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白槿湖
很长很长时间都爱你目录
第一章:很长很长时间都爱你(一)
第二章:很长很长时间都爱你(二)
第三章:很长很长时间都爱你(三)
第四章:很长很长时间都爱你(四)
第五章:很长很长时间都爱你(五)
第六章:很长很长时间都爱你(六)
很长很长时间都爱你(二)
[第二章]
他是肩挑日月的少年
1
何致修凝视着手机上的照片,陷入长久的沉默之中。
照片上是一片拆迁后的废墟,满地断墙砖头、混泥土块和废弃的生活用品,完全看不出老街原先的模样。陈腐破烂的广告牌斜斜地倒在废墟中央,上面写着:子豪理发店。
照片拍摄于一年前。
那时他从英国回来为母亲办理户口迁移的相关手续,尽管登机时间紧迫,还是匆匆赶去老街找她。司机一听地址,连连讲不必去了,那里早已夷为平地,人去楼空,一时半会儿不可能找到他想找的人。
他执意去了,没有见到她,最终不过是拍下了这张照片。他在那片废墟里捡到一枚紫色的喇叭花发卡,他记得那是她的。曾几何时,他在操场上踩到这枚发卡,还惹恼了她。
此番寻找未果,又过了一年,他收到了何均的包裹。她给他寄了四年的信,他竟对此一无所知。
她怎能出尔反尔,说过的话全不算数?前四十七封信还情意绵绵,第四十八封信却陡然一转。她说她痛恨他,永远都不要再见到他,还说要和别人结婚……他如坠冰窟。
他立刻回国,接受前辈暂时安排的绿园项目,重返H城。他拉开抽屉,将发卡握在手心里。茅茅,告诉我,还来得及吗?他在心里问。
“教授,教授……你要的航拍设备。”助手孟巍将无人机放在他的办公桌上,惊讶于向来精神专注的何致修也会发呆。
他缓过神来,点了点头。
“章院长刚刚来过,我说你在做矿物分析。”孟巍交代。
“我清楚他的来意。”何致修将发卡放在厚厚的档案袋下方,恢复了一贯的严肃平稳。
“孟巍,你在学生时代最美好的回忆是什么?”他忽地又问。
“当然是踢球了,无忧无虑,每天一放学就往球场跑,进球的那一刻,爽!教授你呢?”孟巍提起足球就心潮澎湃。
何致修瞬间想起她戴着迅猛龙头套的样子,那颗笨拙的绿色大脑袋杵在讲台上,她甜甜地说自己的理想是成为恐龙,希望他来研究她。他一时没反应过来,表面上抵触,急忙离场,却边走边红了脸,忍不住低头笑了。
她如此天真、“有邪”、可爱。
浑然不觉间,他的心被她柔软地困住。
何为心动,何为喜欢?他只知道,青春里让他笑得最多的,是她。后来毕业分别后,那种笑容就再也找不到了。
“那时我仅有的快乐,都只和一个女孩有关。”他说。
2
自何致修约了见面之后,她的时间就化成以每小时为单位度过。
周末变得迟迟不至。好在有大量的工作等着她,她写完个别化方案,又继续写统合总结。
长久伏案,脖子酸涩,她抬起头,见远处的天空飘着橘粉色的云和一道弯弯的月牙,晚风钻进屋子里。夏天,日暮,最迷人的时刻。
多适合和心上人一起吹风、看日落,走一段长而平坦的路。
窗台外,花已枯死的花盆里长出了一株野生酢浆草,开出丛丛淡紫色的花。她伸手抚摸着它,从口杯里倒了点水浇上,心想从前怎么没有留意到。“阿紫,你要好好开花。”她给它取了名字,觉得如果植物也有喜怒哀乐,那开花一定是因为它在笑。
此刻她的心境,像极了钱锺书写的那句——最初,约着见一面就能使见面的前后几天都沾着光,变成好日子。
周六,她特意挑选了一双新球鞋,搭配那条心仪的鹅黄色连衣裙,做了一份青瓜寿司,连同一次性手套和叉子一齐摆放入小巧的竹编包里。
她换上裙子,手臂挎住包,戴一顶宽大的阔檐草帽,神韵饱满地在采美的面前转了一圈。
“这哪是去爬山,是约会,被蚊虫咬了怎么办?”采美掐了一把她的腰。
