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书记

发布时间: 2019-10-20 21:10

分类:故事人生 / 睡前故事

买书记

文/张佳羽

14岁的盛夏,我头顶烈日,花110元钱,从距家五六百米外的纸中城邦购回一撂新书,见了爸爸就仰起一脸汗叫苦:“可把你家宝贝累坏了!”爸爸用凉毛巾擦着我额上的汗珠,感慨道:“你比我幸福多了。”

我们一起吃着甜如冰糖的黄瓤西瓜,随手翻看我刚抱回来的新书。爸爸向我讲述起他14岁买书的一次经历。

爸爸生长在渭北高原与陕北高原交界处一座平头山上,山窝抱着的村庄叫北坡村。土崖上挖两个窟窿,住着一家人。一年辛辛苦苦忙到头,广种薄收,打的粮食勉强够吃。挣钱的路子窄巴,常为1元钱难倒一家人。

爸爸从别人那里看到一本小说叫《林海雪原》,翻阅了两页,迷上了,就一心想买回这本小说看。小说背面的定价才1.10元,爸爸却像看到了天文数字。

他为买这本小说,积蓄了大半年人民币。

过农历大年,山里再穷的人家也讲究给孩子发些压岁钱。我的亲爷、亲奶、亲舅老爷,“赏赐”给我爸的压岁钱总共7角5分。

新学年开学,他从奶奶怀里领走捂得热乎乎的学费,全是汗渍渍的毛毛钱。从中抽出两角买作业本的钱,私藏了。他将上学期的旧作业本贴上牛皮纸皮儿,翻过来写。老师批评他:“你家没穷得揭不开锅吧?连作业本都买不起。”他咬着牙不说话。

值日生打扫旱厕,他运气真好,阳光下,发现粪坑里有个一闪一闪的亮点,也不嫌臭气熏天,弯下腰去看,发现是5分钱的硬币,如获至宝。原本想像歌里唱的:“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把它交到警察叔叔手里边……”但爸爸太想得到那本小说,头一次违背谆谆教导,没有做活雷锋。

后来,他时不时到旱厕去看粪坑,希望再有新的发现,但好运气再也没有来,他很失望。

麦黄六月天,他帮家人干完收割打场的繁重农活,还抽空帮一位不爱写作业的同学做暑假作业。人家也不亏待他,大方地“奖励”了他1角钱,作为报酬。

钱凑齐了,他格外激动。一个没有农活的早晨,喜鹊喳喳叫,最懂他的心。爸爸一抬腿,直奔30里外的尧禾镇。那里设有一个门面不大,但时常开门营业的新华书店。

他连续翻越三条大沟。路崎岖,实难行,全靠脚力。

第一条大沟叫南洼沟,一出门就遇上。沟像口敞底收的老式酒碗,上半程是羊肠土路,下半程是石坎路,沟底有淙淙流淌的小河,一下一上三四里。

南洼沟爸爸最熟悉,这是他出远门的必经之路。羊肠小道旁边的每一丛荆条,每一种野花,每一棵树,他闭上眼睛都能猜出来。路旁最壮实的是梨树,生得高大粗野,皮肤发黑,常把有力的树枝斜斜地伸向高崖外,考验吃梨人的胆量;争相吐芳的是黄刺玫,任性地逢坡就生长,一簇一簇长得像灌树一样,年年被山民砍柴烧,砍也砍不完,冬里砍过,春里又生。

爸爸翻越这条沟并不费勁,昨夜积攒的力气才从头使出来。他是小跑着过沟的。上了南塬,走一段平路,穿过住有几百户人家的朝阳村,就迎来第二条深沟。

这条沟叫大门沟,是典型的黄土高原冲裂式沟壑,像一只口沿很深的缸,平视,对岸近在咫尺,似乎一步能跨过去,不显得沟大。走下去,才知道这沟口好窄,沟好深。大白天都暗幽幽的,连太阳公公也不喜欢光顾。两边的坡陡极了,用“壁立两刃”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许多处路像一条细细的旧腰带,残缺不全地束在高崖的腰上,向下一看,眼晕。说话的声音稍大点,山谷里就传来哇哇的回声。

