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已遥遥

发布时间: 2020-08-09 13:08

分类:耽美甜文 / 睡前故事

此生已遥遥

文/乔立理

她离开了那个家,原以为自己会变成铜墙铁壁,百毒不侵,没想到落了一身灰尘,连自己都看不清自己了。

1他们后来变成了情侣,再后来,成了陌路

祝格在2012年的圣诞节这天被房东赶了出来,原因是拖欠房租。她独自一人拎着两个箱子在大街上游荡,所有人的脸上都洋溢着节日的喜庆,唯有她像个漫无目的的孤魂野鬼。

那是她离家出走的第二年,在这座陌生的城市。

雪很厚,她走了一会儿,鞋袜便湿了,彻骨的凉意自脚底升腾而起。她被冻得瑟瑟发抖,躲进了路边一家便利店。

那家店位于街角,平日里生意很好,只是那晚大家都欢天喜地地过节日去了,店内人丁稀少,只有收银员站在柜台后面,头也不抬地说了一句“欢迎光临”。

祝格乐得自在,找了一把椅子坐下,摆弄着一盆挂满了小彩灯的圣诞树。店内的暖气很足,她打了一个喷嚏,左右看看没人,就悄悄把鞋子脱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全身回暖了,祝格拿出钱包数了数为数不多的几张钱,正想着去哪个小旅馆将就一晚时,一盒热腾腾的车仔面被摆在了她面前。

“我没有要这个。”

“送你的。”对方漫不经心地说。

祝格抬头看了他一眼,原本以为是一位上了年纪、面慈心善的叔叔,没想到却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人。

“谢谢。”

“不客气,今天卖不出去也要处理了。”

祝格点了点头,没有感到任何不适。她看着盒子上小巧的文字,知道这面离过期还有很久。她隔着圣诞树茂盛的枝叶,悄悄地往收银台打量了一眼,突然对眼前的一切感到有些熟悉。

两年前,她刚到这座城市时,也是在这样走投无路的时刻遇上了一个年轻男孩。那个故事比这个丰富一些,他们后来变成了情侣,再后来,成了陌路。

在街角的大本钟敲了三下之后,祝格提着行李走了出去,经过店门时轻声说了一句“圣诞快乐”,而后就一头扎进了风雪中。

交接班前,梁越祁去收拾垃圾,看到空面盒下面压着一张十元的纸币。

街道上驶过一辆挂满小彩灯的马车,在这个略显凄清的夜晚,雪橇歌欢快的节奏传了过来,和他手机的来电铃声如出一辙。

“圣诞快乐。”梁越祁对着电话说。

2梁越祁的眼神浩瀚如海,他心里必然装了些不愿置于人前的事,或者是人

祝格在过去同事的介绍之下,找到了一处住所。房子位于鱼尾街那棵最大的梧桐树的对面,在一栋破旧的居民楼顶楼,是一套八十平方米的两居室。

在电话里和人约好了十一点见面,祝格没地方去,八点就去了街角的早餐铺等着,一笼小笼包吃了两个小时,店老板刘伯拿着抹布搓了搓手:“小姐,都快中午了,我们要收摊了。”

祝格付了钱之后拿着行李去了街对面,她在树下蹲了半个小时,电话终于响了。

“祝小姐,我去街角接你。”

“不用了,我在你给的地址对面。”祝格挂了电话便朝楼道走去。

这个房子老旧了一点,但好在地段不错、价格低廉。房东下楼接她,楼道阴暗,祝格没看清楚,只看到是一个身形挺拔的男人。她心里咯噔一声,原本以为这个男的只是房东,现在看来他住在这里。

她在心里默默盘算着跟一个陌生男人合租的可能性。直到进了房间,那人放下行李回过头,她惊呼了一声:“是你?”

