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火灵狐
我从未见过王博川。
我甚至不知道他是高是矮，是胖是瘦。也许这个人根本不曾存在过，也许与我对话的只是一条会打字的、名叫王博川的狗。不过这并不重要，“王博川”这三个字于我，就像水之于鱼，空气之于人类。
就像水没有形态.空气没有形态，我从未设想过王博川应该以一种什么样的形态出现在我面前。我对他的所有印象是他的微博头像。他的头像是电影《碧海蓝天》的海报，这是一部1988年上映的电影。1988年，中国选手第一次在奥运会的游泳比赛中夺得奖牌。
我开玩笑说：“王博川。你说1988年那会儿我们在哪儿？在做什么？
他非常肯定地说：“那会儿我应该是一头抹香鲸.像漂流木一样漂浮在海面上睡觉，漫无目的。有过往的夜航船经过，船上的水手从梦里醒来，透过舷窗看到我巨大的身影，惊呆了，拼命揉眼睛，以为自己还在梦里。”
“那我呢。那我呢？”
“海遥的话.应该是海上的一阵风吧。风有好几种，台风是虚荣的小男生，喜欢搞出大阵仗来引人注目。海遥是属于女孩的风，不过跟山里那些轻飘飘的风又不一样。海遥的风铿锵有力又不失温柔，毕竟你是女壮士嘛，力气大，一顿要吃三个汉堡……”
“王博川你信不信我把你揍成汉堡里的肉饼？“
我和王博川每个星期都会聊上一会儿。准确地说，是十五分钟。我在体校，校规严格，平常手机要上交，只有每周五晚八点才能从教练那里拿到自己的手机，得到一个小时的上网时间。
而王博川每晚的就寝时间是八点十五分，雷打不动。
我很诧异.我以为每个高中生都跟我一样写作业写到快秃顶。八点十五分睡觉。他对得起高中生这个光荣的称号吗？
然而王博川比我还诧异：“什么作业那么难。需要写到八点还写不完？”
当时我就在心里呜咽了一下。他们陆地上的两脚兽果然跟我们不一样啊。
不过两脚兽王博川很羡慕我们。
我认识王博川是在“剑鱼不如贱”的微博上。剑鱼是我们体校的大师兄.省泳队的王牌.原本入了国家队，因伤退役后想参加高考，于是回体校复读。剑鱼一把年纪了，特别为老不尊，经常在微博上发作业请教粉丝。喜欢剑鱼的大多是小女生，只觉得他好笑，嘻嘻笑一通也就罢了.只有王博川这位粉丝天纵奇才，他孜孜不倦地留言解题，解完题嫌不够，还要发一段关于该知识点的讲解，还要追问：“懂了吗？会了吗？不懂不会要问我啊。”
剑鱼吓坏了.在一次训练间隙找我讨论：“你说这小子该不会暗恋哥吧？”
我说：“有可能。毕竟大师兄你当年风姿，哦不，‘泳姿绰约’，在我省广大青少年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半裸的深刻印象。”
剑鱼痛心疾首，扶额道：“你看看，你看看！我就跟教练说，像我这么雪白英俊的游泳健将，鲨鱼皮泳衣才适合我，小裤衩什么的根本不行的，会带坏小朋友啊，学妹！”
“什么？”
“替师兄劝劝那只两脚兽，你给他唱首《鱼鸟之恋》，我离不开海水.他离不开空气……”
我当然不会浪费一周一次的宝贵上网时间去帮剑鱼做这么无聊的事。但王博川主动关注了我，这让我挺意外的。因为我几乎不发微博，注册账号只是为了看看热闹和了解以前的同学们都在做些什么。就连ID都不甚起眼。
我的ID名是“7与0.01”。
王博川发了一条未关注人私信给我，他说：“7是7年。0.01是0.01秒。女子百米自由泳世界纪录的打破者用77年时间.提速0.01秒。你是女生吧？”
当时有一刹那，我的脑子是空白的，紧接着我的脑海里出现了一行字：这个人真三八真无聊又懂得真多啊。
我回复他：“是的。你很喜欢游泳？”
他飞快地回复：“嗯！很喜欢。我有关注剑鱼，经常看到你在他的评论里发翻白眼的表情。你们都是泳队的吧？游泳很好玩吧？“
