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荷屿
01
我十七岁以前一直住在江南。
我母亲从前是戏子,父亲不顾一切将她娶进门来,百般疼宠。我未过十二岁,父母亲便相继离世。太太心中怨恨,我孤零零地落到她的手里,日子过得万分艰难。
只有周豫安待我是好的,他是父亲旧友家的公子,时常会过来串门,给我带各色精致的点心。但我知道,周豫安对我不过是兄妹之情。他只想做这乱世中的枭雄豪杰,一心要挣得万人钦羡的富贵前程。
我十六岁那年的春天,周豫安终于说服父亲送他去上海求学。
他来向我道别那日,屋前的桃花正好开了,少年立在缤纷的花影中,眉目如画。我望着周豫安,眼泪无知无觉地掉落下来。
他劝我莫伤心,我摇了摇头,笑说是为他高兴,周豫安便真的信了。
第二年冬天,家里的生意开始萧条起来,太太以经济拮据为借口打发了我一小笔钱,让我离家自谋生路。
我没有多言,默默收拾了行李,只带走了母亲留下的几件衣裳和首饰。
我决定去上海找周豫安。
那是1927年的冬天。
我到上海的那一天落了雪,我按照他给的地址去学校找他,可校方告诉我周豫安去年冬天便退学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为了打听周豫安的消息,我留在上海开始找工作。有一回我偶然经过百乐门时,瞧见有人在边上叫卖珠花,我灵机一动,第二日也带了红豆酥到百乐门门口卖。
红豆酥是母亲未过世时教我做的,父亲曾跟我开玩笑说,他爱上母亲多半是贪恋她做的点心。
我喜滋滋地盘算着,等我攒够了钱,打听到周豫安的消息,就可以去找他了。
如果我没有遇到齐言,大抵便会如此吧。
那时已经入春,上海的夜仍是冷的。零点刚过,我正准备回家,一辆锃亮的黑色福特突然停在我的面前。
车窗打开,司机探出头来。得知我卖的是红豆酥后,他转头向后座的男子说了什么,便买走了剩下的所有点心。
路旁的霓虹灯斑斓闪烁,男子的眉目隐在阴影中,隔着窗玻璃只能看见他线条清俊的下颌。
汽车在夜色里绝尘而去,我愣怔地看了好一会儿,方才转身离去。
第二日,天色微明,我挎着竹篮刚从家里出来,便看见一队人守在门口。
为首的男子冲我点头道:“陆宛冬小姐是吧?齐先生很喜欢您做的红豆酥,想请您日后专门为他做。”
没等我多言,他们便将我硬拽上车,一直到了齐宅,我仍未回过神来。
管家引着我一路穿过长长的走廊,高高的拱形窗外是齐宅的花园,维纳斯像立在扶疏的花木中,神色温柔。
十七岁的我并不知道,这条走廊的尽头,将有我此生所有的幸与不幸。
后来我无数次想起那个春日的黎明。
男子着雪白的单衣倚在窗边,他的面容苍白瘦削。一双眼睛并非纯正的黑色,瞳孔里透着清浅的琉璃样光泽。
大约是听到了响动,男子忽然侧头向我看来,抿唇笑道:“你来啦。”
这是齐言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仿佛我们已经认识了许久。
他的五官本生得端肃,只眼角下有一颗小小的泪痣。这般一笑,那点殷红将坠欲坠地闪烁起来,霎时竟艳丽得近乎于妖了。
晨光幽蓝,天边仍有疏疏几点寒星,男子的笑容靡丽缱绻,仿佛夏日百花开尽。
万籁俱寂,那成了纠缠我一生的画面。
02
我便在齐宅住了下来,齐言每月付给我丰厚的薪水,但我的工作不过是每天为他准备红豆酥而已。
齐言是做军火生意的,每日早出晚归,我料想男子嗜好甜食,便别出心裁地在红豆馅中搁了糖桂花,又煮了雪耳汤放在锅里,等他夜里回来吃。
次日,王管家将一碟吃食原封不动地退给了我,他为难地道:“陆小姐,齐先生说红豆酥按原来的做,还有……”他看了我一眼,“陆小姐不用花心思做其它的,齐先生他不喜甜。”
我一愣,不喜甜却独爱红豆酥吗?
