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她的心动

发布时间: 2020-01-22 23:01

分类:青春爱情 / 睡前故事

听见她的心动

文|糯米团子、新浪微博|糯米团子芝麻馅

床头的闹钟刚响三秒,李瑜溪便从浅眠中清醒过来。

晨雾渐散,阳光一点点漫进室内。像往常一样,李瑜溪在床边的椅子上摸索到头一天晚上准备好的衣服,然后按照固定的动线去洗手间着装洗漱。

是的,李瑜溪是一名视障人士,最好眼的矫正视力在0.07左右,属于低视力二级,只能勉强感受微弱的阳光,看到模糊的影像。

周围的声响逐渐多了起来,说话声、脚步声还有大街上“呜呜”的汽车声……李瑜溪撑着手杖安静地坐在庭院的长椅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清香。

她在等人,等陈泺澍。

在视力缺损之后,李瑜溪的耳朵渐渐变得异常敏锐,她能很快察觉到细微的动静,甚至猜出来人是谁。

比如陈泺澍,不疾不徐的脚步声,不像一般视障人士那般小心谨慎,每一步都平稳有力,给她一种踏实的感觉,就像此时此刻。

“你来了。”不是问句,是陈述句,李瑜溪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脚步声戛然而止。

“怎,怎么了吗?”

陈泺澍轻咳一声,声音里带了一点爽朗的愉悦,说:“你今天喷了香水。”

同样不是问句,是陈述句。

李瑜溪微怔,白皙的脸庞顿时染上一抹红晕。她不知该如何回答,有一种被看穿心思的羞赧——今天是她的生日,陈泺澍会带她出门。

早在半个月前,当陈泺澍第一次提出这个想法时,李瑜溪却退却了。

“算了吧,又看不见……”

“你已经很久没出门了吧,就不好奇外面的世界吗?看不见又怎样呢?你还可以听,可以闻,可以触摸。”

“就算我点头了,学校也不会答应的。”

“如果我能说服老师呢?”

一般说来,学校是不可能会允许两个视障人士单独出去的,但也不知陈泺澍找了什么理由,班主任竟同意了他的申请。

“准备好了吗?”陈泺澍走到李瑜溪的跟前,自然地牵起她的手勾在他的手臂肘弯处。

“呃……准、准备好了。”

这是李瑜溪在失明后第一次走出特殊教育学校,内心的紧张胜过了兴奋。

李瑜溪不是先天失明,十七岁那年的暑假成为了命运的那道分水岭,往前是色彩斑斓的青春年华,往后是浑浊模糊的黑色世界。

一场意外的交通事故让她在病床上昏迷了近三个月的时间才苏醒过来,一睁眼却发现自己的世界只剩下了无边黑色。

悔恨、挫败甚至崩溃,各种负面情绪一股脑地向她涌来,李瑜溪无法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不仅变得暴躁不安、喜怒无常,更是拒绝和任何人进行交流。

那段时间的李瑜溪就像是失足跌进了一个黑洞,找不到出口,看不见希望,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黑暗。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了陈泺澍的出现。

那是一个残雪渐融的时节,虽然空气里还透着一丝清冷,正午的阳光却很明媚。

李瑜溪午睡刚醒,慢吞吞地迈着步子往庭院走。在即将抵达目的地的时候,鼻尖飘来的一丝柑橘味香气让她很快就意识到了陌生人的存在——像和煦的阳光,又像拂面而过的清风——在此之前,她从来没有在学校的其他人身上闻到过。

“这是我的位子。”

就跟私人空间被侵占了似的,李瑜溪的心里忽地冒出一丝烦躁,语气冷冷冰冰。

“对不起,我是新来的。”

低沉的嗓音刚拂过她的耳畔,三秒过后,李瑜溪便又听见一声偶然拔高音调的“哎哟”。

庭院的长椅边上有一块大石头,每次离开时她都会特别小心地避开。现在,李瑜溪几乎可以肯定对方一定是被那块石头绊了脚。

她眉头一缓,心里有些想发笑,但面上仍旧稳住了,直到对方仓促地起身离开。

第二天、第三天……那人没有再踏入她的“私人空间”,但是始终徘徊在不远处,身上那股淡淡的柑橘香气更是细细密密地萦绕在李瑜溪的周围,搅得她心烦意乱。

“你到底想干吗?”

