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罗小草
楔子
靠近海的白色洋房被房地产公司买了下来,听说要将这一代开发为风景区。拆门帘那天,门口聚集了许多前来围观的居民,突然,在人群中听见有人争执了起来。
一个妙龄少女拦在梨园前,语气坚定地捍卫,“不行,你不能拆掉这里。”
负责人沈萧是在半小时后匆忙赶到的,远远就看见丁宁只身挡在梨树前的摸样。
沈萧二话不说,叫来两个保安将她架了出去,一声令下,“开工!”
“轰隆”一声响,庞大的机械便将百年老梨树砍倒在地,彻底击垮了丁宁的心理防线,她“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哭得十分厉害,过路的人只好劝她:“终究是要成为过去的,它只是往事。”
小裁缝与碧眼妖怪
丁梨芽是1970年的春天出生的,那时姥爷家的梨树刚开出了梨花苞,姥爷大笔一挥,就为她取了这么一个名字。
十五岁的时候,梨芽就在自家的裁缝店里帮忙了。
老丁年轻时在英国佬的公馆里做了一段时间的手艺人,后来自己在海边开了一家裁缝店做起了老板。老丁的手艺沿袭了英国老裁缝,手工西装做得有口皆碑。
到1985年的时候,做手工西装的人已经少得不能再少,但沈家是个例外。
沈家是在英国人手上买的宅子,空置了好多年,总算是有人住了。
沈溪林年末时搬到了海边。搬家那天,丁梨芽拉了几个小伙伴特意守在门前,想看清楚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家能住进这么漂亮的洋楼里。
丁梨芽可能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第一次见沈溪林就被吓到了。
那天,他是被老管家抱着下的汽车。他穿着浅驼色毛衣,烫得笔直的西装裤,灰色贝雷帽下有一双骇人的碧色眸子。明明是一张东方人的脸,碧色眸子加上毫无血色的面庞,远远看起来就像是妖怪。
沈溪林也被突然闯入视线里的少女给吓到了,他很快拉下帽檐遮住了双眼。随后管家抱着他快步进了屋里,后来,丁梨芽就再也没有见到沈溪林出来过。
很快,镇子上谣传老洋楼里搬来了一个眼睛可怕的妖怪。
每年老丁都会接到沈家的订单,春夏秋冬各一套。
送手工西装成了丁梨芽的任务,每次去沈家都没机会见到沈溪林。顶多有时能透过客厅的窗户看到院子里的影子,偶尔会听到屋子里传来口琴的声音,这时老管家就会让丁梨芽放下衣服赶紧离开。
偶然有一次,老丁连夜赶制出沈溪林要的旗袍让梨芽摸黑送过去。
刚踏进大门,就看见坐在客厅大门口的沈溪林。那是梨芽继三年前之后再一次见到他。
“你在等我?”
沈溪林不搭理她,接过旗袍转动轮椅就回到客厅取来了软尺,一遍一遍地量着尺寸。
“腰要收一公分。肩宽……嗯,肩要做大点。”他交代着梨芽。
梨芽盯着他漂亮的侧脸,秀气的眉头因为皱眉而动了动,忍不住感叹,这世上哪有这么好看的妖怪啊?
“我不是妖怪。”沈溪林板着脸,声音冷冷的。
梨芽这才发现自己说出了声,忙说:“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
沈溪林冷哼一声,“请你出去。”
“别这么小气嘛。”丁梨芽一直想见见沈溪林,“在镇上谣传你是妖怪的事,不是我干的!我丁梨芽顶天立地,绝对不会不承认自己做过的事情。”
沈溪林仍一副冷冰冰的样子,转头向院子而去。丁梨芽以为他不信,跟在他屁股后面,将胸口拍得“啪啪”响,“你相信我,我没有在外说过,虽然我内心也是这样想……我没有恶意的,请你原谅我。”
“要我相信你也可以,”沈溪林指着院子里落了满地的树叶,“你帮我把院子里的落叶打扫干净我就原谅你。”
从六月初开始,院子里大片的梨树就开始落叶,满地的落叶看得他心烦。
不速之客
隔天,梨芽就自带大扫帚、木桶和剪刀出现在了沈家。
老管家不在,家里只有沈溪林一个人。他杵着拐杖为梨芽开了门,见到梨芽手中的工具便很自觉地让开道。
梨芽熟门熟路地走在前面,自卖自夸:“修理庭院这件事你可算是找对人了,我生物学得可好了。”
沈溪林斜倚在门厅旁,看着丁梨芽卖力地将落叶扫成一堆,又装模作样地爬到半树高研究发黄的叶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嗯……样子看上去就像一位称职的园丁师傅。
丁梨芽是个典型的话唠,她指着枯黄的叶子告诉沈溪林:“你看,这片叶子很黄,说明你家的梨树缺少养分。”
沈溪林仍戴着贝雷帽,抬头看她的时候只露出一角侧脸和隐去了幽光的双眸。
丁梨芽有点心虚,咳嗽两声后说道:“我看啊,是你家院子的墙太高了,遮住了阳光,没有阳光植物便无法进行光合作用,就缺少了养分。”
沈溪林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总不能让我敲掉墙吧?”