那时的我不懂这些细枝末节,日后我明白了,却为时已晚,再无转圜的余地。
春日将尽,入了夏我便十八岁了,生日那天,我去书店买了许多书。
从前我在家时,太太没让我上过学,都是周豫安私下带书来偷偷教我。起初我是因为周豫安才读书的,后来我是真正爱上了书中那些闪光的灵魂。
回来的时候,我在走廊上碰上了齐言。
我埋首走路并未留意,齐言叫我,我一惊,一个趔趄便跌坐在了地上。
满怀的书散落在地,齐言立在我面前,笑吟吟道:“抱歉,陆小姐,我没想到会吓到你。”他瞥了一眼地上的书,俯身向我伸出手来,“你喜欢读书?”
我点头,齐言的手冰冷而干燥,我就着他的手起身,还没站稳,他忽然说:“那你想去学校念书吗?”
我一顿,蓦地抬眸看向齐言。男子笑容鲜艳,“十八岁——到底还是该念书的年纪啊。”
日光的丽色在他眼中缓缓沉堕,他笑得眉眼弯弯的。
“我还有事要先走了,”男子露出腕上的手表示意我,“回头我会让王叔帮你安排好学校。对了……”他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我听王叔说今日是你的生日,我让他为你煮了长寿面,你再不进去面该糊了。”
回廊外的篱笆上,满架的蔷薇开得浓烈如酒。我看着男子逐渐远去的背影,仿佛有雁群扑扇着翅膀从我的心尖掠过,抖落一地洁白的羽翼。
八月底,我去了一所教会学校念书,并加入了学校的话剧社,戏剧同书籍一样令我着迷。齐言偶然得知我的新爱好后,尽管调笑了我一句,却还是让王叔准备了一套莎翁全集给我。
这一年上海的冬天来得有些迟,到了十二月天气才渐渐冷起来。临近圣诞,话剧社开始准备圣诞派对上表演的节目。
齐言答应我圣诞夜会来看话剧,我为此兴奋了好几晚,排练话剧也更加刻苦了。但到了那天,直到话剧结束,齐言也没有出现。
散场后,我坐在化妆间里,望着镜子里的少女,眼里突然有了泪光。泪水泅湿眼影,在脸上留下一条斑斓的印迹。
那时我仍未意识到,我这些时日的欢喜与眼下的哀伤意味着什么,直到齐言突然出现在了镜子里。
他着烟灰色大衣,雪白的狐皮围巾蓬松柔亮,掩住他大半张清肃的面容,只露出一双透亮的眼。
他微微有些讶异,“宛冬,你如何哭了?”又解释道,“今日临时有笔生意要谈,路上车又熄了火……”
齐言立在我身后,我能闻到他身上冬夜寒凉的气息。他的呼吸仍有些急促,大约是一路急急赶来的。
我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别过头,不敢再看齐言。
那天晚上我们是搭电车回去的。
电车一路叮当,车窗外长街繁华,灯火通明望不到尽头。齐言兴许累极了,上车没与我说上几句话,便倚在我的肩头沉沉睡去。
我侧头去看齐言,有那么一瞬间,我想起了周豫安。可是刹那间,齐言眼角的泪痣却如火种般在我的眼中燃烧起来。
我不自觉地握住他的手,掌心冷汗涔涔。那一刻,我觉得自己仿佛握着一整个浩瀚的星空。
03
我开始失眠。
日复一日,我瞪圆了眼躺在黑暗中,直到小花园里响起汽车的轰鸣声,齐言回来了,我方能合眼入睡。
有时我会趴在窗边偷偷看他,男子立在深夜的雾气中,路旁雪白的街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又远又长。我默默地看,心里仿佛装满醉人的陈年蜜酿。
那一年的月光皎白,都是我赤诚的心事。
1929年的春天似乎来得比往年要早些,三月齐言生日,齐宅要举行派对。我左思右想,实在拿不定主意送齐言什么好,最后还是决定给他下碗长寿面。
齐言生日那天,我早早炖了鸡在砂锅里,几个时辰下来煮得皮酥肉烂。我掐着时间把面煮下去,又烫了几颗嫩生生的小白菜。
我满心欢喜地将面送到前厅,厅里衣香鬓影,觥筹交错,齐言着一身烟灰色西装,举着酒杯与众人谈笑风生。
我正要叫他,却见他一手揽过旁边的女子。那人一身墨绿色旗袍,朱唇凤眼,倚在齐言怀中娇声软语,仿佛一朵半开的睡莲。
周围有人低声道:“那不是现下当红的电影明星沈莺莺吗?”
