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洛摇缀(来自鹿小姐)
他们相视一笑,许多事就这样注定了,隔着迷蒙的晚秋深雨,佳人木簪红袖,公子纸伞青衫。
作者有话说
这个故事写到最后真的觉得有些悲伤,故事里的每个人都为了自己心中的执念苟延残喘,说什么一生的奋武也不过是个笑话。可他们还是为了那一线希望努力着,哪怕付出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辞。我突然想起多年以前在《九州》看到的一个句子,他说,有时候所谓一生的奋武,不过是为了凝固在记忆深处的某个侧影。
【一、吹落满枝的桃花,他们隔窗相望】
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江湖中最神秘的地方是琳琅岛,最神秘的人就是琳琅岛主寻芷。相传她十分丑陋,画出的人却很美,只要融入鲜血,就可以落地为人。这些纸人被送往九州列国,深得王侯将相的恩宠,可惜只有三年的寿命。
洛少逸怀中昏厥的云姬便是纸人,她是靖王的宠妃,眼瞅着三年之期将至,洛少逸便摊上了这赴岛寻救的差事。
他一路破了迷宫阵法,刚把云姬抱到树下,抬眼却见一个美人对镜临妆,双唇贴在红纸上,微微一抿,便晕开一点朱红。
他翻身跃过横栏,如同顽童一般趴在窗前:“你真好看,你知道外面的人都说你是鬼罗刹吗?”
寻芷嘴角带笑,眼神却淡漠疏离:“自古红颜祸水,美人薄命,最留不住。”
“你不一样的。”
“哦?哪里不一样?”
他想了想,最后却笑了起来:“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就是不一样的。”微风拂过,吹落满枝的桃花,他们隔窗相望,有琐屑细微的动情,有清朗邈远的古意。
许久后,他才仿佛想到什么:“云姬要死了,她是你画里的人,你一定能救她。”
寻芷仍笑着,眼睛仿佛看惯了世事沧桑,直抵千年:“送客。”她“砰”地一下关了窗子。
“喂。”洛少逸拍打着窗户,眼前却被飞扬的尘土蒙住了,狂风阵阵,他一屁股摔出十米开外,飞镖如雨而下。他皱了皱眉头,只好抱着云姬落荒而逃。
当天晚上他又偷偷翻过窗台:“喂,你真的不打算帮忙吗?”
寻芷被人扰了清梦,没好气地开口:“她自死她的,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洛少逸一时语塞,反手扣住她的手腕:“你跟我来,你要是看到她的样子,就不会说出这种话了。”
久违的温度透过腕际往上传递,寻芷本想甩开他,却被握得更紧,只得任由他拉扯着往海边走去。大海的声音越来越近,那个名叫云姬的女子斜靠在树下,双脚已经开始消散了,泛着绿莹莹的流光。
【二、七月荷塘初遇,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洛少逸看着揪心,可寻芷就只是淡淡道:“哪怕杀了我,我也救不了她。”
“你不救她,我真的会杀了你的。”洛少逸情急之下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
寻芷的语气无悲无喜:“从我画出她的那天起,就注定了她三年后的死期。她只是个纸人,纸人是没心的。”
“谁说纸人是没心的,没心的话,又怎么会流泪呢?”云姬抱着膝盖,伸手接住自己的一滴眼泪,另一只手扯住洛少逸的袖子,“将死之际,只想请公子给靖王带句话。”
洛少逸凑近了些,俯身听见她说:“就跟他说,七月荷塘初遇,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她用力咳了咳,微眯着眼睛笑了,仿佛看到盛夏一池碧波的莲塘,他们两人相视一笑,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接着她垂下了手,整个身体爆裂开来,化为碧绿的萤火散落在腐草里,在夜空中闪烁不定。
洛少逸伸手去捉,只挽了一袖的清风,他的眼眶有些发烫:“你以后能不能别再画人了?既然注定要看着他们死去,又何必给他们生命?”