丁梨芽为那突如其来的黑脸蒙圈了,二话不说,忙拍胸口夸下海口:“这事好办,交给我了,学着点。”
这次丁梨芽没有着急去沈家,而是回到学校软磨硬泡找生物老师借来了一本梨树种植手册,熬夜看了好几天。
再次送去改好的旗袍时,丁梨芽把自己的改良方法告诉了沈溪林。
“我会帮你把多余的枝都剪掉,让主干多接受阳光的照射。一周后,我会过来帮你松松土,改良土质。你这院子不通风、不透光的,土壤水分流失也大,难怪养不好果树了。”
沈溪林一点也不关心梨树是死是活,一拿到旗袍便细心地翻看起来。一会儿看看针脚,一会儿摸摸料子,确定做工精修毫无偷工减料才安下心来,小心翼翼地收进皮箱里。
对于丁梨芽要改动梨园的举动,沈溪林没有太大的意见。
总觉得有个人陪自己说说话也挺好的,他这样想着,就好像眼前的女孩也不像最初那样令人讨厌了。
丁梨芽是那种很会顺着杆子往上爬的人。
见沈溪林没有拒绝,她就常常出入沈家。除去上学的时间以外,原本应该待在裁缝店的时间都耗在沈家了。
有时候遇到沈溪林在吃饭,老管家便会邀请她一起吃。她也不客气抱着碗筷就笑嘻嘻地坐下,大口大口地往自己肚子里塞。
发现沈溪林挑食不爱吃肉,她美其名曰地指责:“沈溪林你怎么这么挑食啊,你知道还有多少人什么吃的都没有吗?”最后肉都进了她的肚子里。
沈溪林还是不怎么喜欢她,总是很嫌弃地问:“老丁叔克扣了你的吃食吗?”
“老丁才不会做这么可恶的事情呢。”倒是沈溪林在丁梨芽眼中才是个不折不扣的周扒皮,不仅压榨自己的劳动力,还从来都没个好脸色。
大概是没有遇到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沈溪林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好再次板起脸,冷声冷气地指使梨芽。
“院子里的落叶又多了,是不是该打扫一下了?”
科学崇拜者
去了沈家多次后,丁梨芽发现沈溪林总是一个人。
丁梨芽好奇心重,偷偷打听了几次,在管家断断续续的描述中大概得知了沈溪林的家庭关系。据说他出自海岛名门望族沈家,沈溪林的父亲是×大考古系的教授,他很忙,忙得压根儿没有时间与沈溪林聚一聚。
因为眼睛和腿的缘故,沈溪林不爱出门,也从不去学校。他会很多东西,都是自己在家里琢磨出来的。父亲外出考察后,家人就把沈溪林送来了海边。
“所以啊,丁小姐,你要是没事的时候可不要打扰他。”
听完老管家的话,丁梨芽远远地望了一眼沈溪林的背影,在心里叹了口气。
这个世界上怎么可能会有人是真心喜欢清静的呢?
沈溪林很爱看书,收藏了许多名人传记,大多是英文原版的,爱迪生、爱因斯坦、莱特兄弟都是常常听他提及的。
沈溪林是个科学崇拜者,他会给梨芽讲许多许多故事。
比如,爱迪生发明电灯的原理是因为电通过导体,使得导体发热,当热到一定程度时,发出白光。
“那爱迪生又是如何找到碳化纤维的呢?”
