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白槿湖
很长很长时间都爱你目录
第一章:很长很长时间都爱你(一)
第二章:很长很长时间都爱你(二)
第三章:很长很长时间都爱你(三)
第四章:很长很长时间都爱你(四)
第五章:很长很长时间都爱你(五)
第六章:很长很长时间都爱你(六)
很长很长时间都爱你(五)
[第五章]
世上另一处避难所
爱的意义,是有人与你共同抵抗命运的无常,岁月的无情。
1
她跑进子豪理发店,看见地上到处都是一圈圈滴落的血迹。一个染着蓝色头发的青年紧捂左耳,连声惨叫着喊痛,血从他的指缝中流出来。
爸爸已经吓得脸色惨白,两只手直哆嗦,嘴里不停地念:“我伤人了,我伤人了……流血了……”
甘爷爷急得四处找毛巾,差点被绊倒。
她急忙钻到收银台底下拿药箱、取纱布,想给对方包扎止血,却被一把推开。
“别碰我!我要报警!”受伤的青年发着脾气抬脚踹倒了理发椅,连同货架上的产品也被掀翻在地。
爸爸吓得又是一抖,双手抱住头呜咽:“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
她将爸爸挡在身后,竭力安抚着青年:“对不起,我是他的女儿,这件事让我来处理好吗?你先别激动,否则会加重伤口出血。你放心,是我们的错,我们一定会……”
“你怎么处理?赔钱就行了吗?老子的耳朵被这个傻瓜给剪豁掉了,这是毁容!你怎么赔?要不我剪豁你的耳朵再赔你钱?!”
“我这就打120,我会承担全部的医药费。你还在出血,得赶紧消毒止血。”
“打什么120?!我要打110报警!我还要向工商部门投诉!我倒要问问一个傻子是怎么办到营业执照的!”他边说边拨通了报警电话。
那就随他看着办吧,她心想,报警或许还好解决些。
她走到爸爸身边,拍着他的肩膀安慰道:“爸,别怕。你有我在,怕什么?不管发生任何事,都有我担着。”
“甘爷爷,辛苦你先带我爸回家去,他这儿不能受刺激。”她指了指脑袋,拜托甘爷爷。
“你一个人在这里哪儿行啊?”
“没事,警察马上就会到了。”
爸爸一听,似乎从之前见血的惊恐中反应过来,挺身护住她,头直甩,嘴里嘟囔着:“一人做事一人当,不关我女儿的事……不关我女儿的事。”
受伤青年挂了电话,半边脸沾满血,看着就很吓人。他龇着牙咒骂:“你个傻子,你是要死啊!”
她只能克制怒气,看着对方气焰嚣张地出言辱骂。对这种人只有忍,激怒他恐怕他会做出什么极端的事来。她不再说话,搂住爸爸的肩膀等待警察的到来。
这是子豪理发店经营十几年来,头一回发生顾客受伤的事。不幸中的万幸是,现在她长大了,可以保护爸爸了。
这一刻,她想何致修了。每当遭遇委屈、刁难和不公等种种时刻,她都会想起他。
要是他在该有多好。
该不该告诉他呢?她很矛盾。
“对了,我找何女婿……何女婿说了,遇到麻烦就给他打电话。”爸爸带着哭腔,颤抖着手抓起话筒,翻查记号码的电话本。
何女婿?老爸你是不是着急了点?什么时候何同学变何女婿了?
2
出城隧道旁有一片隐秘的树林。
何致修独自走向树林。那封邮件里的视频拍摄于子豪理发店,既然是由肖昼发来,显然冲突是人为刻意制造的。
肖昼背对着他抽着烟:“何教授,来得真快啊,倒不像平时约你吃饭时那么难。何苦呢?非要走这一步。大家和和气气一起发财,何乐而不为呢?”
“肖昼,我警告你,别动我朋友和她的家人。”何致修面色阴沉冰冷,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怎么是我动的啊?与我无关,我是好心将视频转发给你。不过那个特教老师长得挺清纯可爱的,是你女朋友吧?”
