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小愚
诗歌是神的语言,你是神的礼物。
1
他听过太多这样的话
门窗关得紧紧的,门铃坏了,门敲了三四遍,才嘎吱一声打开一条巴掌宽的缝。门缝底下有被胶带封住的痕迹,一张白净到近乎苍白的脸探出来,单眼皮像两道刀锋,凌厉且警惕地盯着人,亮亮的。
“请问程川南在家吗?”易木问。
女孩苍白的脸上毫无表情:“他死了。”
易木知道那不是真话,因为她说得太快且不加思考。
“你是他女儿程桑?”
“不是。”
门砰的一声关上,生硬地隔开两个世界。
易木也不急,回到楼下路边的车子里等,边等边吃冷掉的汉堡和薯条。可乐是赠送的,他从来不喜欢喝饮料,车上的矿泉水喝光了,他也懒得下车去买,就把可乐喝了。
等到晚上八九点,那女孩下楼来。她穿一件黑色的长袖戴帽卫衣,卫衣很宽大,裹着她瘦小单薄的身子,下半身是一条宽宽垮垮的旧牛仔裤,脚上汲着人字拖鞋。
楼是很旧的筒子楼,这一带很多老楼的楼梯都设计在建筑外面。一楼全是小吃店和生意人的铺面,女孩在楼下打包了一份炒面,拎着上楼去。走到三楼楼梯转弯处时,她朝易木这边看了一眼。
老同学兼同事阿May给易木打电话:“你那边还没处理好吗?”
易木望着在楼梯转弯处消失的女孩:“没那么快。”
“见到程川南的女儿没有?”
“见到了。”
“他老婆早死了,只有这一个女儿,只要盯着他女儿就能找到他。”
“我知道。”
“你周末的婚礼还去吗?”
“再说。”
易木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打火机打不出火来,索性不抽了,把烟丢回车子前面的抽斗里。从抽斗里掉出一张拍立得照片,掉在他的大腿上。他盯着那张照片愣怔了许久,拾起来打开车窗想丢出去,犹豫着又放回抽斗里,再用力关上抽斗。
窗外,一张小脸凑近了贴在车窗上,亮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易木,吓了他一跳。
程桑已拉开副驾驶座的车门坐进来,双手抱胸,面无表情地说:“我爸欠了你多少钱?”
“不是欠我,是欠公司的。”他不知道该怎么跟一个少女解释,她父亲卷走公款这件事情的严重性。在走法律途径之前,公司想给一个回头是岸的机会。
尽管岸上也一定有法律在等着他。
程桑扭头来看易木,凌厉的单眼皮看着人时给人一种很不好招惹的感觉。身形看起来最多十四五岁吧,易木甚至觉得她这样的孩子可能没有什么朋友。
他一时想不起她像什么,但总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她眼神冷冷地问他:“你觉得我值多少钱?”
“啊?”易木习惯性地皱眉,“我不是人贩子。”
女孩翻了个冷酷的白眼:“我是说,我可以给你们公司工作,直到还清我爸的欠款。”
“你还未成年,公司……也不需要你……”
“我今年除夕就满十八岁,明年参加高考,我可以边上大学边给你们工作。”
易木有些吃惊,她瘦瘦小小的,看着实在不像快十八岁的人。
夜深了,夜宵摊子上三五成群喝啤酒撸串的青年闹哄哄的,有人匆匆走过,有人说说笑笑,灯火和烟火缠绕,冷暖自知。
女孩清冷的面孔看着前方,眼睛直勾勾地不知盯着哪里:“我爸说他不会回来了,让我照顾好自己。”
2
成年人喜欢反悔
开车回家的路上,易木想起来,程桑像他看过的一部动漫里的少女阿修罗角色,同样瘦小单薄的身子,凌厉的单眼皮,易怒好斗,变身阿修罗时有三头六臂。
他问阿May:“程川南怎么有个这么大的女儿?都快成年了,他不是才三十多吗?”