梁越祁逆着光站着,让人看不清脸上的喜悲,淡淡地说:“真巧。”

祝格在那栋房子里住了下来,以低于市场价近一半的价格,原本对陌生室友的担忧在看到梁越祁的那一刻也烟消云散了,她总觉得这个男生有些眼熟,少不了亲切。圣诞节那晚的车仔面也证明了他的人品——至少他不是作奸犯科的坏人。

当天祝格就正式入住了,梁越祁领她到卧室参观,介绍说这是大的那间卧室,还有阳台,采光也好。

“那你住小房间吗?”

他耸了耸肩,无所谓地说:“没关系,男孩子嘛,房子只是个睡觉的地方,能放一张床就够了。”

梁越祁说完就走了。祝格打开两个行李箱,准备收拾好仅有的几件家当,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响起,只见梁越祁搬了一个小沙发堵在了门口。

他面色稍有尴尬:“在阁楼放着也是放着,想搬到你房间看看能不能用,没想到卡住了。”

祝格站在原地愣了几秒,然后咳了两声,接着过去帮他把沙发扛了回去。

“这个阁楼采光很好,你要是有需要可以直接用,不加租。”他突然说。

祝格将沙发放下后,一屁股坐了上去,摆了摆手想说“你太客气了”,一抬头看到梁越祁站在玻璃房顶下面,正在伸手探斑驳的墙皮,雪白的灰尘盘旋在他的头顶,配上他身后泛黄、发霉的墙面,浓墨重彩如一幅油画。

那日是小寒,肆虐了两周的风雪终于停了。祝格收拾好了房间之后躺在床上,恰好可以看见对面那棵被大雪覆盖的梧桐树。荧荧白光晃了她的眼睛,她拿了一个枕头遮住了脸。她本想休息一会儿,奈何糯米饭的香味还是飘进了她的鼻子。

她穿上棉拖踱去了厨房,梁越祁正端着碗朝外走,加了红枣的糯米饭热气腾腾、香味扑鼻。

“今天小寒,一起吃点儿吧。”他走到客厅的茶几边蹲下来,“平时我一个人吃饭,没有餐桌,凑合一下吧。”

“你也是南方人?”祝格疑惑地问。

“对啊。”梁越祁把碗拿给她,“手艺不好,尝尝。”

祝格不客气地吃了一口,盘着腿坐在地毯上,点评道:“很软,但是不够甜。”

“你也嗜甜?”梁越祁轻笑了一声,“甜吃多了不好,容易骨质疏松,还会增加患胰腺癌的风险。”

祝格去厨房拿了一袋糖出来,漫不经心地说:“咦,你懂得挺多的。”

他挑着眉吃了一大口:“我是学医的嘛。”

原本是闲聊,祝格在充足的暖气中感觉到惬意,不觉放松了许多,就八卦地追问:“那你怎么在便利店收银?”

话一出口便觉失言,她捂着嘴巴说了一句“抱歉”,梁越祁摆了摆手,随后就抿了嘴巴不再言语。

祝格也没有再说话。她不会傻到去问他为什么要去兼职,毕竟这世上有多少人就会有多少种难言之隐。梁越祁的眼神浩瀚如海,他心里必然装了些不愿置于人前的事,或者是人。

3世人皆苦,她从来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祝格找到住所之后,就开始找着手去找工作。

当初她从家里逃出来,连学业都中断了。她没有学历,也没有上得了台面的工作经验,只找到一份超市促销员的工作。她每日穿着土土的橘黄色制服,站在超市门口用喇叭大声叫卖,有时候是快要过期的酸奶,有时候是滞销几年的洗衣粉。

她最爱卖花茶了,因为可以借机用试用杯喝上几口,降降火气,拯救自己快干枯的嗓子。

十九岁之前的祝格,万万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做这种工作。从前她是刷卡不眨眼的富家小姐,对她来说,钱的问题最不是问题。她住豪华的别墅,出行有司机接送,在学校众星拱月,在家有保姆伺候。虽然母亲早逝,父亲忙于生意,亲情淡薄,但她从小便比旁人看得多,潜移默化,心中便有了一个标尺。世人皆苦,她从来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直到后来,爸爸娶了林丽萍,祝格所有自以为的平衡全部被打破了,她深以为然的那些道理被那个女人搅得七零八落,最后这场闹剧还以她的完败仓皇收场。