我忍不住点进他的头像看他的微博。听他说话的口气，好像不谙世事的小学生。可他又回回能给剑鱼解题.怎么看都是学霸的样子。他的微博就更古怪了。他似乎很喜欢一切与海有关的东西，微博转发的都是关于游泳、潜水的消息。他还剪辑了很多游泳比赛的视频.技术分析选手动作、得失，比我的教练还专业。
我说：“这么喜欢游泳的话.你也可以来我们泳队啊。”
这次他没有立刻回复，而是过了一会儿才说：“呃，我不会。”
没等我问为什么。他又发了条私信过来解释：“我身体不是太好，医生不建议我游泳。”
原来如此，是病娇小学霸，我顿时有点同情他。
“不过你对游泳倒是懂得很多，连百米纪录提速0.01秒这样的轶事都知道。对游泳动作的技术分析也很厉害。如果你来做教练，说不定会是一个好教练。”
“真的吗？那你能让我教一下吗？”
哈？我对着手机愣了一秒。一个素昧平生的两脚兽想要教我游泳？
“唉，对不起，是我想太多了对不对？我都不会游泳，我连泳池都沒下过，我只会纸上谈兵，我可能会给你帮倒忙……”
“别别别，朋友，你说，你想怎么教我？”
剑鱼得知我要录一段水下视频给王博川“指教”时，他张大嘴巴半天合不拢。
他摸摸我的额头：“学妹.你觉得王博川长得帅？”
“不知道，没见过。”
“身材有我们泳队的师兄师弟好？”
“世上有身材比我们泳队的师兄师弟好的男生？”
“那你是中了什么邪要自拍视频给一头旱鸭子指点泳姿？”
“话不能这么说，也许人家是大隐隐于世的扫地神僧呢？你看过他微博上那些技术点评没？写得真挺不错的。”
“逆徒啊逆徒，我为师叔感到痛心，含辛茹苦带大了徒弟，徒弟刷了一会儿微博就要自拍视频给外面的浑小子看.逆徒啊逆徒……”
我一脚把他踹下水：“拍！”
我是有私心的。
有一天我去找教练，教练正在打电话，电话那头应该是我爸，因为我听到教练着急地喊了一声：“老祝。”
他说：“老祝，让海遥回普通高中吧，好好念书，她是一块读书的料。”
不知电话那边说了什么.我听见教练叹了口气。
“这跟练不练习、刻不刻苦没有关系。老祝。你就让孩子自己选不行吗？你问问海遥她是不是真的喜欢游泳？还是只是因为……因为……”
教练说不下去了。我想我知道他说不下去的原因。我想了想，没有推开门，转身静悄悄走开了。
我抱腿坐在泳池边，剑鱼在一旁做拉伸动作。我喊他：“问你一个问题可以吗？”
“问吧。”
“你为什么喜欢游泳？”
他不假思索：“不为什么，就是很喜欢。”
“即便受伤了，这辈子再也无缘奥运会、无缘奖牌.也还是喜欢吗？”
剑鱼的拉伸动作僵了一下。他回头，一扫平日嬉皮笑脸的样子，盯着我看了许久。半晌，他认真地道：“如果热爱一项运动是为了比赛和奖牌.那这样的热爱我宁可不要。”
他走过来，跟着盘腿坐下，望着泳池里微微起伏的水纹，突然说：“王博川那个小鬼……很有意思。”
我愣了一愣。王博川？怎么突然提到他？
“其实，一开始是我先关注他的。”剑鱼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有一次打完比赛回来，机场接机口围了好多人，我以为是来迎接我的，结果小女生们高喊着‘王博川王博川’。呼啦啦就从我跟前）中过去，看都没看我一眼。学妹你能想象我当时的崩溃，你能的吧？”
我脑补了一下那个画面，确实，这对自诩学妹杀手的剑鱼来说简直就是致命打击。
“她们是去迎接王博川的？他这么红？他是做什么的？”
“天才型学霸。据说横扫数学七大赛，美国数学大联盟杯赛冠军。最要命的是据说这小子很少去学校上课，说是身体不好，常年在医院待着。不上课还能当学霸，你说气人不气人？我就站在那儿等，想看看天才究竟是什么三头六臂。”
“然后呢？”
