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卞蓝桥
十九岁是动心,二十岁是暧昧。这之后,是漫长的一段心碎。
楔子
在所有人眼里,白诗南是走在潮流前端的音乐人。
他率先将Loopstation玩法带进国内的音乐市场,一个人就是一支乐队,在台上即时录入节奏、键盘,再加上手风琴演奏,完成一场令人瞠目的live盛宴。
接触过白诗南的媒体,给出的评价大都是——帅,安静,话少,脾气好——这也就算了,还年年都做公益,成立某海外留学生基金,让很多本国人深感不忿。国内还有那么多学生念不起书,怎么就偏要送钱到国外?
久而久之,这形象看在眼里,总觉得像是披了一层不甚合身的皮毛,有点虚伪。总有媒体旁敲侧击地问起白诗南的经纪人,想挖点料出来。
那是个私人的酒局,经纪人许成约莫三十余岁,有些喝高了,一手点着雪茄,一手搭在身侧的椅背上,大大咧咧地笑道:“你说白诗南呀?当然是假的,是个人怎么可能没发过脾气?”
媒体人纷纷竖起耳朵。
许成显然迷茫了,眯着眼睛想了半天,才说道:“他平时都还好说话,就有一回……”
那是不久前的事,工作室的人聚在一起开庆功会,白诗南成名也有六七年,住在京城寸土寸金的一处别墅里,专门有个酒窖用来藏酒。
工作室一群人张罗着要喝贵的,白诗南就在厨房里喊许成:“成哥,你知道酒窖在哪儿,去给他们拿一瓶。”
许成是懂行的,不欲白诗南破费,特意选了瓶年份较新的,一拿出来就起开瓶塞,分杯喝了。后来一群人闹到半夜,吃饱喝足后,还颇有良心,帮白诗南收拾残局。
许成走到餐厅,却见他拿着空酒瓶,脸色发白,一动也不动。
“阿南?”
白诗南转过头来,漆黑的眼底似乎酝酿着一场风暴。这么多年来,许成从未见过他这种表情,本能地察觉到哪里不对。
“瓶塞呢?”
许成哪敢问原因,在房间里好一顿找,最后在垃圾桶里找到了。
白诗南的眼神很冷,因为那软木塞有点碎了。许成连忙捡出来给他,一句“怎么了”未及出口,就听白诗南说:“滚出去!”
大家战战兢兢,不欢而散。
谁也不知道,众人离场后,白诗南独自坐在一片狼藉之中,抱着空酒瓶,很久都没有动。酒的年份很新,是2013年酿制装瓶,品类与他同名。软木塞上,原该写上产区、酒庄等信息的,可这只酒塞上唯有两行中文。
第一行——白诗南&段恩琪。
第二行——你把它弄碎了。
他摇着头想争辩,不是的,不是我——可四下皆静。他想,好吧,是我,对不起,你能不能原谅我?
周遭并无回响。酒塞掉落一点木渣,合着残酒,落在掌心里,潮湿,微凉。他恍惚想起数年前异国的长街,女孩的语声交杂着车水马龙的喧嚣,缀在一场寂寥等待的幕布上,很久都没有淡去。
01
西餐厅的后厨很嘈杂,略显单薄的女孩穿梭在狭窄的过道,为主厨传菜。
她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年纪,黑发黑眼,显然是个亚洲女孩,在一群欧洲面孔里有些格格不入。因为念不出她的名字,他们便唤她“Tuan”。
“Tuan!”主厨喊道,“去把土豆处理一下!”