今时今日这些磨难,像是老天爷刻意给她的惩罚。人生是不是要先彻底摧毁,而后才可以重建,祝格不确定,但如今她也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如今的她,下班时能拿走一些还没过期的酸奶便能开心一整晚了。

梁越祁照顾她,虽然当初签合同时说了吃饭自理,但他只要在家吃饭,就总会叫上她。他一个大男人,看着粗鲁,没想到做菜的手艺倒是极好的。只是他平日里又要实习,又要兼职,经常忙得不见人影。祝格一般只能在周末的中午看见他,他在饭桌上吃完一顿饭,便匆忙赶去便利店接工。

春节很快到了,他们俩都没得休,一个在医院急诊室值班,一个在超市仓库分拣货物。窗外的烟花一朵接着一朵,祝格趴在仓库的货梯上,借着窗外那点儿光,艰难地分辨着手中的取货单。

不知哪家店那么缺德,人人都在拼谁家的烟花最大、最璀璨时,他却放了鞭炮界的大嗓门“二踢脚”。巨大的声音骤然响起,几乎把这一带的玻璃都震碎了。祝格被吓得一激灵,不慎从梯子上跌落。

在这个合家团聚的节日,她以骨折结束了这倒霉的一年。

值班经理一盘饺子还没吃完就被紧急召回,满嘴抱怨着送她去了医院。祝格躺在急诊室的临时床位上,听着周遭的呜呼哀哉,突然捕捉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她欣喜地拉开隔断帘,梁越祁就站在隔壁床位的边上,皱着眉头看一支体温计。

“你怎么在这儿?”

梁越祁闻言走了过来:“这句话该我问你吧,我在工作,你怎么了?”

祝格叹了一口气:“摔了一跤呗。”

俩人还没说完,经理就跑了过来,兴致勃勃地说:“哎呀,这个医生是你朋友啊!医药费我已经交过了,医生说没有大碍,打完石膏观察一晚就可以出院了。既然你有朋友照顾,那我也就放心了。我家人还在等我,我先回去了啊。”

祝格一句话也插不进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经理落荒而逃。

“你这是工伤吗?”梁越祁仔细看了看她的脚踝,“应该是裂缝骨折,不需要手术的。”

祝格认命地躺了下去,望着天花板自暴自弃地说:“死不了就行,反正公司报销,还不用干活,就当度假了。”

梁越祁拿着病历本拍了一下她的脑袋,无奈地说:“有谁在医院度假的?”

祝格看他认真的表情,嘻嘻哈哈地说:“哎呀,穷人就不要瞎讲究了。”

病房里人来人往,有人在放烟花时被灼伤,有人聚餐喝酒后一不小心跌进了喷泉池,总之都是喜事变坏事,过节变养病。

祝格原本想睡一会儿,奈何隔壁床位围了一圈人,几乎是一家老少全出动,围着一台笔记本电脑看春节联欢晚会。

她被吵得睡不着,就坐起来看窗外的月亮。那几日天气是少有的晴朗,月明星稀,夜幕也是浓郁的深蓝色。

在隔壁电脑传来新年倒计时的声音时,梁越祁端了一盒饺子来到了她的床边。

“猪肉芹菜馅儿的,不知道你喜不喜欢,但你那么穷,应该不挑食吧?”他拿出一个勺子,连同饺子一起递给了她。

祝格毫不客气地接了过来,笑着说了一声“谢谢啦”,便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零点的钟声响起,烟花照亮了整条街。祝格塞了满嘴大饺子,笑眯眯地抬头。她看着坐在床边正认真写观察报告的梁越祁,一朵金光闪闪的烟花透过那扇窗绽放,倒像是给他镀了一道金光似的。