“然后就看到一个长得挺瘦的小鬼走出来，戴着口罩，低着头，看起来不太精神的样子。我觉得挺没劲的，正打算走昵，那小鬼忽地跑了过来。”
“啥？”
“他说你是剑鱼吧，游泳的那个剑鱼。”
“大师兄你当时乐坏了吧？”
“对对对，我心里跟炸开烟花似的.什么天才学霸.原来也是我的小迷弟啊。我假装高冷，说：嗯怎么，学弟你想要我签名吗？”
“他该不会对你说：呸谁想要吧？”
“不，比这杀伤力还要更强一些……他很大声，非常大声，大声到在场所有人都能听到，他说.剑鱼你比赛时屁股上那个蜡笔小新的贴纸哪里买的？防水性能好好哦。淘宝链接可不可以发给我？”
“不是，师兄，关键是，为什么你的泳裤上会有蜡笔小新……”
“我觉得队里发的泳裤丑，我就买了贴纸偷偷贴在屁股上，我以为只有我自己知道，没想到这小子眼睛那么尖。看电视什么不看专看人家屁股……还那么大声地说出来……”剑鱼捂脸，几乎呜咽。
“哈哈哈一”我笑得在泳池边上打滚。
“然后我就去微博上搜，终于被我搜到这小子，我就暗戳戳地关注了他。”剑鱼咬牙切齿。“本来想找点他的黑料什么的，结果发现他的微博真是无趣得很。除了大海就是游泳，明明是只旱鸭子，偏偏喜欢大海。你说这小子别扭不别扭？”
“人就是这样啊，越是做不得、得不到的，就越是惦记。”
剑鱼看了我一眼，沉默了片刻.说：“再后来.就是我受伤退回地方队的时候。”
我抬头看他。他望着泳池的水面，似乎有点出神。
“我一直觉得我们练竞技体育的人都是死士一样的赌徒，因为这是一件非常残酷的事。人们只会记住第一名，而不会记住那些千千万万没有成为第一名的人。人们只会记住林丹.他们记住李宗伟这个名字，是因为他是‘千年老二’。不觉得很讽刺吗？难道李宗伟不够优秀？当然不是，只是因为他不是第一名。我们每天在这里重复着枯燥的训练，我们放弃了人生的其他可能，被人笑話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体育生，我们做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呢？为了有一天奥运场馆上因为我剑鱼而响起国歌？为了有一天让全世界记住我剑鱼说我是游得最快的男人？”
我说不出话来，感觉鼻间有些酸楚。从省队进国家队的概率微乎其微。进了国家队也不代表你可以走进奥运场馆。就算进了，你也可能只是一个隐形人，因为世人只会记住冠军，而冠军，只有一个。
剑鱼抹了把脸：“那个时候我想就这样算了吧。队里给我买了票让我回家，我偷偷退了，然后找了一家网吧打游戏，没日没夜昏天黑地地打游戏。我不敢停下来，一停下来我就忍不住会想，想我今后该怎么办昵？我不敢想。”
“可师兄你最后不还是挺过来了么？”
他笑了一下，叹了口气：“是因为王博川那小子啊。”
“他？”
“打游戏时为了礼包我转发了几次链接到微博上，不知怎么的被那小子留意到了。他也注册了游戏.不知怎么的在游戏里找到了我，可能因为我还是用了“剑鱼不如贱”这个ID吧。那小子真狠，见一次就揍我一次！在游戏里围追堵截.什么事都不干每天一上线就追着我打，偏偏他还是个技术流，我怎么都打不过他。我被他打红了眼，问他：小子你想干吗？”
我问：“他说什么？”
“他说，我想你回去.继续游泳。”
剑鱼的眼眶有些泛红：“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烦人的小子。关他屁事啊你说是吧。我自暴自弃，关他什么事！他只是一个跟我互相关注了的网友而已.凭什么跟大人一样跟我讲道理？那个小鬼……那个小鬼说，体育是这样，高考是这样，航海是这样，很多事都是这样。人们只看到一帆风顺的人凯旋，但在他们看不见的深海里.埋葬了无数的无名水手。不是他们不够优秀.只是他们没机会讲述自己的辉煌.而他们其实也不屑对人讲——对一个热爱航海的水手而言.与风浪搏斗直至精疲力竭葬身大海，这难道不是他们最大的辉煌？”