他的眼神实在太纯粹了,连寻芷也有了些微的动容:“有些事是命中注定的。至少这样轰轰烈烈地活过一次,也就不枉此生了。”
她其实是羡慕云姬的,浮华一世,恩宠三年,多好。可她呢?凝魄成形,只为了尝这世间最苦的酒,讨这世间最难的债。
洛少逸突然感到一阵眩晕,寻芷的脸在他面前晃了晃,他就仰面倒了下去。他最后看到的画面,是起伏不定的潮汐,和寻芷带着悲悯的眼神。
【三、背影隐没在烟雨里,如同水墨青花】
等洛少逸醒来已是三日之后了,他昏昏沉沉起身,看到寻芷站在院子里看雨,便扶着墙一步步挪到她身边。
他伸手去碰她的头发,她下意识躲开了,他却微微一笑,将发间取下的花瓣递到她眼前。
寻芷咳了咳:“你闯入密林的时候中了瘴气,只能在这琳琅岛上多住几天了。”
洛少逸打了个响指:“正好,我还蛮喜欢这里的,山明水秀,美人如画。”
寻芷嫌弃地扫了他一眼,嘴角却不自觉勾起三分微笑:“油嘴滑舌。”
他只得生硬地转移话题:“我在梦里想了想,觉得你说得也对,纸人虽然可悲,却也不该被剥夺生存的权利。你的纸人到底是怎么画出来的?教教我呗。”
见寻芷不言,他又自顾自说下去:“不说话就表示默认了,要知道在中原,拜师可是有讲究的……”
“你要是少说点话,武功至少比现在长进一倍。”寻芷笑了,撑开一把浅青色的纸伞,背影隐没在烟雨里,如同水墨青花。
恐怕只有面对洛少逸,寻芷才能毫无防备地笑出来,有他陪伴在身边的这段日子,竟是她生命中为数不多的温暖。
她早就看出这洛少逸不是个耐得住性子的主,成日里围在自己身边瞎转悠,说是不能白吃白喝,却总帮倒忙,拿碟墨水能给洒了,洗只毛笔能给洗秃了,晒幅画都能给扯破了,搞得整个琳琅岛鸡飞狗跳。
寻芷又好气又好笑,可每当她叉腰想要责备洛少逸,一看到那双无辜的大眼睛,就又狠不下心来了。
洛少逸心里藏着许多鬼点子,他带着寻芷满山头放风筝,采鲜红色的浆果,在桃花林里追逐打闹。她对他笑,清晨的阳光照在她脸上,她漂亮得都不像是真的。
她表面上看起来铁石心肠,心地却很善良,路上遇见迷路的猫猫狗狗总会捡回家。究竟是什么让她留在这座荒岛上孤苦一生呢?洛少逸有些心疼,他多想问她,可一旦看到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不能问,也因为他害怕知道那个答案。
这般清闲的日子过了几个月,直到一个叫江齐的人闯入琳琅岛,哭着求寻芷为他画一幅画。
他说他是巡抚之子,却爱上了出身低贱的民女阿如,迫于父亲的压迫,最终还是娶了一位富家千金,而阿如则在他们新婚当日悬梁自尽了。
“我忘不了她。”他哭着跪倒在寻芷脚边,“求你为我再画一个阿如。”
“你若真忘不了她,又怎会任她去死呢?你摸摸自己的良心,你是真的爱她,还是想再画一个阿如取悦自己?”她冷冷地说,说完便转身拂袖而去。
江齐抓住她的脚踝,却被她一脚踢开了:“我平生最恨负心薄幸之人。”她一字一句咬牙道。
江齐目眦欲裂,爬起身哈哈一笑,一排血隐针便脱袖而出。
洛少逸心下大惊,急忙将寻芷扯入自己的怀中,整个肩膀都暴露在血隐针下,胳膊马上乌青一片。
正要逃跑的江齐突然走不动了,他惊恐地回头,正对上寻芷锐利的眼神,绯红色的光在她指间流转,她的手一错,他就化为漫天细小的尘埃。
她反身抱住洛少逸,他还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你说,我要是死了,你会不会记我一辈子?”他的眼睛太清澈了,让人忍不住要沉溺进去。
“你不会死的。”寻芷连连摇头,伸出食指抵在他唇边,“明日便是六月初七,那个人,也该回来了。”
【四、隔着无数重寂寞落下的雪】
寻芷口中的那个人便是萧楚上仙,他是神,他才是琳琅岛真正的主人。
他来的那天月光很好,一袭白衣染了半身月华,他说:“阿芷,十年了,你终于肯见我一面。”
“别碰我。”她别过脸。
萧楚微微苦笑:“我还以为你原谅我了。”
“不。”寻芷紧紧咬着下唇,狠狠盯着他看,“自从那一日之后,我活着唯一的意义,便是杀了你。”
他愣了愣,然后往房门迈去,看着床榻上沉睡的洛少逸:“这就是你要我救的人?”