“未婚先孕,当时才二十出头吧,家里不同意,他带着怀孕的女友北漂。孩子五六岁的时候女的出车祸死了,他一个人把孩子拉扯大的。”
“那小孩不太像程川南,她比较凶。”易木的印象里,合伙人程川南是个老实人。
这个老实人卖了房子成立动漫公司,自己租房住,三顾易木的学校请易木去入股。公司不温不火几年,这两年刚有些起色,突然卷走千万公款,人间蒸发,唯一的女儿也不顾了。
人性真是复杂,易木与程川南共事三年,觉得自己从未了解程川南。
阿May说:“他哪管那孩子啊,找个保姆给孩子做饭,自己常年住公司。不过听说她女儿挺争气的,学习成绩很好,还拿过绘画大奖。”
“画得很好?”
“程川南办公室里挂的那幅啊,你没注意过?他女儿十二岁那年画的。”
易木当然注意过,却没仔细看。他以为是哪个国外的小众画家,或是哪位大师被临摹的作品,有点大卫·霍克尼的风格。
“你还去不去婚礼?不会心里还有疙瘩吧?”阿May问。
易木挂断电话,眼睛盯着车前的抽斗,想起程桑那句——“如果成年了就可以负责任,那我成年之后的所有人生,替我爸负责债务。”
“你可以不用为他负责。”
“我要,只有这样他才会回来找我。只是在我能为他负责之前,请求你为我负责。”
早熟的小孩总是让人一言难尽。
易木鬼使神差,竟答应了她的请求。是因为可怜她吗?那谁来可怜一下要处理一个烂摊子动漫公司的他?此刻他抓着头发乱糟糟的脑袋,一夜未眠的脸上胡子拉碴,二十七岁的人陡然老了十岁似的。
“你疯了。”他对着镜子骂道,“还嫌事情不够乱吗?”
电话响起来时,他有预感是程桑。一接通,果然是她。
“明天你会来对不对?”
易木走到厨房给自己倒了杯水:“我……可能会有事。”
程桑在那头沉默了一会儿:“我爸说成年人喜欢反悔,我不怪你。”她利落地挂断电话。
他再次感叹这小孩和她父亲很不一样,程川南做事喜欢拖泥带水,不能干脆利落地做决断,在股东大会上常常被问得一脸通红,不断道歉,尽管对项目了如指掌也不能很好地与客户沟通。易木每次见他,总觉得这个人身上压着大山,给人沉重麻钝之感。
等到事发,所有人都怀疑,程川南是不是一直在演戏?
一个人狡猾到什么地步,才会扮演一个老实人而滴水不漏呢?
3
小女孩穿新衣的故事
公寓到中学很近,学校位置在去公司的中途,无须拐弯,就在主路上,开车只十五分钟。
易木跟保安亭出示身份证明,保安上下打量他,然后给他开铁门:“你是他表哥?怎么这么晚?家长会已经开始一会儿了,快进去吧。”
当他出现在教室门口,大部分人转头看他。年轻的短发女老师朝着他走来:“你找谁?”
教室里的程桑已经站起来:“找我的,他替我爸来开家长会。”
她回头来看他,眼里有种罕见的光芒,仍然锋利,但不割人。
易木走去空位坐下,听到后排有两个家长在小声地谈论程桑。
“他爸不是跑了吗?”
“是啊,听说是卷款跑的。”
有几个同学则在程桑站起来时发出低笑,易木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到程桑卫衣下摆磨破了几个洞。她自己毫不在意,仿佛那破洞是衣服与生俱来的。
家长会结束之后是亲子运动会,全校师生家长聚集在操场上玩游戏。程桑面无表情地穿过那些欢乐的“亲子时光”,拉了易木到女老师面前请假,说要搬家,女老师同意了。
“你的班主任对你挺宽容的。”易木说。
程桑摇摇头:“她只是对成绩好的学生比较宽容,一个成绩好的学生总是能得到老师们的格外优待。”她年纪不大,却好像深谙此道,在老师面前游刃有余。
几个女同学说说笑笑跑过去,其中一个喊她:“程桑,他是你什么人啊?”