“所以啊学妹.你问我为什么要继续游泳，哪怕这辈子都无缘奖牌？因为我喜欢啊.我是真的很喜欢、很喜欢游泳这件事。”剑鱼认真地看着我，一字一顿。
我让剑鱼帮我拍了视频，发给了王博川。他煞有介事地点评一番，术语背得挺多，看样子平时没少看解说。我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聊天记录.问他：“王博川，你为什么这么喜欢大海和游泳？”
他说：“大概是我喜欢吃鱼？想下海自己捞。”
“你这理由还挺别致。”
“海遥呢？”
“如果我说我其实很讨厌游泳.你会相信吗？”
是老祝教我游泳的。据说当我还是婴儿的时候，他把我丢在浴桶里，我扑腾着就游开了。他乐得直搓手，逢人就说：“我们家海遥日后必定青出于蓝！”
老祝爱游泳，爱得痴狂。少年时也曾入选过地方队.可惜始终默默无闻。退役后还是不愿离开泳池，就当起了教练。后来又突然放弃执教，做起了救生员。都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可老祝仿佛就喜欢跟命运较劲，他执拗地坚信只要努力终会得到回报。
而我很早就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不是所有努力都会得到相应的回报。
对一个没有天赋的人来讲，越努力就越可笑。
我觉得自己就是那个没有天赋的人。
而且，我真的没有那么喜欢游泳。
王博川说：“你好像总是在最后一刻放弃。”
“什么意思？”
“你的视频。你的速度、耐力还在爆发阶段，但每一次在接近池壁的时候，你都会放慢速度，像一下子泄气了似的，好像根本不想靠近终点。海遥，难道你不想赢？”
“不想。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赢。”打出这句话的时候，我感觉胸口似有一口浊气呼出。
憋得太久了.我不能跟身边任何一个人说，大家都那么用力地想要赢，我怎么能说我根本就看不上这种“赢”呢？我也没办法跟爸妈说，因为在老祝眼里，“祝海遥”三个字就等于游泳。他没有办法，也不允许我说我不想游、不想赢。他要我拼命，他要我做到最好。
可是，我是真的一点都不想游下去。
有十年了吧，每一次下水前我都有一瞬间的迷茫。我是谁？我是老祝的女儿。我为什么要游泳？因为老祝眉头紧锁地看着我，因为教练说你要努力不要让爸爸失望。
可没有一个人问过我，祝海遥究竟喜不喜欢游泳？
我只能跟一个素不相识的ID说。我是有私心的，我知道他一定会看出我在接近终点前那一刻的萎靡与放弃。我多么希望有那么一个人可以问我一次：“海遥。你是不是不喜欢游泳？”
然后我就可以光明正大、理直气壮地说：“是的是的，我不喜欢。”
会那么热情地鼓励剑鱼的王博川，他一定也会很用心地理解我、安慰我、劝我放弃的吧？我暗暗地想。
岂料他回复我说：“哈哈，海遥你可真是中二。”
他旋即转了一条微博给我，是一条新闻，说某偶像团体的成员突然在大会上宣布自己即将结婚的消息，队友与公司一脸错愕，因为“恋爱禁止”是团体的规定之一。
“要说限制恋爱是对的吗？不能说对。但既然是自己选择了遵守这样的规则.自己选择了做一个偶像，那就应该好好履行一个偶像的职责和使命。如果不愿意遵守或者一开始就对这样的规则心怀排斥，那一开始就不要接受好了。又要接受，又要抵触.这会让身边的人也很为难的吧。”
不知为什么，虽然他的每一个字都很温和，并没有刀光剑影，可我却有一种被人当面揭穿的羞耻感。
“你的意思是我不负责任吗？”我语气有些冲。
