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宋三月
命运的巧妙在于,它永远不会告诉你故事的走向;而命运的残忍在于,它永远不会告诉你故事的结局。
【天时与地利全无,人和更是完全没有可能的】
地理学中有个名词叫“分水岭”,顾名思义,是指分隔相邻两个流域的山岭或高地,河水从这里流向两个相反的方向。
沈南方觉得,若他的人生中有这一词汇,那十八岁那年算是分水岭,将此前与此后划分为两个极限。
2003年6月,沈南方刚好十八岁,在暑假的前一个星期,他随着自己的父母连夜乘飞机从费城奔往西雅图。
而他们奔往西雅图的原因是,他们收到医院发来的噩耗,沈南方的姑姑因脑出血入了院,当晚即将进行一场手术。一时间,散落在各个角落的亲人从四面八方一同聚集了来,可聚集的目的颇有些意味。沈南方的姑姑在西雅图奔波多年,手中持有几家公司的股份,而每一股都价值不菲。
最重要的怕是沈南方的姑姑至今未婚,身边无一儿半女。
他们赶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接近深夜,刺鼻的苏打水味充斥着医院的每一个角落,医院的长廊里,多少有点血缘关系的亲人们早已你嘲我讽起来。
“手术中”的指示灯还亮着,沈南方忍无可忍,他大步走近,冷言嘲讽这些人真有意思,句句不留情面,将每个人都痛骂了一顿。
这席话如同尖刀,刺开了大人们的虚伪,大家面面相觑,你望我,我望你,最后却团结力量,加大火力,齐齐讨伐沈南方一家。
众人扭打了起来,也不知道是谁先动的手。场面何其混乱,引得旁边护士尖叫连连,医生们不得不出来劝阻。
混乱中,沈南方的手被一只小小的、柔软的手握住,那只手拉着他不断向后退,逃离人群,最终停在了走廊楼梯口的小角落。
昏暗的灯光下,映入沈南方眼中的是个穿着蓝黑格子旗袍的女生,她扎了两个麻花辫,踮脚抬手碰了碰沈南方的脸颊,叫了一声:“哎呀,流血了!”
沈南方甩开她的手,胡乱摸了一下脸颊。
这女生倒也着实没有眼力见,她从包中掏出创可贴,不由分说就给沈南方贴了上去,嘴上也不肯停下,教育沈南方:“小孩子就不要学大人打架了。”
“关你什么事!”沈南方吃痛,瓮声瓮气地顶了回去。
女生不搭话,拿出一张照片,指着上面的男生问是不是他,他只得沉默下来。然后,不由分说,她拉着沈南方出了医院,七弯八拐,到了沈南方姑姑的住址,打开了房门。
厨房里传来鸡汤的香味,女生给沈南方盛了一碗,沉沉地叹了一口气:“料定你会来,住院前,姑姑早就为你做好了鸡汤……”
是啊,又到一年暑假,每年暑假,沈南方都会来这里住一段时间。姑姑喜欢旅游,也喜欢烹饪,沈南方最喜欢喝她煲的鸡汤……
女生还在喋喋不休,自顾自讲了很多,直到低头看到沈南方哭了,才慌慌张张地给他拿来纸巾。
十八岁的男生自尊心极强,他偷偷用手背抹掉眼角的泪花,然后扭头瞪周念枝,强行解释:“智齿实在是太疼了。”
却不想女生恍然大悟,她若有所思,说可以为他介绍一名牙医。
沈南方满脸黑线,落荒而逃。他觉得恼火,敏感的男生说了谎,而这谎言似乎并无作用,轻而易举地就被女生拆穿了。
这就是沈南方第一次遇到周念枝。周念枝于今年开春时被姑姑资助,寄宿在沈南方姑姑的家中。
在宿命安排下的相遇,天时与地利全无,人和更是完全没有可能的。初次见面,沈南方就讨厌周念枝,一点都不喜欢。他不喜欢她的自以为是,更不喜欢她一针见血拆穿他的谎言。
【命运的残忍也在于,它永远不会告诉你故事的结局】
十八岁的那个暑假,在沈南方的记忆里,漫长且枯燥。
手术后,姑姑一直昏迷不醒。沈南方被父母送去了数学辅导班,好巧不巧,去辅导班第一天就碰到了周念枝。