“不管了。我怕这是唯一的机会,我想让他看到我最好看的样子。”她耳边响起赵小霍的“金玉良言”:穿衣服不要考虑冷不冷、实不实用,只考虑美不美。如果你爱上一个人,就得对他使出浑身解数的美和极致的温柔,通常男人都无法拒绝漂亮女人的追求。
“看不出来啊茅茅,平时裹得严实、隐藏得够深,这身材称得上尤物,干脆把何同学迷晕了,让他出一份有利于我们的勘察报告,这样还用担心学校被拆?”采美表情神秘,充满遐想。
“别乱讲,他不是那种人。”她低头莞尔。
“那他是怎样的人?”采美捡起呼啦圈开始绕转,吐着粗气,“你没谈过恋爱你不懂,我这一百五十斤的体格,我男朋友都想入非非。”
她想起何致修那张读不出任何杂念的脸庞。同龄男子大都已入世圆滑,他却少年感依然强烈。
“他是肩挑日月的少年。”她的双眸扑闪,为他自豪。
“你一提起他,也是一脸少女的娇羞。神啊,快让这对少年少女谈恋爱,我想看甜甜的恋爱真人秀,愿为成全这对璧人自瘦五十斤!”采美转得满头大汗,振臂高呼。
她被采美逗笑,脱下裙子,又熨了一遍。手机蓦然响起,她的第一反应是会不会是何致修打来的。
心怦怦狂跳。是意念使然吗?果真是何致修的来电。她将手机按在胸前,缓了几秒,惊喜之余又生出担心:临近约定时间,难道是他要取消见面?
“怎么了?”她忐忑地接通电话。
“睡了吗?”他问。
“还没有。你明天没空吗?”她忘了掩饰失落。
“不是。明早九点我去接你,定位发给我。”
“我用什么发给你?”她松了口气。
“微信?”
“嗯……除非你再加我一遍。”她支支吾吾。
“好。”他答应。
几秒后,“新的朋友”那一栏里重新出现何致修的请求,备注为:茅茅,是我。
“茅茅,是我”这四个字,抵过万语千言。
这几日,他对她说过三遍“是我”,每一遍她都清晰地记得。
而当年,她曾两度往他家打电话找他。是他妈妈接的,隔着话筒,她听到他妈妈放下电话,柔声地喊“致修,有同学找你”,再听他噔噔噔下楼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听见话筒从桌子上被拿起的声响。再然后,是他清朗的声音:“你哪位?”
她的那句“是我”欲言又止,怕万一说出口他也不知是谁。第一回她怯怯地说“我是茅茅”,第二回她一听他的声音便飞快地挂断了电话。
晚霞映满窄小的电话亭,微尘在阳光下清晰可见,时光如静止一般。现在回想起来,她仍然紧张。他比从前添了些许温情,是未收到信使他怀有愧疚之心?她有好多话想同他讲,也有好多问题想问他。她得克制。从前她太主动,他习惯处于被爱的位置,并不懂得珍惜。直到夜里十点,她想再晚恐怕他要睡觉了,方才添加了他的微信。她翻看他的朋友圈,数年间,寥寥无几的风景照,连文字都懒得配,除了在野外发现恐龙足迹化石群那条,完全看不出恋爱的痕迹。
“无趣的理工科钢铁直男。”她摇头笑笑,冲了杯咖啡,打开电脑,写学生IEP计划和班级IEP计划。埋头做完事,她疲惫地揉揉眼睛,发现他还没主动发消息过来。
她略沉不住气,直接将定位发了过去。
此刻他在做什么,没看手机吗?她握着手机昏昏欲睡时,他的消息才发来。
“收到,刚刚在忙。”
原来他是在忙,正当她纠结要不要问他忙什么时,他又发来一条。
“在干吗?”
她望着未读消息突然踏实了许多。她没有点开消息回他,舍不得,脸上不禁挂着笑,钻进松软的被子里,安心甜蜜地睡去。
好梦,何致修。
3
她从早晨八点开始等他。
聊天对话框停留于他最后的一句问话。她洗漱、化淡妆、换衣服,完毕后,端正地坐在床边,生怕裙子腰线位置挤出褶痕,眼睛不时地看手机屏幕。
还未见他,她已开始拘谨。她犹豫着要不要问他是否在路上,或者接上先前的话茬回复昨晚睡着了。可她心里攥着一股拧劲,偏不主动找他,哪怕煎熬,哪怕等待。
采美风风火火地跑进门,直嚷嚷:“茅茅,何同学来了!”
