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六州笑
NO.1
湿冷的江南,冬风一点点舔舐过墙垣的苍苔。
令狐蓝拥了厚重的狐裘,穿过抄手游廊,廊外的常青木枝叶苍翠,地面却已百草干枯。木阁门“嘎吱”一声打开,他径直入内,把暖榻上蜷成一团的白衣姑娘护在怀里,帷幔帘纱在他的身后飞扬起来。
他垂眸含笑:“王女仍要固执己见?”
姑娘猛地扬袖挣脱开他,愤恨地红着一双眼命令:“跪下!”
令狐蓝笑意幽幽,撩起袍子,不紧不慢长跪于前:“臣令狐蓝,谨遵将军之言,护佑王女周全。”
“那你最好认同我的选择。”她踉跄着退后一步,从枕下“唰”地抽出一把弯刀。窗外微芒里依稀可见刀上的“燕虹”二字,刀光映得她脸色苍白,“我不相信他这么草率。”
燕虹,国之重器,一柄刀就等同于半个虎符,持有者振臂一呼号令燕国三军……这家国权柄,最终却由流落他国的王女保管。
“他抛下一切只为一个女人?我、不、信!”
“将军说他累了,他找到了值得静度一生的佳人。”令狐蓝站起身,逆光里的笑容渐渐模糊,“王女还太小,不知人世间情爱为何物。”
豆大的泪珠滚落下来,一颗一颗砸在裙角晕开。
“令狐蓝!你给我滚!”
“微臣不敢,将军特意嘱托过微臣,日后王女起居出行,不可多离开半分。乱世之中,切要注意。”
他嘴角的笑容是那么恣意张扬,她笼罩在他的阴影里被他抱起。她哭着喊着闹着捶他的胸口,直到筋疲力尽,燕虹刀“哐当”掉到地上。她一边抽噎打嗝,一边箍住他的脖颈恶狠狠地说:“令狐蓝,你怎么这般令人生厌!我若回到燕国掌权,必将你碎尸万段!”
他的眼睫垂下来,像一双栖息的蝶:“臣的命,始终在王女手里。”
NO.2
小轩窗被木棍支起,女孩托腮含泪,案前的纸笺厚厚一沓,手中的墨笔却只反复写那两个字:燕栀,燕栀……铁画银钩,恨意如仇。
她是燕栀,燕国最后的王女。
国乱了,佞臣赵显欺她宗室无人,拥幼主为王以令群臣,总揽朝纲大权在握。她被迫逃离燕国,在将军的保护下来到异国江南。那年她十岁,隐姓埋名度日至今,已过七载春秋。
赵显杀尽了她的族人,可一年前梁国兵犯燕境,将军却跪在她的面前请辞:“小王女,若只是大燕内乱,好歹幼主依然尊为王上,臣会护住王女在外,一世安稳永保平安。可如今大兵压境……大燕不能亡!臣,要回去替王女守着这大燕的江山。”
这一去,江山守着了,将军却找着他爱的姑娘,再也不肯回到她的身旁了。
面南的窗外有细细的雪粒飘进来。初冬的江南落雪了。
门外有悠悠的叶哨声,短促跳跃,却是江南人家嫁新娘的曲调,颇有一番挑衅的意味。
燕栀简单粗暴地踹开门,一脸怒气却落在来人笑意盈盈的清冽的眸中,进退不得。
令狐蓝把唇畔的叶子丢了,用下巴指着放在门边的食盒:“吃饭。”
“不吃!”
“已经麻烦厨娘热了第三遭了,你不嫌麻烦我还心疼柴火呢。”他笑得一脸无害。
“自便!”