她穿了一条杏色的连衣裙,刚巧路过沈南方的窗前,周围的男生挤眉弄眼,对着沈南方使眼色,他顺势扭头望去,就看到了周念枝。
这是继那天之后,他再次见到她。想到那天她耻笑自己的模样,沈南方眼珠转了转,然后摸起桌子上的书本扔了出去。书本落在周念枝背后的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惊得周念枝缩了脖子,溜得超快。
她背着沉重、庞大的包,跑起来极其费力,一摇一晃,像极了企鹅。
班级里的笑声响亮,沈南方也跟着笑起来,这几日,压在胸口的那块石头似乎终于减轻了点重量。
冤家路窄,十分钟后,周念枝出现在教室门口,且径直走向讲台。她手里拿了教学资料,自我介绍说是任职老师。
这就尴尬了。
更尴尬的是,周念枝也看到了沈南方,第一句话就问了他智齿的事情。沈南方一脸黑沉,不耐烦地应付着,最后索性推翻书桌上的书本,伏在上面呼呼大睡起来。
这是周念枝第一次任课,少年的叛逆超过她的想象,让她手足无措。
几日下来,每节课都是这样。暗地里,捉弄周念枝的组织不动声色地壮大起来。本就是寻欢作乐的好年纪,再加上有沈南方怂恿,少年们自然肆无忌惮。
一时间,班级里乱得不可开交。
上课前,他们在门上方摆上纸箱子,纸盒子里放上粉笔,当周念枝推门而入时,粉笔倾泻而下,纸盒子盖住周念枝的头,她面色惨淡,大声尖叫;他们在气球中注满水,打个死结,在周念枝背对他们写字时,齐刷刷地将水球扔到她的身上……
周念枝性子实在是太温柔了,温柔得宛如她身上穿着的旗袍,淡黄色的、淡蓝色的色彩,胸口着小小的刺绣图案,着实急躁不起来。
每次收尾,她都是不疾不徐地掸去身上的灰尘和水渍,苦口婆心地讲道理,可那群玩心过重的少年哪里听得下去啊,三言两语就顶了回去。
因此,大多时候,周念枝都会焦急地哭起来。她不解,曾试图找沈南方了解详情,但奈何沈南方态度冷冷的,于是,她哭得更凄惨了。
少年们的伎俩层出不穷,终于惊动了上层管理人,或者也可以说是沈南方写了匿名举报信,他添油加醋,语气夸张,捏造了周念枝不负责的形象。
结果自然是,不过短短十几天的时间,周念枝就被迫丢了饭碗。
离开那天,周念枝站在讲台上哭了很久,梨花带雨,倒惹得下面的男生们沉默不语了,一群大男生相互推卸责任。
“这下糟糕了,玩大了。”旁边的男生垂头叹息。
沈南方没有搭话,他只是默默地准备好了最后的礼物。在周念枝离开教室的时候,他在她的身后扔了一本书,那本书不偏不倚砸中她的后脑勺,瞬间,有血流了出来。
沈南方下手太狠,周念枝在医院包扎时,还感觉阵阵眩晕。
沈南方虚情假意地来看望周念枝:“周老师,你就慢慢养伤吧。”
那时候啊,年轻的男生并没有预料到后来的种种。命运的巧妙在于,它永远不会告诉你故事的走向;而命运的残忍在于,它永远不会告诉你故事的结局。
【万家灯火阑珊,每盏灯都在等待一位归人】
周念枝被辞的那天,因为还没有找到新的任职老师,所以辅导班暂时放了几天的假。
是在这期间的某天中午,姑姑忽然清醒了过来。她似乎精神了许多,看着一点都不像生病的人,吵闹着要出院回家。
医生站在旁边摇头,最后点了点头。
众人不傻,知道这也许是在做最后的告别。于是,每个人争前恐后,为自己的利益做最后的挣扎,其中自然也包括沈南方的父母。
自从醒来后,姑姑就一直拉着沈南方的手唠唠叨叨,仿佛忽然间有说不完的话,埋怨他这个暑假没有来陪自己。
“现在就是暑假啊。”沈南方小声解释。
闻言,姑姑先是自责了几句,最后下定了决心,说要带着沈南方去旅游,但这个提议当场便遭到了沈南方的反驳。但反驳无效,当天下午,姑姑可怜兮兮地说手术极其成功,引诱着沈南方出去游玩。
一起去的还有周念枝。