“听人说,齐老板旁的女子都不喜欢,偏钟情这些拍电影的明星。”
“可不是嘛,齐老板前段时间还和联华的白琉璃搅在一起呢。”
我提着盛了汤面的食盒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那些蚊蚋般的私语如铜墙铁壁一般包围了我。我在原地站了很久,忽然觉得有些冷。我默默地将食盒搁在一旁的紫檀桌案上,独自转身离开。
那晚我通宵未眠。
我翻出母亲留下的雪纱旗袍穿上,又将许久前买的一盒胭脂轻轻涂在唇上。春夜寒凉,我坐在镜子前,女子的眉目仿佛一截上好的鸦片,散发着膏腴的芬芳。
我愣怔地看,指尖缓缓掠过眉与眼,手指停在唇上,一颤,便擦出一抹红,在夜色中像是一朵幽暗的火焰。
夏日伊始,明星公司的一则通告让全上海的女子都发了疯,他们要挑一位年轻的女学生出演公司的新电影。
我背着齐言递了报名表,初选、复选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终选那日,我听说有公司的股东参与,最终结果将由他们审定。我不知道其中会有齐言。
那是在一处玻璃棚屋内,齐言大抵也没想到我会参加,他看向我,“我倒不知道陆小姐也参加了这次的遴选。”他一手支着下颌挑眉笑起来,那笑不似寻常那般温润,却夹杂着几分锋利,让人心惊肉跳,“怎么?陆小姐就这么想当电影明星吗?”
我垂头不答话,一旁的导演急忙道:“好无礼的丫头,齐老板问你话呢!”
我抬头,正好触及齐言的眼,刹那间像是有层层水波轻漫上来,我蓦地勾唇笑了,四下骤然无声。
我看着齐言的眼,一字字道:“自然想——如果我说,我是为了齐先生,先生信吗?”
外头的榴花开了,浓郁分明的花荫中,男子白玉般的面上一点泪痣明灭地闪烁着。
齐言看了我许久,忽而一笑,“宛冬说笑了,你若想演电影,与我说一声便好,又何必费这些周折?”
1932年元旦,《明星日报》发起“电影皇后”评选,我未中选,却也以极高的票数得了第二名。这三年来,在齐言的帮扶下,我拍了许多电影,毁誉参半,说不上一帆风顺,但到底是红起来了。
我以为自己终于变成了齐言喜欢的模样,但是我错了。
我与齐言,自我拍第一部电影起就开始生分了。他虽竭力帮我,待我却不如往日亲近。起初我以为他是恼我没告诉他参选的事,时日一长便会好了,但事实并未如此。
齐言依旧跟我笑、跟我说话,甚至因为工作的缘故,与我相处的时间比以前要多了。可我知道,他看我的眼,与看别人没什么不同。
那双眼里有万水千山,任凭我如何踮脚张望,始终望不到尽头。
04
春节前夕,公司要为我开庆功会,那天下起大雪,宴会结束得早,回去的路上我与齐言皆是沉默。
车内光线晦暗沉闷,窗外却处处张灯结彩,大约是临近年关的缘故。齐言倚着靠背合眼假寐,睫羽投下月牙似的一弯阴影。
我踟蹰着正要开口,却听到一声枪响。
“砰”的一声,轮胎破了,汽车在原地打了个转晃晃悠悠地停了下来。
往后的一切便很模糊了。
我只记得齐言拽着我下了车,他的手凉极了,掌心却有汗。我握着他的手在一条狭长的弄堂里狂奔,身后的枪声暴烈得仿佛铺天盖地的雨水。
我旋身,只见一颗子弹破空而来,我想也没想,不顾一切地飞身挡在了齐言面前。
我听到齐言的惊呼,他声声痛惜地唤我:“宛冬,宛冬……”
世界昏暗,只有他的容颜,璀璨如永恒的星。
我运气好,子弹打中腹部,却并未伤及要害。头几日我高烧不退,每每冷汗淋漓地醒来,齐言都守在我身旁。他看我的目光温柔安静,像一只冰凉的手掌抚慰了我高热的额头。
那段时日齐言很忙,我隐约从下人口中得知,齐言一向与某些爱国组织比较亲近,此次袭击他的多半是日本方面的人。
齐言不跟我谈这些,我也从不问。
我的身体渐渐好起来,不久便能下床走动。一日我醒来,发现齐言不在我身边。我跌跌撞撞地从床上起来,光着脚四处寻他。
走到厨房,看到他正在煲汤。我轻轻走到他身边,砂锅里沸腾着浓香雪白的鱼汤,我张了张嘴,声音艰涩,“怎么是你在熬?”
