕这样的十七岁。
因为我的十七岁,什么都没有。
我喜欢穿黑灰色的大衣,背一个巨大的黑色男生款双肩包,刘海总是很快就长到眉毛以下、几乎要遮住眼睛的位置,走路喜欢挨着墙边走得飞快,几乎不直视任何人的眼睛。
我的亲弟弟阮琳珏常常嘲笑我说:“你看你,真像一只老鼠。”
这样刺耳的形容对于我来说不算什么,心平气和的接受他的嘲笑,然后平静地走回自己的房间做作业。
关上房门,拉上窗帘,扭亮写字台上的那盏小灯,我紧绷的神经才会放松一点,像是飘荡许久的小舟终于回到了自己的港湾。但这也仅限于在属于我的这一小片空间之内。在客厅里,在饭桌上,在爸爸、妈妈面前,我还是沉默寡言、惜字如金。
幸好他们也从来不关心我说什么,忙着批评阮琳珏的吃相、坐姿、最近的考试成绩,以及邻里亲戚间的劲爆八卦,当然最常发生的还是为了生活琐事拌嘴。
“最近菜价涨得很猛呀,真是饭都要吃不起了!”
“哎呦,就贵那么一块两块你也太夸张了。”
“说得倒是大方的,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你以为你那么点破工资多经用啊?”
“我是赚不多,有本事你也赚啊?”
“哎呀哎呀,有工资就了不起啊?当初要不是为了你们阮家有个传宗接代的,我会没有工作?”妈妈尖着嗓门叫起来,很不满爸爸对她为阮家付出了青春与事业的沉重代价而不知感恩,絮絮叨叨的把所有往事又陈述了一遍。
这几乎是阮家每天晚饭时的保留“节目”。
“烦!”阮琳珏把筷子摔桌子上,不吃走人。我不敢像他这么放肆,但也飞快地扒完碗底的剩饭,起身小声说:“我回房间做作业了。”
回到房间关上门,那种压抑的感觉才逐渐消失。
我这辈子最感激的人是我的爷爷,他给爸爸留了一套大房子,有三个房间,让我在七岁之后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房间。
2、
家里总是吵吵闹闹的,而学校呢?学校在我眼里好像一个巨大的马戏团,校长是老板,老师是拿着驯兽鞭的人类,而同学就是各种各样的动物,有着各自擅长的绝技。
比如学舌的鹦鹉,比如翻跟头的猴子,比如笨重的黑熊,比如张牙舞爪的雄狮……阮琳珏说我像老鼠,但我更愿意当一只兔子——黑色的、失语症的兔子,因为呆蠢愚笨,没有傍身绝技,只会埋头吃胡萝卜而被人任意忽视和轻蔑对待。
每年的班委换届选举,就是马戏团里的内部政治大会,虽然是以民主投票的方式选取,但候选人无非是那些老面孔,结果几乎都可预测。
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我的名字也会出现在候选人之列——不知是谁恶作剧,竟替我报名参选了文艺委员。当班主任把我的名字写在黑板上时,下面立刻就有了嬉笑声和议论声,因为“阮琳琅”三个字挤在班花和学跳舞十年的安苡茹之间显得分外碍眼和可笑。
我像被晴空之雷瞬间劈中了一般,“腾”的一下站起身,坐下,然后又站起来,又坐下。
我的异常引起了班主任的注意。“阮琳琅,你有什么问题吗?”她拍打着手上的粉笔灰问。
我摇了摇头,最后选择了沉默,规规矩矩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那个替我报名的人就是为了看我此刻的窘态吧——我在那站起来又坐下的几秒犹豫时间里想明白了一点:虽然我没有办法故作轻松,但至少有勇气面对难堪的结果。
漫长的选票填写和唱票过程,我如坐针毡。
那次选举的结果是班花得了十七票,安苡茹得了十八票,而我,竟然得了两票。
安苡茹最后以一票的优势战胜班花成为新一届班委里的文艺委员。
班会结束后就放学了,我还在埋头收拾课桌时,江屿城和几个男生追打着跑出去。其中有个嗓门特别大地问他:“喂,你刚才干嘛投给那个奇葩啊?”