“你还真像个行医救世、普度众生的佛啊。”

梁越祁头也没抬,握在手中的钢笔却抖了一下,薄薄的纸张被划破,乌黑的墨水晕了一大片。

4她本就愿意拿自己拥有的一切去换那些她从不曾拥有过的

值班经理再怎么不管她,好歹也报销了医药费,还批了她工伤,准她带薪休息一个月。

祝格不知道多开心,在医院整整躺了一个星期。梁越祁说她可以在家静养,她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似的,神秘兮兮地说:“你们医院的大锅饭真的很好吃啊,反正回家也吃不上热饭,让我多住两天吧。”

“我还没见过不愿意出院的人呢,到时候你领导来了,看你怎么说。”

祝格刚想说“不会的”,一抬头就发现说曹操曹操到。经理提着一个果篮,面上并无几分喜色,脚步匆匆地走到床边,说:“我刚刚问过医生了,他说你可以出院静养了,还说是你自己不愿意出院。你这个小姑娘年纪轻轻的,怎么这么不懂事啊?公司已经做到该做的了,但你也不能白白浪费公司资源吧。”

梁越祁站在一旁撇了撇嘴,看口型是在说“活该”。

经理走了之后,祝格垂头丧气地瘫在床上,自言自语道:“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啊。”

梁越祁脱下了白大褂,拎着一个包过来把床头柜上的东西都装了进去,确认没有遗漏以后,把包背在了胸前。

“你干吗,演孕妇啊?”

“因为你,作为我朋友,没事找事占用床位,我刚刚已经被主任训了一通。”梁越祁站在床边无奈地说,“现在我要送你回家。”

他从医院借了一对拐杖,早就放在床边了,奈何祝格每天除了吃便是睡,一次也没练习过,要走这天还跟只鸭子似的左摇右摆,根本没学会怎么用。

梁越祁早就想到了,叹了一口气,转过身,半弯着腰说:“上来吧。”

出去的路似乎很远很长,祝格伏在梁越祁的肩上,一句话也没说。她不是一个安静的人,从前不是,现在也不是。只是,在这个温暖的冬日,她在一个萍水相逢的人身上找到了自己尚且富裕时曾口口声声说着不在乎的踏实。

“怎么不说话?”梁越祁问。

祝格依然没有吭声。她不知道该如何倾诉,这种归属感,她没有在亲生父亲身上找到过,没有在华丽别墅里找到过,更没有在银行卡里一连串的数字上找到过。她口口声声说的“世人皆苦”只不过是催眠自己的借口,她本就愿意拿自己拥有的一切去换那些她从不曾拥有的。

不是“得不到的才最珍贵”,而是那些亲情和温暖,是每一个人都渴望拥有的归属感。

又一波寒流入境,医院人满为患。梁越祁背着祝格穿过面色怏怏的人群,假装不知道脖子上那点点冰凉触感是来自什么。

祝格在家休息了两个星期,梁越祁每天做好早饭放在微波炉里。他又为她采购了一冰箱的食材,念叨着:“都是简单的,土豆、茄子、西红柿,总该会做了吧?”

祝格单脚跳出来鞠躬致谢,又目送他离开。她每天唯一的运动就是跳来跳去,跳到厨房煮饭,跳去上厕所,跳到阳台看街角有没有梁越祁的身影。

连她自己都意识到了,她心里装了些难言的心事。只不过她一向擅长粉饰太平,安慰自己这是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5那时她才知道,那不是窗外的光,是他眼里的光

祝格在家休息了整整三个星期,面色都红润了许多。她重整旗鼓,跑去超市上班,却被经理告知春节缺人手,超市已经招了新员工顶替了她的位置。

她坐在街道边的花坛上沮丧了五分钟,而后雄赳赳、气昂昂地冲进去理论了半小时,终于拿到了工伤期间的薪水。

钱不多,只有两千五百块钱,连她过去的一双鞋都买不了。可她欢天喜地地拿着钱去了超市,买了整整一大袋食材,然后回家捣鼓起了电磁炉火锅。

梁越祁下班之后看见的就是这样一个场景:茶几上所有的东西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盘盘小菜,有肥牛,有毛肚,有土豆,有菠菜。

“你吃不吃辣啊?”祝格盘坐在地上,兴致勃勃地问。

“这么高兴,发工资了吗?”