她便蹲在角落里,专心致志地削土豆。帮厨匆匆经过,没留意一脚踢上去,筐子翻了,土豆滴溜溜地滚落满地。她连忙去捡土豆,紧接着,头顶就挨了一巴掌。
“滚远点!”帮厨膀大腰圆,啤酒肚几乎要把厨师服给撑裂,骂骂咧咧路过她身侧。所有人都在忙碌,这处小摩擦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也不值得。
女孩跪坐在地,怔了半秒,又低下头把土豆一颗颗捡回筐里。
“那时候我委屈的不是挨打。”
“而是我觉得,被打后我的第一反应不是愤怒,而是把土豆捡回来,真是太没骨气了。”段恩琪回忆起这个小插曲时,眉眼弯弯,没心没肺似的。
“但我要是没按时削完土豆,工作就没了——那才叫真的惨。我可能就是那种随时会为资本主义低头的人吧。”
随着最末一个字落音,呵出口的白色雾气也渐渐消散。身侧的唯一听众并无回应。她疑心他根本没有在听她说话,有点沮丧地扭过头去。因为下雨,整个视野都湿漉漉的。异国的街道上时而有车辆经过,远处是朦胧的LED灯,连成一大片姹紫嫣红。
“哭了吗?”
“啊?”
“那时候你哭了吗?”
彼时白诗南正年少桀骜,剪了一头板寸,和她并肩倚在一处屋檐下,漫不经心地问道。
反射弧真是长。她想,故事都讲完这么久了,他现在才接话。
“当然没有——”她还是回答他,“为这么一件芝麻绿豆大的小事哭,不是更没有骨气吗?”
雨滴溅落在少年袖口,棕色的皮夹克渐渐有了水的痕迹,他却毫无所觉,只是安静地听女孩喋喋不休。
那就是他们相识的第一天。她无视他的冷淡,兀自将身家行藏一股脑奉上。无所谓听众是不是白诗南,也不指望他记住一星半点。
她想,她或许只是太孤独了。
人生寂静已久,纵是面壁,也可有千言万语。
02
段恩琪是个地道的北京姑娘,来法国前,一心梦想留学,以为可以借此出人头地。
可出国之路却并不顺畅。申请失败过、被拒签过,她一直咽不下这口气,越是受挫,就越想要挣回这个面子。后来她阴差阳错申请到巴黎的高中,才读了两年书,家里就发生变故,已无力再支撑她的学费和开销。
得知被迫辍学,段恩琪只觉挨了当头一棒,脑子嗡嗡作响。宿舍的条件并不好,她在气味奇怪的被褥里,恨不能把自己缩成一团。天花板上有霉迹,角落里有蛛网,和她此刻的人生一样,斑驳不堪。
十七岁,生活两个字从天而降,压得她无路可逃。
段恩琪做了从前最不屑的体力活:洗盘子,侍应,清扫。从无名餐厅到米其林,从勉为其难到驾轻就熟。
谁会肖想平淡的生活里能出现奇迹?偌大的巴黎,来自中国的摄制组竟选择了这家餐厅吃饭。又那么巧,她帮侍酒师取来一瓶葡萄酒,送到餐桌边上,制片人璐姐直勾勾地盯了她半晌,问道:“你是中国人?”
段恩琪怔然点头。一切就此发生改变。
璐姐在做一档巡游欧洲路演的音乐综艺,当地向导临时出了事,不能再跟组。眼看着要开机,大家心急如焚,没想到就在一家餐厅遇见了段恩琪。一个熟知当地情况的中国人——完美的向导人选。
段恩琪从餐厅请辞,住进了摄制组的别墅,开始了新的生活。她帮忙交涉场地、道具,做事一丝不苟,说话又常常带笑,深得璐姐的喜欢。等和工作人员慢慢熟悉起来,就听他们聊起艺人。从大前辈到无名新人,谁也没能逃过被八卦的命运。于是“白诗南”三个字,总是出现在耳际。
在段恩琪的世界里,“白诗南”除了葡萄酒的品类,本不该有其他意义。直到他出现,这三个字便横冲直撞脱了轨,不再囿于一种酒的名字。
听说他是个新人歌手,什么乐器都玩得转,一发片却石沉大海。
那是2011年,国内某唱片大佬刚刚从高位辞职,放出一句“唱片已死”的狠话。起先还被媒体骂哗众取宠,谁料一语成谶。业内人士都说,这是唱片产业面临的“最后崩塌”。
她想,这个白诗南也真是够倒霉的,偏在这个青黄不接的时候入行。
03
和白诗南第一次见面的情形,称得上兵荒马乱。
艺人到达那晚,段恩琪在睡梦中被大力摇醒,睁开眼,就见璐姐满头大汗地看着她。
“阿南的手风琴坏了,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立刻找到当地的修理工过来!”