丁梨芽有许多问题,沈溪林偶尔很认真地回答,偶尔直接甩给梨芽一个白眼。梨芽一点也不觉得尴尬,反而认为沈溪林翻白眼的时候格外好笑,每次都会哈哈大笑。
而她下次又会提问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
“莱特兄弟两人之中到底谁的功劳最大?”
每次在院子里捣鼓着土壤时,沈溪林都会接收到来自树下那人弱智的发问,弄得他连书也看不下去。
他索性收起书专心致志地看梨芽一会儿剪树枝,一会儿用小铁锹挖坑,灵活得就像是蚂蚱。
翻完了一层土,梨芽累得直接躺在地板上翻看沈溪林收起来的书,“这些蝌蚪文我一个也不认识,你是怎么样认识它们的呢?”
沈溪林手托着下巴很慎重地思考这个问题,“大概是智商的问题。”
“你是说我笨?”丁梨芽鼓着腮帮子看他,气呼呼的模样还挺可爱。
沈溪林好笑地点头,“有些真相,你知道后会难以接受我可以理解。”说完,他拿起身边的拐杖回了自己的房间。
沈溪林的腿脚不方便,但他并不希望有人帮助自己,所以总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
听说是小时候落下的旧疾,大概因为这个原因,梨芽也从未在这个宅子以外的地方见过沈溪林。就像是害怕被人喊妖怪一样,同样担忧着世人同情的目光。
过了一会儿后,沈溪林提着录音机走了出来。
“想听歌吗?”这是沈溪林的习惯,每一天午后他总会找点事情做。
“我想听你吹口琴。”丁梨芽还记得第一次到沈家时,隔着窗户,她看见他背对着自己,戴着白手套低头吹着口琴,是一首她没有听过的歌曲,特别好听。
沈溪林却好似没有听见一般,在她身旁躺下,按下播放键。
磁性的外国男声唱着听不懂的话语,是那次他吹口琴的调子,悠扬又浪漫。
一树梨花
梨树在被丁梨芽照料三个月后才渐渐好转起来,看着逐渐茂密的梨树,丁梨芽整个人都变得很得意,沈家的饭菜吃得也就越发卖力。
熟悉起来以后,沈溪林做西装量尺寸这种事情就由梨芽代劳了。
梨芽在做裁缝这方面继承了老丁的手艺,相当有潜力,但老丁认为梨芽应该多读点书,将来成为老师或者律师那一类人。梨芽的学习成绩在中等徘徊不定,她没打算考大学,所以并不想浪费太多的时间在自己不擅长的事情上。
再次见到丁梨芽时,她的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你发生什么事了,被谁揍了?”
丁梨芽吐吐舌头,她半夜摸黑去老丁的布房里偷布,被老丁发现以为是小偷,拿扫帚打了一顿。
“你偷布干嘛呢?”沈溪林有点生气,为她上药的手不由得加重力道,疼得丁梨芽龇牙咧嘴的,也不敢叫疼。
“我想当个服装设计师,不成功也没关系,我可以做个手艺人啊。就许他老丁做,凭什么我就不能做?”
“我觉得老丁说得没有错,你应该把心思放在学习上。”
丁梨芽有点失望,她本以为沈溪林跟别人不一样。
“沈溪林,你想去上大学吗?”听得出来她很失落,沈溪林原本想再说点什么的,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出口,只是淡淡地摇头。
“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我的事情也很重要。”丁梨芽气恼地站了起来,转身就走。
那是两个人第一次吵架,沈溪林不知道丁梨芽会这么生气,在他看来,丁梨芽应该有更远大的目标,他并不希望丁梨芽被局限在这家小小的裁缝店里。
吵完架后,丁梨芽很后悔。
她转身就走时,沈溪林一定很难过吧?他是个很孤单的人,梨芽心里知道,沈溪林虽然总是对自己没好脸色,但他是不讨厌自己的。
再过两日就是新年了,梨芽计划着要如何跟沈溪林重修旧好,可还没来得及行动,沈溪林就找上门来。
老丁为沈溪林做过几次衣服,自然认得他,这还是头一次见他亲自来取西装呢,招呼起来也很热情。
“要试一试吗?”梨芽捧着衣服,嘴巴噘得老高,看起来还在生气。
沈溪林思考了一会儿,居然点头同意了,“那就试试吧,你来帮我?”