她一脸冷酷地回应:“我男朋友。”
易木的脸僵了僵,眉头习惯性地拧起来,想起什么似的问:“你要搬家?搬去哪里?”
“你家。”她轻车熟路地拉开副驾驶座的车门。
“什么?”易木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发现自己很难跟这个小孩沟通。
程桑耸耸肩:“我爸已经好几个月没交房租了,房东要把我赶出去。你答应了要对我负责,那是不是应该先解决我的吃住问题?”
她冷漠的脸上有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气势,有种天塌下来她也懒得瞧上一眼的狠劲儿。
收拾带走的东西不多,几箱书、一个行李背袋的衣物,还有一包颜料和画笔。她坐上车就开始睡觉,卫衣帽子边沿磨烂了,衣摆的破洞很显眼。易木看不下去,把车子开到商场的地下车库,从皮夹里抽出一张信用卡,让她去买几件衣服。
她把信用卡推回去,扭头来看他:“我给你说个故事吧。”
“有个小女孩,父亲喜欢给她买各种漂亮衣服,不知从哪天开始,她的衣服总是被人弄脏、弄坏,只要她穿新衣服去学校,回家后总能在衣服上发现被笔涂写的痕迹和被小刀割破的痕迹。父亲以为她是故意弄坏的,便不再买新衣服给她。渐渐地,她不再穿新衣服去学校,而只有穿旧衣服才让她有安全感。”
易木听得目瞪口呆:“为什么不告诉老师和家长?”
她由冷漠陡然转为哈哈大笑:“你相信啦?”
“不是真的?”
“也不全不是。”她笑道,“穿旧衣服有安全感,这可是真的。”她笑起来时露出尖尖的小虎牙,整张脸都变得不一样,像被刷洗一新,如万里无云的天空般清爽,万物有灵。
易木想起程川南也是那种一件衬衫可以穿好几年的人,袖口都磨花了也不换,想起程川南说:“以前日子过得苦,习惯了。”他开始相信,程川南的老实是演出来的,否则他不会有一个这样的女儿。同时,他怀疑程桑说的那个小女孩穿新衣的故事是真的。
阿May说:“那就先住你那里吧,我现在怀着孕不方便,难不成还要另外给她找个房子?反正你房子大、房间多,你手上扣着程川南的女儿,程川南没准很快就会出现。”
易木觉得自己要栽在这两父女手上,一个人撕开他一半。
4
天下没有父母会真的怨恨小孩
车子在酒店门口停下,易木从车前抽斗里取出领带,边系领带边跟程桑说:“在车里等我,我去参加个婚礼,露一下面,很快就回来。”
“我饿了。”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等我出来,带你去吃东西。”
“我饿得头晕,现在就想吃。”
有人敲车窗,阿May浓妆艳抹的脸随着车窗降下露出来。看到程桑,她僵硬地笑笑:“就是她啊?”
易木点头,扭头跟程桑说话:“参加婚礼的不少人都是被你爸坑了的公司员工,你确定要去?”
程桑满不在乎:“是我爸坑他们,又不是我。”
阿May催他们:“走吧走吧,一起进去,除了我们两个,没人知道她是程川南的女儿。”她拍拍易木的肩膀:“放下就好,放下就好。”
程桑仰头问易木:“放下什么?”
他没有回答。
婚礼现场布置以天蓝色为主色调,旋转的水晶灯光洒落下来,光色星星点点,如梦似幻。
易木走进去时,有几桌人跟他打招呼,称呼他“易总”。他淡淡地点头,寻个角落的桌子坐下。程桑觉得他很拘谨僵硬,笑得很不自然。
食物被盛在精致的盘子里端上来,大家开始吃吃喝喝。进餐到中途,婚礼开始,新娘穿着华美雪白的婚纱被她父亲牵出来,美得惊人,众人欢呼。程桑埋头喝汤,看到易木搁在大腿上的拳头紧握,青筋在手背上暴起,有些颤抖。
礼仪结束,新娘到后台换敬酒服,易木起身要走,程桑跟着站起来。有人大声跟她打招呼,扭头看到是同班同学,那女孩用不怀好意的笑容盯着她,抵在家长耳边说悄悄话,家长又把悄悄话跟隔壁的传开。
很快,几个人气势汹汹地朝着程桑走来,指着她问——
“你是程川南的女儿对吧?”