“是啊!”她摆了摆手,“唉,不提了,吃完这顿,明天又要出去找工作了。”

于是梁越祁也不再说什么,顺势坐到了另外一侧,说道:“多放点辣。”

祝格手一抖,一盒红油全倒进了锅里,疑惑地说:“你真的是南方人吗?竟然不吃甜,还喜欢吃辣。”

梁越祁不应声,调整了火力大小之后,一言不发地跑去了厨房。他翻箱倒柜了一会儿,拿了一瓶红酒走过来,笑着说:“既然明天要去做正事,那就今朝有酒今朝醉吧。”

祝格拍手叫好,麻利地起身去厨房洗了两只杯子。

那晚,月亮躲在一片一片的云后面,月光朦胧,夜空像被分割成了一块一块的伤口。清冷的霜停在窗棂上,仿佛想隔着雾蒙蒙的玻璃看清楚里面有什么故事一般。

一瓶酒很快见了底,茶几上的菜也吃得七零八落。盘子空了,他们就去冰箱里找。只要是能吃的,不管适不适合涮火锅,通通丢进锅里。梁越祁意识尚在,知道卫生对饮食健康有多重要,吃之前还知道洗一洗。

祝格就不同了,她靠在沙发上,一会儿前言不搭后语,一会儿又神志清醒,举着一只空杯子问梁越祁:“我做你女朋友好不好?”

“不好。”

“为什么?你有女朋友了吗?”她锲而不舍地追问。

“我没有女朋友,但是,我有忘不了的人。”一阵寒风透过窗户缝吹了进来,梁越祁多了几分清醒。他盘腿坐在地毯上,靠着沙发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像是说给祝格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那个女孩叫李方圆,是他的大学同学。刚进大学的时候,他在学生会里工作,负责一栋教学楼的晚自习考勤。

“她明明叫方圆嘛,人却古板得要死,不管是什么节日,永远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不许周围的人聊天,也不许人在自习室吃东西。”

他说他对李方圆是一见钟情,之后便想方设法地接近她,自称要修双专业,抱着书坐到了她旁边。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做了什么什么事,一步一步地打动了她的芳心。祝格拿着一个空的高脚杯放在眼前,隔着两层玻璃,挡住了眼里的情绪,打趣道:“看不出来呀梁越祁,你还有这种手段?”

他嘿嘿傻笑了两声,谦虚道:“没什么啦,主要是我救死扶伤的人格魅力打动了她。”

梁越祁孜孜不倦地用“好学”这个名头刷了很久的存在感,李方圆依然对他没什么兴趣,俩人唯一的交流就是梁越祁真诚地去请教题目,而李方圆满脸不耐烦地为他讲解。

转机发生在他们相识后的第三个月,一个女孩在食堂门口口吐白沫晕倒。事出突然,周围的人尖叫着躲开。梁越祁急忙上前检查,根据症状判断她突发羊痫风。为了让病人呼吸顺畅,需要解开上衣,梁越祁脱下自己的外套搭在女孩身上,然后抬头向围观的女孩求助。李方圆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驱散了人群,上前隔着外套解开了女孩衣服的纽扣。