见她不说话,良久后,萧楚才挥袖运气,白色的气流凝成一个金钟,一点点逼退洛少逸肩上的乌青。
寻芷静默地看着他,他们之间曾经是多么亲密无间,可如今对视,都像是隔着千万里的距离,隔着无数重寂寞落下的雪。
萧楚啊,你说我们究竟是怎样,一步步走到这种地步的呢?
“你这辈子都不打算再跟我说话了吗?”他目中带着隐痛,最后看了她窗边的背影一眼,“你什么时候才能放了我,也放了你自己?”
寻芷紧攥着手心,拼命遏制心头的悲伤。她不说话,感觉到萧楚已经走出房门时,心就像漏了风的破房子,轻轻一摇就会崩塌。
洛少逸用力咳了几声,慢慢睁开眼:“是谁救了我?”
“求你不要再问了。”寻芷的眼睫轻颤着,仿佛下一秒泪水就会夺眶而出。
洛少逸不说话,其实刚刚那些话他都听到了,他不知道萧楚和她之间到底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故事,只知道萧楚让她伤心了,如果是他的话,肯定要把她放在心尖上疼爱,怎么舍得让她哭呢?他多想抱抱她,可最终只能看着窗棂上的月光怔怔出神。
那一夜,萧楚在房檐上吹了整晚的玉笛,清晨便走了,什么都没留下。
洛少逸的伤势一日日好转起来,他早就该痊愈了,却死活赖在这里不肯走。也许是因为琳琅岛太像一个世外桃源,也许他只是为了多看她一眼。
“我可不能走。”他生怕她下逐客令,“你救了我的命,我要报恩的。”
寻芷浅笑着用扇子拍他脑袋:“谁稀罕你报恩了?”她的眼神黯下来,“我在这岛上唯一的意义,就是杀掉萧楚,你要真想报恩,就帮我杀了他。”
洛少逸皱了皱眉:“这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你向着他还是向着我?”寻芷自顾自往前走去,疏影横斜的桃花枝掩映了她的背影。
洛少逸很快追上前:“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白玉骨扇重重敲在他的头顶,她说:“多管闲事。”
最后洛少逸还是答应了下来,明年六月初七,萧楚会再来琳琅岛,至少在这一年里,他还能和寻芷朝夕相处,他多想靠近她,温暖她,将全世界最好的东西都捧到她眼前。
他们一起度过了很多个不眠之夜,一起制定了许多刺杀计划,可萧楚还没来,靖王的人倒是先来了。
【五、你只可到此,不可逾越】
最先是阁里的丫鬟远远看见海面上有一条线,细看才发现全是密密麻麻的船舶。她慌里慌张地告诉寻芷,寻芷瞥了洛少逸一眼,那目光直看得他心里发毛。
“喂,你该不会怀疑我吧?”房门在他眼前轰然关上,他只得愣愣站在门口。
那种感觉是宁愿被全世界误会,也不想看到她失望的眼神。“真的不是我!”他拼命拍着门,没有人回答。洛少逸心一横,只好往海边奔去。
可他刚到海边就后悔了,整个沙滩上全是靖王的人,他清了清嗓子,气势还是不能掉:“靖王来此,有何贵干?”