“快说,你爸爸去哪儿了?”
“我们好几个月的工资都没发。”
“你爸是不是给你钱了?拿出来。”
易木紧紧扣住程桑的手腕,破开人群把她带到门厅外,沉着脸对围上来的人说:“跟她没有关系,你们的工资公司一定会发,相信我。”
程桑盯着易木的侧脸,不知道斯斯文文的他原来也可以这么凶。
他抓着她,逃也似的离开现场,抓着程桑的手心里全是汗。她知道他不是因为那些追债的人,而是因为这一场婚礼,因为那个美丽的新娘。
夜深了,车子驶入小区。公寓楼下,程桑抱着自己的行李袋对易木说:“其实你没必要对我负责,我爸可能永远都不会回来了,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易木有些疲惫,却强撑着笑容,拉开玻璃门:“不是每个大人都会反悔。”
“我爸恨我。”程桑说,声音像从嗓子里挤出来一样。
易木犹豫几秒,搜寻安慰的话:“天下没有父母会真的怨恨小孩。”
“那我再跟你说一个故事。”少女的眼神冷冰冰的,比秋夜更冻人。
“有个小女孩,从小喜欢跟母亲玩蒙眼睛的游戏。不管什么时候,她母亲只要用双手蒙住她的眼睛,她就会发出咯咯的笑声。当她用手蒙住母亲的眼睛,母亲也会发出笑声。有一天母亲骑自行车去幼儿园接小女孩回家,她从后座蒙上母亲的眼睛,砰的一声,女孩活了下来,母亲却再也无法睁开眼睛。”
她说故事时,语气很平淡,整个人站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却让人胸口堵得慌。
易木撑玻璃门的手有点麻,他松开门朝着她走过去,摸了摸她的脑袋:“很晚了,快点上去收拾收拾,你明天还要上学。”
他想快点把她拉进玻璃门里,怕迟疑一秒,她就会被黑夜吞没。
5
狼总是单独行动
易木让人清理程川南的办公室,清理得差不多时,有人抬着一幅画从他面前走过。他手指随意地指点,招呼他们停下来:“这幅画挂我办公室去。”
“易总,您的办公室没地方挂了。”
“办公桌后面的那幅取下来,挂这幅。”
阿May匪夷所思:“有没有搞错,你那幅霍克尼的画要取下来?”
“没错,准备拿去估价,不然怎么有钱发工资?”
阿May不说话了,撑着七个月大的肚子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那幅画虽不是大卫·霍克尼多好的画,却也价值不菲,是易木父母留给他的纪念物。他父母年轻时在美国旅行结婚,在霍克尼的画没有被炒得太厉害的时候买下,是他父亲送给他母亲的礼物。
人人都以为那幅画是复制品,只有阿May知道那是真的。
回头两个人在楼下食堂吃午饭,阿May说起程桑:“还是别管她了,随便把她送去哪里。”
“你说送去哪里?”易木抬头看她,“她又不是玩偶,不要了可以丢弃。”
阿May叹气:“你就是心太软,傻瓜!”
晚些时候,易木开车经过程桑的学校。正是下晚课的时候,他车子开得很慢,在三三两两的学生中搜寻她的身影。在围墙拐角看到她被几个女生围住,她们在翻她的书包,把她书包里的课本胡乱丢在地上,嘻嘻哈哈地对着她指指点点。
易木喝住那几个学生,她们撞上他,慌慌张张地跑开,跑出了安全距离,隔着马路哈哈大笑:“男朋友来啦,程桑你可真行,傍大款啦!”