那天,在校医室的医生们赶来之前,梁越祁一直用手托着女孩的上半身,生怕她被呕吐物堵住气管窒息而死。

“然后呢?”祝格追问道。

“然后我就抱得美人归了呀。”梁越祁看着窗外笑着说。

祝格醉醺醺地爬起来,凑到了窗边。她分明看到了梁越祁眼里的光,还以为下雪了,爬过去一看,冷霜铺了一地。

那时她才知道,那不是窗外的光,是他眼里的光。

6她本不该过这样的生活

第二天早上,梁越祁在头痛欲裂中醒来。他坐在窗边愣了好几分钟,才想起昨晚那场尽兴的晚宴。

他想去看看残局,不料客厅已经被收拾整洁,焕然一新,就连厨房水池里都没有堆积的碗碟。

祝格的房间已经人去楼空,他一转身,看到沙发上有一个大袋子,上面附着一张字条。

“送给救死扶伤的梁先生,妙手回春,仁心仁术。”

梁越祁拿出衣服仔细看了看,眼里闪过一丝意义不明的情绪。祝格这个人看起来没心没肺,可她看到的远比别人以为的要多。

梁越祁穿上那件新大衣出了门。春节期间的加班费是平时工资的三倍,他这段时间刚攒了一些钱就马不停蹄地跑去了银行。凛冽的寒风中,他站在ATM机前,输入那个烂熟于心的账号之后,将积蓄全部转了过去。

看到“交易成功”四个字之后,他心满意足地搓了搓手,而后就去了鱼尾街的尽头。

这个点儿是便利店进水果的时间,一些卖相不好但没坏的水果会下架,如果去得早,还能分到一些不错的。

梁越祁裹紧大衣,逆着风走了。

与此同时,祝格也被强劲的寒风吹得七荤八素。她好不容易看到一个招聘广告,捋了捋头发就进去了。她长得干净,面容明丽,说话敞亮,找的工作也大多是没什么技术含量的服务类工作,因此通常都会被留下。

她跑了一上午,最终决定去一家待遇最好的餐馆做服务员。

那家餐馆是本市最大的中餐馆,每天的人流量都很大,祝格忙得脚不沾地。但好在老板人不错,给的薪酬也不错,她再辛苦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梁越祁曾经去看过她几次。店内暖气太足了,一直待在里面难免上火,所以祝格的鼻头红红的。梁越祁拿了两个苹果给她:“喏,属这两个最漂亮了。”

祝格撇了撇嘴,装作不满地说:“哼,又给我吃过期水果。”

“祝小姐,我不得不提醒你,水果是没有即期过期之别的。”梁越祁作势要抢走,祝格闪躲着跳开,不小心撞上了一个人。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她头也没抬地说,良久没听到回复,试探性地抬头,却听到一声惊喜的“小格”。

祝格惊慌失措地抬头,赫然看见了一张熟脸,她几乎是第一时间眼明手快地揽住了梁越祁。

对面是她的前男友,一个愚蠢到发错信息,自己暴露出轨的男人。

两年前她刚来这座城市时,除了手上的卡地亚戒指和一箱子衣服外,几乎一无所有。深夜十点的火车站,她孤身一人,衣着光鲜,显然有些瞩目。祝格在路边站了十几分钟,一辆车都没打到。就当她准备放弃,在车站附近找个小旅馆凑合一晚时,一伙飞车党骑着摩托车停在了她面前。寂静、冷清的街道上只有寥寥几人,他们即便听到了她的求救声也不敢过来。值钱的东西全被抢走了,她蹲在地上号啕大哭。

“那时候他去外地出差回来,一出站就看到我在哭,接着就带我去了警察局。”祝格一边吃苹果,一边跟梁越祁说着过去的事。

“他很热心,帮我找房子,帮我找工作。那段时间我很害怕,多亏他定了我的心。后来我们就顺其自然地在一起了。”说到这里,她叹了一口气,然后继续道,“我们在一起一年半,我几乎快适应了这里的生活,结果他发错了一条短信,逼得我不得不重新流落街头。”