“是在问我?”对于她的主动开口,男生显得很是惊喜,“我想认识你,最好能交个朋友。”

李瑜溪冷笑一声,说:“你难道没从别人口中听说过我吗?”

“孤僻冷漠、性格恶劣,习惯独来独往,也从不参与集体活动……”鲜少有人出现的午后庭院,男生站在她的面前,一本正经地说出他这几天来的“听说”。

嘴里蹦出的词,一个比一个糟糕,可偏偏李瑜溪没有觉得难堪,反倒因此对这个新来的男生起了兴趣。

那时的她还不知道,当一个独行侠开始对另一个人在意时,往往就是沉沦的前兆。

春风渐起,万物复苏,庭院里的草坪开始零散地冒出点点绿色,连带着泥土的气息都盎然了生机。

过了很久之后,两人在某次聊天中谈起第一次见面的印象时,李瑜溪问他为什么会招惹自己。

陈泺澍沉默了很久,然后摸索着握住了她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柔声说道:“你不需要在所有人的面前都戴上伪装的面具。”

那一刻,李瑜溪清楚地听到了自己内心深处那扇紧锁的大门被叩响的声音。

以一个模糊不清的世界去撞击一个复杂多变的世界无疑是一场大冒险。

当天的天气很好,暖洋洋的太阳照在身上有一种说不上来的舒适。来来往往的行人,车水马龙的街道,都给她一种熟悉的陌生感。

行人道上的盲道几乎起不了什么实际作用,上面总是有很多障碍物,不是乱停乱放的车辆,就是奇奇怪怪的杂物。但李瑜溪一次也没有撞上,因为陈泺澍走在她的前面,像一个勇士般提前为她排除了所有障碍。

两人此次去往的目的地很简单——李瑜溪曾经就读的高中学校。虽然眼睛已经无法看清校园的一草一木,对学校的认知也停留在了两年前,李瑜溪内心深处的那些回忆却逐渐鲜活起来。她慢慢放松下来,开始絮絮叨叨地向陈泺澍谈起自己的高中生活。

“我当时进了校篮球队,还一度打到省高中篮球联赛四强。”

陈泺澍捏了捏她的手臂,笑:“真的假的?这细胳膊细腿的,难道不应该是拉拉队吗?”

李瑜溪哼哼两声:“队员!上场队员!别小看人,我打篮球很厉害的。你要是那个时候认识我的话,说不定还会成为我的粉丝呢。”

“我现在也可以成为你的粉丝啊,要打吗?”

李瑜溪一愣,脸色倏地暗淡下来,喃喃道:“不要开玩笑了,我根本连篮筐都……”

“等我!我去借个篮球!”还没等她说完,陈泺澍就当机立断地做了决定。

当纤细的双手再一次触碰到篮球,李瑜溪不禁有一瞬的发颤。拍球、运球……身体的反应依旧熟悉,她甚至还在几个过路学生的提示下,凭借记忆中的手感完成了两次投篮。

“陈泺澍,谢谢你。”李瑜溪不禁红了眼眶。她的胸腔渐渐被一股莫名的情绪填了满怀,久违地感觉到自己还真切地活着。

陈泺澍给了她一个温柔的拥抱,在她耳边说:“瑜溪,你真的很棒,我已经是你的粉丝了。”

一字一句,他的一句话就轻而易举地触动了李瑜溪的心弦。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她的心里蠢蠢欲动,仿佛下一秒就要破土而出。