她们身上那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姿态,如披着天使外衣的小恶魔,看似人畜无害,实则伤人不见血,伤人却还不自知。
易木拎起程桑的书包递给她:“在这里等我。”他大步穿过马路,跨过栏杆追着几个女生而去。她们没想到他会追上来,惊慌失措地看着他。
他一脸严肃地盯着她们:“我记住你们了,也录下了你们对程桑做的事,我会转告老师和你们的家长,必要的时候我还会报警,就拿这个当证据。”
女孩们脸色煞白,他转身大步穿过马路回到程桑身边。
“你什么时候录像了?”回家的路上,程桑问。
易木笑:“哪有什么录像,吓她们而已。”
程桑也笑起来:“其实我不怕她们,我只是觉得她们可怜。”
“你觉得她们可怜?”易木不明白。
车子缓缓驶过街面,灯光照下的斑驳树影投映在她身上。她笑起来时露出尖尖白白的牙齿:“她们是比我更缺爱的人,她们心中空荡荡的。”
易木摇摇头:“你还是要交朋友,独行的羊总是容易成为狼群的目标。”
她舒舒服服地靠着车椅:“我不是羊,我是狼,狼总是单独行动。”
易木在她那双黑亮的眼睛里看到了整个宇宙。她无所畏惧。
6
我愿成为这样的人
等到年末,易木已习惯和程桑在一个屋檐下相处。
他不会因为看见少女晾在阳台上的白色内衣而感到无所适从,也不会误以为她生理痛是肠胃炎,要带她去看医生。他一个人生活太久,突然有个家伙闯入他的生活,分享他的空间,他不是很排斥,而两个人的饭比一个人的饭要容易煮得多。
除夕他们在家包饺子,程桑从客厅里翻出一本宫泽贤治的诗集《春天与阿修罗》。封面有些年代的样子,书页粗糙泛黄,扉页上有清秀好看的字迹。她念出来:“被众人唤作傻瓜,得不到赞誉,也不以为苦,愿你成为这样的人。曼涓赠挚云。”
易木往饺子皮里填馅,利落地卷边:“那是五十几年前我奶奶赠给我爷爷的诗集,那段话也是我们家的家训,出自宫泽贤治那首《不畏风雨》,你翻到有书签的那一页。”
程桑翻到那页,读了几句,鼻子发酸,眼眶湿润——
不畏风/不畏雨/不畏严寒酷暑/保持健壮的身体/没有私欲/从不发怒/保持恬静笑容/每天食糙米四合/味曾以及少许蔬菜/对世间万物/不计较自己的得失/入微观察明辨是非/被众人唤作傻瓜/得不到赞誉/也不以为苦/我愿/成为这样的人。
读毕,程桑抬头看向包饺子的易木。他动作细致又认真,清俊好看的面颊上沾了些许面粉,斯斯文文、干干净净的。她想自己大概是阿修罗,而他是春天,忍不住哭起来。
“怎么哭了?”易木停下手中包饺子的动作。
程桑捂住脸:“从小到大,我都不是个主动的人,当有人主动来找我,我会拼命抓住他。你真是个傻瓜,你本可以甩开我,像我爸甩开你那样。你不怕我会抓着你一辈子不松手吗?”
易木面带微笑,朝她招了招手:“别哭了,过来,我教你包饺子。”
窗外烟花盛开,屋内两个人面对面吃饺子。吃完饺子,易木从冰箱里拿出一个小蛋糕,把1和8的数字蜡烛点燃,让程桑吹蜡烛许愿。隔着蜡烛的光晕,程桑望着易木,对即将到来的成人世界不再抗拒,她知道自己要成为什么样的大人。
“你知道我现在最想做什么吗?”吹灭蜡烛后,她问他。
“想做什么?”易木推推鼻梁上的眼镜。
“亲你。”她踮起脚,凑到他跟前,在他脸颊上轻轻地啄了一下,很轻很轻。
易木恍惚,有些无所适从地看程桑。她脸上挂着无所畏惧的得意的笑容,他摇了摇头。电话响起,阿May在那头鬼哭狼嚎:“易木你快来救我,我要生了!”