江屿城似乎非常慌张地回头望了一眼,刚好撞上我因为惊讶而抬起的眼神。他立刻收敛了慌张,扭过头掐着那个大嗓门男生的后颈骂:“你胡说八道什么……”
江屿城背影真瘦,高挑如日暮时分河边的一棵新载的胡杨,又醒目又挺拔。
3、
江屿城在我幻想出来的马戏团里是一只会骑单车的月亮熊,胸前长有一弯月牙状金毛,走路摇摇摆摆,性子温和柔软。
虽然真实的江屿城瘦而高,和熊扯不上任何联系,可是我就是固执的觉得他是这个马戏团里的月亮熊——会骑单车,会拍手,会扭腰,还会翻跟头,他是我们这里最受欢迎的动物明星,同伴们也都喜欢他。
我完全没想到,那个对我恶作剧的人竟然是江屿城——我以为,我们是有一点交情的。
中考结束后的那年暑假,我因为超常发挥考入这所省重点而跌破所有人眼镜,妈妈破天荒的答应给我办了游泳馆的月卡——之前我求了她很多次她都没有答应。
那是我到十六岁生日为止的生命里最快乐的两个月,每天像条鱼一样在湛蓝的泳池里游泳,幻想自己生活在深海的海底。我还喜欢什么都不干,屛住气沉在水里,好像回到胚胎时期的羊水里。等氧气耗尽,肺像要炸开来般难受时才一下跃出水面。
我和江屿城的第一次见面就是在我像只水怪一样从水底突然跃出来的时候,他大叫着往后连连退了好几步,还差点在水里失去平衡。
在看清我之后拍了拍胸口,说:“吓死我了!”
我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转身又跃入水里。
那天在游泳馆门口,我穿着人字拖,背着双肩包走出去的时候,又看到了江屿城。他坐在自己的单车后座上,脚撑地保持平衡,看到我就露出温和而灿烂的笑容。
“你游泳很厉害吖。”他推着自行车保持和我平行行进。
我看了他一眼,本不想搭话,但他像是要跟我一路的样子,忍不住问:“然后?”
“能不能教我?”江屿城说,“游永班都是小孩,跟他们一起学实在是太逊了。”
我直觉想要拒绝,但是抬头看向他时刚好逆光,有道阳光直射我的眼底让我一阵恍惚。在耀目的光线之后,江屿城的眉眼逐渐清晰。我直视他好几秒钟后终于得出“长得还不错”这个结论。
皮肤白皙,眉目英挺,是我喜欢的瘦脸,有个尖下巴和上翘的唇角。
我突然改变了主意。
“可以,但是,”我舔了舔嘴唇,有些结巴地说,“你要和我拍一套大头贴。”
4、
初中同学陈美西,她曾经指着我的鼻子说:“像你这样的怪胎没有男生会喜欢,永远交不到男朋友。”
当时我轻蔑地笑了一笑,结果被她一把推到墙上,再次被强调:“没有人会喜欢怪胎!”
“我不是怪胎,我也不要谁的喜欢。”我推开她,然后故作镇定地走开。
可是后来我还是躲起来哭了一会儿,虽然可能只有十秒,眼泪涌出来就被飞快擦掉了,但是那种伤心还是长久地盘亘在心头。
最锋利的侮辱,是被侮辱的一方也绝望地相信这侮辱其实就是真相。
把江屿城的游泳教会之后,我和他一前一后地走进游泳馆旁边那家十块钱可以拍三套大头贴的小店。
我肢体僵硬的勾住江屿城的手臂,把头向他的方向歪45度角,然后竖起奇怪的剪刀手——经典的一张就够了。
拿到大头贴后我去了邮局,给陈美西写了一张明信片,把那张大头贴招摇地贴了上去,以此告诉她我是可以交到“男朋友”的。
我知道这自欺欺人的行为非常幼稚,可是把明信片扔进邮筒的时候我觉得非常非常快乐。
5、
新学校的新学期开学,我没有想过会再遇江屿城,甚至没有认出穿上校服的他——暑假我们见面时总在游泳馆里,身上穿得少极了。
我想他之所以那时候会主动和我搭话也是因为我只穿了游泳衣吧。阮琳珏说我穿上衣服时总有种阴沉的气质,让人不寒而栗,夏天在家穿着背心短裤时会像个普通的人类一些。
总之我们再见面之后,我没有在第一时间认出他,而他应该是认出了我,但是选择了当作不认识——他看了我几眼,然后我从我面前走过。