“他在哪儿?”她慌忙对着镜子整理头发,心发紧。
“我刚刚出去,他向我打听你,说他姓何。不过我说了你可别不高兴,我追故事的热情在看到男主角的真容后有点凉。”
“什么意思?”她来不及多想,拿起包匆匆就往外走。他到了怎么也不说一声,不是九点见吗?她想起高三时有一次他等了她很久,极严厉地讲了迟到的危害性。
那一幕,仍历历在目——
他站在老街路口等她,她远远地向他奔去。
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他面前。他气定神闲,指着手表刻板地道:“守时是人的基本素质。鲁迅先生说浪费别人的时间就好比谋财害命,我整整被你浪费掉五十分钟的生命。”说完,他从书包里抽出数学笔记和试题交给她。
将来我要浪费你的一生,她想。
而他们之间多少次偶遇,皆是她独自等他制造出来的。在他未曾见到的角落里,她一直等啊等。他对此一无所知。
今日今时,她再没有那份自信。不清楚他等了多久,于是她加快步伐。走到单元楼门口,一位陌生男子朝她细细地打量。
她警惕起来,保持疏离的安全距离,眼神四下搜寻何致修的身影。
“请问,你是白小姐吧?”男子试探着问。
“嗯,我是,有事吗?”
“对不起……我是何均。”
面前这个斯斯文文的人居然就是何均,她口口声声要把他捶扁的偷信狂。
“原来是你。”她横眉竖眼,上上下下扫视了一通何均。一张相貌普通的脸,中等身高,走入人群都不会被记住。他看起来十分惭愧。
“我清楚自己的行为可耻还违法,我愿意接受你的一切惩罚。那四年里你的信是我每个月最温暖的慰藉,虽然不是写给我的。我从甘肃陇南大山考到北京,举目无亲,那些信让我幻想这个世上有人牵挂我,我不孤独……”何均晓之以理。
“别再说了,这些不是你偷信的理由。”她打断他,无法接受他的自辩。
“请听我说完。何致修是我们那一届最受瞩目的学生,我以为那些信对他而言不过是习以为常的表白,你也只是他数不清的追求者之一。我没想到当他收到信后,当晚就从英国飞到北京找我,那天他的拳头朝我举起又放下。尽管过后我们叙旧畅聊,男人吵架大都是这样快速和解,但我必须当面向你解释,否则良心会不安。同学期间我从未见他如此动怒,即使他论文被抄袭者反诬告为抄袭,他也一笑了之说‘清者自清’。”何均黯然地说。
她听到此处,内心大为感动,本来暴躁的情绪也因为何致修的态度烟消云散。
他在乎就好。
“算了,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不会再计较,你也不要有负担了。”她故作轻快地道。
“说出来我自己心里也好过些。你不好奇刚刚为什么我一眼就能认出你吗?”
“为什么?”她没记错的话,自己并没有在信里附照片。
“他以前常请我们吃饭。哪天他请你吃饭,你便会明白。”
何均临走时隔着车窗说:“何致修心里有很多苦,也有很多你。但愿你们能一起来参加我的婚礼。”
她立在原地,心情久久难以平静。
何致修的车在她身旁缓缓停下。
那是一辆勘察院为他专门配备的老牌美式皮卡车。他将副驾驶座上的地质包、无人机和图纸放回后排座位上,还用手拍了拍座位上的灰。
他的立领白衬衫袖口挽起至手腕之上,牛仔裤下一双长腿,好似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地质人的朴素衣着。他的视线停留在她身上,他没见过她穿成这样,险些没认出来。
她好看得令他不好意思直视。
“在看什么?”她俯身朝车内问。
他的目光立刻飘向别处,手撑在车窗上,食指来回摩挲下巴,摇头说:“去换长裤长袖。”
“我穿裙子怎么样?”