“为云姬。”靖王的眼神锐利得能杀死人。
洛少逸见势不妙,转身要走,却被两个人用大刀拦住了去路。他深吸一口气:“云姬她,已经不在了……”
靖王的眼中闪过一丝隐痛,他一把捏碎了手中的杯盏,轻轻吐出了一个“杀”字。
三军拔剑出鞘,洛少逸心道不好,他本想多拖延一些时间,没料到把自己给赔进来了:“我说,两军交战还不斩来使呢。”没有人理会他,巨大的斩马刀当头落下,他闭眼等待着自己的死期。
还不等大家反应过来,那把长刀就在半空中断成两截,树丛里突然跳出了数十个黑衣人,他们没有眼睛鼻子,甚至连正脸都没有,浑身泛着绿幽幽的光芒,所过之处焦黑一片。
再勇猛的军人也抵抗不了如此强大的神秘力量,大家且战且退,死伤惨重,靖王不甘心地看了琳琅岛一眼,最后也只能挥手喊了声:“撤。”
洛少逸心头隐隐升起不安,他知道这些人肯定是寻芷画出来的,可是画人本就最费心神,更何况是这么多具有攻击力量的纸人。他疯狂地往阁中跑,房门紧闭,他退后几步,一脚踹开。
寻芷果然跪倒在案边,如同一个孱弱的小孩子。洛少逸冲过去抱起她,用手兜住她唇边不断涌出的鲜血:“怎么办?你会不会死啊?”
“你是在咒我死吗?”寻芷扬起一个虚弱的笑容,但看到他眼底真真切切的心疼,还是改口,“我哪有那么容易死。”
“通风报信的不是我。”洛少逸像是受了委屈的小孩,眼睛能掐出水来。
“我知道啊。”她轻轻拥住他,“这世上谁都可能背叛我,但是你不会。你对我这样好,我又怎么会看不出来呢?”
洛少逸惊喜,他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就被寻芷推开了,她撑着桌案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可是我们不可能的,洛少逸。”她像是急于与他划清界限,“你只可到此,不可逾越。”
那时洛少逸还不理解,有些事就是命定的,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就像在大海里逆着海浪前行,你越用力,越会被海浪拍得更远。
他只觉得这甚至比刚刚临头砍下的那一刀更伤人,他抬头看她,她站在熹微的晨光中,就如同月下的精灵一样不可侵犯。
【六、霜雪吹满头,也算是白首】
说起来,洛少逸应该有自知之明,可是耐不住他脸皮厚啊,他像是忘了那天的话,每天仍然围着寻芷转悠,笑得没心没肺的。他最爱逗她笑,因为她笑的时间实在太少了。
明日就是六月初七,眼看着大仇将报,寻芷反而觉得内心空落落的。她拿起一坛浊酒饮恨,酒坛子却被洛少逸抢了过去:“别喝了,喝酒伤身体。”
“你走开。”寻芷醉醺醺地推开他。
洛少逸满脸担忧:“我不能走,我走了谁管你啊。”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她抬头看他,用力戳他的肩膀,醉眼里倒映出瑰丽的色泽,“啊?我问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洛少逸扳正了她的肩膀,一字一句道:“因为我喜欢你呀。”
他藏了这么久的话终于在此刻脱口而出,他凝望着她的眼睛,静静等待下文。
寻芷的眼神有一瞬的迷离,但她很快笑了出来:“笑话!”她一把推开洛少逸,“你不过是我画出来的人罢了,你明年就会死掉的。你拿什么喜欢我?我问你话呢,你凭什么说你喜欢我啊?!”
她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下来,伏在石桌上泣不成声。洛少逸慌里慌张地退了几步,看见寻芷在泪眼里绽开微笑:“从前有个人,说要骑着金凤凰来娶我,可他到底还是不要我了,你能骑着金凤凰来娶我吗?”她自嘲地笑笑,“别费劲了,有些事情,是注定没有结果的。”
洛少逸只觉得整个天和地都倒转过来了,他跌坐在石桌旁,想着老天爷真是跟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笑话。那些画面模糊了又清晰,原来洛家的少爷洛少逸在海上遇难溺水身亡,家里人怕老太太伤心,就来琳琅岛求寻芷画了一个洛少逸。
他和云姬一样,原本就是不应该属于这个世界的存在。
身旁寻芷哭累了就睡着了,他伸手想去摸她的头发,伸到一半却还是收了回来。他看着自己的双手,他都拥有些什么呢?他甚至连这副皮囊都不是自己的,又拿什么去爱她?