齐言大约被我吓了一跳,讶异地看向我,“你怎么下来了?”他又道,“你这段时日的汤水都是我熬的……我心里担心。”
他垂眸微笑,目光落到我光着的脚上,皱眉道:“这么冷的天,怎么不穿鞋?”说着,他抓着我的手便要带我上楼。一抬眼却看见我流了满面的泪。
“宛冬……”齐言想要为我拭去泪水,伸出手却又顿住,半晌,只叹道,“别哭了。”
姜片的味道寂静而清苦,浓烈的哀伤如这香气一般攫住了我的心神。我看着齐言的眼,终是咬牙问道:“颐声是谁?”
齐言眼里瞬间掀起滔天巨浪,许久后他敛下睫毛,眼底波光一荡,像极了一滴透亮的泪水。
我闭上眼,不必齐言开口,已都明白了。
那日我深夜醒来,齐言在我身边睡着了。他睡得很不安稳,我拿过毯子正要为他披上,却听到他轻声呓语,“颐声……”
我本不想问的,我知道结果必会令我伤心,但我终究无可奈何。
后来我和齐言都没有再提那一日的事,他待我又回到从前那般温柔亲密。我本该欢喜的,可现今这份温柔亲密于我而言,却如眼中砂、掌中刺,硌得我日夜难安。
这一切本不该属于我的,我知道。
时入盛夏,暑气渐长,与这暑气一道长起来的还有我与齐言的绯闻。上海的大小报纸纷纷发文说,齐言长期与我保持着不正当的关系,我蛊惑他抛弃了广州乡下的未婚妻。
便是在这个当口,齐言传闻中的未婚妻找上门来了。据说是患了重病,来上海治病的。
那是个眉目深秀的女子,一看见我便笑出两个梨涡,“呀,你就是陆宛冬吗,我看过好多你演的电影呢。”
我错愕地看着她许久,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齐言有未婚妻我是隐约知道的,只是我不愿细究,也从未放在心上。可如今我避无可避,终究要面对。
女子叫孟怜声,身子一直不好,养在广州乡下的齐家老宅里五六年了。她喜欢与我亲近,总是一副极依赖我的模样。
有一回,孟怜声听说我的红豆酥做得好,便央着我做给她吃。我拗不过她,只得答应下来。
“宛冬姐做的红豆酥果然好,软糯可口,”女子笑得天真娇憨,“味道和我姐姐做的一模一样。”
我心神一恍,一时间竟没听清孟怜声在说什么。
她的目光有点诡秘地停留在我的脸上,“齐言没告诉你吗?我姐姐手笨,只会做红豆酥,齐言不喜甜,却只爱这小点心。”
孟怜声见我迷惘,又笑起来,“我姐姐颐声啊,是他从前的爱人,也是个电影明星呢。”她叹了口气,“姐姐去世后齐言怜惜我,便让我做了他的未婚妻。”
女子端过一旁的青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笑吟吟道:“宛冬姐与我姐姐的神情气质如出一辙,所以呀,我一见宛冬姐便觉得亲切。”
05
齐言与我又生分起来,只是这一回却是我主动疏远了他。
那日我从孟怜声处落荒而逃,在走廊里撞到齐言。他一把拉住埋首飞奔的我,问道:“宛冬,你这是怎么了?”
我抬头看他,还未说话,眼泪便扑簌簌地掉落,我想也没想,脱口而出:“齐言,我在你心里究竟算什么?”
话一出口我便后悔了,答案我是早知道的。既然如此,我又何必问出来徒添难堪呢?