夕阳西下,两人惬意地站在河畔聊天。来时的不安早已被她抛诸脑后,李瑜溪学着陈泺澍的样子张开双手,感受轻风一点点拂过身体的畅快。

她的嘴角不由得露出了浅浅笑意,不知是因为前方依稀可感的阳光,还是身旁温润如玉的陈泺澍。

学校行之后,李瑜溪变了很多。

她不再抗拒和别人的接触,脸上也重拾了笑容。

一度黯淡无光的黑暗世界又一次焕发出新的活力,李瑜溪主动向陈泺澍敞露心扉,甚至于曾经一度得过且过的她,最近开始对未来有了期盼。

“工作什么的,你想过吗?以后有什么打算?”

“能……和你一起吗?”话一出口,李瑜溪就紧张起来,掌心满是细汗。

“可以啊。”

陈泺澍的肯定回答令李瑜溪心尖一颤,她红了脸,但也终于看清了自己的感情——她喜欢和他待在一起,喜欢听他说话,甚至于光是想到陈泺澍的存在就已经欢喜不已。

真好,她的未来有他。

日出月落,白日里难耐的暑气转眼就被凉爽的秋风吹散殆尽。当第一场秋雨落下来的时候,李瑜溪迎来了她的第一个室友,梁悦。

梁悦也是中途失明,家里很有钱,之所以搬进特殊学校纯粹是和远在国外做生意的父母斗气。性格开朗的她并没有因为视力的残障就改变半分,很快就和周围人打成一片,尤其是和陈泺澍相谈甚欢。

那天,李瑜溪和陈泺澍在前往学校图书馆的路上遇见梁悦。出于礼貌,她便向两人简单地介绍了一下彼此。

几句寒暄之后便准备离开,谁知道陈泺澍在擦肩而过的时候突然问起梁悦来这里的原因。

这一问便打开了梁悦的话匣子,她兴致勃勃地拉住陈泺澍,一副要大讲特讲的样子。

“陈泺澍,我们再不走,图书馆就要关门了。”

李瑜溪刻意将“我们”两个字咬得很重,谁知道沉吟片刻的陈泺澍却说:“那你赶紧去吧,我今天就不过去了。”

李瑜溪喉咙一涩,只好自己一个人黯然离开。

陈泺澍和梁悦一见如故的热络程度大大出乎李瑜溪的意料。

从那之后,一直以来的两人行就变成三人游。

乐天派的梁悦既能大大咧咧地说起自己曾经借由失明而整蛊对她冷嘲热讽的亲戚,也能很随意地谈及因为失明而被亲生父母嫌弃的事情。

又不是相亲,有必要一上桌就将自己的背景交代得一清二楚吗?

李瑜溪的小声嘀咕丝毫没有影响两人的聊天,一旁的陈泺澍不仅兴致盎然,时不时还和梁悦来个深度探讨。

八婆,陈泺澍一定是个隐藏属性的八婆……

李瑜溪愤懑不平地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随手就将桌上的调味瓶哗哗倒进碗里。

一时间酸味沁脾。

等到“有了新欢”的陈泺澍注意到李瑜溪的异样时,热聊已经进行了好几天。

“你最近心情不好?”

傍晚将至,寒意渐浓,秋风一吹,稀疏的树叶便纷扬而落。

李瑜溪置若罔闻,仍旧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但内心因为陈泺澍的这句话泛起了丝丝委屈。

“怎么不说话?不是说好以后再也不一个人压抑心事了吗?”