段恩琪仓促地披衣,抓起手机就打电话。好不容易联络到乐器修理工,那头却追问是哪种手风琴。
段恩琪一下子蒙了。她怎么知道?
后来璐姐带她去找白诗南。别墅里灯火通明,一楼放着键盘、鼓……似乎是在通宵排练。此刻,乐器环围之中,却只剩下一个人。男孩穿一身白色卫衣,背对着门口坐在地上,听到声响,便回过头来。他戴了一顶棒球帽,遮住了半张脸。
“找到修理的人了吗?”
这个声音很特别,微微带了点沙哑,像是陈年白茶,清朗又幽冷。他的脸原是掩盖在帽檐的阴影里,随着起身,棚顶的琉璃吊灯照下来,光影错落,她便看清了他的容貌。轮廓瘦削,眉目孤冷。
他指了指一旁的手风琴:“我可以亲自送到修理的地方。”
段恩琪这才想起还未挂断的电话,连忙对那头道:“我们愿意亲自送琴过去,是……是什么琴?”后面半句她是看着白诗南问的。
他说:“巴扬。”
好特别的名字。
到琴行的时候,巴黎下起了夜雨。修理工当面将手风琴拆卸,取出一个又一个簧片,仔细地摆好。醺黄的灯光里,宛如一排整齐的白色鱼骨头。他与她站在狭窄的琴行过道上,等待着这场手术完成。后来他转身走出去,她害怕把人弄丢了,连忙追到身侧,顷刻被淋湿一半,又哆哆嗦嗦地躲回檐下。
“你出来做什么?”
“要修很久,太闷。”
她跟着站了片刻,可能是怕冷场,接二连三问了他好多问题,从家乡到父母,从经历到爱好……他都没有答。她干脆自得其乐:“喂,你知道我是怎么来的巴黎吗?”
以这句话为发轫,她一直说到修理工推门出来,告知琴修好了,才不甘心地收了声。白诗南回到室内试琴,漂亮的音色自他的指尖蜿蜒而出,随着风箱的开合,音律也仿佛在摇曳。
“音都对。”他说,“真的修好了。”
他脸上是一种单纯的快乐,她看了片刻,不知不觉地跟着微笑。
那一夜她睡得很浅,浅到天光落下时,还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像是被疾风卷落的断岩,“扑通”一声——就此沉入无涯深海。
04
路演录制了十余天,段恩琪全程跟组。
乐团虽是临时组建的,却很和谐。艺人两男两女,年龄参差,从新曲唱到老歌,中文唱到外语,末了,总是引得全场“安可”。可最后一天临关机时,却出了岔子。后面的当地乐队在旁边候场,声称被白诗南的安可曲占了时间,要他道歉。她明明该翻译的,转头看到白诗南的眼睛,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段恩琪嗫嚅半晌,璐姐先急了:“你倒是说啊,他们什么意思?”
两伙人堵在后巷的livebar门口,场面实在难看。她竭力假装若无其事:“没什么,时间拖得久了,耽误了他们的演出时间,我道个歉就好。”
众人登时松了一口气。
段恩琪先出言赔罪,谁知那领头的却不依不饶,拿手指着白诗南,叽里咕噜说了一堆。白诗南显然意识到对方有所针对,偏头问段恩琪:“他说什么?”