果然,齐言蓦地松开我的手,长久地沉默了。
我酸涩地一笑,不待齐言开口,转身离去。
后来齐言来找过我多次,说想跟我谈谈,但都被我以各种借口搪塞过去。渐渐的,他也就不再来了。
其实齐言并没有错,他从未对我承诺过什么,是我陷在情爱的幻象中自欺欺人,所以今日才无法面对他。
我从齐宅搬了出去,但我与齐言的谣言并未因此而沉寂下来,反而因为孟怜声的到来,愈演愈烈,甚嚣尘上。
那时已经入秋了,院中的法国梧桐落了一地金黄的叶子,我坐在阳台上喝咖啡,有记者约了我下午采访。
那人来得悄无声息,我抬眼的时候他已立在我跟前。男子穿白衬衫黑夹克,面容掩在低低的帽檐下。
我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坐吧。”
他仍然一动不动。
我有些奇怪,皱眉正要开口,那人却突然道:“宛宛,你认不出我了吗?”
我手一抖,骨瓷花烤杯从我的手中掉落,摔在地上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脆响。男子摘下了帽子,露出棱角分明的一张脸。
那张脸曾充斥了我整个少女时期的梦境。
“豫安哥哥!”我捂着嘴惊呼出声。
周豫安瘦极了,脸颊微微凹陷下去,一双眼却是湛亮的,“我此番来见你,是有事相求。
“我想请你,帮助我们暗杀齐言。”
周豫安告诉我,他来上海后不久便认识了日本组织的人,他们承诺给他锦绣前程,为了更好地参与行动,次年他便从学校退学加入了组织。前不久针对齐言的暗杀行动就是他们策划的。
“宛宛,齐言将军火倒卖给那些地下组织,已然惹恼了日本人,你与他为伍必定要受连累!你不过是个小女子,家国大义什么的都是虚名,倒不如襄助我们,日本人绝不会亏待你的。”周豫安苦劝我。
我脑中千头万绪,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好。许久后才问道:“那这些时日我与齐言的绯闻也与你们有关?”
周豫安迟疑半晌,点头回应:“是的,你从不接受采访,我没办法接近你。于是我们只好造谣,一方面中伤齐言,一方面你为了辟谣必然会接受采访。”
即便早有预料,我心中仍是一紧,别过头不再看他。周豫安急了,俯身来抓我的手。我一惊,下意识地避开了他。
周豫安愣住,大约是没想过我会躲避,他忽而笑了,“宛宛,你不是喜欢我吗?这次只要你愿意帮我们暗杀齐言,事成之后,我立刻娶你为妻好不好?”
仿佛一声惊雷炸响,我愕然地瞪大眼看向周豫安。男子的眉目跟从前一样好看,甚至更加英气锋利,然而我此刻看着他,竟觉得前所未有的陌生。
我凄然一笑,摇头道:“豫安哥哥,你说得对,我只是个小女子,我管不着家国百姓,也管不着天下大义……但我至少能做到不帮着日本人害齐言。”
周豫安眼中划过一丝微光,不过转瞬即逝,他看着我,神情莫测。
后来我还是假意答应了他。
即便我拒绝了周豫安,他们仍有千万种方法去害齐言的性命,与其如此,倒不如先同他们周旋,再想个两全的法子。
06
我和齐言的绯闻开始平息,周豫安每周来见我一次,我只小心翼翼地跟他说一些无关痛痒的消息。久了,他便有些恼怒。
齐言与孟怜声的关系越发亲近,他带她出席各种宴会,上海各界都道,孟怜声做了齐言五年的未婚妻,这一回怕是好事近了。
我心中如油煎火烹般难受,面上却硬要装出云淡风轻。我接了许多部电影,大概只有忙起来我才能好过一些。
有一回,我在片场拍戏。那是一部古装戏,剧情很俗套,讲的是男主角为报家仇假意爱上了仇人的女儿。那时我们正拍到结局那场戏,女主角身死,临死前向爱人痛诉衷情。但与我对戏的男演员却无论如何都演不好。
拍了数次之后,片场的工作人员都有些烦躁了,导演反复说:“你是爱女主角的,只是你不知道而已!她要死了,你要表现出痛彻心扉,但不是号啕!”