今年的六月初七,琳琅岛破天荒张灯结彩,洛少逸站在城头,却只觉得满目荒凉。
他看到寻芷穿了一件绯红色的纱裙,头发绾成高高的云髻,一颦一笑之间颠倒荣华。连萧楚眼底都写满了震惊,寻芷引他登上高台:“你不是一直想看完这一支《飞天舞》吗?今日,我便如你所愿。”
她袖中的红绫水蛇一般飞出来,在空中缭绕着,她仿佛从天而降的神女,蹁跹掠影,步步生莲。
萧楚拿起腰间的玉笛轻轻奏乐,和着她的舞步,竟然无端升起几分凄楚的味道。寻芷边跳边靠近他,最后坐在他的怀里:“你喜欢吗?”
她握着匕首悄悄向他刺去,匕首上淬了足以毒死五十头牛的剧毒,弑神的毒。萧楚吃了一惊,一掌发力将她震下了高台。
寻芷还要冲上来,身上绯红色的光芒却都被冻住了,霜雪细细密密爬上红毯,冻结了桌上的水果,甚至冻结了灯笼里摇晃的烛光。
洛少逸闻声赶来,刚踏入这个房间,寒意就从脚底直钻入骨髓。
“出去!”寻芷扭头冲他大喊,但已经来不及了。
整个屋子在下雪,萧楚伸手去接那些轻飘飘的雪花,仿佛想到什么很久远的事情:“霜雪吹满头,也算是白首了。”他对寻芷微笑,眼睛也和雪花一样晶晶亮亮的,“阿芷,原来你是真的恨我。”
他一挥袖,整个人就消失了,连带着寻芷一起消融于冰雪之中。密密的冰霜悄然退去,洛少逸往前迈空了一步。“寻芷?”他先是轻唤,到后来声嘶力竭地大喊着这个名字。
没有人回应。他跪倒在空荡荡的厅堂中央,暗骂道:洛少逸你真没用啊,到头来还是把她弄丢了。
【七、佳人木簪红袖,公子纸伞青衫】
萧楚把寻芷锁在琳琅岛的雪山之巅,门口封了结界,里面全是倒挂的冰凌。一滴水珠落在她的手背,像极了一滴眼泪。
那时候她名叫白芷,是魔界最受宠的公主。初遇萧楚的那天在竹林,空中飘着细雨,她跳了一支《飞天舞》。他当时还不会吹笛,就只是站在林中静静欣赏,恰好对上她的眸子。
要换作别人,白芷早把他的眼睛挖出来了,但她偏偏就站在那,觉得他的眼睛像揉碎了的星子一样温柔。他们相视一笑,许多事就这样注定了,隔着迷蒙的晚秋细雨,佳人木簪红袖,公子纸伞青衫。
后来他们仗剑纵马,闯荡江湖,去南国赏花,在大漠豪饮,甚至是赌场里千金买一笑,萧楚也不会皱一下眉头。那年冬天他指着天上的云朵说:“阿芷,终有一日,我会骑着金凤凰,龙笙凤管,娶你为妻。”
白芷轻轻点在他的脑袋:“谁说我要嫁给你了?”她抓起地上的雪往他身上扔去,他由着她胡闹:“真好。”他轻轻吻在了她的额头上,“阿芷,认识你真好。”
寻芷仰头闭上眼睛,紧紧抱着他,笑意浅浅。
倘若能这样长长久久过下去该有多好?如果不是那一日灵山对弈,她和萧楚打赌,赢了就要他取下天界的凌霄弓借她观赏。萧楚当然知道凌霄弓是天界至宝,擅闯宫阙是逆天大罪,可只要白芷一个微笑,他就愿意把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捧到她眼前。
他当然输了棋局,于是两人约好三日之后在长白山顶碰面。可白芷没想到,她等啊等,最终等来的却是天界的追兵。他们跟她说这从一开始就是一个杀局,萧楚接近她,就是为了找机会杀掉她。
她自然是不信的,那么好的萧楚,平日里她磕着碰着他都会心疼,怎么可能要杀了她呢?那些人用锁妖链将她牢牢困住,她越挣扎,灵力损耗得越快,却还是死撑着不肯放弃。
白芷坚信萧楚会来救她,直到她看到天边闪现了一个人影,他身着一袭白衣,手握凌霄弓,上箭,放弦,一气呵成。
她眼睁睁看着那道白光划过天际,长长的羽箭穿胸而过。
寻芷的视野渐渐模糊,她仰望着云端的人影,眼中尽是恨意:“萧楚啊……”
那个手持凌霄弓一箭射穿她心脏的人,就是她心心念念的萧楚啊!