燕栀转身就要摔门,令狐蓝把自己卡在门缝里,一张鄙夷的大脸偏偏凑到她跟前:“什么挑食的臭毛病,从小吃不惯江南的稻米也就罢了,长大了居然还这么倔——走走走,跟本公子去姚记吃面食去。”
令狐蓝总一脸跟她很熟的样子,可明明她最依赖的是将军。燕栀擦了擦通红的眼眶。十岁那年纷飞的鹅毛雪里,甘将军把她抱在膝头,背风的墙根处冬风裹挟着碎雪呼啸,他把热气腾腾的馍馍塞进她的手里。破絮棉衣,盔甲冰凉,那是他们最苦厄的岁月。将军带她沿路南下流浪至江南,护她安危,救她饥寒,自己却常常挂彩受伤,用生有冻疮的大手安抚她低垂的发尾……后来不过是半路跟出了个令狐蓝。
令狐蓝好像永远都有掏不完的银子。他带她去姚记吃馍馍、广记吃发糕、汤记吃素面和瓦罐煨汤、津记吃大肉包,每次她都不知眉眼该望着碗里还是黏在他身上,仿佛羽睫轻扇间都会错过他从袖口掏出崭新的银票来。
有些恍惚的燕栀在庭院梅枝前打了个喷嚏,走在前面的令狐蓝停下,把厚实的狐裘斗篷给她系好了,像多年前一般倾身牵住她的手。
他们穿过白墙青瓦,向着远远的繁华街市上走去,细雪飘飘洒洒地覆了整片苍穹。他问,小栀还冷吗?他停在街角笑指店铺的招幡,小栀快看……小栀小栀,他叫得亲昵而自然。他说这称呼本是出于隐藏身份的必要,但他喜欢叫她小栀,鲜活有生气,而不是高高在上的王女殿下。
可那又如何?她神情冰冷地迎向扑面的飞雪。她还是大燕的王女,哪怕落魄哪怕流亡,当她攥紧燕虹刀的那一刻,责任已压在肩,无可更改。
NO.3
谈起令狐蓝,燕栀的评判大约是,笑里藏刀的赌徒。
十一岁时的燕栀恰恰在江南安顿,将军盘了一个落脚的院落,买了几个仆从,他们的王女总算没落魄到沿街乞舍的地步。而将军顾念着燕国有要事北往,离去前将她托付给她素未谋面的令狐蓝。
那日凉风侵晓晨,她落寞地立在大门前枝叶凋零的老树下,看将军一骑绝尘远去,马蹄踏碎冬霜。挺拔的少年笑着走近,朝她伸出修长如玉的手。
眉目俊朗,衣衫飘拂,他素净得像是从水墨生宣中走出来的人物。她听将军提起过他,忠于北燕的能人志士,少年书生令狐蓝,游荡四方,胆识过人。他们的衣食住行乃至落脚的院落都是他出资的,眼也不眨花银票如流水——因为他善赌,有钱,恣意。
令狐蓝似乎永远都在笑,他的笑容里从不掩饰对她的温柔。
她郁郁寡欢,他便笑着哄她开心;她念着故土,他便把城里最好的酒楼包下来,只为让她听一出北方燕人的戏;她挑食不吃稻米,想念北方的马奶,他竟东奔西跑,高价央得城西的商户卖给他新下了崽的母马,又去雇了擅做面食的厨娘来,给她在馒头里和上最鲜香的马奶……他跑腿跑得无怨无悔,燕栀竟也支使得理所当然。将军不在身旁,她便端起了倔强尊贵的王女架子,颐气指使,牙尖嘴利,像是失了安全感的小刺猬,要把一身的钢针竖起来扎向所有企图靠近她的人。
正真认识到令狐蓝的可怕,是在一次夏日的夜市。
夜暮风凉,人来人往。他和一个找茬的江湖死士赌命,最终那江湖人竟绝望得自戕而死,浓稠的鲜血喷溅得满地殷红。令狐蓝就那样笑踏鲜血而来,从对街拨开人群执起她的手,衣衫飘拂,素净如安详的水墨。他找了她半晚,最终谁也没责怪,神态自若地递给她想要的糖葫芦,抚上她的眼:“小栀,不用看,不要怕……”
她怎会不怕?她只是不耐烦令狐蓝的好,晚餐后偷溜出来却被江湖歹人调戏,她紧张得不知所措,令狐蓝却云淡风轻地谋了一局……那是她第一次知晓言语能轻易夺人性命,古人云谋士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她却不知令狐蓝带笑的皮囊下藏有多少狠戾的心机。手中晶莹的糖葫芦与满地鲜血相映,她强装镇定,却再没了半点胃口。
令狐蓝解释,他不允许任何人威胁小栀的安危。他说得斩钉截铁,燕栀的眼中却只有迷茫——他挥金如土、工于算计,他不是神魔,却可轻易断人生死。他在狂风骇浪中恣意踏着刀尖,他说只要对手敢入他的赌局,便绝无全身而退的道理。
“如若那人不肯接你的赌局,你又如何?”