沈南方不知道周念枝对姑姑施了什么魔法,姑姑跟她亲昵得厉害,一只手拉着她,一只手拉着沈南方。
三个人一起去的是附近的一个山区,沈南方开车,沿着蜿蜒的山路向上,目的地是山顶的一块平地。
山顶有流水潺潺,姑姑示意沈南方打开后备厢,里面有她为他新买的鱼钩。去年沈南方心心念念着,今年前段时间她就为他备好了。
沈南方支好架子,在鱼钩上放好诱饵,然后扑通一声扔了下去。
等待的期间,周念枝忙着铺野餐垫。月光朦胧,她瘦小的身子在月色下越发显得瘦小。姑姑跟沈南方唠叨周念枝的好,说这段时间多亏周念枝的照顾。她小声笑着,开玩笑说:“南方,若你喜欢阿枝……”
沈南方借口说有鱼上钩了,偷偷闪到一边。
确实是有鱼上钩了,超大一条,沈南方一人竟不能与其抗衡。他本不想理睬周念枝,可没办法,不得不拉下面子喊她帮忙。
沈南方看着她平淡无奇的脸庞嗤之以鼻——开玩笑,他怎么会喜欢上她?
这晚倒是颇有收获,短暂的快乐让沈南方暂时忘了姑姑的病情,近乎凌晨时分,三个人才披星戴月归家。
姑姑是在几天后永远离开沈南方的。那晚,夜色浓重得像化不开的黑色墨水,万家灯火阑珊,每盏灯都在等待一位归人,他用指甲抠住手心,泪落了下来。
离世前,她立了遗嘱,沈南方得到了大部分股份,而房子则被留给了周念枝。自然,当日又是一场恶战。人人都不信沈南方竟会得到那么多股份,那些股份是诱惑,让亲人红了眼睛。倒是沈南方的父母喜上眉梢,沉溺在这欢喜之中,让沈南方更觉得心寒。
等办完葬礼,沈南方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西雅图。在离开时,他依旧没有学会数学微积分的化解步骤,也没有和周念枝道别。她去了其他寄宿家庭,具体是哪里,沈南方没有兴趣去询问。倒是周念枝离开前主动找过他,但他躲在门后面,没有露面。
之后开学,他顺利拿到一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只是,曾经温和斯文的男生似乎变了个人,他叛逆地抵触一切。人人都说这是迟来的青春期,可只有沈南方知道不是。
那次他爱的亲人离世,他看明白了很多,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人的一生太短了。
【他以为自己早已无坚不摧,却还是轻而易举地败下阵来】
沈南方再次来到西雅图是在二十一岁的暑假。
假期一结束,沈南方就带着当时的女友径直飞往西雅图。
在姑姑的墓碑前,沈南方自言自语了许久。说实话,他有些迷惘,长期的放纵,让二十一岁的男生已经失去了奋斗的目标。
西雅图的雨水素来来无影,去无踪,当你再缓过神来时,已经是滂沱大雨了。
黑云压城,沈南方和女友狼狈地走在空无一人的路上,冻得瑟瑟发抖。半小时后,多亏身后有车子驶过,两人才得以被救。
车上有两人,一男一女。车内温度适宜,香水味淡雅。他们刚探身坐下,副驾驶座上女生的手就伸了过来。
“用毛巾擦一擦,小心着凉。西雅图的天气就是常年阴雨连绵的。”她扭头笑着对两人说。
沈南方一眼就认出了周念枝。
三年过去了,她真是一点都没变,穿了青色的旗袍,头发似乎长了,被高高绾起。见沈南方发呆,女友推了他一下,一边抱怨天气,一边顺手接过毛巾。
周念枝显然没有认出沈南方,她只当他是生平第一次见面的路人,当他们是初次来西雅图玩耍的小情侣。
沈南方一直在犹豫如何开口,却迟迟不知如何开口。
倒是他的女友和周念枝聊得火热。从小在美国长大的女生对周念枝的旗袍喜欢得很,喋喋不休问个没完。也是如此,沈南方断断续续得知了她这两年的生活。她于去年大学毕业,目前在一家孤儿院工作,空闲时间做些手工饰品。
“就是你头上的那个吗?”