7
等我,我一定回来
阿May的老公出差海外,除夕也没能赶回来。预产期本来在元宵节,现在提早了。
易木公司有事走不开,程桑逢寒假便自告奋勇去照顾。其实不用她照顾,月子中心有专人把阿May照顾得很好。她的家人大多都移民国外了,国内没什么亲眷,程桑只是过去陪她聊聊天。
大部分时候是阿May说话,程桑听。
大部分都是关于易木的故事,比如他父母死得早,他一个人生活了很长时间,没什么朋友。“你别看他现在人缘好,他小时候很孤僻,常常被人欺负,他这个人太老实了。”
阿May说起话来就停不下:“那次参加婚礼的新郎新娘你还有印象吗?两个都是易木的好朋友,新郎也是公司的合伙人,两个人都喜欢新娘。有一天那个新郎就来跟易木说,你别喜欢她了,我想娶她,我会让她幸福。易木说好,然后就退出了。”
程桑见过那张拍立得照片,在易木车前的抽斗里,是三个人都还更年轻一些的时候,女孩在中间,两个男孩在旁边,肩膀挨着肩膀,笑得纯粹又开心。
程桑不知怎么的很心疼。
开学前,易木在厨房的餐桌上摊开很多留学资料,大部分是艺术院校:“我想过了,你还是继续画画比较好,纽约大学的艺术学院不错。”
“读艺院很花钱的。”程桑的书桌前贴着纽约大学的照片,他一定看到了。
易木抿了一口咖啡:“以后连你爸的那份一起还。我算过了,你就算毕业后进公司打工,一个月挣上一万块,不吃不喝,一百年也不能还清你爸的欠款,但你若成为霍克尼那样的艺术家,一幅画就能还清所有债务。”
“你不怕我不回来了吗?”她问。
他伸手点点她的脑袋,没有说话。
从递交申请到拿到学校offer并没有花太多时间,天气变热的时候,程桑跟易木去阿May那里看宝宝。小孩子长得真快,易木抱着宝宝的样子很滑稽,阿May拉着程桑的手说:“我真希望宝宝长大后成为你这样或是易木这样的人。”
程桑强忍住才没哭,多少人终其一生才能得到一句“我想成为你这样的人”。而她不过十八岁,刚被法律承认为大人。
没有人知道她心里住了一个人,除夕生日那天许愿,她希望这个人不要再把自己当小孩。
分别的时刻终于到了,易木送程桑去机场。过安检前,她突然朝他奔过来,扑到他怀里。旁边是熙熙攘攘的人流,各自去远方。
易木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在国外照顾好自己,好好吃饭,多交朋友。”
她抬头看他,眼睛很亮:“我会好好吃饭,长高、变漂亮,你等我,我一定回来。”
那时她不曾想过,他不想要她回来。
8
去他的宇宙中心
“纽约是宇宙中心?去他的宇宙中心。”
程桑同专业的一位男同学曾挥着画笔在画室大叫,两个月后,男同学在公寓自残,手指神经受损,再也不能画画。纽约有很多天才,也有很多堕落天使。
飞洛杉矶的飞机上,程桑给马克读宫泽贤治的那首《不畏风雨》,翻译成英文解释诗歌意思,马克大为感动,说诗歌是神的语言。
纽大毕业后,程桑直接进入马克的工作室,做视觉设计。她终究没有成为画家,但挣的也不算少,进工作室第二年开始与影视公司合作,常飞洛杉矶。马克翻着在机场随手买的电影杂志,指着近来口碑很好的一部中美合资动画,给程桑讲剧情。
马克翻到影片幕后团队介绍,边翻边用英文说:“我们合作的影视公司也参与了这部动画的制作,影片已经在纽约上映,我刚看过,很棒。”
程桑不经意地扫了一眼杂志,看到易木的照片,整个人僵在座位上。
六年了,她有六年没见他,不去关注他的消息,全心全意地投入学习和工作,以为时间能让她淡忘一切。可如今只一眼,记忆如汹涌的浪涛倾覆过来,令人窒息。
而命运有时的恶作剧让人怀疑上帝是个熊孩子。
到洛杉矶时下雨,程桑和马克在航站楼出口等接机的人,对方被堵在路上还未到。下雨的洛杉矶又阴又冷,程桑身上那件香奈儿西装外套不扛冻,她被冻得瑟瑟发抖,双臂紧紧抱住自己,高跟鞋跟不停地敲击地面。
黑色车子缓缓滑过来,在她面前停下。车窗打开,阿May那张久违的面孔露出来,仍是熟悉的浓妆艳抹,夸张地打招呼:“程桑,好巧啊!还记不记得我?”