他眼底有困惑、有愠怒,而她嘴上说着没事,坚定地将他拦在身后。
少年怔然看着女孩躬身、低头——那于他而言是个非常陌生的姿态。他想起段恩琪喋喋不休说起的过往,忽然意识到,那么多故事里,少女永远是隐忍、赔笑,低头认错的那一个。那么多故事里,所有人都有尊严,唯独故事的主人公没有。
如果是二十五岁的白诗南,就该扶起她弯下的腰,不管发生什么,都堂堂正正地挡在她前面,哪怕是替她卑躬屈膝。可十九岁的他,却在回去之后,费解地质问段恩琪:“你为什么要那样道歉?”
段恩琪只是笑。她不能说,我不想看你低头。她更不能说,反正我是习惯了的人,我没关系,可是你不行。
摄制组返京那天,她送大家到机场,和每个人拥抱道别。走到白诗南跟前,她迟疑了半秒,立马就被拥进怀里。
为了分辨红酒的品类,段恩琪练就了一副超于常人的灵敏嗅觉,此刻被他身上清冽的气息环围,脑子里一片空白,丧失了认知能力。她知道,自己一定僵硬得像块木头。
直到他将她放开。
“再见。”他说。
她站在闸口,目送一个又一个人消失在视线里。
他模糊的背影长久地停留在记忆里,令她恍惚想起十余天来,每次路演时,她都站在相隔十余米的距离,望着他的轮廓,其余细节,一概无法辨认。她和他之间,永远是这样一个连眼神都无法辨认的距离。
于他是步武,于她是天涯。
05
再见,已经是一年以后。
段恩琪艰难地拿到侍酒师的初级执照,就接到父亲重病的消息。她回到北京,一家人挤在城市边缘的平房里。她好不容易才拿到了一家米其林餐厅的offer,为了赶去上班,每天五点多就要起床。那年,侍酒在国内仍是一份稀罕的职业,母亲怀疑女儿是去陪酒,有一次跟踪到工作的地方,看到她一身利落的正装,伴在餐桌旁,为客人醒酒、倒酒,才恍然大悟。
“你那工作,不就是服务生吗?”女人如是评价。
彼时段恩琪正在院子里刷牙,闻言哭笑不得,险些把一口泡沫给吃进去。
得知父亲去世的噩耗时,段恩正在餐厅工作。她熟练地将一瓶雷司令醒酒、斟好,再呈递客人。客人喝了一口,就连呸三声吐了出来。
“怎么一股瓶塞味儿?你是怎么当侍酒师的,开瓶后都不试饮吗?”
她拿着杯子闻了一下,解释道:“这不是瓶塞味儿,这种酒刚入口的时候……”
“你是说我不懂?”
“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段恩琪感觉到窒息。她浑浑噩噩地想,求你,我真的不是这个意思。
可是没有用。大堂经理出来解围,表示可以免单、换酒。客人不依不饶:“你以为我稀罕一瓶酒钱?喂,丫头,你说没瓶塞味儿,那你自己把这酒喝完!”
侍酒师不能喜欢喝酒,因为试饮后一定要吐掉,所以段恩琪是根本没有酒量的。场面一直僵持到她抬手握住醒酒器,准备认命,突然,有个声音在身后响起。
“这位先生,你介意我替她喝吗?”
那一瞬间她是蒙的,疑心这是一场白日梦。客人皱着眉头,才刚要开口,他女儿认出白诗南来,拿出手机拍照:“呀,白诗南!”
最后,闹剧竟以合照签名荒唐收场。
她喘过一口气来,终于敢回过头看他。
白诗南没能说出“好久不见”四个字,因为段恩琪在哭。他无措地站在原地,伸出拇指,拂去她脸颊上的泪。不远处,白诗南那一桌,经纪人许成遥遥瞧见两个人的互动,手指夹着烟,皱了一下眉。
那天白诗南驱车送她回去。她有点局促,连手脚都放得小心翼翼。他看出她的别扭,趁着红灯,探手帮她调整靠背的角度。他整个身子倚过去,手肘落在她的膝头,也像是毫无所觉。
“有好一点吗?”