肖昼不知这句调笑的话会彻底激怒何致修。
她是他的底线。
“离她和她的爸爸远点。否则不仅是我手上正在负责的项目,你绿园在H城乃至全国各地的每一处地产项目我都不会放过。我说到做到,而你肖昼,做好下半辈子收拾你之前的烂摊子的准备吧。”何致修攥紧拳头,声音沙哑。
这番话是他在开车来的路上就想好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算得上是筹码。
他决定豁出一切也要保护好她和她的爸爸。
“何致修!你……好好好,何教授大人有大量,怪我喝多了冒犯了。”肖昼看着眼下的情景,服了软。
“何教授,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选在这里见面吗?”
何致修对此并不感兴趣。
“听说建这条隧道时特邀你回国勘察,是你发现了全部的断裂段,以及确认了围岩的岩质成分,协助项目总工完成了断裂带的顺利爆破,且无一起坍塌事故发生。”
“查得挺清楚。”
“我是想提醒何教授,以你一人之力,完全可以避免这些地质灾害的发生。”
“修建隧道是利民工程,人为穿过断裂带修隧道和在断裂带上盖房子是两码事。”
“何教授想想办法,再帮肖某想想,别把话说死了。”
“先让闹事的人走。”何致修冷声道。
“行。”
何致修的手机响了,是子豪理发店的号码。
“喂,叔叔。”他背过身,声音顿时柔和起来。
“何女婿,你快来店里……警察都来了,要是我被警察抓走了,你可一定要照顾好我们茅茅……”电话那头,她爸像孩子一样哭了。
“别急,别怕。我马上过来。”他回过头瞪肖昼。
肖昼心领神会,做了个“OK”的手势。
何致修结束通话后,对肖昼扔下一句:“你看着办。”
“何教授,记得提醒你的女朋友,那晚在包间听到的谈话最好忘掉。”肖昼阴笑道。
他心一沉,最怕把她卷进来,可还是……他走出树林,准备上车时发现马路对面有个警察正往这边探察,见他发现随即侧身低头回避。
他很可能被作为跟踪目标了。何致修确定曾经见过这个人,并且印象非常深刻……
怎么又是他?
他不愿回想起的,六年前曾在子豪理发店看到的那一幕又浮现在眼前。
3
白茅茅原本正在做笔录,受伤青年忽然提出撤销报警。
“算了,就当是我做好人,不和残疾人计较了,我自己去医院看病。”他说完拔腿就走。她感觉莫名其妙,刚刚这个人还咄咄逼人地耍无赖,吵着要找工商、消防让子豪理发店关门,怎么突然就不追究了呢?
她情愿花钱息事宁人,告诉警察治疗费用结算出来后她一定会负责。
事情解决得有些容易,她松了一口气后开始收拾店里被砸烂的东西。爸爸自从和何致修通过电话后就不再胆战心惊了。
她感到几许温暖。和父亲相依为命多年,尤其是前些年,这对“幼残组合”若不是靠街坊邻居照拂,很难经得起风霜。
曾帅传来几张照片,是何致修和肖昼在树林里碰面的情景,紧跟着又发来消息。
曾帅:直觉告诉我,他们肯定在谈见不得光的事。你别像当年那样傻兮兮的,他说什么你都全信,可留点儿心眼。
茅茅:谢谢老大。
茅茅:我相信他。
她删除了照片,再将地上的血迹拖干净,又清洗了弄脏的毛巾和物品。她正准备将垃圾倒掉,一推开门,就看见匆匆赶来的何致修,他的紧张和担心全写在脸上。
原本她觉得事情都过去了,只是虚惊一场,现在却因为他的出现又变得脆弱。
“没事吧?”他双手握住她的肩膀,低头看到破碎的玻璃碴。
“我不要紧。我爸受了惊吓,现在在楼上,甘爷爷陪着他。”
“怪我来晚了。”他抬头望了一眼楼上,关切地说,“我去看看他,看完再来陪你。”
