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蒋临水
她一时不忍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自此将我当成她人生路上的绊脚石、她翻山越岭途中的累赘、她纯白记忆里的污点。
楔子
距离我和沈碧蓝最后一次见面,已经过去了两年多。
我长高了十几厘米,剪短了快要及腰的长发,但她临别时送我的那副眼镜我还戴着。
听说她最近遇到了一些麻烦,所以短时间内不能与我联络。不过我已经习惯了,有没有她在,我的生活还是要照常过。
直到十六岁生日之后,我在新闻上看到她要订婚的消息,我才知道,她口中所谓的麻烦并不是别的东西,而是我。
而那个“短时间内”,没准就是一辈子了。
1老大,我是为你好
我和郑轩之间的关系是非常不平等的。我是他的老板,他拿了我的钱财替我办事,当面对我百依百顺、点头哈腰,背地里却管我叫暴发户。我当然不会高兴了,遂趁着他收作业路过我身边的时候一脚踩住他的鞋带:“郑同学,关于昨天下午你在厕所门口说我是暴发户的事儿,麻烦你现在跟我解释一下呗!”
郑轩低头看我不依不饶的样子,而刚刚还课本、粉笔满天飞的教室登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一脸“爆米花在哪儿,我要看戏”的表情。他挑起浓眉,将一沓作业本隔空扔给我同桌,然后抬脚边系鞋带边说:“把这个帮我交到办公室,我和沈佳音同学有点儿私人业务要谈一谈。”
我被郑轩拎到教学楼顶,高处不胜寒,北风飕飕飕地刮,我冷得上牙敲下牙,把衣领竖起来挡风:“这回可以说了吧!”
“老大,我是为你好啊!”
“啥?”
“昨天你来得晚,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故意说你是暴发户,是为了替你洗清嫌疑。你不知道他们背地里说的到底有多难听!”
他这么一说,倒让我想起来最近学校流传的风言风语,以及关于我家庭的种种神秘猜测。我吸了一口凉风,问:“怎么说的?”
郑轩走近我,把我被冻得通红的手指放在手心里搓了搓:“污言不入耳,老大你放心,谁再敢那么说你,我就掰断他的门牙!”
我被郑轩的豪言壮语感动得一塌糊涂,再也没有理由怀疑他的忠心。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还和往常一样,我付钱,他给我打饭、写作业、值日,偶尔替我骂人。我们俩强强联手,我出钱,他出力,称霸校园,不亦乐乎。
可我很快就反应过来不对劲,最关键的问题他还是没有回答——他说他不喜欢我是不是真的?
我想知道这到底是不是真的。
我和郑轩的业务关系是在半年前建立起来的。彼时,寒假还剩下不到十天,我看着比我脸还干净的作业本终于发了慌,在同学群里大喊:我出钱,有没有天使愿意填补一下我空白的寒假作业?十万火急啊!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
但是,我喊了半天都没人理我。就在我濒临绝望的时候,郑轩找上了门。我们俩谈好以后到图书馆见面,我把只写了名字的作业本交给他,他翻开一看:“哟,还真干净。”
“废话,不然找你干吗?”
后来,郑轩成功地解决了我的危难,我发现他业务能力着实不错,便打算长期雇用他。
郑轩人长得好看,海拔也挺高,所以男生女生对他的印象都非常好。自从我和他搭上关系以后,我多多少少借了他的光,就连我那一年没有搭理过我的同桌,现在也偶尔找我说话。
最开始她非常好奇郑轩为什么无缘无故对我好,在了解了其中缘由之后,她长呼一口气,并把这个好信息传递给班里的其他女生。
这让我想起他之前说过的不喜欢我的话。我突然觉得头痛,干脆拎起书包出门。郑轩追我到校门口:“你没事吧!”
我到路边拦出租车:“帮我请假。”
“理由呢?”