“线条优美,但爬山不行。”
“哦。”她只好泄气地往回走。还线条优美,她又不是一幅画。
何致修凝望着后视镜中窈窕的身影,一直到她拐进单元楼。五分钟后,她拉开车门,侧身而入。车内是干净的松针气息,如同置身松树林。
他发动车子,沿着弯弯曲曲的小巷驶去。
“昨晚睡得好吗?”他问。
“还好。”她转头看向他。这些年他瘦了,身形更加高大英挺,从少年变成了男人。
“那晚你怎么会来包间?”她寻找话题。
“路过。说说你怎么躲桌子底下去了?”他紧接着反问。
“不瞒你说,我是在偷听。”她拨了拨头发,苦笑道,“瞧我,与那个偷信的何均半斤八两。”
“你这么做毫无意义,甚至还有可能引火烧身,从现在开始不要再插手这件事了。”他隐隐有些担忧。目前他还没摸透肖昼的行事风格,但通过章院长之口描述,其为人阳奉阴违,诡计多端。
“可是我听到他们的对话,明明有猫腻……”她不甘心就此罢休。
“这事听我的吧。”他一股不容动摇的气势。
她无法抗拒,又说了一句:“我知道学校存亡的关键在于你的勘察报告,但我不会因此试图左右你的判断。”
车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颠簸,山脚映入眼帘。这座山叫“苦厄山”,相传自古以来凡是受苦受难的人,赤足一路磕头登山,便能渡过人世苦厄。山腰屹立巍峨巨石,山顶有座千年古刹,钟声不绝。
他打开后备厢自己换了双登山鞋,又从鞋盒里拿出一双崭新的登山鞋递给她。
“这个季节山上蛇虫活跃,你换这双鞋吧。”
尺码竟然正合适,她有些吃惊:“你知道我穿鞋的尺寸?”
“肉眼测量。”他弯腰钻入后排,装好必备品,又将沉甸甸的地质包背在肩上,衬衫紧绷显出胸膛的线条。
她举头眺望那段蜿蜒至山顶的石梯,庆幸换了舒适严实的衣服。来星云教课两年,“苦厄山”近在咫尺,她却从来没登过。
何能渡苦厄。众生皆苦需自渡。
何致修指向半山腰的巨石说:“那便是我们今天要抵达的位置。”
他往前走,她紧跟在他身后。石阶周围长满苔草和野生金叶过路黄,两侧茂盛幽深的树木将炎日挡住,清凉的风掠过头顶,斑驳的光影从树叶缝隙间照射下来,恬静悠然。难怪李白在《夏日山中》写:“懒摇白羽扇,裸袒青林中。脱巾挂石壁,露顶洒松风。”
两只灰色松鼠从地面快速跳跃到树枝上,鼓鼓的腮,煞是可爱,在几株树间竞相追逐。鸟鸣声清脆起伏,尘世诸多纷杂万象抛于脑后。
很多人迷恋海洋,何致修则热爱森林。
“去追寻令你呼吸自在轻盈的地方和人。”
苦厄山一眼望去看似攀登无大碍,实际爬起来并不容易。山较陡,中途亦没有可供歇息的平地。他们一级一级向上踏,没过多久,她便感觉体力不支,脚步渐慢。
“有点好奇,是不是所有地质包里都装有地质三件套。”她忽然羡慕起他肩上泛黄褪色的地质包,它陪伴他去过很多地方。
“你知道是哪三件吗?”
“地质锤、罗盘和放大镜。”她张口答道。
“没想到你这么了解。”他挺意外。
“这是常识。”她才不会说自己是因为他才去熟悉各种地质知识的。
“那你认为这三件里,哪一件和我感情最深?”
“放大镜?”
“为什么?”
“因为这样就可以把你放大到我心里!哈哈,这是最近很火的土味情话。”
他停下,一本正经地从地质包里翻出地质锤握在手里。
“不对,是它。”
“地质锤都长一个样吗?”
“按照岩石硬度、用途、风化程度等性质而异,像花岗岩、熔岩、火成岩等尤其坚硬,就必须用重量大的地质锤,像砂岩和页岩这种软岩用轻型地质锤就可以。”
“这把地质锤有什么特殊之处吗?”