他往楼道里走,忽然又折返,走到她面前轻轻地拥住她。他在过来的路上本来还有些生她的气,可一见到她就心软了。
“好好的。”他心疼地低喃。
他的怀抱温柔、宽阔、结实,足以抵消所有的委屈。她心间生出深深的依恋。
“大傻子,我没事。”她拍了拍他的后背。
“没事就好。”他松开手,转身上了楼。
“真是一个忽冷忽热、难以捉摸的人。”她默念道。
为了留何致修在家里吃晚饭,她火速买好菜便钻进了厨房,隔着厨房门看他和爸爸坐在客厅里说话。这个不平凡的中秋节是和何致修一起过的,幸福仿佛随时都会溢出来。
三菜一汤。
她又端上一盘切成块的月饼。
“快洗了手来吃饭吧。”她欢喜地说,有种一家人的味道。
爸爸早被何致修治愈了,看来亲生女儿说再多也不及何致修这一会儿的安慰和陪伴。
“何女婿吃饭,尝尝我们茅茅的厨艺。”
“爸,你别瞎喊。他是我同学。”她忙纠正。
何致修似乎有心事,她说不上来那种感觉。本来那个拥抱应该可以拉近他们之间的关系的,可此时他却好像离她很远。
他很矛盾,思想在挣扎。
在厨房盛饭时,他似乎考虑良久,嘱咐说:“那晚在沁海饭店的事,除了我,最好不要对任何人说。”
“我把这件事告诉了我的一个警察朋友。”
“警察朋友?”她果然说了。
“嗯,我们的关系很亲密。从小一块儿长大,是我最信任的人。”
“你信任他还是信任我?”他问。
“我都信。”她迎上他的目光,不明白他怎么会问这种问题。
“以后不要再插手绿园的事,学校必须搬。你做好心理准备吧,在这件事上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提前给你准确的消息。”他为她盛好饭,走出厨房。
她一时间不适应他的态度大转变,在厨房愣了好一会儿,疑虑渐生,他有事瞒着自己。
“你是从勘察院过来的?”
“从别处。”他的回答没有谎言,也没有具体答案。
“快吃菜吃菜。”爸爸张罗着给何致修倒牛奶。
他们各自沉默地吃饭,彼此都察觉到隔阂和嫌隙,却都不知该从哪儿解释起。
有多少人能做到任何时候都坚定地、毫不犹豫地选择信任对方呢?很难,尽管我们口口声声说着信任,可当事到眼前,真正面临考验时,疑心就会跑出来。
唯有双方共同度过人生中一道道坎坷后方能达到“我信任你,犹如信任我自己”的境界。
4
晚饭过后,她送何致修离开。他在前她在后,各怀心事。彼此揣摩彼此的心,想尽力呵护,都不愿对方受到伤害,又期盼着对方能坦诚相告。
“你还记得你第一次来子豪理发店吗?”她问他。
“那是在老街。”
“像今晚一样的月色,走时也是我送你去公交车站台的。今天整理旧物时还想起这件事,那天真没想到你会来,我当时是不是好丢脸?”她掩面笑道。
他们仿佛一起回到了六年前的老街。
那天的她形象欠佳。
她总结出一个“逢丑必遇”的定律:但凡哪天没洗头或者随便穿了一身不好看的衣服,只要是形象败坏,就一定会遇到意中人。
如果她知道那个傍晚回家会见到何致修,她绝对不会啃曾帅送的泡椒凤爪。可是谁又能想到呢?
她啃着鸡爪嘴辣得通红,边用手在嘴边飞快地扇风,边冲进理发店大喊:“爸,我回来啦!哎呀,辣死我了,我先喝口水再给你帮忙!”
爸爸背对着她给客人剪头发,手中的理发剪唰唰地修剪着。
“茅茅,你的同学来了,还不过来……打招呼。”爸爸神色欢喜,夸张地手舞足蹈,他特别希望茅茅能有同学或者小伙伴来家里玩。
“谁呀,赵小霍吗?”她猛灌一杯水,边抹嘴边吸气止辣往理发椅旁走。赵小霍那么臭美的人会来子豪理发店剪头发?她有些纳闷。
爸爸往后退了两步。
“啊!”她大声尖叫。
吓她一大跳,居然是何致修!