“威逼,利诱,生而为人则必有软肋,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他胜券在握,“总有一样,让他一入彀中,永不翻身……”
他永远都在笑,一袭素衣上散发的锋芒蛰得她坐立难安。燕栀低落了很长一段时间,豆蔻的年纪却少了太多同龄人该有的欢乐。每每望见令狐蓝温和的笑容,她都会浑身战栗地回想起淌了一地的鲜血。这还只是她看见的冰山一角,还有多少赌局在令狐蓝的掌控间翻覆乾坤,她不敢想,亦不敢道破。
令狐蓝发现她抑郁沉默,也曾带她去莲叶何田田的江南鱼塘泛舟游玩,但直至入秋,将军平安无事地回到她身边,她才肯仰起倔强的小脸,和他说话。
秋日暖阳里,他扶着她的秋千,她忽然垂眸:“令狐蓝,如果我身旁卧有猛虎,我是该驱逐他,悄悄离去,还是为我所用?”
他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跪下后含笑吻着她的手背:“臣若是猛虎,则必是王女最忠诚的倚靠。臣被驱使,心甘情愿。”他望着她俯身靠近的脸庞,慎重地誓诺,“小栀,不要离开令狐蓝,已被驯服的猛虎哪怕被主人斩杀,也不愿被舍弃在茫茫荒野里,孤独终老。”
NO.4
“将军娶亲是在下月十六。”
霜重晓晨,她蒙了面纱驾马疾驰而去。脑中反复回荡的都是那天令狐蓝递过来的信,将军熟悉的字迹述说着对另一个陌生女人的爱慕。她哭闹着说要去找将军,然而令狐蓝却阻止了她。
这些年来,燕栀和令狐蓝的关系一直很微妙。远看好像是主仆君臣,细细琢磨又似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氤氲滋生。令狐蓝永远一面老谋深算一面温言细语,在江南果橙成熟的季节,看燕栀十指纤纤破新橙,吴盐胜雪,橙香四溢,她一瓣喂给将军,一瓣喂到他的唇畔。开心时笑,不开心时恼,女孩的心性像天上阴晴多变的云,一袭玲珑白裳,纯而粹,娴而贵……然而转头,却有疾风骤雨,惊雷霹雳。
这几年他们也不是没发生过争吵,可最终的结局无非都是以令狐蓝抱着她哄,她哭着要把令狐蓝砍死剁碎收场。她知道令狐蓝的谋划向来完美,他对每一种可能潜藏的失败都有数十份应急预案,可这次哪怕她一哭二闹三绝食,令狐蓝竟也不肯退让半步。他让下人守住她的院子,她的所有出行他都要过问甚至跟随。燕栀急得快要疯掉,却只能佯装淡定,用一张冷脸和朝上的鼻孔回应他的所有示好。
她终于逮到机会溜了出来,轻骑白马一路北往,改变了装束与姓名,昼夜兼程二十多日奔赴燕京。当她踏上久违的故土,嗅到北方日光与风雪尘埃的气息,心脏仿佛被倏然攥住,忐忑惶恐得紧。
腊月十六,喜庆的红轿,沿路的吹吹打打,她茫然地访问了燕京各处,有三个将军在娶妻。然而他们,都不是她的甘将军。
长街上的队伍蜿蜒喧嚣,路边的人们谈笑推搡,她在人海里眉目焦灼,终于再也按捺不住,蒙着面纱趁乱劫了一个将军的副从。她躲在无人的小巷中攥紧了燕虹威胁:“甘将军在哪儿!他今天不娶妻吗?”
副从一副见了鬼的模样:“女侠饶命啊!那个王女的甘将军两个月前凯旋归来,不是被赵大人骗到宫里被弓弦勒死了吗?这件京城最大的秘辛,人人知晓人人噤口,您居然不知道……”
轰!脑中仿佛有鸣锣炸响!
将军走前的音容笑貌仿佛还在眼前,他说邻国梁兵犯境,形势危急他要守卫国土,谁知能征善战的将军没有在对敌的沙场上马革裹尸,却死在了朝堂云谲波诡的纷争中。
大燕守住了,他凯旋而归,大约还惦念着回到她身边,却被赵显阻杀,含冤而死!