大门沟从上到下全是黄土层,看不见石头。沟底照样有蜿蜒的小河,河边有人工植的杨树,整齐排列,风一吹哗哗地鼓掌;有喜水的野草,长得鲜活翠绿,里面出没着爱唱歌的青蛙。路的这一头搭在这一边河口,那一头搭在那一边河口,此处宽而清浅的小河,摆着一排和尚头般的石头,算是桥,接通了两边的路。

沟里很少有人穿行,静得一声蛙鸣都让人惊心。静野生惧事,怪异恐凡心。传说沟里有一种怪物,天黑时会出来,你看不见它,它能看见你,它会让你犯迷糊,急火火地走一晚上,走不出这条深沟。

即便是大白天,一朵乌云飘过,都能把整个沟遮黑。川风吹着哨子,把崖头上半潜半悬的灌木摇得像巨龙发怒,扭动着长长的身子,面目狰狞。单人行在沟里,不犯怵才怪。

爸爸不由得步伐加快,汗流浃背。此沟一下一上五六里。

上了南坡,是较宽阔的塬里,摆着东唐寨村和西唐寨村两个大村。这两个大村将塬上平展展的土地一分为二,各占一半。

爸爸从两村及两村相连的土地上穿过,走了一段很长的平路。视野开阔,袤田肥沃,连树木也傲然而起,挺拔高大,参天摩云。他羡慕塬上人家,像生活在天堂一样。

斜穿塬里,到了南尽头,便是第三条大沟,叫铁牛沟。沟像敞沿的大海碗,阳坡相对平缓,自上而下摆满一层层梯田;阴坡较陡,有许多不安分的裸石,骨骼嶙峋,风餐露宿。石间有泉水分泌出来,水助草长,青苔密布。还有一大片喜阴的国柏,在坡间爬上爬下,黑压压的,阵势不凡。

沟上沟下,分散地住有人家。沟口太豁大,云便飘不起来,像收拾不利索的懒妇,敞怀宽裙的。天低低,像蒙在山口上的天帐,常有地岚与炊烟一并升起,升又升不高,满山口里游魂,显得雾腾腾的。

沟里莽撞着一条流量充沛、性子急切的河,总是拍打一块块石头,白浪翻滚,吼声隆隆。河上架有三眼石桥,桥上人来畜往。离桥不远的河底,卧一头史迹斑斑的铁牛,一动不动地在那里镇灾。这条沟里的住户说,铁牛一叫,山摇地动;铁牛一动,凶灾之年。所以每逢大节,人们都要搞个敬河神仪式,祈求铁牛保平安。此河因之得名铁牛河。当然,此沟也就叫铁牛沟。

离桥不远的上方,建有一座水库。水坝横立大沟之中,给两山穿上连襟衣。坝上建有瞭望亭,水库若湖,碧波荡漾,鱼跳鸟翔,偶有船只往来,划着划着,划成唐诗宋词。

沟里有“之”字型公路,也有直上直下的攀爬小径,一上一下十里。

尧禾镇就在阴坡依傍的高塬上,每逢周日有集会。这条大沟,是铁牛沟以北人家通商的必由之路,人员往来繁多,方显沟大不空,生灵热闹。

爸爸插在人流里,挤上南塬。他不是到镇上解口馋,看风景,只抱有一个目的——买书。入镇,脚下更生风,东打探西打听,兴奋地来到新华书店,独独想买到那本《林海雪原》。

他将汗水泡湿的零钱摆在柜台上,指明要曲波。给他取书的红裙子姑娘见他素衣简朴,紧张中有点执著,楞青中有点邋遢,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忍俊不禁,放下手中收放自如的圆形折纸扇,沏一杯清淡的绿茶,供他解渴。“大热天出汗太多,小心中暑。”姑娘说。