她定住三秒后,立马像中邪一般飞速消失,闪回阁楼反锁上房门,连连拍着快蹦出心来的胸口。镜子里的她一张脸滚烫发红,只听见爸爸在楼下高声喊“茅茅”,让她不知该如何是好。
“唉——我马上下来。”她开始找衣服换,想起去年生日时妈妈和继父送的连衣裙。
那是一条粉色的芭蕾舞裙,她表面怄气不穿,却爱惜地收在衣柜里放“贵重物品”的那一层。她小心地抖开裙子,穿上后感觉束手束脚不是很合身,还有点冷。可它的确是她拥有过的最漂亮的一条裙子了。
“茅茅……”爸爸仍在固执地喊她。
她下了楼,手里拿了本书假装在背,想想真的好做作。
“茅茅穿新裙子啊!真好看!”爸爸乐呵呵地说。
“吊牌吊牌!”爸爸又指着裙摆喊。
爸你能不能小声点?我也是要面子的呀。她噔噔噔返回阁楼,拆掉吊牌,再三确认后,这才体面地下了楼。
她环顾这间陈旧的不足十平方米的老式理发店,仅有两张理发椅。洗头的区域没有那种舒服的软躺椅,就简单一个白瓷水池,墙上挂着铝皮水箱,一把木头凳子,旁边的煤炉上正烧着热水。附近的老街坊邻居都习惯了这种简陋的洗剪吹方式,价格也便宜,五块钱洗加剪。连洗发水也是爸爸的独家秘方,用皂角、甘菊和生姜等制成。
爸爸和这些老头儿老太太拉拉家常,给他们剪一个中规中矩的“老人头”。男人一律剃平顶寸头,女人是齐耳短发,孩子则是西瓜头。这些便是你在路上见到的那些朴素的老人和孩子,如出一辙的发型。
除此之外,爸爸最时髦的手艺是做离子烫和焗油。
这些哪里适合何致修了?可他却没有半点嫌弃。
水壶鸣叫,盖子不断被顶起,她忙将开水倒进水瓶里,多余的水倒进水箱。她一句话也不说,无心地翻着书。
何致修倒是和她爸挺聊得来,她默默地听着他们在谈论下个月“神州八号”飞船将发射。
“我最崇拜杨利伟,航天英雄!”她爸的老生常谈。
“我爸心中的英雄也是杨利伟。”
“你爸爸是……做什么的?”
“他是军人,空军。”
难怪何致修的言行举止中流露出军人风范。
“太厉害了,那你爸会……开飞机吧!”
“不会,他是地空导弹兵。”
“一定要……带你爸来我店里剪头发……我向他敬礼!”她爸话音落下,对着镜子完成立正到敬礼的连贯动作,显得有点滑稽。她真担心他会失手把何致修的头发给剪毁了。
“等他休假了我就带他过来。”何致修答应下来。
“嘿嘿,太好了,别说导弹了,我都没有坐过飞机……街坊们都传老街会拆迁,等以后有钱了……我一定要带茅茅坐一趟飞机。”她爸磕磕巴巴地说,憨憨直乐。
她坐在木头凳子上,静静地看他们聊天,直到结束一天的营业。
这是她一生珍藏的画面。狭小的子豪理发店,昏暗的吊灯下,有着从未有过的光亮。
那天的她根本想不到,她人生中第一次坐飞机不是和爸爸一起,而是去看望远在克拉玛依大戈壁的何致修。
当爸爸解开理发围布时,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何致修。两边剪平的三七分短发,碎薄的刘海,格外好看。
何致修不以为意地拨了拨头发,他是一个对外貌并不在意的人。
不过男人最迷人的一面,应当体现在他专业领域的攻坚能力上。试着想象当她被叫到黑板前解题,两眼一黑完全不会,只好呆呆地傻站着。这时何致修从座位上起身,自带光环,大步走上讲台拉开她,在黑板上一鼓作气地解完数学题,再放下粉笔的那一刻。
嗯,完美。她沉浸在想象中无法自拔。
“茅茅,想什么呢?快让……你同学把钱收着。”
何致修坚持要付钱。
“爸,人家给你你就收下吧,下次他还要来的,对吧!”她朝何致修眨了眨眼。
爸爸这才收下。
那晚她送何致修走,一起穿过长长的老街,月色很美,青石板的地面凹凸不平。她有一茬没一茬地主动找他说话。
“在我小时候,我爸干活时摔伤了头。比起当年,现在算是康复奇迹了。”她假装轻松地笑笑。