女生指了指周念枝头上的簪子,镂空的花朵下面是细碎的穗子,一摇一晃,很是好看。
见状,周念枝将簪子摘下来送给了女生,女生兴高采烈地接受了。作为回报,她热情邀请周念枝与周念枝的男友一起吃饭。沈南方有意拒绝,但女生才不管,径自拉着周念枝入了座。
中途,周念枝的男友接到了电话,急急忙忙地离开。离开时,出于礼貌,他递给沈南方一张名片——
牙医,许和平。
周念枝竟然找了一个牙医当男朋友!沈南方想到三年前的那个梗,再也忍不住了:“周念枝,你竟然找了个牙医?”
周念枝被问得一愣,眼神有点迷惘。
沈南方摇头,觉得她还是笨得可以。他内心隐隐有些愤怒,她竟然将他忘了!沈南方捋了捋眼前的头发,争取让五官全部露出来。
“是我啊!”
沈南方偏偏要她记起。
直到这时,周念枝才认出沈南方。她欣喜若狂,询问他这几年过得怎么样,询问他最近的学业,询问他……
周念枝的问题多得让沈南方无从开口,他懒得一一回答,只应了一个“哦”字。
可周念枝显然忽略了沈南方的冷淡,对着目瞪口呆的女友解释说自己是沈南方的姐姐,又开车带着两人回了家。
推开门,所有东西原封未动,仿佛时光在这里凝固了下来,一切都是旧时的模样,包括沈南方房间墙上的图画,还七扭八歪地贴在那里。
“欢迎回家。”周念枝对着沈南方笑道。
沈南方没敢回应,他拉着女友的手,慌慌张张地进入自己的房间,顺势关死了门。“回家”二字太过柔软,他以为自己早已无坚不摧,却还是轻而易举地败下阵来。
【这执念分不清对错,他分不清眼前人与当下事】
这个暑假,沈南方和女友在西雅图待了半个月。
他本想距离周念枝远远的,谁知周念枝简直阴魂不散,她带着她的牙医男友许和平,无微不至地照顾着他和他的女友。
他们带沈南方和女友去钓鱼、去买衣服。周念枝以沈南方的姐姐自称,无微不至地照顾着两人。
沈南方却拒绝,他不承认这层关系,也强行对女友解释。可女友才不关心,她收了周念枝太多的“贿赂”——三件旗袍、十件小饰品,心思早已被笼络了去。
于是,在离开西雅图时,女友恋恋不舍,一步一回头,倒是沈南方走得决绝。他想不明白,姑姑是,眼前的女友也是,怎么统统被周念枝迷惑了。
他偏偏不,他要始终如一,万万不能也不会被她蛊惑。这执念分不清对错,他分不清眼前人与当下事,鬼使神差地,偏要与她为敌。
回校后,沈南方继续潇洒快活,但连续两个学期的挂科,已经引起了年级领导的重视。他们下达了命令,要沈南方务必在重修与退学之间二选一。
沈南方多年少轻狂啊,他才不要做这道无趣的选择题。他信心满满,认为自己已具备独自生存下来的能力,便主动交了退学申请,开始了自己的创业生涯。
那时,沈父所在的公司中早有人忌妒沈家手中的股份,奈何沈父为人谨慎,落不下把柄。
于是,有人偷偷瞄上了沈南方,想以他为破口,捣毁沈家事业。
沈南方毕竟还是初出茅庐,在商场上并无多少经验,轻而易举地就中了圈套。沈南方花费大笔钱和精力投资了一个旅游开发项目,买地基、准备施工,到基本建筑设施大概成型,整整耗时五个月。他本想大赚一笔,却不想在最后环节忽然得知该地的景点不允许商业化。
但是明明,他曾听人说,该地景点已经得到上面许可。他到底还是不够奸诈,径直钻进了对方的圈套,虽是不大的生意,但血本无归。他被沈父痛骂了一场,剥去了几个月的零花钱,且沈父强行将他扭送回了学校。
他不甘心,回到学校后,却被女友告知分手的消息。此后,沈南方变得更加颓废,花天酒地,欠债累累,在醉生梦死的生活中彻底放弃了自己。
在某次醉酒的时候,他不小心按到了周念枝的电话号码,那头是她轻柔的声音,伴着这眼前的纸醉金迷,恍惚间,让他感到茫然。
周念枝是在凌晨时分赶到沈南方的学校的。她将他堵在一家酒吧前,他只当她是身边的女生,顺手揽了过去,她身上有远方的清凉,和风尘仆仆的味道。
沈南方没缓过神,就被周念枝的男友许和平一把拉了过去。他跌跌撞撞倒在地上,人也清醒了几分。
“真丑。”沈南方直直地盯着周念枝,讽刺道。
许和平想打沈南方一拳,但被周念枝拦住了。
这是寒冬的凌晨,天空灰蒙蒙,万籁寂静。周念枝穿了浮夸的礼服,脚下踩了高跟鞋,脸上的妆容已经晕开,满眼皆是憔悴,模样确实不容细看。