燕栀一记手刀把副从劈昏过去,脑中混沌一片。将军是高山明月,空谷幽泉,若说令狐蓝是暗处窥伺的猛虎,将军则是温厚的护盾,只要将军在,她便能安心不惧任何威胁。可七年来最为依赖的甘将军居然已永远地离开了她……
她睁大了眼,大颗的泪像雨点一般落了下来。
NO.5
再见到令狐蓝,是在燕北城外甘将军草草收葬的坟前。
北风卷地白草折,江南那个柔软温存的梦碎在了昨日,她千方百计打听到将军的尸骨埋葬之处,烧尽了最后的纸钱冥镪。当她拖着跪麻的腿转身,却望见了荒草萋萋中风满袍袖的他。令狐蓝静静伫立在不远处,眉目含忧,唇畔噙笑。这是他的习惯,他永远也摘脱不掉他假笑的皮囊。
她冷哼一声擦肩便走,墨色鬓发相拂间,却被他大力带入怀里。她扬手要甩他一耳光,他却钳制住她的手腕,狭长的眸中有什么情愫在沉沉浮浮。“放肆!”她怒吼着挣扎想要脱开,蛮力致使两人都踉跄着摔倒在地上。
“听我解释,那封信是他提前写好的。将军知道此去凶多吉少,走时托付我,说不想让小栀太难受。”他要握住她战栗的双肩,却被一柄燕虹阻隔开来。
“借口!托辞!”燕栀横过燕虹刀,双眸充血,“你滚!令狐蓝,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我的底线,你最好永远从我眼前消失!”
“将军就是你最后的底线?”令狐蓝叹息着半跪在她面前,“你,喜欢他?”
风吹拂他的鬓发,他的眸深不见底,她挣扎的手顿在半空中,刹那沉默。
他说:“如果日久便能生情,那我伴你的这几年,你可曾为我心动过分毫?”
燕栀凄厉大笑,捧住他的脸,指尖轻轻划过他嘴角永远不变的弧度:“将军不善笑,可我知晓他心底会欢喜。你最擅长笑,”她忽然恶狠狠地啐了一口,“我只觉虚伪恶心!”
寒风凛冽,寒鸦盘旋,他垂眸,反常地持续默然。
燕栀这才猛然惊觉气氛的诡异,近在咫尺的令狐蓝依旧穿着素色的衣衫,可领口袖口花纹的精细不比常日,上面的飞鸟与走兽的银雯边狰狞而有序。她猛然攥过他的领口,他蹙眉屏息,却不再看她。
“大燕尚剑使!”她惊呼出口。那花纹……只有大燕直接隶属王族的最高检查权者才能拥有。尚剑使,王权之下众臣之上,直接架空吏部刑部,掌控百官生杀。如今燕国形势,赵显挟幼主以令群臣,赵显之妹赵太后沿兄长之意垂帘听政,而一直都作为暗部大权的执掌者尚剑使也早已成为赵显的走狗。王权最强的利剑沦为逆臣的爪牙,虽从不轻易露面,但任凭赵显如何为非作歹,他却从来无动于衷。
周遭的荒草土丘里突然涌出大片兵士,甲胄锃亮。燕栀在包围圈中踉跄着退后一步,不可置信地望着令狐蓝漆黑如墨的双眸:“令狐蓝,你欠我太多的解释。”
流落在外的王女回到故土,终于迎来了这个迟到的结局。燕栀哪会不知,一入燕国,必如羊入虎口。她单枪匹马又无人相护,落入赵显手里是早晚的问题。只可惜奔波逃亡,在异国的江南落魄七年,将军守护着她直至长大,她终于还是因难抑的冲动,走向了这绝望的归途。
可谁能料到,令狐蓝竟是新任大燕尚剑使,赵显的卧底潜伏在她的身边这么多年她竟从未察觉……其实她回不回燕国已经无关紧要,赵显何时想收网,令狐蓝便能随时操控她的命运。
说什么臣服的猛虎,说什么护佑一世周全,根本都是妄谈。令狐蓝的背叛,不,这甚至称不上背叛,他从六年前开局便筹谋了豪赌,她输在最有天分的赌徒的手里,从开头便已注定。
令狐蓝依旧笑意温存,只是那笑里藏着怎样的算计她永远无法猜透。燕栀大声冷笑,不再做无谓的挣扎,看他在部下的簇拥中拂净了衣摆,从容地伸出修长如玉的手:“燕栀王女,赵大人候你多时了,请吧。”
NO.6
赵显假惺惺见过燕栀问候几句后,便让赵太后把她软禁在燕京王宫里,派重兵看守。