老丁一直奉行顾客就是上帝的宗旨,自然也就推了女儿一把,“带客人去试衣间。”
丁梨芽有点不乐意。在他家时自己做园丁,出了他的家门难不成自己还要做丫鬟?推他进了试衣间后,她把衣服扔到他的腿上就想走,“你自己试吧,男女授受不清。”
沈溪林这才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一支梨枝递到她的手上,“你种的梨树有一株结花苞了,我带过来给你看看。”
“啊,真的结花苞了,过了年是不是就能吃上梨子了?”
沈溪林笑了两声,说:“或许吧。”
“你得感谢我,沈溪林,是我救活了你的梨园。”这会儿拿着梨花,丁梨芽哪里还生得起气来,逮着机会就想敲竹杠。
大概是因为带着歉意,这次沈溪林没有反驳她,反而点头答应了。
“那你得空了就来我家,我得当面感谢你。”
金发碧眼的女人
梨芽没想到沈溪林的感谢居然是送了自己一块完整的真丝布料。
上好质地的梨花真丝拿在手里,梨芽爱不释手却也总下不去手,她很担心自己一剪刀下去就给剪坏了。
“沈溪林,你这个败家子啊败家子……你知道这布料多贵吗?就这样送给我,万一我剪坏了可怎么办啊?”说着话,丁梨芽是真的不敢再用手去摸那上好的布料了。这种想要但是又不能真拿的心情很复杂,不像吃饭,多吃两口肉那般受得心安理得。
“放心,我又不是白给你的,你给我做……嗯……做一件特别好看的旗袍好不好?”
做旗袍?
梨芽想起他总是小心翼翼收进铁皮箱里的旗袍,应该不止一套了吧?好像他每年都会做上一套。
“你个大男人做那么多旗袍干什么?”
沈溪林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转身进了屋。再出来的时候,他递过来一张泛白的黑白照片。
“喏,照着这个样式做。”
看得出来照片有些年头了,但被保存得很好,能清晰地看见照片上的人。令梨芽惊讶的是,那是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女人。五官精致,气质出众,身穿旗袍站在唐人街上的天后娘娘庙宇前,双手合十叠放在腰间。如果不是因为她那张与众不同的脸,梨芽恐怕很难想象这是个英国人。
“肩宽这里要注意一下,她的肩比东方人更宽厚一点,还有她的腰……”沈溪林熟门熟路地报出了三围,又仔细叮嘱梨芽。
梨芽很是诧异,沈溪林平日的话并不多,若非是很珍惜的人,他怎么可能记得这么深刻?
沈溪林表示愿意给梨芽时间,直到她做出旗袍。
但他也有个要求。
“什么要求?”梨芽有些迫不及待。
“我希望你在之后的日子里能将心思放在学习上,我支持你做衣服的想法,但你应该去上大学,我不希望你这么早就给自己做决定。你才十八岁,大学毕业以后你可以选择做你自己喜欢做的事情。”
那时候的大学需要被推荐,老丁跑断了腿求了人为梨芽写了推荐书。梨芽心里也很愧疚,如果自己真的放弃去念大学,老丁会不会特别失望?
梨芽说自己要考虑一下,没有立即答应沈溪林。
约会
大年三十,老管家回家团聚,偌大的沈家顿时变得空荡荡的。
沈溪林看着书就到了下午,再抬头时,发现梨园里的梨树跟说好了似的每根枝上都开出了花苞,满院子都是粉白的圆苞。沈溪林第一次发现,原来花还能开得这样热闹。
他忍不住给老丁裁缝铺打了个电话,像是心有灵犀似的,电话是梨芽接的。
“梨园里的梨树都开花苞了,很美,你要过来看吗?”
挂断电话后,梨芽就笑了。
沈溪林这是想自己了吧?
吃了年夜饭,她早早就提了食盒过来,匆匆忙忙交代两声:“老丁做的糕点,你也尝尝。”转身就跑了出去。
很快,她又跑了进来,手里抱了剪刀、米浆和红色的细棉纸,一股脑地堆在沈溪林面前。
沈溪林无比美味地吃着糕点,差点被呛到:“你这是要做什么?”