正在这时,齐言带着孟怜声过来了。见此情形,他笑眯眯地跟导演说:“要不让我试试吧?”
聚光灯亮起来,齐言的眼清澈得仿佛春日拂晓。我扯住他的袖子,气若游丝般道:“我知道你不爱我,也知道你骗了我,但我不后悔……我这一生,仍然最爱你。”言罢,我手一松,合眼瘫软在男子怀中。
世界无声无息,黑暗中齐言抱紧了我,他是那样用力,勒得我手臂生疼。我偷偷睁开一只眼向齐言看去,白花花的灯光下,男子眉眼低垂,眼中隐有泪光一闪而过。
刹那间,我几乎被齐言的目光摄住了心魂。
我从未见过那样哀伤的目光,那目光就像一只冰凉的手,要将人心捏碎,任风吹散。只一眼,便催得我险些落下泪来。
在我往后漫长的一生中,我无数次想起那个目光,它承载了我全部的爱情。我始终觉得,那一刻,齐言是真正爱我的。
这场戏拍完后,导演硬把齐言拉到一旁让他指教,我失魂落魄地立在原地,面上的泪水还没干。孟怜声施施然走到我面前,一边把玩着镯子一边跟我说:“宛冬姐当真是爱戏成痴,这会儿还在戏里呢。”
我不与她多言,转身欲走。孰料孟怜声拽住我的手腕,“咯咯”笑道:“宛冬姐这么急干什么啊,我们有东西给你。”说着,她将一张大红的请柬硬塞到我手中,“喏,我与齐言的请柬,宛冬姐可一定要赏脸过来呀。”
请柬攥在手里仿佛一枚烧红的烙铁,我愣怔地抬眸去看齐言,他正与导演说着话,自始至终未看我一眼。
那天夜里,我是坐电车回家的。
电车行驶在上海的夜色里,因为下了雨,往日繁华的街道上行人寥寥。我想起上一回坐电车,还是我十八岁那年的冬天,齐言倚在我的肩上安睡。
不过四年,那却像是前生的事了。
车窗上映出我小半张苍白的脸,女子的眉目间全是憔悴与颓败。寂静的车厢中,只有后座的女孩小声地哼着英文情歌。我听到一半时,咬着唇骤然哭出来。
往后的一段时日,我闭门不出,在家里做了一碟又一碟红豆酥,煮了一锅又一锅齐言从前做过的鱼羹。
周豫安来找我的时候,被我的模样吓了一跳。他追问我发生了什么,我不肯说,但他还是在纸篓里翻找到了齐言的请柬。
我看着他眼中缓缓燃烧的火苗,多日的阴郁终被慌乱所取代。
齐言的婚礼日期是保密的,如今周豫安知晓了,指不定会惹出什么祸端来。
我大慌,伸手去够周豫安手中的请柬。他一闪身,我便跌倒在地。膝盖上传来阵阵钻心的疼痛,我忍不住红了眼眶。
周豫安临走前对我说:“宛宛,我劝你不要把此事告诉齐言,你说,他若知道你与我们有所勾结,他会怎么想?”
07
我在忧心如焚中等来了齐言的婚礼。
此前,我曾旁敲侧击地暗示过他多次,可他都不以为意。反倒是孟怜声出言相讥,说我是嫉妒,想从中作梗。
彼时是四月,春暖花开,莺啼燕喃,正是一年中最好的时节。
婚礼是在一座西洋教堂里举行的,整个婚礼过程中,我都如惊弓之鸟一般,连脊背都在颤抖。
孟怜声见我神色恍惚,大抵以为我是在难过,脸上挂满得胜的笑容。
好不容易熬到婚礼结束,我正要松一口气,突然听到一声枪响,我脑中紧绷的弦霎时断了。我从座位上跳起来,奔过去拽住齐言,“快走!有人要暗杀你!”