他并不退缩，说：“是的，海遥。如果是你自己选择了游泳，那就不应该说你其实不喜欢它。”
我跟剑鱼说：“你有没觉得王博川这个人很臭屁？”
剑鱼说：“那是必须的啊，哪个天才没有一点怪脾气？”
“他还很爱教训人。他真的是学生吗？感觉好像教导处主任。”
“这点倒是不假。我去他们学校打听过.不过有一点很奇怪。”
“什么？”
“跟他同班过的人都说他不爱说话，待人也不大热情，幾乎没有什么朋友，这么听起来跟网上的他简直判若两人啊。”
“啊哈哈，可能他是一个自闭阿宅，有社交恐惧，所以只能在网上跟网友装大神。”
“学妹你好像对王网友意见有点大哦。”
“实不相瞒，我有拉黑他的冲动。”
“我以为你们网恋这么久都准备奔现了。”
“谁跟你说我跟他网恋来着？”
“博川啊，他说那个视频他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海遥你要脸蛋没脸蛋、要身材没身材。除了真爱谁会把你的视频看好几遍？他还说，果然妹子还是短头发好看。啊，希望海遥把泳帽摘掉，虽然这么做有违公共卫生道德，可是好想看海遥的短发在水中荡漾。”剑鱼掏出手机，开始念王博川给他的留言。
“你们自绝吧，我就不动手了。”
“还有还有，他还说海遥的腿真直、真长，跟小时候一样，就是游泳是不是会让妹子平胸啊，感觉海遥彻底‘飞机场’了。”
“王、博、川！”
“咦，等等。”嬉皮笑脸的剑鱼忽地愣了一下，“海遥，你们以前认识？”
我不记得我认识王博川这个人。
其实我也没有什么朋友。小时候一放学就被老祝带到泳池训练，跟同班同学感情不深。队友人来人往，好不容易熟稔起来的，一个暑假后就没再来了，说是父母还是希望好好读书，游泳什么的，业余玩玩就够了。
我也很难融入集体。校运会又不比赛游泳，我只能挥舞着小旗子给人呐喊。我也试着跟他们形容我在水里有多厉害.但听个一次两次大家也就乏了。毕竟没有亲眼见过，谁信呢？
长年的训练让我的肩背变得好像男生一样宽厚，胳膊与小腿长出了肌肉，我听到男生在背后笑说“祝海遥那个金刚芭比”。女生们凑在一起聊八卦，我也不是没有主动加入，只是每当我赔笑着走过去，她们就愣一下，礼貌地笑笑，然后散开。
所以老祝问我愿不愿意离开普通高中去体校上学.我略微有些迟疑，然后就同意了。
走的那天我跟同桌说：“我走啦。”
她头也不抬地写作业，说：“哦。”
我不是要怪责什么，我只是觉得好失望，也好辛苦。
我希望祝海遙是一个稀松平常的高中生，学习中不溜，有暗恋的学长，有喜欢的偶像，会跟小姐妹拌嘴，有一切中学生该有的、无趣的、愚蠢的、青春的烦恼。
但我始终鼓不起勇气跟老祝说。
老祝在那个海滨游泳场当救生员已经很多年了。游泳场老旧，没什么会员，连老板都想关门了事，只有他坚持要留下。
我知道他的心结。
有一天他难得喝酒，喝多了，半哭半笑地拉着我说：“海遥，你可一定要学好游泳.你要学会自己游过去，你让爸爸腾出手来去救那个孩子……”
我没应声.帮他把散落的酒杯收起来。
王博川讲的使命感我懂，但他可能不知道，一直背负着使命感活下去有多辛苦。
老祝就是这样一个人。
那时他是游泳教练，上课时把我放在一旁，交代我在浅水区玩耍，不要去海里。我自诩水性不错，趁他不注意偷偷跑了出去。
时逢退潮，暗礁浮露，沙滩上到处都是小螃蟹钻来钻去。我捡得兴起，还与一个同样在捡贝壳的小男孩起了争执，他非说他的贝壳更大更美，还不让我去他背后的暗礁，说那里全是他的宝藏。我急了，一把推开他。涉水就往那暗礁走去。他一脚深一脚浅地跟在我身后，结结巴巴，词不达意：“你快回来！不准你去！我妈说了不能去！”
我爬上了礁石，小男孩心急如焚，在下面一个劲地叫唤。我得意极了.冲他大叫：“这下你输了吧.你的宝藏都是我的啦！”