“是吗?”李瑜溪跟被踩了尾巴似的,声音不受控制地变得尖锐,“我确实不像梁悦,什么事情都可以无所顾忌地昭告天下……”

还没说完她就后悔了,无论如何都不该拿别人作比较的。李瑜溪咬唇,这么患得患失又抓心挠肺的感觉简直比当初得知自己视障时还要难受,难受得她突然就想哭。

空气微滞,场面一下就安静下来。

“你,是在吃醋吗?”陈泺澍喉咙一滚,语气里透着一丝玩味。

“没有。”李瑜溪不假思索地否认,“我只是……觉得我们没必要早早说好以后要一起工作…”她梗着脖子将头转向一边,但是耳尖的红晕出卖了她真实的情绪。

陈泺澍静默片刻,低声说:“说好是和你一起,别人都不行。”

他的语气太过认真,李瑜溪怔了好一阵儿才呢喃道:“你说我就信,你不要骗我。”

陈泺澍轻叹一声,上前一步将李瑜溪拉进怀里,绵密的暖意顿时就将她裹藏其中。

余晖下,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李瑜溪是被一阵哽咽的哭泣声吵醒的。

“对,我知道你们每个月都给我打了一笔不小的金额,可是然后呢?

“眼睛失明之后,你们的第一反应不是回国照顾我,而是不让我出门被别人发现,说穿了不就是觉得我丢了你们的脸吗?”

几乎是立刻,李瑜溪就意识到梁悦是在和她的父母通话。

原来无论外表看起来多么开朗大方的人,也会有脆弱落寞的时候。

她想装作什么都没听见一样重新睡过去,却又突然听到梁悦窸窣的下床声。

“你要去哪里?”来不及多想,李瑜溪出声制止了她的行动。

梁悦被她的声音吓了一跳,迟疑道:“我,想出去转转……”

“这么晚了,你一个人不安全。”李瑜溪起身转向梁悦的位置,“我陪你吧。”

月光如水,给万物都披上了一层淡淡的薄纱,两人溜出校门,漫步在寂静的街道。

“我突然饿了,不知道附近还有没有开着的店?”此时的梁悦早已恢复如常。

要说二十四小时便利店的话,李瑜溪记得上次陈泺澍带她出来的时候提过街对面就有一家,不过要穿过马路,这让她有些犹豫。

“没关系,晚上又没什么车。”梁悦兴冲冲地拉着她就往对面走。

当小车的远光灯照过来的时候,李瑜溪下意识地就想闪开,却忽地发现自己浑身僵硬无法动弹。下一刻,她便听到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在背后响起,一股突如其来的外力猛地将两人推向了一边。

前后不过几秒钟的时间,那辆小车便呼啸而过。

“你们怎么回事?为什么要横穿马路?不知道这会有多危险吗?!”

是陈泺澍的声音。

“对不起…我们……”梁悦的回答结结巴巴,尚未从惊吓中缓过神来。

陈泺澍呼了一口气,俯身将两人拉起来,轻声说:“走吧,以后不要再擅自出门了。”

回去的速度快了不少,三人埋头前行,不一会儿就到了目的地。

一直一言不发的李瑜溪突然开口叫住准备离开的陈泺澍,问:“你刚刚怎么会在那里?”

“我听到了你们在走廊的动静。”

“可是……你怎么知道我们会出校门,会过马路,以及会遇到那辆突然出现的汽车?”

梁悦被她一本正经的语气逗乐,不以为然地抢答道:“还能怎么回事,看见了呗。”

这一句随口说出的话却骤然冷却了气氛,夜风拂过,左摇右晃的树影登时就成了影影绰绰的鬼魅。

梁悦也很快意识到了这句话的不合理,忙补救道:“你看我这人说话就是不经脑子,怎么可能会看到嘛……”

“不。”陈泺澍生硬地打断梁悦,沉吟片刻后缓缓开口,“我确实是看见的。”