我想起他是在开学半个月后的体育课上。那天游泳,他长手长脚,蛙泳的姿势又标准又好看,顿时成为女生们谈论的头号男生。我这才认出江屿城就是我教了将近两个月的“小徒弟”。
他爬上岸的时候头发湿漉漉的,身上的小肌肉有点迷人。
我眯着眼睛假装没看到,但在经过他身边时用只有他才能听到的声音说:“手伸出去的时候,手臂还不够直。”
江屿城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抬头看我,眼神晶亮如夜晚的天空里最璀璨的星。
6、
班委选举的一个月后,我和江屿城有了成为同学之后的第一次长对话。
那是十一月底的某个周六,学校组织学生走上街头义卖,说好每个人都要参加,尤其是班干部和共青团员,谁知那天我们班到场的人不到十个。
原来大多数早早打听到消息可以不参加,宁愿躲在家里复习,也不愿大冷天出来吹西北风。
班长急得满头大汗,给到场的人分组,然后把原本一人十份的报纸分成一人五十份。
“辛苦大家了,因为来得人太少,所以每个人的任务都加了点。”
“早知道就不来了。”有人抱怨。
“就是……怎么也没人通知我。”有人附和。
我抱起属于自己的那叠报纸朝人最多的方向走去。身后传来脚步声和呼吸声,我扭过头看到江屿城被冻得发红的脸。
“我……和你一组。”
“哦。”我应了一声,顿了顿,说,“你在麦当劳等我吧,我拿十份去卖,你看着剩下报纸。”五十份都抱着有些沉。
“不行……”
江屿城刚想拒绝,又被我打断了:“我卖完十份,换你去卖,我在麦当劳等你。这样能节省体力。”
他微微睁大眼睛,像是重新认识我一样。
7、
那天不知是我们运气好,还是我的方法奏效,我们很快就卖完了一百份报纸,跑去班长那里交差时对方还吓了一跳。
在路边开了空调的奶茶店里,江屿城请我喝抹茶拿铁。
“你为什么不爱说话呢?”他问我。
“那你为什么要整我呢?”我问他。
江屿城挠了挠头,先回答我的问题:“我没有整你……如果你是指班委竞选的话,我是怕没有人投你,怕你得零票伤心。”
“如果你不替我报名,就不会有伤心这种可能了。”
“我没有替你报名。”江屿城否认说,“我只给你投了票……不过你有两票呢。好了,现在换你:为什么不爱说话呢?”
我低头捏了捏吸管,喝了一口热乎乎的抹茶拿铁说:“因为,没有人喜欢听我说话啊。”
江屿城看着我的眼睛很认真地说:“那一定是因为他们不了解你……你其实,非常聪明。”
第一次有人夸我,我有些不自在,后背好像有几只蚂蚁在爬来爬去。过了一会儿我又问他:“江屿城,如果用一种动物形容我的话,你觉得我像什么呢?”我想知道用他的眼睛来看,我是马戏团里的谁。
“动物啊……”他想了想说,“你像鹿,敏感,聪明,骄傲。”
我直直地望着他说不出话来。
“如果你不是骗我的话,我从来没想过会有人这么看我。”把我想得如此美好,美好如鹿。马戏团里是没有鹿的,这种灵气的动物本就该跳跃在如茵绿草之上与繁盛的树荫之下。
“我没有说错什么吧?”江屿城摸不清我的脾气的,担忧地望着我。
我对他笑了笑。和他道别之前我还告诉他:“你知道吗?那天选举我得的两票里的其中一票,是我自己投给自己的——因为我也怕我伤心吖。”
8、
在寄掉了那张没有祝福,只有一串“哈哈哈哈”和我和江屿城大头贴的明信片后,我就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
少年心性,一时之快,谁考虑过后果?就算当时考虑过,我也不会想到陈美西竟然会从城东横穿到城西,带着她的两个狗腿混进学校,只为验证我是不是说谎。
午休的课间,她突然出现拦住我的去路问:“你男朋友呢?”