可话音方落，一个浪头就拍了上来，小男孩一个踉跄，被浪卷了下去。我吓得呆住，这才发现海水不断上涨，瞬间浸没了礁石。
涨潮了。他一路跟来不停阻挠我原来是想告诉我要涨潮了。
我大哭，趴在礁石上拼命打着水面。想要抓住那个小男孩。我抬头.声嘶力竭地对着岸上喊：“爸！爸！”
我看到老祝箭一般冲出人群.纵身一跃跳进海水里。海水疯了似的蔓延，没过我的脚面、小腿、膝盖。我失声尖叫：“爸，爸你在哪里！”
突然一个水花，老祝浮出水面，他喘着粗气，说：“海遥，你可以的，你会游泳，你跟着我走。来，我们一起游过去。”
他一手夹着那个被水呛得满脸通红的小男孩.一手勉强扑腾着伸向我：“你可以的，海遥，你可以的。”
水淹到我的胸口，我站不住了，我惊慌失措，拼命拉住老祝：“我不行，我不行，爸爸你带我走，你带我走！”
“海遥，你松手，你试试，你真的可以的，你试试好吗海遥？”他急得掉下泪来。
“我不要，我不行，你救我，爸爸你要救我！“死亡的恐惧让我疯了一样抱住老祝，我拼命踢打那个小男孩，好像只要把他蹬掉了，我就可以得救似的。
老祝咬了咬牙，背着我，拖着那个小孩，挣扎着向岸边游去。他不住地喘气：“海遥，你可以的，你游得很好，你可以自己游过去的。你这样，爸爸真的，很辛苦。”
我不知道那个小男孩是什么时候从老祝的胳膊里滑落的。是筋疲力尽的他最终选择了自己的女儿而松开了手吗？我不敢问，老祝也从来没有跟我提起过。
我只知道我在水里，眼睁睁看着那个小男孩像一个脱了线的木偶，摇摇晃晃地坠入海底。
老祝带着我上了岸，他什么都没说.转身又跳进海里。然后回来，换气.又跳进海里。
我知道，他永远都不会原谅我了。
最后他们找到了那个小男孩，他们把他送上了救护车。老祝一直望着救护车远去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
自那以后，他就选择在这个海滨游泳场做一名救生员，好像赎罪一般。
而我也像赎罪似的拼命学游泳。我不想让老祝失望，我想为他的赎罪做一点什么。可越是如此，我就越是游不好。每次当我即将触碰到池壁时，我的脑海里都会浮现那个小小的身影。他无助地、沉默地滑向深渊。
他没有怪我，他的家人没有怪我，老祝没有怪我，可我一直在怪自己。
我甚至会卑鄙地想，如果我不会游泳，我是不是就可以理直气壮地抱紧老祝。再也不用自责了？
我跟王博川说：“如果当时我勇敢一点点。可能那个小孩就会得救，老祝也不会这样内疚。”
“因为老祝和海遥都是很温柔的人，所以才会这样自责啦。”
“王博川，你一个男孩子讲话不要卖萌好吗？”
“哈哈哈——海遥。”
“嗯？”
“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讲啦。”
“等我的病……好了，你带我去大海吧。”
“坐船？”
“祝海遥！”
“好啦，是说教你游泳的意思吗？不然怎么带？我都不知道你是胖是瘦，万一是一个大胖子呢，我可带不动。”
“不胖啦，我只是希望感受一下在水里游来游去的感觉。”
“好吧.我勉强答应你.不过你可别想占我便宜啊。”
“放心吧。像海遥这样一望无际的飞机场也没什么便宜可以让我占啊。”
“王博川你怎么不去死！”
“哈哈哈，马上就去，马上就去。”
这是我和王博川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对他说.你怎么不去死。
他哈哈大笑，说马上就去。
我一看时间，八点十五分，是他下线睡觉的时候了，我也就关上手机，不以为意。
接下去一星期、两星期、三星期……我再也没有遇到王博川。剑鱼给他留言，他也没有回复。
我和剑鱼找到王博川的学校。他的班主任看着我们：“你们不知道吗？博川……他已经离开了。”
“离开？转学了吗？”我天真地问。