“过年啊,当然是给你做两盏灯笼挂在门前了。”她啊,担心他觉得太冷清,早就准备好了这些东西。原计划是给他一个惊喜的,没想到沈溪林居然也有沉不住气的时候。
丁梨芽的手艺活做得相当不错,三两下就裁剪好了一个“福”字,送到沈溪林眼前,“好看吧?等会儿做完灯笼我去给你贴房门上。”
沈溪林不是第一次见到梨芽认真的样子了,但每次她低着头专注着手上的活计时沈溪林都感觉自己的心在狂跳,那是一种幸福的感觉。
“晚点我们出去放鞭炮吧?”梨芽头也不回地说。
“好啊。”沈溪林回答得很干脆,干脆到让梨芽很诧异。她惊喜地抬头看着沈溪林,“你真的答应了?”
沈溪林笑着点头。
灯笼做好了,可要挂起来却成了一件难事。洋楼的门房太高,她又太矮,而沈溪林虽然长得高,但腿又不太方便。
沈溪林劝她,“要不算了?”
梨芽看到沈溪林摸着自己的腿低下了头,心里一阵酸涩。她仍坚持:“不,我能行的。”最终,她决定回一趟裁缝铺,将家里的梯子搬了过来。
不放心梨芽一个女孩干这种粗活,沈溪林死活要架着拐杖帮她扶梯子。梨芽劝不住他,只好硬着头皮上。沈溪林的双腿不能太使力,但为了保障梨芽的安全,他几乎用尽了自己所有的力气。待梨芽用最快的速度跳下梯子时,她明显感觉沈溪林的整个下半身都颤巍巍。
梨芽想也没想,双手连忙抱住了沈溪林的另一条手臂。
“沈溪林,腿疼吗?”
沈溪林整张脸红了大半边,也不知是害羞还是尴尬,他忙摇头:“不疼。”过了很久又说,“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梨芽心里很难过,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跟自己道歉。
梨芽推着沈溪林上了街,她带他去了自己常去的教堂,信徒很早就散场了,街上也稀稀拉拉的没有了之前的热闹。沈溪林心里是失望的,两个人的第一次约会很冷清。
可梨芽却不这么想,她喜欢这样安安静静地跟沈溪林待在一起。
“我们放鞭炮吧。”梨芽很兴奋,转身跑到还没来得及关门的小商店,买了一盒小孩玩的那种危害力很小的鞭炮。
两个人第一次像小孩那样,约定好,沈溪林划火柴,梨芽点燃后赶紧扔出去。
后半夜,梨芽要送沈溪林回家,沈溪林一再强调自己一个人没有问题。但梨芽仍然不放心,固执地推着他到了沈家大门后才肯离去。
沈溪林感觉特别挫败,深切感受到自己是个废物,喜欢的女孩他都没有能力保护……忍不住摸了摸衣服口袋里放了许久的电影票,原本是想约她上元节去看电影的……可是,总为她带来麻烦的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呢?