梁越祁靠着门框看着她的背影,他第一次注意到,她其实也只不过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她应该在大学里上课,即便被坏男人伤了心,也该躲在宿舍的小床上哭泣,而不是穿着土气的制服,躲在中餐馆的厕所门口啃一个下架了的苹果。

她本不该过这样的生活。

梁越祁想着,却依然一句话都没有说。

7因为爱,他们走到了一起,也是因为爱,他们不得不分道扬镳

祝格自从在餐馆工作之后,整个人都圆润了不少。她说员工的伙食很好,偶尔还会带一点回来给梁越祁。

她很享受现在的生活,每天能吃到好菜好饭,回家还有新鲜的应季水果。她这样生活着,仿佛曾经困扰着她的那些执念都遥远得像上辈子的事了一样。

相比起来,梁越祁的情绪就不知怎么了,他整天眉头紧锁,散发着低气压,仿佛得了什么不治之症,看不到希望了似的。

这天祝格下班回家,一进门就看到半跪在地上,透过窗户向外偷看的梁越祁。他姿势太过诡异,只露出一只眼睛往下看,好像怕被人看到似的。

她过去拍了拍他的肩,好奇地朝外看了两眼,漫不经心地问道:“你在看什么?”

梁越祁一把把她拉了下来,她站立不稳,跌倒在他怀里。两个人同时愣了几秒,然后梁越祁率先反应过来,扶着祝格的肩膀认真地说:“上次在餐馆,你拉我假装你男朋友嘛,这次换我了。”

祝格还没来得及问清楚就被拉了出去。梁越祁在楼道里深吸了几口气,叮嘱她“一定要笑”,而后就揽着她的肩膀走了出去。

经过那棵粗壮的梧桐树时,祝格分明感觉到梁越祁的手臂在轻微地颤抖。她关切地侧身询问,却不经意瞥到树后面站着的那个女孩。她戴着一顶毛线帽,穿着牛角扣大衣,面颊清瘦,模样就像一个高中生。

她那样形销骨立,仿佛一阵风就能带走似的,可还是笔直地站着,仿佛正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眼里不悲不喜,不露痕迹。

梁越祁目不斜视地揽着祝格走出了鱼尾街,直到便利店门口才松开手。在寒意未散的料峭春风里,他说想一个人静一静。

祝格二话没说,转身就走。她不是一个好奇的人,事实上,她也讨厌那些对这个世界永怀赤诚和疑惑的人。但她之所以不喜欢探听隐私、窥见伤口,并不是因为她不关心梁越祁,而是她在欲语还休的当口,不合时宜地惊觉自己已经爱上了他。

梁越祁的事她一向是知道的,那个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夜晚,他最终不胜酒力,在沙发上睡了过去。祝格在大排档推销过啤酒,酒量甚好,因此她才能亲眼看到一向整洁的梁医生不只会打呼噜,竟然还会说梦话。

她听得不清楚,只零零散散地拼凑出了几句逻辑不通的话,其中就有“胰腺癌”三个字。

祝格再不济,也从梁越祁颤抖的双臂中探知了一些天机。因为爱,他们走到了一起,也是因为爱,他们不得不分道扬镳。

那夜明月低垂,祝格在阳台上盼了许久,始终没等到那抹熟悉的身影。

8好久不见

祝格究竟在那座陌生的城市度过了多少时光,似乎连她自己都没有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

当她疲惫地回到家时,过往的喜怒哀乐仿佛海滩上的贝壳,被无尽沙石掩埋,不见踪影。大概只有祝格知道它们还在那里,等着重见天日的那一天。而她的爸爸似乎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他曾在林丽萍不幸流产的那天怎么扬起手掌打碎了那个家。

“回来就别走了。”爸爸说完,饭桌上便是一阵长久的沉默。祝格抬眼看,发觉他不知何时苍老了很多,头发已雪白过半,额上的皱纹深如沟壑。而林丽萍还是一如既往的靓丽精致,头发被盘得一丝不乱,明明是一张明艳锋利的面孔,偏要给自己垒一些雍容端庄的气质来。

她刚嫁进来时,只比祝格大七岁,面容尚青涩,小腹已经微微隆起了。到底是年轻人,她心性不稳,遭到抗拒时才针锋相对。那半年,祝格给她下了不少绊子,她说不记恨也是假的。她那会儿怎么知道命运给馈赠时总要收取筹码,只当眼前的一切都是自己该得的,因此才会在不慎摔倒流产时指着祝格说:“你为什么要推我?”