后来的事她都不记得了,只知道魔王震怒,向天界宣战,不死不休。那仗打了多久她也不记得了,只知道最终天界大获全胜,魔界隐遁人间,而她的魂魄因了那一点恨意,困在这琳琅岛不肯离去。
她过去有多爱萧楚,现在就有多恨他。
寻芷站起身,转身看见外头的火焰如雨而下,在冰原上开出了一朵朵曼陀罗花。一只巨大的金凤凰从洞口钻了进来,洛少逸骑在那只凤凰身上笑着说:“阿芷,我来救你了。”
光芒太盛,几乎晃花了她的眼睛。
【八、因她而生,为她而死】
“你怎么来了?”她也笑了,抬头仰望意气风发的洛少逸。
他从金凤凰上一跃而下:“我骑着金凤凰来娶你了。”
寻芷的笑容凝固在脸上,洛少逸只好用往常欠揍的口吻说:“我开玩笑的,只是在岛上碰见了时间神女,我说明了来由,她就将金凤凰借给我了。”
他眼底有常人不易察觉的哀伤,云淡风轻说着天上掉馅饼的故事,可真相却是那天时间神女来琳琅岛,她问他有没有未完成的心愿,用自己的生命作为交换。
“可我只有一年寿命了。”洛少逸看着自己日渐消瘦的躯壳。
“没关系,将死之人的生命,才是最弥足珍贵的。”时间神女走向他,声音魅惑,“我能帮你完成任何愿望,只要你肯将自己最后的时间献给我。”
“好。”一贯惜命的洛少逸却没有半分犹豫,他像个孩子一样笑了,“你有没有金凤凰?我要骑着它去救我心爱的姑娘。”
时间神女拿着银色的大剪子往他发梢一剪,像是减去了什么看不见的丝带。她吹一口气,一只巨大的金凤凰凭空飞起:“去吧,你只剩下三日的寿命了。”
他用尽了他的一生,为一个也许根本不爱他的人。因她而生,为她而死,未尝不算死得其所。他将套住金凤凰的缰绳递到她手里:“去找萧楚吧,我知道你还有很多话要对他说。”
寻芷翻身骑上金凤凰,将走之际却又被洛少逸叫住了:“这一年来,你有没有对我有过……一点点心动?”
寻芷不说话,就只是静静地望着他。
“如果是我先遇见你的话,你会不会考虑一下我?”