爸爸一心迷在这本书上,连人家姑娘都没正眼看一下,粗鲁地喝完茶,抬起自己本已脏兮兮的衫袖擦擦脸,像抢了人家的镇宅之宝似的,不胜欢喜地跑出书店。

再来到尧禾镇的大街上,听着两边的吆喝,看着从油锅里捞出来的金黄金黄的油糕,正在锅里莲花转的喷着荞麦香的饸饹,蒸笼里热气腾腾的地达菜包子,他才听到自己肚子咕咕的抗议不停——已半天没进一口馍、一根面了。

兜里一分钱也没有了。他咽咽喉咙里冒上来的酸水,猫下犯馋的眼睛,假装什么也看不见,从尧禾镇疾步而过。

一口气走下铁牛沟的阴坡,全身的力气基本用尽了。面对长长的、天梯一样的阳坡,他的双腿沉重得一步都迈不动了。头上,身上,腿上不停地冒虚汗。招风的裤管居然也被虚汗浸透,湿湿地黏在腿面上,绑得腿怎么也迈不开。

有好心人问他:“娃,你生病了?”他摇摇头。他不会说谎,真的没生病。

看见哗哗而流的铁牛河,他从桥的一侧溜下去,一捧一捧地喝着清粼粼的河水。过路的骡马牛羊同他一起争抢着水源。他挤不过它们,换一个位置,再换一个位置。喝胀了肚子,还是饿。

河滩的纤草里长着一些蒲公英,他撅下几根英苔塞进嘴里,权且充饥。

体力恢复了一些,继续赶路。

铁牛沟的阳坡上,有一小块边角地,种着胡萝卜。他认得胡萝卜的叶子,但胡萝卜长得太小,脖子还没露出地面。他看看周围没人,就摸进地里,指头木棍似地刨着泥土,挖出一两根如中指粗细的嫩萝卜,也不管带泥不带泥,就在牙齿间咬得咯噌咯噌地响。

还要再挖时,从上埝跳下来一条毛色油亮的大黑狗,朝他呲牙咧嘴。他撒腿就跑,狗在后面追。几次,他清晰地感受到狗鼻子里喷出来的怒气,冲撞在他腿肚子上。他能想象出那两排锋利的犬牙一旦咬下去,会是什么后果。但大黑狗始终没有咬他,追了一段,朝空叫了两声,算是发出最后警告,刹住追赶的脚步,放他一马。

爸爸到了安全地带,回头望望大黑狗,多少有些感激。大黑狗挺通人性的,只是驱赶,没有伤害他的意思。

他发誓,吸取教训,再饿,也要坚持着,不能再莽撞行事。

但返回到第二条深沟——大门沟。他几乎要虚脱了,身子好像不是自己的,上半身轻飘飘,下半身死沉沉,不接受大脑使唤。脚软得踩在地上没有动感,提不起劲儿。

太阳已偏西很远了,大门沟里黑黜黜的,光线不清。他想到那些吓人的传说,就十分慌张。爬在南坡一处崖头朝下看,看见崖根处有个很小很小的菜园子,上面覆盖着一层绿。他便顾不得自己已发过的誓,冒着失足摔残的风险,从陡峭的高崖上颤颤惊惊往下爬。

来到菜园子一看,是几畦韭菜。他发疯似地撅着韭菜叶子吃。一把接着一把,狼吞虎咽地塞进嘴里。吃得嘴唇若食草动物,舌头泛绿,咯唝咯唝不停反胃,才住手。

缓缓神,四下看,地头立一块警告式的牌子,上面写着:刚打过农药施过肥,请勿食,当心中毒,后果自负。他顿时觉得头皮要炸,脑仁发胀,胸口恶心,张大嘴巴嗷嗷地想吐。吐了几次吐不出来,看看天色,不敢多耽搁,上路要紧。

沟里有鸟叫得惊心动魄,像哭又像嚎。河里的青蛙比赛似的亮嗓子,越发显得沟里阴森。

一只慌不择路的兔子,从爸爸脚面跳过去,灰绰绰的,吓得爸爸毛发耸立,头皮发紧。他折下一根粗柳条,一边走,一边抽打着路旁的灌木丛,怕有野狼什么的藏在其中。他还大声唱着歌,给自己壮胆。尽管五音不全,南腔北调,他仍不住口。