“我爸肯定问了你我在班上有没有被人欺负、有没有受委屈吧?他总觉得我会因为他受苦。
“我爸这辈子都是为了我。他有四级智力障碍,可父爱是本能。他不愿被别人视为残疾人,他想自力更生养我,所以跟着一位老师傅学理发修面的手艺,学了足足四年才出师,吃了不少苦。
“我读初一时,学校开家长会。我爸穿得干干净净、体体面面地和我一起坐公交车去学校,到了学校门口,他突然说闹肚子不舒服,坚持要回家。等我放学回家,他已经做好一桌子菜,说今天是他最开心的一天……后来我才知道,是隔壁婶婶对他说我肯定不愿意他去参加家长会,他也根本不是闹肚子不舒服,而是怕去了以后我会被同学嘲笑……”
他安静地听她说完。
平日走到公交站台感觉有一百米,和他一起走像是只走了五十米就到了。时间过得太快她不舍得,感觉还没走够。
“回去吧。”他催促道。
“你以后还会来子豪理发店剪头发吗?”她期盼地问。
“应该不会。”
“哦。”她失落地小声应了一声。
“有机会我尽量。”他竟又补充了一句。
一句“尽量”已足够让她喜出望外。
“真的吗?你没骗我?”
“嗯。”
那是她和他成为同学以来,第一次这样谈心般地讲话。她目送他上了车,公交车缓缓启动再驶离……
她的少年如此静气,好像很早就有大人的样子,班上那些比他大两岁的男生反而显得青涩又毛躁。现在看来何致修是一个面冷心慈,不轻易许诺的人,温和有礼是他的教养。
从他口中永远听不到假话,甚至曾经她希望他能说一句假话哄哄自己。
但他从不。
他要么不答应,答应的事就必定做到。之后他确实陆续来过几次子豪理发店,只是恰好她都不在店里。由此可见他并不是为了来看她,纯粹是践行他说过的话罢了。
这也是她迟迟等不来他的回信决定放弃的原因,她以为自己从未打动过这块顽石。
在他搬去北京前,最后一次来子豪理发店,她因为和曾帅出去玩而错过了他。听爸爸说他理了一个军人的寸头,自始至终沉默寡言,几乎没说什么多余的话就走了。
他切断了所有的联系方式,一走就是六年,音信全无。
一辆排气声震耳欲聋的车飞驰而过,他一把将她揽到内侧。像穿越般回过神来,六年前他遥不可及,六年后他就在她的身旁。
如此近,近得像一场梦。
那个她青春时满眼都是他的人,终于回来了。
“那次是你姐推荐你来子豪理发店的?”
“也有别的原因。”
“嗯?”
“好奇心吧,为什么会有人在大雨中练蹩脚的操。”
“啊!不许笑话我,难怪让你姐姐来教我做操……”
“嗯。”
她想起淋成落汤鸡也还在操场上练操的自己,不为别的,就是不想让人嘲笑。在以前的学校还好,可清锋中学不行,因为有何致修的存在,她不能丢脸。
这些年他对她的意义,已经不单单是能不能在一起了。她慢慢摆脱自卑、缺爱、胆怯的影子,变成了热爱自己,热爱工作和生活的人。
她在心里对他说——
“你存在的真正意义,是使我成为现在的我,我喜欢的我。”
是他照见她的路途。
5
接下来的两天假期,何致修没有再主动找她。她跑去医院给受伤青年付了医药费,好在人伤得并不重,缝了五针。爸爸也算是个老手艺人了,怎么会出现这样的失误呢?她脑子一闪而过这个念头,可能是因为上了年纪不小心走神了吧。
破财消灾,只要不再来找麻烦就好了。
周二,节后上课。过节放假最容易让学生把之前坚持的好习惯给抛诸脑后,所以这一天通常是最累人的。
放学时,前来接小朋友的家长聚在一块谈迁校的事。
她才刚走出教室就被家长围住。
“白老师,学校不会真的要搬吧?我们把房子租在这儿,房租一交就是一年,搬去市里哪还能租到这么便宜的房子?我们这样的家庭负担不起啊。”家长们愁眉苦脸,急得不行。
“是啊是啊,家里有个这样的孩子就够我们苦的了。这样折腾还不如把他们关在家里能有口饭吃得了,还上什么学……”彭彭奶奶哭诉道。
“这么多年都没事,怎么开发商来旁边搞房地产,这学校就有灾害了呢?有灾害还能盖房子吗?”