也是后来,沈南方才得知,周念枝身上夸张的礼服是她的订婚服装,接到沈南方电话的时候,她正在自己的订婚宴上。
她连夜赶来,只怕沈南方出了什么事情,甚至没来得及跟来宾一一敬酒。
【有风穿过他的心脏,吹痛了他长久空荡的心房】
当天凌晨,将沈南方送到宿舍后,从舍友的口中,周念枝详细了解了这几年沈南方的种种情况。
闻言,她久久沉默,继而一一对所有人表达歉意。她为沈南方曾对每个人带来的伤害都做了道歉,态度谦卑,声音呜咽,最后,索性号啕大哭起来。
大哭后,她拉着男友去了附近的菜市场,买来新鲜的食材。
沈南方是被铺天盖地的鸡汤香味扰醒的。这味道,竟然和姑姑所做的味道近乎相似。此时已经是下午,他醒来就看到桌子上的饭菜,自然还有喜笑颜开的周念枝。
“姑姑曾经教过我做法,但不知道味道怎么样。”周念枝解释。
沈南方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默默喝了三碗,倒也算是给了回复。
此后的几天里,周念枝总会变换着花样为沈南方做饭。她沉默不语,却悄无声息地参与到沈南方的生活中去。她让男友许和平押着沈南方去图书馆,她凶神恶煞地站在旁边,将所有靠近沈南方的朋友一一拒绝。
沈南方哪里肯,他安稳不下来,总是借口上厕所,偷偷与朋友继续花天酒地。
时间一久,周念枝的男友许和平就急着赶回去工作。在许和平离开当晚,沈南方听到周念枝和男友在小声争吵什么。周念枝声音温柔,似乎在耐心解释什么,可男友许和平的态度冷冷的,并且在当天晚上一个人驾车离开。
离开前,许和平郑重地拍了拍沈南方的肩膀,继而给了他一拳。也是从许和平口中,沈南方知道自己无意间破坏了周念枝的订婚。
原来如此,看着周念枝,沈南方心怀愧疚,本想表达歉意,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你怎么不一起离开?”
“因为,我要留下来照顾你一段时间啊。”
周念枝看着男友离开的方向强颜欢笑,对他解释。这晚上,周念枝喋喋不休,一个人说了很多。她说:“沈南方,我了解你的感受,但人都是需要活在当下的,你必须成熟起来了。”她说姑姑曾料到这一点,委托她务必帮助自己照顾他。她还说:“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但为了你自己,为了姑姑,你也要改变自己……”
起风了。
有风从四面八方袭来,穿过眼前的街道,穿过街道两旁的梧桐树,穿过树下的沈南方,穿过他的心脏,吹痛了他长久空荡的心房。
“嗯。”
沈南方自言自语。
从这晚开始,沈南方像是变了一个人。他剃了短发,穿白色的衬衣,穿黑色的球鞋,循规蹈矩地在教室和图书馆两点之间往返。
周念枝给沈南方制定了学习计划,让他每天务必将行程报给自己。沈南方落下的功课太多,因此,他需要花费更多的时间来学习,重修原来不及格的课程。
十八岁那年声势浩大来袭的青春期,在沈南方二十二岁的末尾,似乎终于离去。
【他深邃的眸子里似乎星辰满满,抬手就能得到】
开春的时候,沈南方为周念枝买了一个店面。小店装饰的风格不同于周边西式十足的店面,古色古香,颇有江南小镇的味道。店里是各种款式的旗袍、头饰。
西方的学生们哪里见过这些,大多觉得新奇,三五成群地围在这里观看。再加上周念枝性子温柔,经常提供免费的糖果和糕点,于是,好多人把这里当成了休闲场所。
有时中午休息时间,沈南方来这里闲逛,但还没入门就被周念枝赶了出来。她凶神恶煞,让沈南方赶紧回去看书。
沈南方举手投降,乖乖转身回去。
众人哪里见过这样的沈南方,有朋友在后面起哄,说没想到沈大公子也有今天啊。
对啊,竟会有今天,沈南方也觉得诧异。不过他诧异的不是自己,而是和周念枝的相处模式,简单自然,平平淡淡,却让人痴迷。
时间一久,难免有人猜测两人的关系,不知情的人总是误认为两人正在恋爱。
每每此时,周念枝都会慌张摆手,强调自己是沈南方的姐姐,两人根本不可能,再指了指桌角的相册,红着脸解释说自己有男朋友了。
“这样啊……”
人群中发出叹息,于是,大家三言两语扯到了别的话题,因此,自然没有人看到角落里沈南方紧紧握住的拳头,和黑沉的脸庞。
为什么不可能?