怎么会不记得呢?她看到易木就坐在阿May旁边,也扭过头来看她。只一眼,他又扭头回去。程桑被那一眼击中,整个人动弹不得,瑟瑟发抖。
前面车子追尾,后面的车子全停下来。阿May索性下车来拉程桑,满眼惊喜:“你变化好大,变成大美人了,我差点认不出你来。”
程桑只盯着车子里的那道身影看,车里的人冲着阿May淡淡地说了一句:“走了。”
身后接机的车子接近,机场交警吹哨指挥赶车流,车龙复又动起来。黑色车子很快消失在雨幕中,不知开上了哪条岔道。
上车后,马克十分惊讶:“桑,你为什么哭?”
程桑掩面,眼泪透过手指缝流出来。她泣不成声,心那么痛,是因为仍深爱着他。
该怎么办?六年忘不掉,六十年或许也忘不掉。
9
你是阿修罗的春天
程桑在纽约上大学的第二年,收到父亲的消息。她回到北京那天正是父亲的葬礼。
北京下了好大的雪,所有人都在替易木说话。
A说:“你真该感谢易总,他卖了霍克尼的画替你爸垫上公款,给我们发了工资。”
B说:“易木这几年托私家侦探调查你爸的行踪也花了不少钱,如果只是为了追回公款,程川南早就被送进警察局了。是他自己要跑,被车撞死又能怪谁呢。”
C说:“易木既然送你出国留学,他就从没想要父债女还,他这个人太好了。”
程桑也没怪易木,可他为什么就是躲着不肯见她呢?
葬礼的事情结束,回纽约之前,程桑去易木的公寓守他。守了三天,他都没出现,窗帘甚至都没拉开过。她发了很多短信给他,跟他说:“我不怪你,我真的不怪你。”
待到飞机落地纽约,才收到他的微信:我知道你一直在等他回来,我怪我自己。
此后,程桑每学期的学费、生活费,他按时汇来,人却无音信。
程桑从深深的回忆中浮起,睁大泪光点点的双眸:“马克,我要见他!”
想要弄到酒店地址并不难,马克联系了电影公司,那边很快给了他答复。他让司机掉头,送程桑去酒店。在程桑下车时,他轻轻拍她的肩膀:“你早该这么做。”
夜深了,酒店外的雨还在下,下得这么长久的雨在洛杉矶不多见。
易木和美方制片人谈完事情,一个人坐在大堂看着窗外的雨。他有些心不在焉,总感觉有个影子在面前晃来晃去。以致程桑走过来时,他还以为是幻境。
直到程桑走到他面前,泪水从她的眼中滑落:“我的老板说诗歌是神的语言,但我想说,你是神给我的礼物,你是阿修罗的春天。我爸的死跟你没有关系,你不必自责。天哪,我多么想你,我没有一天不想你。”
他根本不知道,他找上门的那天,她把门窗封得死死的,缝隙全贴上胶带,打开瓦斯炉准备与这个残酷的世界告别。他敲了门,仿佛从另一个世界降临,自带光芒。
易木当然知道,他注意到门缝下的胶带,也嗅到了隐隐的瓦斯味,他想要把她从黑暗中拉出来。望着泪流满面的程桑,他攥紧拳头,在机场与她重逢的那一刻,那一眼,让他浑身一抖,心跳加速。
她长大了许多,也成熟了许多,那双眼睛里是凌厉清冷又诚挚的眼神,多年来一直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若说此前只是相濡以沫的情感,那么此刻,他知道爱情降临了。
什么也不必再说,他只是往前跨出一步,原谅了自己,抱住了她。
更新时间: 2020-08-09 09: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