“什么男朋友?”我装傻。
“大头贴上的啊。”一年未见,陈美西依然那么美,黑色长直发,五官精致小巧,如日本漫画里的美少女,但神情却充满讥诮,刻薄如妇人,“我问过了,没人听说你交男朋友了。我就知道你在吹牛,不知道找谁拍个照片就假装是你男朋友……阮琳琅,你别做梦了,也不回家照照镜子,看看自己什么德性?”
陈美西一直很讨厌我,从上初中的第一天起。虽然她是当之无愧的班花,我是存在感最稀薄的路人甲,但不知为什么她就是看我不顺眼,我无法解释其中的原因。
那天美好的逆光穿透了我的眼睛,让我大脑短路想要气一气陈美西,没想到她竟然这么较真,亲自翘课跑到我的学校验证真假。
“你们看,我就知道她是在说谎,像她这种货色,怎么可能交到男朋友?”陈美西大声嘲笑我,路过的同学纷纷侧目。
忘记江屿城是什么时候出现的,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握住了我的手,明明手指在微微发抖,却假装很镇定很坦然地说:“她怎么就不可能交到男朋友啊?我就是嘛。”
陈美西望着江屿城,眼睛越瞪越圆:“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他反问。
“如果你真的是她男朋友的话,就站在这里大声说三遍‘我是阮琳琅的男朋友’……怎么样,不敢吧?”陈美西看出江屿城的犹豫,不禁为自己明辨真假的“小手段”而得意。
“我是阮琳琅的男朋友、我是阮琳琅的男朋友、我是阮琳琅的男朋友!”江屿城几乎是用喊的,楼上看热闹的男生发出响亮的口哨声,有好事者甚至边拍手边欢呼。
陈美西脸色变得极为难看,她说:“阮琳琅你别得意”。
这场闹剧,以陈美西被门卫发现不是本校学生赶出学校,而我和江屿城被罚写检讨而告终。
在开了空调的政教处办公室里,江屿城托着下巴看我写完了一份检讨又继续奋斗第二份,不紧不慢地说:“阮琳琅,你的字写得真好看。”
我低着头没有回应,但是嘴角却不由自主地向上勾起——这是他,第二次赞美我。
9、
马戏团里最受欢迎的动物明星如同人类圈里的万人迷,单身是他最迷人、最富有想象力的一个属性。
如果他的爱人是另一个万人迷或许还尚能接受,如果不是……呵呵,大众很难接受这种错位和落差,因为会忍不住想“如果她也可以,那为什么不是我?”嫉妒之心瞬间转为仇恨。
没有人相信他只是为了替我解围而让自己被班主任和政教处主任轮番刁难,所以各种难听刺耳的话语有意无意地在传播时经过我的耳旁,参加集体活动时被或明或暗的排挤就成了家常便饭。
而最让我无法接受的是,他们把我恶意反锁在楼道下方的那间杂物间里。
那是周二放学后,我作为值日生留下来打扫卫生,生活委员梁琳琳对我扬扬下巴说:“你和我去杂物间领点新扫把吧。”
我没多想,跟着她下楼。她向管理杂物间的老师领了钥匙,和我一起进了那间阴暗狭小,终年散发着霉味的杂物间,我还蹲在地上清点扫把的数目时,身后传来关门声和压抑的嬉笑声。
钥匙碰撞,然后是纷乱的脚步离去的声音。
关了门的杂物间光线比之刚才还要昏暗,想象力产生的怪物从四面八方向我凶猛地扑过来。我抱住头不可遏制地尖叫起来,凄厉的,悠长的,只有喊叫才能让心底的恐惧寻找到狭小的出口,千军万马只指望着一根独木过江。
也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三五分钟,又或许过了几个小时,我只记得我抬起眼,泪水迷离中看到江屿城又急又怒的脸孔。
我哭着揪紧他的衣领死死不松手,然后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脸孔埋进他的颈窝里,愣了片刻,才在让我安心的气息里嚎啕大哭出声。
10、
这个世界上能让我害怕的事不算多,但是小黑屋永远是我的罩门。
当我还是个蹒跚学步的小女娃时,我便隐隐知道自己大约是不受宠爱的。爸爸妈妈常年不来看我,把我丢给年迈的爷爷和奶奶。
有一年大年三十,爸爸和妈妈过来吃年夜饭,妈妈的肚子又大又圆。隔壁的婶婶告诉我,妈妈的肚子里怀了我的弟弟,等弟弟出生生了,我就更不可能被接回家了。
那天晚上我发了自出生以来最大的脾气,不肯好好吃饭,把排骨丢在爸爸脸上,还穿着新衣服满地打滚不肯起来。
盛怒的爸爸把我丢进了大衣柜里,并从外面上锁,粗着嗓门说:“好好在里面待着,不承认错误不许出来!”