这话到嘴边又硬生生被沈南方吞了回去。他被自己这个念头吓了一跳,不知道这样荒谬的想法是什么时候滋生的,一切仿佛悄无声息,似乎早就驻扎在心间。
这时候,因工作调动,周念枝的男友已经回国了。
两人有时候会视频,大多时间都是吵闹,而吵闹的原因自然是男友不满意周念枝现在的抉择,他不解,也并不想试图去理解。
周念枝都会急急解释,但大多时候是徒劳的。
这种情景一直持续到沈南方毕业。在他顺利拿下毕业证后,周念枝如释重负,开始准备办理回国手续。
沈南方也回了国。他在国内某知名企业就职,尝试从基层开始,一步一步爬上台阶,而后投资第一个项目,回收利润,当选全国二十五强年轻企业家……
沈南方开始顺风顺水起来,身边的莺莺燕燕朝他靠拢过来,可惜,他似乎都没兴趣,拒绝了一个又一个,倒是许和平对周念枝的态度冷淡了许多。
“你到底喜欢哪种女生啊?”
某次一起吃饭,周念枝问沈南方。怕是周念枝也没料到沈南方会凑过来,他靠她如此之近,让她愣了几秒。
这是多年后,周念枝第一次认认真真地打量沈南方,他深邃的眸子里似乎星辰满满,抬手就能得到。
尴尬之余,周念枝将他推了回去,说他没大没小。
她右手上的戒指过分刺眼,让沈南方只得在心底幽幽叹息,她是不可能之人。
他承认他喜欢她了,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自己也不知道,或许是很早很早之前,在那懵懂年少的时候,又或者是前段时间。但这都不重要,他只知道,目前的自己喜欢她。
可这一生,他应当没有机会了。
【他一颗摇摇晃晃的心,终于安稳下来】
但是,命运给了沈南方一个机会。
半年后的某天,很平淡的一天,许和平向周念枝提出了分手。他解释自己无力维持这段感情,就此结束吧。
周念枝心有不甘,号啕大哭了一场之后,打算找许和平理论一番,却发现自己晚了一步。许和平换了工作,下落不明,只是听人说回了西雅图。
当周念枝失魂落魄地赶到西雅图的时候,她所居住的小区刚刚遭遇一场火灾,许多午休的居民死于家中,在外上学的孩子们成了孤儿。
谁也不知道周念枝是怎么想的,她提交了申请,希望能领到一个孩子抚养。可由于未婚,且年龄未满三十岁,周念枝遭到了拒绝。
那天周念枝一心求醉,沈南方自然陪着她一起大醉。不过一杯酒下肚,周念枝就已经醉了,她缩在沙发里,肩膀一耸一耸地哭了。
沈南方的心跟着疼了起来。有个声音在内心叫嚣,对他说现在可以了,她单身了,一切都是可能的。神差鬼使地,他捧着周念枝的脸就死死吻了下去。
“我爱你,周念枝。”
周念枝明显被吓傻了,她呆愣了许久,然后摇晃着起身要离开。
“我爱你。”沈南方强调。
“不可能……”周念枝忽然结巴起来,她说,“我比你大三岁,我刚和未婚夫分手,但是我还爱他。”
这话说得已经够明显了,沈南方应当死心了,可他偏偏不。他沉默了这么多年,此时终于爆发。他喜欢她,他如此明确,此时怎么可能错过?