“它是我的恩师送的。他是著名的地质学者及古生物学者,前半生致力学术研究,后半生传道授业解惑培养地质人才,毕生都奉献给了地质事业。我很敬仰他。”
“你以后也会成为像你恩师这样的人。”
“我有自知之明。”
直男就是这么把天聊死的……
谈话间不觉已快至半山腰,她连喘粗气。
“如果你走不动了,可以牵着。”他伸出手。
她脸红了,含羞低着头笑,小心翼翼地牵住他的手。
“让你牵地质锤。”他纠正。
“牵个锤子,不牵了。”她小声嘟哝,撒手超越他,一口气疾步将他甩在身后。
何致修悄悄拍下她的背影。
她实在是很累,气性促成的助力值耗尽,气差不多也消了。何致修从来都不解风情,否则还轮到和她爬山吗?她坐在石阶上吃寿司,优哉游哉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往上爬。
他毫无疲态地坐在她身旁。微风吹拂着她额间细碎的汗,白皙红润的脸颊间有几粒浅痣。他想到她微博上发的那句:希望你遇到那个永不伤害你、连你的小龅牙和痣都视为可爱事物的人。
总共六粒,确实可爱。
她叉起一块寿司给他,记忆飘向遥远的过去:“你还记得我第一次送你吃的是什么吗?”
“是一盒草莓吧。”
“对,被你摔烂了。”她耿耿于怀。
“怀恨至今?”
“嗯。那时的草莓多珍贵啊,贪吃的我一颗都舍不得吃。”
他没有接她的话,接连吃掉几块寿司。
“该做正事了。”他拿出无人机调试操控,随着机身升起,手机屏幕上是他们并排坐在林间的画面,越来越小,小到好似天地间只剩他们两个人。
“无人机拍什么?”
“那块滚石。”他指向旁侧不远处的巨石。
“滚石?可它明明高耸在那儿无数年,没有滚动过。”她不解。
“上次我爬到那个位置,发现这是块潜在的滚石。你所见只是它的表象,树木覆盖之下的底部才是隐患。我攀爬到滚石落脚处,发现土体存在被水冲掉的滑塌,底部临空变陡。一旦下暴雨,极易导致崩塌灾害。”
“所以呢?”
“你站起来往下看。”她俯瞰到山下的星云特教学校。
“滚石正对学校?”
“学校必须搬走。”
“不是我质疑你。就事论事,学校在此办了十五年都没有发生过灾害。如果拆校,我们的小朋友就要去普小过渡两年以上,这意味着什么你根本想象不到。那些普小的学生会骂他们是笨蛋,叫他们捡地上的东西吃,甚至还会动手……”她反驳力争。
“我能想象到的是这滚石不稳定。你要理智一点,不能因为怕影响学生的心理而不顾他们的生命安全。”
“你今天约我爬山,目的是实地给我科普地质灾害?”她心灰意冷。
“不。这是其次。”
“那其一呢?”
“我想见你。”他的话语笃定,双眸清亮地注视着她。
突如其来的铁骨柔情。
她回望他,四目相交,她的眼眶缓缓变红,泛起泪光。
在她几乎完全相信了何致修时,他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她看到“肖昼”的名字,心一凉。
“接吧。”她说。
他迟疑数秒后接通。
在寂静的深山里,电话那头的声音字字清晰地传来。
“刚去工程部看到何教授的车停在山脚下,辛苦,辛苦。晚上略设薄宴,相关领导都会到场。拆学校盖楼王这个操作全靠你这一关先过,明天我让集团给你调辆车,破皮卡没法开。”
“我晚上没空。另外,不要动我的车,那上面有我的重要设备。”他斩钉截铁。
“何教授先别急着推辞啊,我肖某出手,只有你想象不到的,没有你不要的。”肖总直接挑明亮牌。
何致修无语,挂断电话。
她没再说话,静静地收拾了保鲜盒准备下山。
“我向你保证,学校的搬移和绿园地产无关。”他急于解释,尽管这不是他的作风,但他不想她误会。
“可的确是因为你一回来就变成了这个结果。绿园不是要盖楼王吗?滚石下面就能盖楼王?”
“至少我的勘察报告是绝对不支持。”
“下山吧,姓肖的在等你吃晚饭。”
她在前面走,他跟着她。她想到他避而不谈为何那晚他会出现在饭局,多年不见人都会变。难怪他温情脉脉,也许他做这一切就是为了说服她不要在拆校这件事上闹。她联想到那晚偷听到的内容,种种阴暗面在她的脑子里充斥。
他们各自无言。下山似乎比上山要快许多。何致修感到棘手,肖昼的车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他不想过多地讲道理,更怕把无辜的她牵扯进这摊浑水里来。
“你先上车。”他解锁了车。
“不用,我打车回去。”她大步朝着左侧小道走去,心里是说不出的难受,好像心中的白月光蒙了垢。
肖总笑眯眯地迎上来,扭头盯着茅茅说:“那位是何教授的女朋友?”