还是剑鱼反应快，他一把拉住我，摇了摇头。
我这才看到教室里空着一个座位，上面摆满了鲜花。
猝不及防.我的眼泪突然流了下来。
“怎么会呢？怎么会呢？”很奇怪，我居然笑了出来.仰头问剑鱼，“怎么会呢？他还说要跟我学游泳的，怎么会呢……”
剑鱼抿着唇，走到那个座位前看了一眼摆在上面的小小相框，然后转身，按住我的肩膀：“海遥，是他，是他。”
他叫王博川，我终于认识他了。
他是一个有先天性心脏病的小鬼，特点是臭屁、腹黑。他很自傲，因为从小到大考试总得第一，他觉得别的小孩都是笨蛋，从不屑跟他们玩。但他又很自卑，因为长得瘦小.尤其不擅长体育。
他最讨厌运动好的小孩了。比如说.那个在水里像小鱼儿似的穿梭的小女孩。
他心里盘算了一百次怎么欺负那个小女孩，屡战屡败不说，还被她轻轻松松一把推开。他踉踉跄跄地跟在她身后，用贫瘠的社交能力试图跟她沟通，让她回头，不要去暗礁那里，因为涨潮了。
可她不听。他中了邪似的跟过去，他甚至喊了她好几声“海遥”——他听到她父亲是这样叫她的。
可她不听。
她轻而易举地翻身上了礁石，他十分艳羡，挣扎着想要爬上去的时候，一个巨浪打了过来。仓皇间，他看见小女孩倏然变色的脸，她飞快地俯下身，伸出壮实的小胳膊，一把抓向他。
他哭了。不完全是因为害怕，而是他望着水面上那张焦急的小脸，那拼命扑腾的小手，他觉得很感动、很感动。
王博川在他的日记里是这样记录那天的。
他说他听到大叔的心跳越来越急，大叔拼命喘气，有好几次大叔都差点抓不住他了。
王博川说，是他自己松开了手。因为他看见大叔一次又一次试图把自己女儿推出去.王博川说他觉得心里好难受。
“明明不关大叔的事，也不关海遥的事，可是很多年后，在海滨游泳场又看到了大叔，他老了好多，很憔悴，一点水花都会让他紧张起来，飞快地冲过去，好像生怕自己耽误了什么。”
王博川说。那么海遥呢？海遥也跟大叔一样这样自责了许多年吗？
所以他开始到处寻找海遥。
他找到她了，他看到她無精打采地举着小旗子，为短跑的同学助威。他看到她踟蹰着想去跟女同学聊天，却被她们冷落后果呆地站了许久。他听到男生们笑话她是金刚芭比，她默默低头假装没有听见。王博川一反常态地冲过去对着他们激动地大喊：“你们再这样说她我就揍你们！“
男生们愣了很久，哈哈大笑说：“你谁啊小矮子，你是祝海遥什么人啊你？”
王博川说他很沮丧。
而且，他的时间不多了。
他说海遥，我唯一能做的，大概是让你放下包袱，开心起来。我能做的不多，望你不要嫌弃。
所以他用余生每周的十五分钟，与我聊天，他说这是他最快乐的十五分钟。他说：“可是我这样有点自私，我是快乐了.但海遥呢？她会不会伤心？如果她永远不认识王博川这个人.是不是反而不会伤心？算了，我有办法让海遥不再伤心。”
王博川的办法是让我带他去海里。
我一头扎进水里。海水微成，有些冰凉。日光穿破云层，透过海面，直直地射入海底。万籁俱寂，我的耳边只有水流的声音。
王博川说他喜欢海和游泳的原因是.当你遇到不开心的事时。就到海里大哭一场，海水是咸的，泪水是咸的，这样就没人知道你哭过、辰过.多好。
他说海遥，我给你一次机会，到海里大哭一场。哭过以后，你要上岸。擦干眼泪。总有一天你会看到巨大的抹香鲸在月夜飘过。那是我，那一定是我。
鱼群从我身旁穿梭而过，五彩的珊瑚礁好像童话里的斑斓世界。我解开捆绑在身上的细绳，装着他的骨灰的小木盒翻转着打开，顺着水流飘向远方。
再见了，王博川。
我从未见过的王博川。
我头也不回，径直往上冲向水面，任凭眼泪滚落。
不要泊岸，不要回头，我们都要赴海，赴海无悔，赴海无归。
更新时间: 2020-12-02 2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