“你们没听说吗?请了一个教授来做勘察。前阵子我去爬山时还遇到过,看起来挺专业的,就是太年轻了。”
“还不是开发商自己的人,随手一指哪儿,哪儿就有灾害,我们就得搬。”
“学肯定是要上的。我的心情和大家一样,坦白说我比你们还要焦虑。你们只有一个孩子,我的班上有二十几个孩子。但如果真的存在地质灾害隐患,那也只能舍弃现在的校址,学生们的生命安全才是第一位。请相信,就算是迁校,也不会比现在的学校差。”她想起他说过的话。
“对,大家放心吧。”采美接着说。
眼下看来,家长们的思想工作并不容易做通。她倒是受得住牢骚和怨言,就怕家长因此放弃让一些学生上学的机会。这群特殊孩子能走进校园实属不易,虽然是属于义务教育的范畴,但真要以孩子的身体不便为借口不送来学校,她也没办法。像有的重度残疾的学生,她就算送教上门也要坚持让他们得到学习的机会。
班上的每一个学生她都不会放弃。
回到宿舍,她心有不安,想多听听何致修专业的解释,这样再面对学生家长时底气也能足些。她拨打他的电话,却一直无人接听。
他在忙什么?电话也不接。莫非他和肖昼在一起?她很快便打消了这个念头,他不会蹚肖昼的浑水,兴许是有其他事情在忙不方便吧。
她决定去勘察院找他。
6
在去找他的路上,她暗暗决定要敞开心扉向他问个清楚。他和绿园的肖总现在到底是怎样的关系?那晚又为什么恰巧出现在沁海的包间里?这不代表她怀疑他,她只是希望了解他内心的想法。
登记完来访人员信息后,何致修的助手接待了她。
她是以他同学的身份过来的。
“你好,我叫孟巍,是何教授的助手,也是他在地质大学的校友。”孟巍自我介绍。
老孟草莓园?
“你好。冒昧地问一句,你家是不是有一个草莓园?”
“没错,你也听说过?现在是我爸在经营。”
何致修无意间说过的话,其中的细节被她还原落实时,这种感觉很亲切。无论事情大小,他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是无须印证的真诚,至少对她是这样的。
她安心了些。
“他这两天很忙吗?”
“扎根办公室,搞得我们连大气都不敢出。我压抑得都要脱发了。”
“勘察不是已经接近尾声了吗?”
“他好像心情很差,整天冷着脸,连院长来都吃了闭门羹。”孟巍的一双小眼睛神神秘秘的,话锋一转,“你是他的女朋友?你们吵架了?”
她被这个八卦男的问题搞得措手不及。
她推开他办公室的门,见他面前摆着厚厚的一沓资料。他正专注地看图纸,丝毫没注意到她的出现。她不忍打扰了他工作,悄声掩门往后退。
“怎么不进去?”孟巍小声问。
“嘘,他在忙。”
何致修闻声抬头,起身走到门口,径自将她一把拉进办公室。她还没反应过来,他已回到办公位上,她随手关上了门。
“关门干吗?”他示意她把门打开。
“为什么不能关门?你可别跟我讲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要避嫌。”
“免得孟巍乱说。”
“我不怕他乱说。”
“我怕。”他斩钉截铁地说,眼睛也没看她,继续低头工作。
好大的架子,真讨厌。她坐在他面前拨弄地球仪,噘着嘴生闷气,既不说话也不走,差点儿忘了来这里的目的。
莫非他在勘察院和哪个女孩有办公室恋情,怕传出去会影响自己的声誉?她鼓起勇气来找他,主要是因为想他,结果他却是这种态度。她有点赌气地说:“我来是想问你两件事。”
他放下手中的文件,一双眼睛平静地注视着她。
“问吧。”
“那晚你去沁海饭店是赴约吗?”