燕王宫的下人们都说,后宫的那一隅,大约住着世间最伤心的女子了。走近檐下,听那压抑的呜咽声刮得人心肺生疼,一下一下,仿佛能听见心碎的声音。
令狐蓝是在她最绝望的时候来的。
昏沉压抑的旧宫院墙内,小小的人儿抱紧双膝蜷曲在苔痕遍布的青石阶上,披着袖摆宽大的白衣白衫,怀里是那柄夺不走的信仰燕虹刀。
他站在苍老盘虬的枝桠下沉默,折一片薄叶,吹一支婉转悠扬的曲。从前在江南,她雪衣白衫映着青砖黛瓦,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他在薄薄的春风与日光里,拈一叶跳跃的曲。她傻傻地笑,冲他伸出白嫩的手,抓住他素色的衣襟。
可如今,台阶上的人只会神情木然地看着他:“不好笑。”一字一顿,含恨到骨髓。
令狐蓝想,他大约真是天下最大的恶人,伤透了他最爱的王女的灵魂。
雕梁画栋,鎏金盘龙,玉砌栏杆,孤独的王女走过陌生又熟悉的宫里宫外,十岁前她也曾在父王跟前膝下承欢,如今父母亲人却早已逝去。她此生最恨最无奈,也不过王族无望的未来与重任。她成为阶下之囚,空要这富丽堂皇,半生枷锁,却有何用……
他在她身旁坐下来,承诺:“我会常常来陪伴你,你不要再难为自己。”
那双暗淡的眸子亮起了一瞬,又很快熄灭。
他真的履行了诺言,每日必来,或带着美味的点心,或带着新奇的小玩意儿,他像从前在江南他们争吵过后一般去哄她,她却只抱着她的燕虹刀,沉默不语。
寒冬渐渐逝去,大地回春,迎春花向阳而开。他衣衫素净唇畔含笑,向她遥指宫墙外的柳烟色,她紧蹙着眉头冷嘲热讽:“不要来作态讨好我!你也会良心难安吗!”
可令狐蓝的耐性与包容出奇的好,他从不生气,她摔了他送她的东西,拔刀赶他走,他却只是淡然地笑笑,平静地陈述:“我明天再来看你。”
赵显派人假意要借她的燕虹刀赏玩。燕栀死守着这象征着军队与王室的荣光。有人来抢,气得她用牙齿咬用指甲抓,最后她摔在地上。绝望之际,宫门飘进一人,素净衣袍,眉目如画。他制止了那些人,用“幼主还在不宜擅动燕虹”的借口搪塞了过去。
燕栀望着令狐蓝一步步向她走来,泪眼蒙眬,她又像当年那样被他抱起护在怀中,他的呵护一如当时。可他为什么偏是赵显的部下,他又为什么还要对她这么好?
她抽噎着把泪糊在他的胸膛:“令狐蓝我警告你,你哪怕对我再好,我永生永世也不会原谅你……”
他只是垂眸含笑:“令狐蓝的确罪孽深重,不配得到小栀的原谅。”
窗棂间漏下淡薄的日光,呜咽断续,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令狐蓝的势力怎样和赵显周旋她也懒得管,只是他眉心的皱纹渐深,他对她守护的执着,竟让她隐隐惊心。
暮春的微风和煦,斑驳的宫墙外探入一枝红杏,花瓣零落飘下,落在他们的肩头与长发里。燕栀不再哭闹使性子,她只是茫然地仰头,薄薄的红唇贴上他的侧脸:“告诉我,令狐蓝,我还能活多久?”
令狐蓝俯下身抱紧了她,眉目忧伤,嘴角含着那抹永远分不清真假的笑:“小栀长命百岁,岁岁平安。”
NO.7
盛夏宫廷夜宴,赵显终于撕破了脸皮,逼死了幼主企图自立。燕栀在兵荒马乱中被带入太后的后宫,冷艳的赵太后在她面前轻易把一朵栀子碾碎:“大燕王女,该是你为国尽最后义务的时刻了。”
早已准备好的宫人规矩地呈上短匕、鸩酒和三尺白绫。燕栀绝望地看着她,幼弟已死,王城变天,这柄燕虹刀,她这条贱命,他们动起来再也没了任何顾忌。
夜色里,她凄凄地笑,小小的身影缩成一团,白衣如雪长发披散。宫墙内外,王城的半边天都要被火光映亮,谁会再管这后宫一隅,大燕王朝最后一个王女的死亡?她战栗着抚上匕首,决然地闭眼:再数三下,她若注定命尽于此,不如持刀相拼,来个鱼死网破!