我从撕心裂肺的大哭逐渐转为一下一下的抽泣,而后各种奶奶为了让我听话而讲的大灰狼叼不听话的小孩的故事就反复在我脑海里响起。我哭着拍着衣柜的门求饶:“我错了爸爸,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小学二年级的夏天,我八岁,弟弟阮琳珏五岁,他刚刚看完一集武侠连续剧,吵着要我趴在地上当“马”,他要骑在我背上当“大侠”。
我不肯,他仗着平日爸爸妈妈对他的宠爱对我拳打脚踢,还一巴掌甩在了我的脸上。我气愤难平,假装顺服地趴在地上,等他笨拙又艰难地爬上我的后背时又突然站起身,摔了他一个猝不及防。
阮琳珏的额头撞到了家具的尖角,流了好多的血,妈妈听到哭叫声冲进来时,他泪眼汪汪地说:“妈,姐姐欺负我……”
我甚至没有声辩的机会,就被气疯了的妈妈丢进了储藏室,和一堆棉被、椅子、旧鞋盒待在一起。
黑暗中被我触碰到而笔直倒向我的模特假人吓飞了我的三魂七魄,我被“释放”后的当天晚上就发起了高烧,呓语了整整一夜。
从此我就有了“幽闭恐惧症”,害怕黑暗,害怕封闭、狭小的空间,害怕各种似真似假的鬼故事。
当我把这些往事说给江屿城听得时候情绪已经趋于平静,语气是淡淡的,好像在说着别人的故事,我只是想要以此解释刚才那个尴尬的拥抱,别扭的告诉他“我主动抱你不是因为喜欢你,而是我真的害怕”。
我不知道江屿城有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我只知道他突然握住我的手贴在他冰凉的脸孔上,然后暖而湿的液体就慢慢滑过了我的掌心。
11、
那个学期快要结束的时候,关于江屿城和安苡茹的桃色绯闻就开始在同学间飞速传播,说的人眉飞色舞,还不忘在最后补充:“我早就知道江屿城和阮琳琅成不了,他们一点也不般配!”
甚至有好事者跳到我面前笑嘻嘻地问:“听说你被江屿城甩了?不要太伤心呦。”
我冷漠地看他一眼,又冷漠地低下头——这种人像极了马戏团里最坏心眼的那种小丑,他的存在不是为了带给别人快乐,而是认认真真地取笑所有比他倒霉和失败的人,唯恐天下不乱。
但让旁人失望的是,当事人江屿城和安苡茹都保持了暧昧的沉默,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有人问男生是不是和我分手了,他不答;再问是不是最近和安苡茹走得很近,他也只是笑笑不说话。
被逼急了,他就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早恋不好没听说过啊?你再这么八卦我告诉老师去,每天脑袋里尽关心这些有的没的。”
12、
我和江屿城几乎再没有交集,除了偶尔的目光交汇,除了类似“同学,请让一让”这种陌生的不能再陌生的对话。
也对,其实我们从来都不算是朋友。
去年的夏天在游泳池旁,他是我的小徒弟;去年的冬天在奶茶店里,他是我的合作伙伴;今时今日在偌大的校园里,我们不过是两个曾经意外相交又迅速远离的陌路人。
13、
高考是一只张牙舞爪的怪兽,可当它真正来临的时候,脚步反而是静悄悄的。
我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完了我的高中三年,拿到一张红色的录取通知书,像是被盖上印章的猪肉,被批准发往下一个目的地。
阮琳珏上学比我早一年,我高考,他中考。他的中考成绩离我的母校录取分数线差了三分,只能去读市重点,看到我放在写字桌上的第一批次的录取通知书时撇撇嘴说:“三年后,我会考到比你更好的学校的。”
他还是和年少时一样刻薄、霸道、任性,但也不算是一无是处,至少他很上进,知道所有看似美好的成就背后都需付出无数的汗水。
临去陌生城市读大学的前夜,妈妈给了我一张已经存好学费和生活费的银行卡,叮嘱我:“路上要小心。”
阮琳珏咬着苹果在一旁插嘴:“就只有银行卡啊,路上不用花钱啊?”