“嗯。”段恩琪浑身僵硬。
他坐回去,指尖擦过她的手背,便顿住了。她不记得一切是如何开始的,他与她十指相扣,自然得好像已经发生过无数次。此后一路,他都没有放开。
有几秒钟,或许更长的时间,段恩琪都想要开口问清楚。可她卑微得只顾低头,哪怕准备好万种一厢情愿的腹稿,也不敢直面一个两情相悦的此刻。
06
白诗南帮忙料理她父亲的后事。
母亲看到他出入,私下里对她说:“你这个朋友生得太漂亮了。”她只是笑,“朋友”两个字在舌尖翻来覆去好几遍,只觉得心头滚烫。这么久以来,她都是一个人,现在她也有朋友了。
白诗南话很少,一开口总是奇奇怪怪的。他曾问她:“你生命里最庞大的事物是什么?”
她想不出,只好反问他:“你呢?”
他说:“孤独。”
她在他的作曲室里,光线暗下去,映出他眼里一片漆黑,她只觉喘不过气来。是啊,人生中最大的是孤独,他和她都无处可逃。他靠近她,也无非是孤独。否则这样细碎漫长的相处,他有无数次越线的机会,可他都没有。
他叫她进录音室,请求道:“帮我录一个单词吧,我想当专属logo。”她从来没有拒绝过他,将一句“CheninBlanc”用各种音调、各种方式说了无数次,直到他满意。
他存好音频采样后说道:“新专辑音源出来,你一定要确认这个logo。”
白诗南真正走红,就是凭这一张新专辑。音源一出,横扫各大榜单,居高不下。她特意挨到零点,只为了第一时间点开他的歌,等待他与她的约定。
一秒、两秒、第三秒,“CheninBlanc”终于出现了。却是一个男声,加了电音处理,已听不出原有的音调。她迟疑地想,那或许是自己的声音吧?
她打算给他打电话问问清楚,却没想到,她再也找不到白诗南这个人了。他的手机成了空号。
她等他的电话,从“他可能换了号忘记告诉我”,等到“他是不是出了意外”。后来某一天,母亲指着电视上熟悉的面孔说:“闺女,那不是你的朋友吗?”
画面里的他一切都好,出现在家喻户晓的节目里,唱一首今年大热的歌。
从此,他的荣耀或孤独,再与她无关。
巴黎的侍酒老师布鲁斯打来电话,问候圣诞,顺便问她要不要回去进修。北京下了雪,她看向白茫茫的窗外,很久以后才笑着说了一声:“好。”
07
2017年,一则关于白诗南的爆料流出:白诗南人设崩塌,私下为一瓶红酒,对工作人员大骂滚出去,还有经纪人亲口所述的录音为证。消息在网络传开时,许成头一次在宣传面前做小伏低。白诗南走进来,打断了他们鸡飞狗跳的应急策划会议。
“不要公关。”他说,“就这样吧。”
宣传团队面面相觑。
许成追出来再三道歉,指天发誓自己是喝多了。白诗南站在走廊上,看着眼前的男人躬身低头,忽然觉得刺眼。
“算了。”他说,“这个好好先生的人设,我守得太累了。”
他什么都没有为她做过。这唯一一次愤怒,聊胜于无。
许成忽然问:“那瓶酒,是段小姐送的吗?”