于是,他清了清喉咙,拉住要离开的周念枝笑了起来:“你傻啊,骗你的,只有结婚证才能帮助你领养个孩子。”
他喋喋不休,不容周念枝细细思量,就带着她登记拿了证。红章落下的那一刻,他一颗摇摇晃晃的心,终于安稳下来。
“沈夫人,余生多多指教。”他说了调皮话,用力握住了周念枝的手。
此后,此后应当是一世太平了。他已经知足了,陪着周念枝领养了一个女儿,起名叫念念。沈南方收养孤儿的事迹亦登上了各大杂志,被世人所赞美。
世事难料,后来,用沈南方自己的话说,年少时他对周念枝作的恶,终于遭了报应。
那天,风和日丽,带着念念出去游玩的周念枝遇到了当年辅导班里的某个男同学,无意间寒暄时,男同学提及了当年所有事情的经过和主谋沈南方。
周念枝只觉晴天霹雳,抬头就看到不远处广场的屏幕上播放着沈南方的采访报道。收养孤儿的事迹被大肆赞美,沈南方可谓是名利双收。
男同学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叹息道:“毕竟是经商之人,戏份过多,只是不知道要可怜哪个人了,就像当时啊,沈南方真是对你恨之入骨。”
周念枝一个不稳,直直栽倒在地上。
她寒心啊。当年,她只当沈南方性格冷淡,殊不知,他曾那么恨她。那现在呢,沈南方是不是又打好了什么算盘呢?
周念枝不敢细想。
她当他是亲人,本就不如情人般爱他,领证后就觉得别别扭扭,有心反悔,可终究找不到合适的理由。现如今,既然他们的婚姻只是一场交易,这么多年,她赤诚待他,早就报完姑姑的恩情,那就到此结束吧。
【他要温润如玉,只做那翩翩公子】
分开的那天,沈南方被周念枝约到了医院。
还是十八岁的那家医院,同样刺鼻的苏打水味道隔着泛黄的岁月传来,她脸色苍白,坐在长椅上发呆。
一切仿佛回到了他十八岁那年的暑假。
在商界叱咤风云的男子似乎变回那个惶恐不安的少年,不过几天时间,眼前的男子满脸憔悴,胡须纵横,嘴唇干裂。沈南方伸手想摸摸她的额头,手抬到半空,看到她躲闪的动作,又讪讪落下。
“喏。我长智齿了。”沈南方哑了嗓音,呢喃道。
周围是死一般的沉寂,这沉默让两人都觉得可怕。最终还是沈南方说了话:“陪我一起去拔掉吧。”他哽了哽,声音也是断断续续的,“此后,此后,两不相欠了,你也可以离开……”
他声音嘶哑得厉害,到后来索性说不出话来,只剩下长久的咳嗽。
2017年10月中旬某天。
沈南方在周念枝的陪同下去医院拔了智齿。当天中午,两人又一起去办理了离婚。那天风和日丽,西雅图难得天气放晴。
离开时,周念枝又穿回了旗袍。她抱了抱沈南方,说了声珍重,然后便转身离去。
沈南方蹲在地上,满心怅然,最终落下泪来。
世间诸事本就有千万种可能,细至成长的每一个关口、每一个岔路,排列组合,都有数据庞大的分歧。十八岁那年的重逢之路早已分歧满满,以至于后来种种组合都当属背道而驰。
这执念不肯罢休,夜夜入梦。
梦中多是十八岁那年,医院长廊里,声音嘈杂,人群混乱中,沈南方的手被一只小小的、柔软的手握住,那只手拉着他不断向后退,逃离人群,最终停在了走廊楼梯口的小角落。
昏暗的灯光下,映入沈南方眼中的是个穿着蓝黑格子旗袍的女生,她扎了两个麻花辫,踮脚抬手碰了碰沈南方的脸颊,叫了一声:“哎呀,流血了!”
他满不在乎,只是死死握着她的手,声音沉重:“阿枝,阿枝啊……”
这一次,他一定不会错过了。
他要温润如玉,只做那翩翩公子。
更新时间: 2020-09-10 13: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