何致修反感肖昼用那种眼神看她,感觉很不舒服,冷漠地道:“我会在十五个工作日内将报告交到勘察院,不要干扰我的工作。”
“哈哈,何教授此话怎讲?你要是不领我肖某这份情,那晚还会赴宴吗?”肖总假模假样地赔笑,递上一支烟。
“如果你对我存疑,可以申请勘察院换人。”何致修正颜厉色。
“听说何教授喜欢研究古生物,正好之前我拍到一枚恐龙蛋化石藏品。这玩意我也捉摸不透,留着算是糟蹋了,要不您拿去把玩?”肖总投其所好,看来费了不少心思和代价。
何致修彻底被激怒。他逼近肖总,身姿硬朗挺拔,衬得对方低矮了一截。“肖昼,你是在行贿吗?”他冷声道,目光如炬。
“何教授误会了,就当我没说过这话,您忙。”肖总汗如雨下,将半截烟扔到地上死死地踩灭,黑着脸上车。一进到车里,他就凶相毕露,对司机吩咐:“查一下刚才那个女孩,我就不信他没有软肋。”
何致修无比沮丧。他又搞砸了。这趟上山,目的是为了让她更好地理解学校迁移的原因。他是那么怕她误会,可最后她还是误会了。
他不怪她。无论过去还是将来,他都不会怪她。
他安安静静地坐在车里,看无人机拍摄到的视频,猛然发觉下山时他只顾看脚下的路,却不知她一直在抬手擦眼泪……
让她难过,他心里更难过。
“茅茅,我们和好吧。”他在对话框里输入这行话,踌躇不决。
会不会太亲密?他甚至都没问过她是否有男朋友,万一……他想到她的最后一封信,不能破坏她的生活。同时,他脑子里又有另一个声音在说,难道那句“我想见你”还不够亲密吗?
当时脱口而出的是他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他不想像从前那般犹豫了。
她独自走了一个小时,失魂落魄地回到宿舍,还抱有幻想他会追过来或是打电话澄清。可他都没有,想必是和肖总去应酬了。
采美被她这副样子惊到,“早上还神采奕奕的,现在精气神都垮掉,又被他拒绝了?就他那相貌平平的样子。”
“那个人是何均。”她恹恹地趴在桌上。
“何均?!这还差不多。让我猜猜,你是不是为拆学校的事和何同学闹矛盾了?”
“你怎么猜到的?”
“我男朋友讲他们老总放了话,如期动工,楼王必建,听那语气是已经搞定勘察院了。”采美叹了口气,安慰她,“资本是最大的赢家,别太为难自己了。”
她喃喃地开口:“人都会变吗?我宁愿他还是那个不把我放在心上、恪守傲气的何致修。他可以不喜欢我,但他怎么可以变成我无法喜欢的人?”她感觉心里这几年很珍贵的那一部分就这么稀碎了。
“你看看身边的同学,有几个还像念书时那样纯真?为谋生计摸爬滚打、人心变幻是常态。他能在这个年纪就混上教授的位置,正好说明他吃得开。”
“旁人可以堕落、可以污浊,何致修怎么会……”
“记住回忆里的就够了。来,接着和我说说情书被拒后发生了什么,故事我还没追完呢。”采美洗耳恭听。
“你还听得进去吗?男主角可能都变质了。”
“你错了,坏男人才最迷人,快说说嘛。”采美摇晃她的手臂纠缠。
她拗不过采美。
往事如昔。
4
新转来的复读生追何致修被拒,这则“笑话”传遍全校。早读课上,她被老倪喊去办公室谈话。
“你才转来我们班多久?心思不放学习上,尽想些乱七八糟的事。难不成还想复读一年?!”老倪阴沉着脸。
她不说话,光听他训。被老倪训完后,她刚准备往教室走,忽然跑过来四个其他班的女生,将她团团围住。
“再敢缠着何致修,给我小心点。”
“脸皮真厚。”
“听说你爸脑子不正常?”
“什么不正常,就是个傻子!”
“有种你再说一遍!”她红着眼盯着对方。
“再说一遍又怎样!你爸是傻子傻子傻子!”