白诗南静了良久。他想说不是因为酒,也不是因为你,我只是迁怒,我只是在生自己的气。这么说,就等于承认了自己的世俗和无能。他摇摇欲坠的自尊最终还是没能倒下来,所以他什么也没说。
世上最肮脏的,莫过于自尊。
08
白诗南出生在江浙一个很平凡的家庭,父母拼了命供他学艺术,他却还是艺考落榜,十七岁便北漂,四处走穴,参加选秀。后来他好不容易签了公司,却又唱不红。
他是在最低谷的时候遇见她的。
相识第一天,她就把十几年人生一股脑全都告诉了他,笑呵呵地讲起糟糕的境遇,一点也不怕别人笑话。他是绝不敢这样自揭短处的,所以她问的那些,他都没有回答。
她总是在笑,赔礼道歉的时候、鞠躬低头的时候、分开的时候。他没说过,那笑容其实很刺眼,一点也不好看,他宁愿她哭出来。后来在北京,他再次遇见她,真的看到她的泪,又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倒流——他怎么会这样苛刻,她哭和笑,他看了都难受。
那天许成打电话对他说:“阿南,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也知道现在不是时候。他看到她的住所,得知她的境遇,再见时,便没有勇气再握住她的手。他还没能力改变现状,无论是她的,还是自己的。他们稀里糊涂成了朋友,在那之间有无数次越线的机会,可她都没有。
其实只要她问一句,他就会答。可他在腹稿里纠结起是与非的结论,最终只能选择避而不谈。连她为他录制的歌曲logo,也在团队的建议里改了个彻底。
“这个logo内容没问题,同名的酒嘛,但是用女声不太好吧阿南。”
“阿南,你新专辑的风格和logo不合适,一定要用的话就处理成电音。”
“变男声吧?争议小一点。”
他在原音轨上一层层加上处理,最终出来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声音。他安慰自己,起码采样是她。这样总算她共同参与了他的人生。
音源走高后,公司和他在规划上产生了分歧。许成问他:“阿南,你要不要出来做个人工作室?”
他的人生一夜之间天翻地覆,像是咸鱼变成鲤鱼,又突然跃过了龙门。
他再没有时间见她,也不能。此后的每一步他都得小心翼翼,一旦行差踏错,苦心经营的一切将会付诸东流。
其实他还是见过她一次的。那是他的代言发布会,她夹在拥挤的粉丝大军里,不知排了多久的队才等到进场。他站在台上忽然紧张起来,几次朝她望去,唯恐她做出什么惊人之举。选人上台互动时,他对她高举的手视而不见,临到散场,她才随着粉丝呈递礼物的大潮,将一个袋子交到他手里。
“这是我亲自酿的白诗南酒。”她停了一下,“我要走了。”
他攥着纸袋,僵硬得能听到自己骨头的响声。心在说:去哪儿,再等一等我可以吗?求求你,不要离开北京,不要离开我。嘴在说:“一路顺风。”
她脸色苍白,没有任何面见偶像的喜悦。有那么一刻,他根本不敢看她。
她没有哭,也没有笑,大概是因为失望到了极点。
那瓶酒被他带了回去,摆放进酒柜,竭力自然地让它和其他的酒混在一处。直到他看不出它有什么特别,直到某一天他打开酒柜时,不会再留意到它。他知道自己甚至都没有勇气打开喝一口。
那年,唱片已死的末路终于过去,他的新生,却仿似另一条末路。
09
2017年,国际侍酒师大赛在法国开幕。
赛事分为好几个单元,亚洲选手里,只有一个中国女孩成功突围到了盲品阶段。
偌大的现场,坐了上千名观众,众目睽睽之下,她却没露出半点紧张,颔首嗅闻杯中的酒,而后扬起脸来,在限时内说出判断和评价:“这是白诗南。其浓密的个性,犹如花梨果酱的味道,这种酒几乎都带有色彩缤纷的甜味,一开始却大都处于香气封闭的状态。”她晃动酒杯,喝了一口,然后吐掉,补充道,“所以要在十二到十四摄氏度的区间里,小心地,令它接触空气才行。”
赛后,记者采访她:“段小姐,虽然这次您只得到第四名,但您在盲品阶段的表现尤其出色,请问您是如何在盲品时快速判断酒的品类呢?”