一,二……
“砰!”雕花的木门被大力撞开,令狐蓝踏着碎裂的木板进来,面色阴沉:“赵显太鲁莽,新业根基未稳,王女不可杀!”逆光中令狐蓝的衣袍翩飞,他带领部下众人踏着血迹而来,宛若修罗。
燕栀回头,手中的短匕“哐当”一声掉落在地板上。令狐蓝俯身护在她身边:“小栀,没事了。小栀,别怕。”
他终于赶来救她,像多年前的那个夜晚,温暖的手掌覆上她的眉眼。他打横抱起她就往外走,擅谋的他竟用如此蹩脚的借口,蛮横地穿越重重阻拦,温暖的气息就在她的耳畔。
“小栀,我们走。”
她仿佛行走在梦里,他大步向前,浓稠的夜色,高悬的红月,冲天的火光里战马嘶鸣,身后的宫墙里是金戈的喧嚣……他把她带回他的住处,她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的稻草,紧紧抱住他!
“令狐蓝,不要走,我不要死,我不想死……”
她哭泣着在他怀里皱紧眉头睡去,哪怕在梦里也惶恐不安,死死地攥住他的衣襟不肯撒手。他叹息地守着她直至天明,终于熬不住也沉沉睡去。
之后的每天,令狐蓝一旦离开她,她必好啕大哭不止。就这样,他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边,竟整整相伴了七日。王城天翻地覆,赵显篡位后有没有翻脸拿他开刀,他不说,她也不问。
再一次醒来时,她双颊粉嫩地凑到他面前,欲言又止地说:“令狐蓝,你娶我可好?”
他看着她期许的眼神,心中的喜悦却渐渐冰凉。他摇摇头:“我的一颗真心都押上了,你却拿什么来和我赌?”
“我以大燕的江山作陪。”她指天而誓。
他宠溺地刮了刮她的俏鼻:“整个天下也无法与真情衡量,男欢女爱,你还是不懂。”
她撇着嘴撒娇:“你总是把我当长不大的孩子。”
他俯下身来,她小心翼翼地仰起脸,贴上了他的唇。
NO.8
最近燕京人都说,这动荡的天,变得格外快。
大燕幼主暴毙,宗室再无旁人,赵显大权在握,黄袍加身。谁知才短短七日之后,王城再度易帜,被囚禁多日的王女燕栀凭空出现在众人面前,与之前暗中筹谋的忠于王室的老部下策应,燕虹一出,万军臣服。发动夺权政变后,进展竟出人意料地顺利。赵显赵太后这对兄妹终被扳倒,外戚乱权之案,绵延八年,终于了结。
燕栀登基那天,清秋万里,盛阳普照。她颁布的第一条政令是撤销“大燕尚剑使”,而至于上一任尚剑使的死亡,又成为一个燕京街头巷尾里不可道破的秘辛。
那日一方安宁的庭院里,燕栀遣退了押守的士兵。令狐蓝静静阖眼倚在树荫下,嘴角的笑容一如昨日:“我的小栀,终于长大了。”
她巧笑着端着漆木托盘上前,里面放着南国贡上的香橙。她倚在他身旁,亲手剥开,沾了吴盐递给他。就像很多年前,他们在江南小院里,还没发生那么多分歧与决裂那样。而如今,她轻纱绕肩白裳曳地,把渗透了剧毒的果橙,一瓣一瓣喂到他的嘴边。
“我还记得,多年前在江南,我与你讨论身旁卧虎之事。你说不要驱逐,也不要抛弃它远走。”
“对,它宁死,也不肯孤独。”
他颔首,面上的笑容真真假假,她永远都看不透彻。
他贪恋地嗅着她凝脂一般的手腕间的芳香,他说:“小栀,如果以后我不能伴你看万世江山,你一定也莫亏待自己。”
她轻抚他的眉眼,笑得风清月明:“放心,小栀会开创一个崭新的大燕盛世。”
她那七天与他日夜温情虚以委蛇,暗中却早已联系好了支持王室的大片群臣。她趁机夺了令狐蓝尚剑使的信物,反客为主,对朝廷直接架空控权,对军队以燕虹为信执掌京畿三军。赵显篡位本就名不正言不顺,从前一直示弱的她突然发力,杀了他一个措手不及天翻地覆。现下,赵党大半已被伏诛,该是清理这个最大的余孽的时候了。