妈妈瞪了他一眼,爸爸想了想,从他自己的钱包里拿出一千块钱放在我的手里:“拿着吧,在外面别委屈自己。”
第二天一早我就独自离家去坐火车,坚持没让家里人送别。
火车缓缓开动的刹那,我的眼泪就控制不住的掉落下来。
我一直觉得非常孤独,缺很多很多爱,我曾无数次幻想自己的离去,从未想过当离别真正发生的这一刻,原来是会不舍的。
对这个城市、对这个家,我原来还是会留恋的。
14、
当爱消散于空气,当呼吸变成习惯,当所有的人与物变城日常的一部分,我们对喜悦与美好的触觉就会变得麻木。
每一次分离,就是一次检验。
15、
大学四年,我没有任何江屿城的任何消息,也没有尝试去联系与他相熟的同学去获知他的近况。
我有时候也会去他常年不更新的空间看看,然后小心翼翼地删去自己的足迹。
我总怕他没有那么想看到我,所以经过却不停留,只当自己守着一棵小小的花,一个小小的心愿,温柔埋藏在心底的深处。
高三结束的那年夏天,我和江屿城在游泳馆见了最后一面。
我坐在泳池边,披着白色的大浴巾没有说话,只是小腿一下一下地划着水。
江屿城游了三个来回,最后在我身边停下。
他说:“琳琅,我考得不好,只能去北京A大了,不过我知道你考得很好,挺为你高兴的。”
我问:“为什么替我高兴?我们算什么关系?”
他笑了一下,又狡黠又英俊的。他答:“你是我的小师傅呀,我是你的小男友呀。”
想起那时江屿城大声说“我是阮琳琅的男朋友”时,陈美西那张气急败坏的脸,我就很坏心肠的高兴起来。
“你那时候为什么要帮我?”
江屿城愣了愣,过了许久才轻声答:“因为——怕你伤心吖。”
高一的班委选举,因为怕我得零票伤心,所以把票投给明显不适合当文艺委员的我;高二的教学楼前,因为怕我被陈美西羞辱伤心,所以甘愿被老师责骂而大声说是我的男朋友。
他为我做了两件我生命中最好的事,都只是为了不让我伤心。
“你真的喜欢安苡茹吗?”我问江屿城,我甚至准备好,如果他说不喜欢的话,我就立刻向他告白。
可是他只是笑了笑,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一个猛扎,潜入泳池的底部,像一条光滑的鱼。
“只有‘喜欢’了她,那些爱找你麻烦的人才会罢休,被转移注意力呀。”在分别的路口,江屿城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可是我却因为反应慢半拍而忘了有所反应,直到回到家才反复想着他的话和他当时的表情,心里暖融融的。
16、
大四那年,高中时的班长组织了一次同学会。我在外地实习没有参加,但是尚有联系的女生在QQ上告诉我说:“江屿城去日本了你知道吧?安苡茹大三的时候去了日本,他大学毕业去的,大家都说他是追女神去了。”
我忘记她后来还说了什么,只记得自己挂上电话后心情糟透了,独自在租来的没有空调的闷热房间里,喝光了冰箱里仅剩的两罐啤酒,然后躺在床上任泪水将自己狠狠吞没。
那是2009年的夏天,我在北京——江屿城念大学的城市,我以为他会留在那里,甚至连房子都租在他的大学附近。
我也没想找江屿城,只是想着也许有一天我们会不期然的又相遇;我也没想和江屿城怎么样,可是在知道他为了安苡茹而远走他乡后还是难过得像是心被揉碎了一样。
17、
虽然江屿城已经离开北京了,可我却在那儿待了下来。
因为下班后没有男朋友可以一起打发时间,又没有家人可以与我共享天伦,我几乎全身心扑在工作上,加班成为家常便饭的事。
也不是不累,但是不加班我又能做什么呢?