她当时犹疑过吗?祝格不得而知,她只知道亲生父亲的那一巴掌彻底打碎了她所有的伪装。游戏人间时的洒脱都是假的,她是那么渴望亲情和家庭温暖。从前她不敢说,如今,她不想说了。

她离开了那个家,将自己放逐到远方。她原以为自己会变成铜墙铁壁,百毒不侵,没想到落了一身灰尘,连自己都看不清自己了。

她回到了原来的城市,甚至重新回归了校园。她住在爸爸为她安排的一套小公寓里面,一边学习,一边兼职,生活充实,前景光明,企图依靠一己之力重建人生的新秩序。

那样的生活过了很久,久到祝格几乎快忘记那个名字。

那天,祝格在兼职的咖啡店打碎了三只杯子,经理很生气,说要扣她工资。她一边按着跳动不停的眼皮,一边忙碌地收银。

深秋渐寒,玻璃门被推开,来人裹挟着一阵凉风,风铃发出清脆的声音。

“今日招牌拿铁、卡布,第二杯半价,先生来一杯吗?”祝格头也不抬地说。

“不加糖,谢谢。”

祝格忙碌的指尖顿了几秒,然后她缓缓地抬头,看见了久违的故人。梁越祁瘦得脱了相,颧骨突出,眼眶深陷,不说话时散发着沉沉阴郁。

“好久不见。”祝格说。

9“再见。”再也不见。

他们在街角的梧桐树下沉默相对,枯黄的落叶凋零,打着旋儿从头顶落下,踩上一脚还能听到清脆的碎裂声。

“对不起。”梁越祁的嗓子像是被灰尘呛了一般,声音沧桑得不成样子。

祝格双手插进裤兜里,深吸了一口气:“不用说对不起,你没有做错什么。你收我那么便宜的房租,为我做饭,背我回家,帮我找工作,这些恩惠我都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虽然是交易,但也明码标价了,没有谁对不起谁。”

在便利店的第一次相逢,他主动送出一碗车仔面的时候,就已经认出那个被冻得瑟瑟发抖的女孩子了。

“那则寻人启事我也看过,报酬很丰厚,没想到我那么值钱。”祝格自嘲地摇了摇头,仿佛回到了她站在阳台上枯等一宿,却什么也没等到的时候。

她知道梁越祁随着那个女孩一同离开了。他们之间的爱情无法不令人动容,一个下定决心独自腐烂,驱赶了爱人;一个坚定不移地站在原地,默默守护。祝格握着那张无意之中发现的报纸,看着上面的寻人照片,自嘲地笑了一声。

她原本以为自己是个旁观者,至少还落得脸面齐全、筋骨安康。

可生活给你设置的暗涌,你又怎么能预料到呢?

“那时,我真的很需要钱。”梁越祁说。

祝格又何尝不知道,他省吃俭用,把钱全部打给了李方圆的妈妈。他费尽心机,千方百计要多留她几日,好像这花朝月夜的世界因为她才有了意义。

“你留住她了吗?”祝格问他。

梁越祁没有回答她,他从包里掏出一个苹果递给她,说:“每天一苹果。”

祝格笑了一声,接过苹果细细看了许久,然后说道:“医生远离我。”

“我走了。”梁越祁后退几步,挥了挥手。

“再见。”

再也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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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 2020-08-09 2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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