榻侧有猛虎酣眠,她最终选择的,是斩杀。
毒发后他跪了下来,含笑的唇畔涌出大量鲜血。
“你可忠于大燕?”她逼迫自己俯视他,指尖在颤抖。
“臣不曾。”
“当初没有杀我,该是你此生最失败的赌局……”
“我不悔。”他的双眸沉静,瞳孔的焦距却一点一点散开。
她转身离去,裙裾迤逦,踏着莹白的宫阶登临绝顶,长长的巾纱拂过玉砌雕栏。万民臣服俯首叩拜,万岁万岁万万岁。她想,她会用盛世江山祭奠两个人,一个是为国为她护佑至死的甘将军,另一个,是让她爱入骨髓又恨入骨髓的,令狐蓝。
尾声
令狐蓝在吞下燕栀喂来的毒橙时依然在笑,笑容恬静而安详。
他知道自己正在走向死亡,可他不后悔。
当初被赵显培植发展成玩弄权谋的赌徒,这是命运跟他开的最大的玩笑。他被派到江南,欺取了将军和她的信任。整整六年,小栀对他从防备到依顺,从惊惧到从容,他原以为自己不过是在等待收网,谁知六年的时光太漫长,他爱上了一个姑娘。
所以小栀要返燕时他极力阻止,他不想她知道真相,永远在他怀里蒙蔽也好。可赵显的命令还是下达了,将军死了,下一个便轮到她……他只能眼睁睁放她逃回燕国,看着她按预定轨迹发现真相,震怒,哭泣,面如死灰——真是他爱的那个傻姑娘,一步不差地把他的预设方案走了个彻底。
于是他终于出面,让她斥责,让她发疯,让她在深宫旧院里麻木冷漠。他每日去看她,一边心疼,一边希望她还是那个坚强得什么都能扛住的姑娘。真正捱过了王权争斗后,她会有资本走上最高的巅峰——没错,他早已留了后手棋,他怎舍得她在赵显的阴谋中惨死,他要安排一条光辉的大道让她走,他会用尽自己的职权给她铺好最平坦的道路。她是将要君临天下的王者,哪怕她的成王路上要踏着他的血肉,他也甘愿伏下身来,折断自己的脊梁。
那七日她对他极尽温柔,他明知她在演戏,他也自欺欺人地沉沦。他知道,他的小栀真的长大了,七日梦醒,王城变天,她执燕虹号令三军,他看着她从盛权之巅走下,走到他的面前,眉目婉然,风轻云淡。他知道,他的使命了结,终于也会轮到他,给她的荆棘王冠浇灌下鲜血。
他跪在她身前。
“你可忠于大燕?”
“臣不曾。”可他自始至终忠于燕栀。这句话,他仰望苍穹,睁着明亮的双眸死去,却再也没说出口。臣不忠于天下,唯钟情于你,他最后一刻想的却是,不要让他的小栀伤心。
天下赌局,他若不把心输给了她,又怎能让她赢?
他做了她天下大局里最有主见的棋子,他帮她开篇,他助她收网,最后成全她独自一人,坐拥这万里锦绣河山。
她成了燕国的女王,设黄金台,广招天下名士,庇佑河山。此去多少年,九尺龙台上的燕栀白发苍苍,眉目清癯。她在望见南贡的香橙时絮絮地说,曾经有两个人,一个为了守住她的江山,死于权谋;另一个人耍尽权谋成全她的骄傲,七窍流血,不得好死。
江南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
忆起江南,忆起令狐蓝。北方巍峨大殿上的她雪衣如华,他的眸光在她眼前一闪寂灭。
那年江南春暖,一方小院映着瓦蓝瓦蓝的穹天;那年他们还年少,将军就在身畔守护;那年的故事还未完,令狐蓝斜靠着青砖黛瓦,横吹叶笛笑意恬然。小小的她笑着迎上前去,伸出白嫩的手,抓住他素色水墨般的衣襟……
更新时间: 2020-07-20 18: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