话音刚落,李瑜溪的脸色唰的一下变得惨白,她无意识地后退,小腿一软便跌坐在地上。

原来,陈泺澍真的骗了她——他根本就不是视障人士。

原来,事实完全是另一番模样。

陈泺澍是一名大四心理学专业的学生,毕业论文的方向是“视障人士在当今社会的生存情况”,所以他才会来到这所特殊教育学校。

大多数视障人士都比较内向,别说走进对方的内心世界,可能连搭上话都不容易。考虑到这个情况,陈泺澍便决定将自己伪装成一个视障人士。

而当时中途失明并且在学校里独来独往的李瑜溪,自然就成了陈泺澍最好的一个研究对象。

所以,陈泺澍的脚步声听起来那么沉稳;所以,陈泺澍能得到学校的允许而带她出去;所以,陈泺澍才会对同样情况特殊的梁悦感兴趣……

原来,她们都不过是一些摊在试验台上的样本而已。

她的心一点点地往下沉,面上却突然就笑了,笑自己天真,笑自己愚钝,笑自己自以为抓到了生命中的那点光亮,甚至还妄想和他在一起……

那年的冬天冷得厉害,大雪一连下了数天,外面的寒气透过窗户的缝隙钻进室内,冻得李瑜溪整夜整夜地辗转反侧。

“对不起,我欺骗了你。我接受你的任何批评和愤怒,但是我假装视障人士从来都不是为了好玩或是戏弄你们,我只是想更好地去了解你们。

“我国现在有近千万的视障人群,但是你在街上很难见到他们,甚至可以说连残障人士都不常看到。不是不存在,而是他们被限于一个孤岛,就如同梁悦的情况。我希望自己能做一些事情,去引起整个社会对视障群体的注意。”

教室、食堂、图书馆……李瑜溪一出现,陈泺澍便立马上前解释,他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低沉,只是语气里净是些显而易见的慌张。

毫无办法,李瑜溪只好躲在宿舍,闭门不出。

陈泺澍离开的消息是梁悦告诉她的,当时李瑜溪正窝坐在床上听广播。

“他必须要回去准备毕业论文了,他说夏天的时候会再回来。”

“……”

她曾一度认为,时间是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而陪伴则是关于时间最浪漫的表达。在陈泺澍日复一日的陪伴中,行为变成了习惯,最后从中发酵出了爱意,但是……这温情的背后只是一场细致的心理采访罢了。

快到新年的前几天,在学校坚持住了大半年的梁悦也被父母强制带走了。

天色暗沉,“嗖嗖”的北风拍打着玻璃窗呼啸而过,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电影也会有落下帷幕的时候。

李瑜溪的世界再一次剩下她自己一个人。

第二年开春,李瑜溪被分配到一家盲人按摩店实习。

朝九晚五的工作时间,看不到尽头的加班,李瑜溪过得很忙,也刻意让自己没有空闲的时间,因为这样就可以不用大脑,也不用担心会有什么心事突然冒出来。

只不过,白天很容易做到对什么都不动感情,可一到夜里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海明威的这句话还是两人窝在图书馆里闲聊时,陈泺澍告诉她的。当时的李瑜溪不以为然,现在却真切地尝到了这般难言的滋味——每每午夜梦回的时候,两人曾经的过往便如同走马灯般清晰地浮现在脑海。

其实,陈泺澍的立场她并非不明白,但李瑜溪逃避他的根本原因也从来都不是因为他的谎言,而是陈泺澍不爱她,这远比他欺骗了她更让李瑜溪感到绝望。

“小李,下一位客人已经在等了。”

“马上。”李瑜溪一边应声,一边推开包间门,“久等了,请问你……”

话说到一半她就突然顿住了,一股熟悉的味道扑鼻而来,是柑橘的香气。

“瑜溪,好久不见。”陈泺澍低低笑了一声,语气恳切,专注的视线灼热浓烈。

“嗡”的一声,李瑜溪脑袋一片空白,她张了张嘴却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陈泺澍,他真的出现了,在这个春末夏初的时节。

那天下午天气很好,明亮的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洒进室内,落下一圈圈斑驳的光晕,坐在椅子上的李瑜溪几乎可以想象出那些光斑中飘浮着的细屑状飞尘。

陈泺澍离开特殊教育学校之后,一直都忙于毕业论文的编写和修改,近期更是和几个同学一起成立了一个致力于解决国内视障人士心理问题的咨询中心。

“和视障人士的沟通一直都不太顺利,你能来帮我们吗?之前也说好要一起……”

李瑜溪愣了愣,没想到陈泺澍还记得那些话。

只可惜话还是说得太早,当时的她有多欢喜,现在就有多落寞……

晚风一吹,李瑜溪回过神来,忙摆手推辞说:“不行的,我不懂那些,而且一个视障人士能做什么工作呢?”