孟怜声慌了,但齐言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这时许多黑衣人拥入教堂,一时间枪声四起。我没等齐言开口,便强拉着他往教堂的后门跑去,后面哀号声响成一片。我转过头,正好看见孟怜声中弹倒下,周豫安捏着枪冷冷地注视着我。
我立马挡在齐言面前,眼泪一颗颗地掉下来,硬撑着一口气对他说:“你快走。”
“那时候也是这样的,”齐言笑了,那笑和春光一般绵长。他俯身抱住我,在我耳边温声呢喃,“你放心,宛冬,我们谁也不会死。”
齐言身上的松柏香气铺天盖地,我转身,看见周豫安在我面前倒了下去。他不敢置信地瞪着我,额上赫然一个血洞。
他的身后整整齐齐列着齐言的私军,为首的男子恭敬地道:“老板,五十三名贼人悉数剿灭。”
齐言笑眯眯地点了点头,“很好,诸位兄弟辛苦了。”
春酒般的阳光透过教堂的彩花玻璃明明灭灭地照射进来,映亮了一地的尸首,映亮了周豫安那张不甘的脸,也映亮了齐言绚烂的瞳孔。
原来一切都是齐言的筹谋。
他一早便发现我与周豫安来往,故意疏远我与孟怜声亲近,还故意举办一场婚宴,通过我把信息透露出去,引周豫安他们过来好一网打尽。
齐言这步棋走得真好,算计了周豫安,也算计了我,还算计了我的爱情。
“宛冬,我承认,我最初对你好,的确是因为颐声。我与她相识于微时,那时我尚未发迹,她为了我不得已做了明星,替我周旋。
“所以你后来想当明星,我才会那样生气。我以为你是为了虚荣、为了钱财,我心里想,你与颐声终究不同。
“直到你为我挡下子弹,那一刻我好怕你会离开我,我仿佛又经历了一次颐声逝世时的那种绝望与恐惧。我发现自己真的爱上你了。
“宛冬,我不愿骗你,但这伙日本人已害了许多义士的性命,我没有办法……
“宛冬,原谅我好不好?我想和你好好在一起。”
齐言在我的房门外站了两天两夜,隔着门板断断续续跟我说了这些话。我不愿见他,齐言怕我一走了之,便派了人在门外看守。
我病了,整日昏昏沉沉地躺在床榻上,请了医生来看,说是心病。
我一日日憔悴下去,齐言终于急了,跪在我的榻前,哀求我,“宛冬,你到底要怎样才好?”
“放我走。”我别过头,不愿多看他一眼。
齐言苦笑一声,抓紧我的手,切金断玉般回答:“除非我死了。”
我闭上眼,一滴清泪从眼角缓缓滑落。
那日以后齐言便不再过来,只日日差人来探望我。时间从夏日走到秋日,冬天到底毫无遗憾地来了。
冬至那日,我的精神出奇的好,一大早去集市挑了新鲜的香菇炖鸡汤,做了松江鲈鱼、蟹黄豆腐,又备下红豆酥与竹叶青。
我掐着时间派人去请齐言,冬日天黑得早,齐言来的时候街口的路灯已经亮了。
饭食散发着温暖的香气,我给齐言斟上酒,他没接,只目光灼灼地望着我,轻声喊我:“宛冬……”
“你最爱的沈家竹叶青,”我将酒杯搁在他的面前,柔声道,“你还记得从前我们对的那场戏吗?我与那个女主角一样,即便你骗我,但我始终爱你。过去的事便过去了吧。”
齐言大喜,攥紧我的手,一叠声地唤我的名字。他的眼睛红了,我垂下眼不忍看。
我在凌晨三点醒来,齐言喝多了酒还在熟睡,我深深地看了他许久,心中一涩,这就是我爱的男子啊。我笑出了眼泪,俯身在他的唇上重重地落下一吻,然后起身离开。
我的确如戏中的女主角一般,哪怕齐言骗我,我也依旧爱他,我没有办法。这份爱意将伴随着我老去,伴随着我死亡。
但我与她不同的是,我后悔了。
我曾将齐言看成我的性命,但齐言的爱终究比纸还薄——他以爱情为砝码,来赌我最后是否会原谅他。
这不是我要的爱情。陆宛冬只是一介小小的女子,守不住家国,也守不住自己的心。但我想,至少我能决定,不想要的就不要。
我在风雪中转过身去,距离那屋子已经很远很远了,远得我只能看到一星灯光,那灯光里沉睡着我的爱人。
“我仍然爱你,只是不能再和你一起。
“这世上,你会遇上另一个孟颐声,另一个陆宛冬,另一个甲乙丙丁,但不会是我了。
“再见,齐言。”
更新时间: 2020-07-20 17: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