满沟里都是他的回声,他唱得近乎声嘶力竭。

还有最后一条沟等着他,而夕阳已疲乏得直不起腰,快要躺倒在西山顶上。

他看一眼买到手的新书,就增添一份动力。他用老家的俗语“不怕慢,单怕站”鼓励自己,再艰难也要前行。眼看离家越来越近了,天越来越黑,他越发走不动了。除了饿,还是饿。

翻越南洼沟时,他选择走捷径,几次从五六米、十来米的高埝上往下跳。每跳一级,省了许多弯路。但最后一跳特倒霉,埝下是横七竖八的片石。他跳在片石上,片石割破了露在外面的右脚大拇趾。一道很深的口子,张着嘴巴,不住地向外吐血,每走一步,都疼得钻心。

他不得不在一块平滑的大石头上坐下来,从裤腰处撕下一条布条,包扎脚上的伤口。风,吹得大石头旁的荆条打旋,他捡起一块石头狠砸过去,以为里面有野兽。

累到了極点。躺下来,在大石头上放平自己。天空依稀闪出几粒星星。

他多么渴望有个人来,与他结伴而行。但是没有。这时候他特别怀念自己家里,虽是土窑,但是那么温暖,那么舒适!

眼皮似要重重地合上,他不敢昏睡过去,强打精神,挺立起来,拄着一根柴棍,一瘸一拐地艰难爬坡。他把《林海雪原》死死地夹在胳肢窝里,就是狼来了,也不会把它丢掉。

西天很快抹去它最后一缕微黄的光,沟里彻彻底底黑了下来。除了眼前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泛着模糊的白光,周围所有的花草树木都失去了它们原来的样子,只显示出一个供人幻想的轮廓。你看它像个人坐在那里,它就是个人坐在那里;你看它像鬼披头散发,它就是鬼披头散发;你看它像狼,它就是狼。

爸爸走几步,就向草丛里,沟坎下,投几粒石子,或者挥舞拐棍,用力地击打一下地面,发出暴烈的响声。他用这种方式提醒和警告周围的野兽:别蠢蠢欲动,我是很强悍的。

但实际上,他的胆量已虚弱到了崩溃的边缘。只须再爬半扇坡,他就可以登上山顶,看见家里的灯火了。他的心跳加快了许多,腿已僵得迈不动了。

这时候,山头传来亲切的叫声:“澍儿——澍儿!”是我奶奶在叫他。他立马浑身像充上电一样,大声回应道:“我在这儿!”家里的白花狗吠了两声,冲着爸爸的声音追下来。

他与白花狗拥抱着,扶着狗背,一步一步上山来。

当奶奶的手抚摸在他的额头,他幸福地软瘫在地,再也走不动了。奶奶摊开一张粗布手绢,里面裹着两个白面馍馍。我爸爸抢过来,三五口一个,再三五口一个,吃罢,四仰八叉在地,歇一会儿,就来了精神。他跳起来,举着《林海雪原》:“我赢了,我有新书了!我要读一百遍!”

瞧瞧,为一本书,翻三条大沟,来回六十里,从早走到晚,这就是少年时的我爸爸。所以后来,爸爸考上大学,进城工作,成为山沟沟里飞出来的金凤凰,一点也不奇怪。

爸爸在我眼里,只是今天的爸爸。很长一段岁月里,我爱爸爸,但并不懂爸爸。他的过往,深深埋在他的记忆里,若没有我买书的“药引子”,这段往事可能会跟随他的生命,完完全全从这个地球消失,变得永远不为人知。

爸爸一直是我造钱的魔术师,兜里揣着掏不完的钱。当我一次又一次从爸爸手里接过百元面额的零花钱,视金钱如粪土,我哪里知道,他曾为1.10元钱的购书费,经历如此大的周折!

凭这一点,我敬佩我的爸爸。

睡前故事

更新时间: 2019-10-20 21:10

特色栏目 - 读者意林花火飞言情飞魔幻故事会

睡前故事:栏目大全

睡前故事:标签大全

睡前故事大全热门

睡前小故事大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