“不是。”他干脆果断地回答。
“那你去干吗?我信任你,但我也想听听你有什么话要跟我说。中秋那天,你和肖昼在隧道旁的树林里见面是在商量什么吗?你绝口不提,难道和那晚一样,都是巧合吗?”
“你跟踪我?”
“不是跟踪!”
“那是什么?”看这神情和口气,他生气了。
“何致修!你这种态度让我不得不怀疑你和那些人私下有什么协议。因为信任你,我在学生家长面前打了包票,你知不知道你的结论将会影响多少家庭和孩子?!你到现在还在遮掩和回避什么啊?”她赌气般地一股脑将话倒了出来。
“白小姐,请你说话用用脑子!不要道德绑架。”何致修从办公桌旁站起来,与她相望对峙。
她一下被震住,哑口无言。
“你觉得呢?你觉得我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他逼近她反问,两眼通红,里面满是失望和痛心。
那句铿锵有力的“你觉得呢”敲打在她的心头。她一动不动,好像快要抓住什么,却又没抓住。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但她确定自己说错了话且伤害了他。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对于工作我只讲数据、逻辑和科学,其他的不要再找我谈。”
何致修只说了这些,态度很坚决。他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沓信,以及她那个遗失的紫色喇叭花发卡,推到她的面前。
“这些,还给你。”他有些怅然若失。
他把那四十八封信和发卡一齐还给了她。
“还有,请叫你的男朋友不要再跟踪我。”他大步走出办公室,留下她一个人手握着信件呆立在原地。她还沉浸在他要与自己决裂的痛苦里,有些失魂落魄。
7
何致修后悔了。
他后悔将信和发卡还给她;后悔没有等到她的一句答案再走;后悔看她难过成那个样子却没有抱抱她……可他曾目睹她在子豪理发店与一个瘦高的男孩偎依在一起,举止如同情侣般亲昵又自然。时隔这么久,当他发现那个男孩在跟踪自己,且她完全知道并信任的时候,他本已结痂的伤疤再度被揭开。
她并不信任他。
中秋那天他尚能克制,今天被她劈头盖脸地质问,他终于按捺不住了。
“小骗子。”他喃喃。
他一遍遍扪心自问——
我回来是干吗的?
我不就是来找她的吗?
我为什么要再找她呢?不就是为了和她在一起吗?
我却又搞砸了……
8
她沉默着,看着那四年里她写给“地质一班何同学”的信。
每一封信都承载着她对他的挂念和向往。好不容易和他重逢,好难得听他说出那句“我想见你”。还没来得及听他说当年他的眼中的她,那份她渴盼许久的亲密情意就这样毫无征兆地破碎了。
她随手翻开其中一封,上面写着——
何致修。
我看韩剧爱情片哭起来很傻吧?
我赶时间却迷路在陌生城市很慌张。
我买裙子时幻想穿去见你就忍不住笑了。
这些都是你没见过的,我喜欢你时我的样子。
她抬起手背胡乱地拭泪,拿起那个发卡,已经斑驳褪色。不知他是从哪里找到的,他一直保留在身边,可见他是珍视的。
既是珍视,怎么又轻易还她呢?
他的那句“你觉得呢”在耳边反复回响,还有他红着眼凝望她时的眼神。难道……他是因为自己才去的?天哪,她从未朝这方面去想。
冷静下来后,她细想他说过的话。
最后他好像还说了一句“请叫你的男朋友不要再跟踪我”。
她满脑子问号,实在不明白是什么男朋友?跟踪……曾帅?不是吧?何致修是猪吗?他怎么会把曾帅误解成她的男朋友?!
她是那种脚踏两只船、始乱终弃的人吗?她有些哭笑不得,绕来绕去居然是一场乌龙。同时她内心也在窃喜,原来何致修这么在乎自己。
墙上的时钟嘀嗒嘀嗒地走,隔壁房间的采美早早地睡熟了。
已是凌晨。
不管了,她要马上找到他,立刻!马上!就现在!
她一分一秒也等不及了。
更新时间: 2020-07-18 12: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