“视障人士能做什么工作?那你认为视障人士又不能做什么工作呢?”

陈泺澍的反问让李瑜溪哑口无言。

其实她心里当时冒出了很多个回答,每一条都有理有据,似乎完全能毫不费劲地驳回陈泺澍。可是这些她曾经觉得理所当然的事情不知怎么就变了味,让她在那一刻无法开口。

那天之后,陈泺澍时不时就会来找李瑜溪,给她分享工作进展,听她说说最近的烦恼,两个人似乎又回到了学校的那一段美好时光。

他没有再提起工作的事情,但是带她去过一次咨询中心。办公室的面积不算大,在一栋写字楼的七楼,目前的工作人员不到十人。陈泺澍向她细细介绍,不放过任何一个地方,直到落日西垂,两人才准备离开。

刚踏进电梯,陈泺澍的手机便响起来。他连忙退出去,说:“我先接个电话,你等一下。”

“好的。”

等到陈泺澍将事情交代清楚,一回头却发现电梯已经落在一层。

强烈的恐慌袭上心头,他甚至来不及等电梯上行便从紧急通道冲了下去,可一楼大厅没有李瑜溪的身影。

来不及喘息,他又手忙脚乱地走进电梯,开始一层一层地寻找。

找到第五层的时候,陈泺澍终于看到了李瑜溪——她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整块落地玻璃窗前,身后是一片绮丽的晚霞,橘红色的阳光将她整个人都晕染得朦胧而柔和。

呼吸,有一瞬的停滞。

陈泺澍有些说不上来刚刚发现她不在的那一刹那,自己心里是怎样的感受,只是觉得脑中的某根弦蓦地就断开了,视野所及之处尽是晕不开的茫茫白色。

“陈泺澍?”李瑜溪的鼻尖飘来一丝熟悉的柑橘清香。

这一句迟疑的试探让他猛然回神,陈泺澍快步走过去,一把将她搂进怀里:“我以为你丢了,我以为我把你弄丢了,我以为……”他的语气变得颤抖不已,声音里夹杂着无法忽视的恐惧。

“抱歉,我还没来得及走出去,电梯门就关上了。”

在她的印象中,陈泺澍一直都非常沉稳。但眼下的他因为自己的一时不在而惊慌失措,这让李瑜溪不由得红了眼眶,心里某处刻意竖起的高墙陡然崩塌。

“我知道你一定会找到我,所以我没有乱走。”

她知道,所以她一直站在原地等他,等他把她找回来。

陈泺澍一点一点地收紧双臂,就像是要将她嵌入他的身体一般。

这个令她有些透不过气的拥抱,带着一种仿佛自己就是陈泺澍这辈子的独一无二的意味。

这一年的北风来得晚,太阳一直不温不热地挂在天上。临近新年的时候,李瑜溪回了一趟学校,去看望之前照顾过她的刘老师。

两人热热闹闹地聊了很久,话题不限,李瑜溪还提到自己最近在工作上的困惑。

“说起工作,小溪你还记得陈泺澍吗?”

李瑜溪一怔,迟疑地点了点头。

“他前段时间来找校长,劝说学校能作为一个试点来增加一堂他的心理咨询课,还讲什么盲人不光只能做按摩,还有其他选择。你说这不可笑吗?盲人能干什么呢?”