段恩琪偏了一下头,非常不好意思地笑了:“其实我盲品练得并不好。这次只是碰巧遇上了非常了解的品类,所以一下子就说出来了。”
记者显然有些诧异:“您和白诗南有什么特殊的渊源吗?”
段恩琪沉默片刻:“侍酒师不该嗜酒。可白诗南是唯一一种我曾经想要喝下去的酒。”
记者非常震惊——侍酒师通常极度自制,是不该想要喝酒的,因为那会损失味觉的灵敏度。可没人知道,段恩琪曾笨拙地酿制过几公斤白诗南,为了确保口感,喝下不知多少,为此麻痹了舌头,一度以为自己会断送侍酒师的职业生涯。那是临去巴黎进修前,她不敢告诉老师布鲁斯,走投无路时,想找个人倾诉,便一次次向空号打去电话。
犹如初见那样,独自说完一场独角戏。不同的是,这一次,她以为听众是他。
“阿南,我很害怕,我尝不出酒的品类了。”
“如果我不能做侍酒师,又能做什么呢?我不想再回到后厨,我不想再低三下四。
“阿南,今天是我二十岁的生日,布鲁斯说,人长大了,就会希望爱有回音,落地见响。我觉得我好像长大了。
“阿南,我想最后见你一次,好不好?”
为了见他一面,她蹲守活动网页彻夜抢票。当到了现场,她挤在疯狂的人潮里,仰头望着他,又忽地意识到,只要他删去联络方式,她与那些粉丝原来并无区别。是她执意要美化这之间的一切而已。她将酒交给他,听到那句“一路顺风”,连最后一丝念想都消弭在热烈的呼喊声里。
十九岁是动心,二十岁是暧昧。这之后,是漫长的一段心碎。
原来我曾经那样看着你,是因为你不管处在什么境地,都会高高捧着自己的骨气,不让它沾一点灰。可现在我想要的,是一个人,他能把我的自尊也当成自尊。我低头低了太多次,也想知道昂首挺胸是个什么滋味。
“我的阿南,再见啦;我的二十岁,再见啦。”段恩琪冷静地在尖叫声中转身,离开自己的青春。
10
2017年末,白诗南的人设争议被推到舆论的风口浪尖,白诗南的工作室没有公关,却发布了一首新单曲。音源一经公开,即刻登顶各大榜单。数据证明,他作为一个音乐人的价值,已经超过了所谓人设或偶像光环。
歌名叫《整个世界让我们躲藏》。来自于很久以前,他曾听段恩琪念过的一首法语诗——
“我把你造得像我的孤独一样大/整个世界好让我们躲藏。”
白诗南曾无数次设想过,二十五岁的自己会成为她的壁垒。他割舍一切甚至割舍了她,如履薄冰地往上爬,不过为了最终能造一个世界供她躲匿。他从没问过她诗的名字——《除了爱你我没有别的愿望》。
他一开始就站在了选项的背面。
像她在瓶塞上写的那样,是他自己,亲手把“他和她”给弄碎了。
那首单曲中,她未经修饰的logo声如此清晰。他想听众们会察觉到不同,他们或许会疑惑声音采样的来源,媒体或许会编造子虚乌有的八卦——但都不重要了。
这首写给她的歌里,有雨声、有风琴、有酒、有诗,还有巴黎的长街和静夜。
他在音乐里无声地拨通她过去的号码,开口的一刹那,喉咙便哽住。
“哭了吗?”他问,“那时候你哭了吗?”
他想,是什么时候呢?当我握住你的手却成为你的朋友;当我约定每首歌都以你的logo开头,却模糊掉你的原声;当我的号码变成空号;当我选择对你高举的手视而不见……
那些时候,你哭了吗?
光缆迁延的另一头,只有无穷无尽的忙音。
世界拼好,她已走失。
更新时间: 2020-08-09 09: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