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稚子
露台上种几丛栀子,通体碧绿,小心施肥,每日持壶喷水,渐渐等到它们孕蕾,数着日子看花苞一天天胀大。
暮色里,近山黛,远山轻,一层层褪去如水墨画卷,栀子花绽开时温柔的一点白,像这画卷里玲珑的一颗心。
少年时分有过许多怅惘,头发剪得贴着头皮,和叛逆的女生结伴、逃课、晃荡大马路到夜深等等。回到家里,三室两厅的房子里空得只我一人。自幼至大,常年独居,因为习惯,也不觉得寂寞。
十二岁时生水痘,发烧几天,我没有告诉父母。倒是姑姑来学校探望表哥,带了我去打针吃药。青霉素溶液推进皮肤里,静静地忍受药水的刺激。女医生说,小孩子真坚强,都没有哭。那时我心里讶异,已经十二岁,原来还可以哭。
去年有段时间,妈妈知道了我的一些事情,在电话里跟我说“对不起”,提起那因为种种缘故对我疏于照料的少年时期。我笑着安慰她,没事的,没关系。
我却不敢说,都过去了。
想想那时的自己所遭遇的猥亵和霸凌,无法向外界求助,最不能承受之时,曾考虑过以最坏的方式了结一切。少年人把一些事看得似全世界,“这算什么”这样洒脱的话,也只有在成年后,阅历增多时才有底气讲出来。
等到了觉得可以回头看的年纪,才发现为了能够存活下来,机体在潜意识中所做出的心理改变。无法再轻易地融入人群,在任何一段关系里不断地自我诋毁,直到它坍塌,然后心安理得地告诉自己,早料到会如此。
直到有一天,发现自己陷入了另一个困境,我在顺理成章地等待自己被过去塑造,却从来没有想过反抗。
意识到这一点时,已然不算年轻,开始跑五公里,服用调节情绪的药片。三年前搬来山边,每天走半小时的山路,去山坡上的餐厅吃晚餐。若是天气晴朗,返回山下时,会看到月亮慢慢地升起。
用钢笔勤勉地记日记,学习当不良情绪涌来时如何面对的心境。
种植花木,笨拙地按照网上教的办法,使用鸡蛋壳制作骨粉,发酵残剩的茶叶,混合焚香过后的草木灰,制作天然的肥料。
买了自行车,探索去往城市的角落。
过斑马线,向停下等待的司机致谢。
把垃圾分类。
帮助可能需要帮助的陌生人。
这都是些微小的事情。
前几日经过山边小溪,听见蛙鸣虫唧,很是热闹,知道春天近了。
送自己一张极宽大的松木桌子,占据了客厅近三分之一的面积,却不觉得拥挤。样样事物,包括厨房也要收拾得清简素净。母亲出国前短暂地在我的住处停留,有些惊讶,她知道我从前的混乱,倚着厨房门说,你做饭吗?
做的。
哦。这里这么干净,倒不像有烟火的样子。
平时依靠水果和麦片,下午的时候会在厨房里烧水,煮一壶奶茶。
晚上呢?
去山坡上的餐厅。
她陪我爬山,去山坡上的餐厅吃饭,检验我的生活质量。
你现在吃素了?
是的,尽量保持味觉清淡,和有条理的居住环境。
她不再说话。她和我是完全不同的类型,经历再多的事情,也无法阻挡她乐天的个性,她也因此在事业上有丰厚的回报。她的人缘极好,退休后仍然忙碌,这样的她,惶惑于我的沉默和自我纠正,害怕我走上另一个极端。
从前没有时间对话,现在没有方式对话。我感觉到她的欲言又止,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说,放心。
尽管很多时候仍然会午夜梦回睡不着,起来坐在客厅里。凌晨四点半,点一支细的澳洲檀,气味清淡,在不开灯的房子里等天亮。微微的焰火,四面山静,直到鸟鸣声如雨水落下。
所经历过的晦暗,直到如今都无法被时间完全消化。然而它们却化为另一种存在方式,让我对世界有了更多的温柔和感知。
在世界万花筒一般绚烂的风景里,我跟不上节拍,退而求其次,求一份个人心绪上的安宁。被山火摧折的草木,新的一年又将从废墟里萌发,雨水和旧日的恐怖燃烧,将带来更为充沛的养料。
新长出来的,不过仍是野草罢了。
但如果能成为新一年的野草,大概也是一件很棒的事情吧。(出自 )
更新时间: 2019-08-22 21: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