“不是盲人。”李瑜溪倏地出声反驳道。

“什么?”刘老师一时没反应过来。

“不是盲人,是视障人士。”

“呃……哦,对,视障人士。”

刘老师敷衍地改口,随即想换一个话题。但李瑜溪突然不想再逃避了:“老师,我最近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我觉得陈泺澍的想法挺正确的。”

“什么?小溪?你要辞职?你可不能被他的话迷惑啊,按摩可是一个铁饭碗啊,现在这个社会,正常人工作压力都很大,更何况你眼睛还看不见。”

刘老师一副见了洪水猛兽的态度让她觉得分外可笑,但又隐隐看到了自己曾经的影子。

“为什么陈泺澍就一定是迷惑我?你知道他为了争取一个视障人士的信任所做的努力吗?你了解他每天四处奔波只为让那些人走出自己的孤岛吗?是陈泺澍让我意识到自己的可能性绝不能被不相关的别人来下定论。视力的缺损只是视障人士的一部分,并不等于我们就不能上大学,不能欣赏音乐,不能从事其他职业……我受够了提到视障人士后面就必然出现‘按摩’两个字,我不是不认可按摩这个工作,只是为什么我们就只能去学习按摩,而不能选择自己感兴趣和擅长的职业呢?”

李瑜溪几乎没有什么磕绊地就将这段话一口气说了出来,像是顺势而说,又像是酝酿已久。

她的眼睛发亮,脸颊微红,之前一直弥漫的迷雾渐渐消散,心头豁然开朗。

十一

“我接受你的提议,去你的心理咨询室工作。”

“就像当年约定的那样,和我一起?”

“和你一起。”

“可是,你也说过计划赶不上变化……”陈泺澍不见高兴,反而状似遗憾地叹气道,“现在的你也许不想完成那个约定了。”

“啊?!”李瑜溪有些不明所以。

“那个约定,包括工作,但又不仅仅是工作……”陈泺澍一瞬不移地盯着她,不愿放过她脸上的任何一个表情,“我想和你携手并肩的,不光是工作,还有往后的人生。”

李瑜溪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白皙的脸颊随即染上一抹红晕。她结结巴巴地问:“你……你这是表白吗?”

一步一步,沉稳有力,陈泺澍走到她的身边,亲昵地揉了揉她的头发,含笑道:“是啊,我在表白。”

“可是……什么时候?”李瑜溪听到自己的声音,颤抖又飘忽。没有实感,即使听到陈泺澍亲口承认,她也像踩在云端般没有实感。

什么时候?

大概是在又一次去特殊学校游说的那天,他无意间听到她和刘老师的对话,她面红耳赤地维护他的观念。

大概是在带她回高中学校的那个周末,她凭借手感投进篮球后,下意识地向他邀功时,笑弯的眉眼明媚动人。

大概是在庭院第一次遇见她的那个下午,明明对绊倒的他扬起了嘴角,却还要硬装出一副冷漠的样子,恶声恶气地让他离开。

当时他就在想,这么容易就被逗笑的人怎么可能会是老师口中那个冷漠孤僻的问题小孩,他们有眼睛,却不肯将目光真正放在这类特别又寻常的人群身上。

或许从那一刻起,坐在地上傻愣愣地回味她一闪而过的那抹浅笑的那一刻起,李瑜溪便悄然住进了他的心里。

一阵夜风拂过,几片树叶晃晃悠悠地落地,陈泺澍的表白来得突然,却又如同他身上那淡淡的柑橘气息一样,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将她萦绕。

不知过了多久,陈泺澍忽然感觉指尖一暖,一低头便看见李瑜溪勾住了他的右手。

陈泺澍立马回握,将两人的双手缠绵成十指相扣的样子。

昏黄的路灯下,两个人的影子重叠在了一起。

她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是李瑜溪相信,陈泺澍的脸上,此时一定挂着一个在这个世界上,于她而言最灿烂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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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 2020-09-05 1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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