她捏紧了缰绳,想要开口,可那些话都像是鱼嘴里吐出的泡泡,还没碰到水面就破碎了。她最后扭头看了一眼,然后驱使金凤凰展翅飞翔。洛少逸在身后用力朝她挥手,直到那个黑点远到看不见了,一滴泪水才顺着她的眼角滑落下来。
她不敢回答,她知道自己哪怕多说一个字,就会失去离开的决心。
【九、谁在画画,谁又在画中】
她骑着金凤凰冲进萧楚的神殿,神殿上所有花朵都枯萎了,他醉醺醺地躺在王座上,周围是散落一地的酒器:“阿芷?”萧楚伸出手去,然后自我否定似的摇了摇头,“我一定是在做梦。”
寻芷一步步逼近他的王座,手握着那把淬毒的匕首:“你到底在装什么深情?”她一手揪住他的衣襟,“你欺骗我,背叛我,伤害我,我通通都可以不计较。可是你杀了我!你杀了我,还要让整个魔界为我陪葬,你真是好狠的心。”
“你真的以为是我杀了你吗?”他摇着头,笑得眼泪都要掉下来,“对,全是我的错,你就应该杀了我,来啊,动手吧。”
“你真以为我不敢吗?”寻芷将匕首狠狠刺进他的心脏,有一种快慰,却又突然好难过,难过得想蹲下去号啕大哭。
萧楚将她额前的乱发撩到耳后:“千秋万岁,宫阙孤苦,”他另一只手握着那把匕首让其刺得更深一些,眼底满是遗憾,但终是笑了,“不若神仙眷侣,百年江湖。”
那些在一起的画面都变得古旧了,旧到看不清楚字迹,旧到连他都不禁怀疑这记忆的真实性。他不知道自己这样违天逆命究竟为了什么,为了亲手被她杀死吗?真可笑啊。
他轻轻闭上眼,最后说的话却是:“阿芷,我好想念你啊……”
寻芷惊慌失措地倒退几步,她看着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用力尖叫了一声。那一瞬间,她从他湛蓝色的眼眸里,看清了所有事情的真相。
萧楚是为白芷去偷凌霄弓了,可是途中被掌管凌霄弓的清虚上仙发现。上仙将他关押起来,再以读脑之术搞清楚了所有事情的始末,一手布下了这个杀局。白芷那天看到的人影也并不是萧楚,而是清虚上仙。
等到萧楚醒来,追至长白山,白芷早就死透了。他抱着她的尸体在那坐了几日,哄小孩一样地跟她说话,天上的仙人都说他疯了。
从那日起,他就每天苦练术法。只要能复活白芷,仙魔两界的混战又与他何干?可复活之术终是虚妄的事情,他最多只能在纸上画一个白芷,点睛之时落下了一滴眼泪,她便拥有了属于白芷的记忆。
他叫她寻芷,追寻白芷。
原来萧楚所谓一生的荒唐与悲恸,无非是为了那个凝聚在记忆深处的浅笑的侧影。
寻芷大口喘着气,摸着自己的胸口,冰冰凉凉,没有丝毫跳动的声音。原来她也是一个画中人,这一切是萧楚自欺欺人的游戏。
谁是主人?谁是玩偶?谁在画画?谁又在画中?
她捂着生疼的脑袋,有一个笑容扭转着出现了。洛少逸,那是她孤独百年生涯里唯一的温暖,可她却亲手将他推开了。
像是有人用刀子一点点剖开她的胸口。画中人是没有心的,可倘若真的没有心,为什么还会这样痛?
她颤抖着嘴唇奔向金凤凰,她要去找他,她背负了这么多关于白芷的伤痛,在一切故事结束之后,她是不是就可以真真正正做一次自己了?
【十、世上再无琳琅岛】
寻芷回到雪山之巅,洛少逸果然还在那里,她跳下金凤凰,不顾一切地奔向他。
天和地开始剧烈震动,树木轰然倒塌,一根根倒悬着的冰凌掉下来,轰隆隆砸在雪地里。寻芷跌倒了,雪山裂开一道巨大的缝隙,将他们分隔在了两个地界。
他们两个人伸直了手要去拉住对方,却始终触不到彼此。就只差了一毫厘啊,她满目凄然,想着他们之间的爱情也许就是这样,只可到此,不可逾越。
整个琳琅岛都因为洛少逸的死而分崩离析。她对他轻轻笑了,想起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趴在窗口看她,有着顽童一般清亮的眼睛。
船泊相逢晚,花谢言语迟。我还有太多的话,竟全都来不及告诉你。
她最后看了他一眼,在雪山崩塌之前用口型对他说:“我爱你。”
我们都是没有心的画中人,我们的存在不过是一个可笑的游戏,我们没有灵魂,我们用着别人的躯壳,可我们相爱。
我们相爱,真好。
整座琳琅岛沉于深海,连最后一点雪山的山尖也被淹没。
世上再无琳琅岛,可后人的传说里还流传着关于琳琅岛的故事。这轰轰烈烈的仙魔纷争,到头来不过是说书人口中的闲话。
唯有那一点点真心,才是真的。
哪怕这份爱,来得太迟。
更新时间: 2019-12-19 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