一年后,我成为公司里晋升最快的新人,每天踩着高跟鞋穿梭在几十万一个月房租的高端写字楼里,和这个城市里的许多人一样成了一个外表光鲜的职场精英。
18、
2011年的冬末,我在客户的建议下在网上注册了微博账号,有很多昔日的同学加我,而我在浏览他们的微博时看到了一个叫“岛屿”的微博账号留言。
因为那个“屿”字,我点击了那个名字,而当我看到那个头像时,我有一瞬间的呆愣。
是江屿城呀,就是江屿城呀。他搂着一只鹿,笑得阳光灿烂的。
我花了一个晚上的时间看完了他将近两年的两千多条微博和所有评论,从碎片般的文字里拼凑出一个完整的他。
他大学谈了段无疾而终的恋爱,大四毕业后去了东京学他钟爱的动漫设计,明年春天就能毕业了。
他在日本的这些年走遍了那个小小的岛国,留下许多美丽的照片和回忆。
他在大阪见到了安苡茹,照片上的她看起来胖了一些,但还是一样美。他们聊天,微笑,然后告别。
他在横滨遇到一个固执的老爷爷,脾气很坏,但对一只猫很温柔,一人一猫,就这样过了大半辈子。
他最喜欢奈良,因为他在奈良的路边坐了一会,有一头小鹿过来亲吻了他的脸颊。
他说鹿啊,真是温柔的动物,他喜欢像鹿一样的女生,可是除了在奈良,鹿在其他的野生环境下是非常敏感而慌张的,一点小小的风吹草动就会一跃而起,一阵风驰电掣就消失在视野里了。
他怕他会伤害这样敏感的心,因为珍惜,所以更不敢靠近。
他最后一篇微博写着:明天我又要去奈良看鹿了,希望阳光灿烂。
我在他的微博里留言:请你帮我抱一抱奈良的鹿。
19、
我很快就看到了江屿城的回复,他问我:你是谁?后面还跟着一个表示友好的微笑图像。同时他发表了最新一条微博,他站在两只眼神懵懂的小鹿中间,左手的指尖勾着身旁一个齐刘海、披肩卷发的女生手指,女生低着头含笑,又温柔又甜美的样子。
立刻有人八卦地留言问:哇,嫂子?
江屿城回了一个笑眯眯的表情。
我关上了电脑屏幕,我知道这一次,我们真的是要告别了。
20、
今年秋天的时候我去东京出差,因为行程安排得宽裕,特意绕道奈良。
我早就知道奈良,在江屿城的博客之前就曾在一个日籍作家的散文里看到过。他说奈良是一座柔软有爱的城市,你可能会在小径的尽头遇到一只有着美丽大眼睛的小鹿,又惊慌又美。
去往春日大社去的路上到处可见提醒司机注意鹿出没的警示牌,因为奈良的鹿实在太多了,还喜欢到处闲散的散步。
我在奈良公园附近下车,逛了没几分钟就遇到了那些美丽的天使。我只是站在那里,这些温顺的精灵就迈着优雅的小步子朝我走了过来。我向它伸出手时它没有躲开,反而低下头去啃路边的草。
我抚摸鹿柔软的脊背,手心传来毛茸茸的质感,它抬头望了望我,硕大的眼睛明亮而妩媚,黑色的瞳孔清澈迷人,倒映着我小小的影子。
眼泪落下来,掉在手背上砸出小小的水花。我想起遥远的2004年,有个又英俊又温柔的少年曾对我说“你像鹿,敏感,聪明,骄傲。”
我能不能自恋的认为,他一眼就看穿了我的灵魂?
秋天的奈良天高气爽,秋意正浓,红色与黄色的枫叶构成大片大片的暖色块,如火如荼,熊熊不尽。我在春日大社门前的枫树上挂了一块木牌子,低头虔诚许愿。
再见了江屿城,愿你快乐幸福。
我未曾后悔做过的任何事,唯一遗憾是在你扬着湿漉漉的笑容,在泳池畔对我又狡黠又英俊地说“你是我的小师傅呀,我是你的小男友呀”时,没有鼓起勇气抓住你的手按在我狂乱的心跳上——我是爱你的呀,在你眼神晶亮的说我像一头小鹿的时候。
可这些,终究是来不及了。
更新时间: 2021-06-05 2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