她心中的火猛地蹿起,满脑子写着“干仗”!就在她要出手之际,鼻梁先重重地挨了一击。对方手速太快,她就这么当着班上同学的面被打了……疼不疼顾不上,反正脸是丢尽了。
老倪居然二十秒内抵达了“战场”。
“都在干什么?想被开除是不是?!”老倪声音洪亮地大吼,人未到声先至,围观的同学立刻散去。
老倪板着脸,气愤地扫她一眼,将她推进教室,重重地关上教室门。她站在教室门口一动不动,低下头,大家都在窃窃私语。
好像所有人都在嘲笑我,她在心里自言自语。
她不怕被别人笑话,从小到大,她常从哄笑中装傻充愣地逃离。要是她能真傻一点就好了,看不懂那些眼神,听不明白那些阴阳怪气的话语,或许会少受些伤害。
她想:何致修呢,他在想什么,是否也在笑话我?
即使如此被嫌弃,像蟑螂般活着,我也不能嫌弃自己。我是我自己唯一的爱人。
隔着门,她听到老倪的斥责声。
“这是我特优班,不是你们班,想闹事去你们班闹。打我班上的学生,这件事没完,从哪儿来的给我从哪儿回去!”老倪护犊子地说。
听老倪这么说,她有些感动。
然而等老倪再走进教室,那通火发得把讲台板子都给拍裂了。用赵小霍的话来说,三年来从未见过老倪如此生气。
“我带了三届特优班从未有过一个学生打架!白茅茅同学,就算你是校长安排进来的,我们班也不敢容你。你写份检讨,通知家长明天来学校换班吧。”老倪挥挥手,让她回座位。
她没有辩解,不知回家后如何跟爸爸说,害怕放学时间临近,胆战心惊地度过了那一天。
放学后,她走到何致修的座位前。他正岁月静好地握着彩色铅笔画画,她瞧他画的是绿色小喷火龙。
“拜你所赐!”她带着之前被他拒绝和无视的怨气,以及当众被打的丢脸。
他合上本子,起身就走。
“害人精!”她鼓着嘴说。
他没理她,径直走出教室,只当她不存在。祸水何妲己。从此,“何妲己”成为她暗戳戳给他的外号。
好在后来爸爸来学校后,班主任没给她换班。听熊天恒说何致修为她在班主任面前求情了。他有那么好?她才不信。
她是没有隔夜仇的性格,很快便忘了前一天信誓旦旦的话。默默讨厌到默默和解,是她一个人的心路历程。
反正他对所有女生都冷冰冰的,根本不可能早恋,那她还担心什么?好女孩志在四方!她又恢复到“死读书,读死书”的备战状态。
她没有学过舞蹈、钢琴和画画,爸爸光是供她念书就已耗尽所有的能力。每当她看到班上会跳舞、会弹钢琴的女生举手投足间的优雅和自信时,她就特羡慕。
要是我会跳舞多好。
要是我唱歌好听多好。
要是我漂亮点多好。
当女生喜欢一个男生时,心里想的大概都是这些吧,黯淡无光的自己什么时候才能闪闪发光?
“将来我工作了,自己赚了钱,一定要去学舞蹈和钢琴。”夕阳下,她心不在焉地和赵小霍坐在操场上。
隔着半个操场,她偷看何致修,眼里只有他。他跃起扣篮的侧脸和蓬松的头发,在淡黄色光泽的笼罩下,轮廓柔和。她陷入无限的遐想中,想象自己身穿百褶裙,跳着啦啦操,在篮球场为他加油喝彩。
“得了,我全靠我妈的骂声支撑着我上兴趣班。你连课间操都做不标准,还跳舞,是想跳舞给他看吧?”赵小霍不怀好意地指向何致修。
他正抬手喝水,干净利落的短发被汗水微微打湿。
傍晚、落日、篮球场、何致修,这些构成她高三超美好的怀念。
“比起‘我喜欢你’,‘一起努力’更有意义。假如暗恋一个遥不可及的人,对方能使你生出奋斗的动力,不也是得到吗?”
“得到什么?”
“得到全新的、光明的、更好的自己。”
回忆到这里,她停下了。
所谓成长,是我们去往一条全新、光明、更好的正道。
她因他的荣光而努力。
那年高考在即,班上同学都在写同学录赠言,他毫无征兆地举家搬迁,失去联系,她四处打听未果。直到高考前夜,她对他回H城已不抱希望,于是在自己同学录的第一页,留给何致修的那一页上写下这段话——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何致修,祝你一生浩然坦荡,热血难凉。
更新时间: 2020-07-18 12: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