难以忘怀
“上元节那天去看电影好不好?你喜欢看什么电影,《罗马假日》行吗?”丁梨芽是翻墙进来的,那时,沈溪林正好在院子里为梨树浇水。
他已经相当在意这些梨树的死活了。
沈溪林望着因爬墙而弄脏了脸的丁梨芽,手心里撰着那两张被自己捏成团的电影票,心里涌起阵阵失望。
他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丁梨芽。大年三十的那天晚上以后,他就没有再联系过丁梨芽。
梨芽去找他,他也总借口不方便。
梨芽不知道两个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之前不是还好好的吗?直到她去送做好了的真丝旗袍,却被老管家挡在门口。就像他刚搬来的那三年一样,沈溪林又缩进了乌龟壳里,不再出来。
“我不想去,你走吧,最近……最近梨园不需要你了。”他有些不忍心,却还是拒绝了。
丁梨芽见不得沈溪林这副样子,差点就奓毛了。但她还是走到沈溪林的面前蹲下,与他面对面平视,“我喜欢你啊,沈溪林。”
沈溪林没有说话,他想要别开脸。
但丁梨芽一直跟着他,他的眼睛转到那里,她就跟到那里。
“我知道你买了电影票,票贩子是跟我从小玩到大的朋友,也是她造的谣说你是妖怪。她都告诉我了,你想跟我去看《罗马假日》,但为什么你又不找我了呢?是因为害怕吗?我不会嫌弃你的,沈溪林,你这么好,你什么都会,你这么优秀……我怎么可能会嫌弃你呢。”
她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每句话都很直接,每一个字都落在沈溪林的心尖。
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稀里糊涂就答应了跟她去看电影的,但沈溪林大概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当看见自己点头时,丁梨芽那高兴的神情,就像是获得了人生至宝。
如果她愿意,他甘愿付出自己所有的一切来哄她高兴,包括尊严。
电影很好看,奥黛丽·赫本美得像仙女,主题曲缠绵动听,故事的结局也很完美。沈溪林从来没有这么庆幸自己选了一部好电影。看完电影回家的路上,丁梨芽拉着他的手有种说不出的开心,就像是电影的结局就是自己的结局似的。
“你想听歌吗?”这次沈溪林主动拿出了自己的手风琴,修长的双手上还戴上了白手套。
他格外郑重的神情和仪式感逗笑了梨芽,她捧场地双手托腮露出夸张的表情:“沈溪林,你怎么什么都会啊?你到底是什么人……都快迷晕我了。”
沈溪林拉了以前吹口琴的曲子,丁梨芽这才得知原来那首让自己念念不忘的曲子的名字是《AMITHATEASYTOFORGET》,翻译成中文叫《难以忘情》,正是《罗马假日》里的主题曲。
“我还想再听一遍。”梨芽说着,已经抢先一步把录音机翻了出来。
悠扬的男声在大厅响起,少女在客厅里旋转了一个大圈,收腰长裙飘逸得不像话,好看得令沈溪林花了眼。
“我可以请你跳舞吗?”梨芽伸出右手,学着绅士将左手背在后背,半弯腰邀请沈溪林。
沈溪林没好气地笑了,回握她的手,说:“好,你想做什么我都会陪你。”
这算是告白吗?是吧?是的吧!
梨芽感觉自己被满满的爱意冲昏了头,尽管他并不能站立行走,但仍然杵着拐杖陪她跳完了一支舞。其间他踩了她的脚好几次,两个人又尴尬又甜蜜。歌曲结束了,舞也跳完了,接下来是不是应该亲吻了?
等我,我会娶你
梨芽并没有等来沈溪林的亲吻,等来的却是沈家的电话铃声响起。
接听电话的沈溪林突然变得很暴躁,他似乎和电话那头的人大吵了一架,两个人非常不愉快地挂断电话。
沈溪林的脸色难看至极,那是梨芽从来没有看到过的。她有点害怕,好像下一秒眼前的人就要从自己眼前消失似的。她下意识地去抓沈溪林的手,手劲很大、很用力,抓疼了沈溪林。
沈溪林这才安抚地拍她的脸,牵着她的手一点一点挪到沙发上。
“你等我一会儿,我给你看一样东西。”沈溪林拐进了自己的房间,把以前梨芽见过的那个铁皮箱抱了出来。箱子不重,里面全是一些杂物,还有两三套做好的旗袍。梨芽做的那套真丝旗袍并没有放在里面。
“旗袍是为她做的,她喜欢旗袍,每一年她过生日我都会让人做一套。”
沈溪林又摸了摸白手套和手风琴,他说:“口琴、手风琴都是她送我的礼物,她很爱我,很惦记我。”
沈溪林在箱子翻找了一会儿,终于翻出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照片上仍然是穿旗袍金发碧眼的外国女人,她甜蜜地靠在高她一个脑袋的男人的肩膀上。
沈溪林说:“这是我妈妈,她是金发碧眼,所以我的眼睛才会是这样。”
梨芽点点头,很认真地看照片。女人很漂亮,沈溪林的眼睛和鼻子都像她。
“听说是老沈家无法接受这个洋媳妇,所以他们逼着我爸和她分了手,但他们又不得不承认我这个半洋的孙子,只好把我送得远远的。”
所以他才总是一个人吗?以前的每一年春节,他都是一个人吗?
梨芽快心疼死了,她没有想到沈溪林面临的居然是这样残忍的事情。
“上次见到她还是我四岁的时候,她来看我,摸着我的脑袋告诉我,要好好长大。没过两年我的腿就断了,她什么都不知道。她每年都会给我写信,她希望我能像她那样优秀,所以总给我寄来很多科学家的人物传记书。我很努力想要达到她的要求,可是,就在刚才,我听说她要结婚了,她就快要有自己的小孩了……”
沈溪林的声音听起来特别脆弱,梨芽心里一颤,她终于明白为什么总觉得沈溪林的背影很孤独,因为他总是不开心,老板着一张脸。
“梨芽,我想去找她,我想当面问清楚她是不是不打算要我了……”
梨芽轻轻点了点头,泪水早就糊了满脸,“那我呢?你走了,我怎么办?”
沈溪林用力抱紧她,“如果可以,我希望以后的我是健康的,我想健康地出现在你面前。英国的医学很发达,不仅仅是为了她,我也想为了自己去一次。你可以等我吗?等我回来,我娶你。”
1989年,沈溪林去伦敦是在春天,那时梨园里的梨树已经结出了果子。走的那天,梨芽爬上树摘了许多果子用布包着塞到了沈溪林的箱子里。
那套她做的真丝旗袍沈溪林并没有带走,而是放在了老丁的裁缝铺里,说是送给丁梨芽的礼物。送走沈溪林的时候梨芽并没有哭,可她抱着旗袍的时候却哭了个稀里哗啦。
好像这一别……就永远也不会再见面。
谎言
梨园被拆掉后,丁宁很久都没有离开洋楼大门,引来过路的人纷纷围观,吵闹得施工队不敢再有下一步动作。最后,负责人只好请来了这家地产公司的负责人。
沈萧赶将丁宁带到了洋楼的大厅里。
洋楼里的家具都用白布封了起来,两个人只好坐在地上。
丁宁说完过程心里又来了气,“什么‘我会回来的,等着我,我会娶你’,这些都是谎言,一切都是谎言。”
沈萧没有回答丁宁的话,只是问后来呢?
“后来?因为这个誓言,梨芽她足足等了三十年。1993年,老丁的裁缝铺面临倒闭,她被迫嫁到一户做生意的人家里,结婚当晚她就逃跑了。老丁也因为她逃婚的事情备受街坊的指责,很快便旧疾病发去世了。她一个逃了婚的女人还能怎么办?但为了去找他,她不得不振作起来。她一边念书一边替人家做保姆,毕业后去了一家服装公司当了设计师。再后来,她离开了公司,自己在海岛开了一家手工定制店。
“她收养了我,把我养大,送我去国外念书,就是希望有一天能去找他。
“前年我们一起去了伦敦,她没有沈溪林的联系方式,只有一段语焉不详的地址。我们找了很久都没有任何线索。从英国回来后她就生病了,现在住在市医院。
“他根本就没有想过要娶她,他骗了她,现在居然还将她唯一能留念的梨园也要收回了!”
丁宁越哭越大声,沈萧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只能一遍一遍地抚摸她的背,直到她心情平复下来才问道:“我可以去看看她吗?”
丁宁带沈萧去了市医院,那个年近五十的女人很漂亮。听说今天会有客人来,她早早就起来梳妆打扮,还换上了沈溪林留给她的那套真丝旗袍。
“客人来了?”她笑眯眯的样子和照片里很像。
沈萧说:“你好,我叫沈萧,我是沈溪林的堂侄儿。”
女人点了点头,没有一丝震惊,只是眼眶里很快就蓄满了泪。
她问:“他还好吗?”
沈萧点点头,算是回答了。
其实他没有告诉丁梨芽实情,沈溪林早在二十年前就死了。那年他坚持要动手术,却没想到术后引发了并发症。头一天沈溪林还在一遍一遍擦拭自己的录音机,第二天他人就不在了。
沈溪林的骨灰就葬在老洋楼院子里的梨树下。
沈萧突然有点明白沈溪林为什么在遗书上交代自己的葬身之地非梨园不可了。相信离开时,他一定很难过吧?他辜负了一个如此深爱自己的女人。
更新时间: 2019-12-29 2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