我在他担忧的目光中扬长而去:“不愿意就算了。”
2你不喜欢沈碧蓝,不会是因为你长得像她吧
我家在一个中高档小区,我妈的主要工作就是管理我们的一日三餐,我爸有时出去给人开车,但更多的时候是约几个狐朋狗友一块儿搓麻将。
我爸妈都没有正经工作,可他们挥金如土,偏巧邻居的女儿是我同学,学校的人都对我家的状况百思不解,而关于我家背景的流言也因此而来。
每次听见他们议论,郑轩都会往我的耳朵里塞一个耳机。他隔着震耳欲聋的音乐对我笑:“这种时候,不如假装自己是个聋子。”
我感激他。
回家以后,我从下午两点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六点,其间连厕所都没光顾一回。
我怏怏地出门,却在大门口遇见郑轩,他嬉皮笑脸道:“老大,你身体不舒服,这两天就让我接送你好了。”
我撇撇嘴,坐上他的自行车,不由自主地哼出一首歌来。郑轩偏头看了我一眼:“这是前几天新开播的电视剧的主题曲吧?”
我别开脸:“不是。”
最近新上了一部古装戏,男主帅出天际的颜值洗脑了不少花季少女,众人忙着议论那部剧,自然没心情在我身上找乐趣了。
为了随大流,我也尝试去看了一眼,但在看到女主出场后,我果断弃剧——我最不喜欢的女星就是沈碧蓝。
同班的女生很诧异:“沈碧蓝还是很漂亮的,不仅皮肤保养得好,也有气质,看不出上年纪了。”
“那是你昧着良心忽略了她眼角的鱼尾纹!”
那女生看了我半天,最后翻了个白眼:“不可理喻!”
有一句话叫“你侮辱一个女生可以,但绝对不可以侮辱她喜欢的东西”,结果,我又一次被孤立了。郑轩无可奈何地教育我:“你好不容易才跟别人的关系好一点儿,没事儿瞎搞什么标新立异?”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还不能说了?”
“你说吧,你说吧!照你这种情况发展下去,早晚孤独终老。”
“你!”我气得从他的自行车上跳下来,哼哧哼哧地往家走,郑轩则推着车慢吞吞跟在我旁边。
等红灯的时候,他和我说话,我不理他,他就一个人自言自语:“也不能怪你不喜欢,男主角的演技实在太差了,长得也一般,而且说好是大制作的古装戏,结界里面全是bug,第九集还出现了穿现代装的群演……”
黄灯亮起,我打断他的滔滔不绝:“是第十集才对吧!”
“是吗?”郑轩挠挠眉梢,突然看向我,“哦?”
我被他盯得脸红,急急忙忙地挤进汹涌的人群间,强行和他拉开了距离。
“本来我是不打算看的,但是我妈一集不落地每天都在看,为了家庭和睦,我才偶尔跟她瞟那么几眼,所以才刚好看到你说的那个片段!巧合,巧合而已!”
郑轩耸着肩膀笑:“真奇怪,我什么都没说,你解释这么多干什么?不过佳音,”他走过来摘下我的黑框眼镜,“你不喜欢沈碧蓝,不会是因为你长得像她吧!”
3我讨厌她,因为她也不喜欢我
“你胡说八道什么?眼镜还我,我什么都看不清啦!”
我扑上去和郑轩争抢,他手臂高高举起,眼看着我急得像猴子一样上蹿下跳:“你少骗人了!上个月体检测视力,你两只眼睛都是一点五!”
“我,我……”我支吾了半天,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捂着脸逃跑,“你喜欢就自己拿去戴好了!”
郑轩试图追上我,但小区的大门把他隔离在外,他举着眼镜焦急地喊:“佳音,佳音!我和你闹着玩儿的,你别真生气啊!你怎么老生气啊?”
我和郑轩的友谊维持了这么长时间,可他压根儿get不到我生气的点。我知道这不怪他,我只是不知道该如何跟他沟通而已。但我特别害怕他会不理我,所以我提出给他涨工钱。我不懂如何与人交往,这是我向他示好的方式,他每次都能心领神会地接受,可偏偏这一回,他拒绝了我。
他不接我的电话,也不回复我的信息,就连学校也不去了。
老师说郑轩的爸妈打电话来给他请了病假,我怏怏地回到班级。他生病了,可是我不能去探望。因为郑轩的爸妈不喜欢我。
郑轩不在的那几天,我在学校里度日如年,他不在,我连去食堂都觉得寂寞。
一周以后,郑轩病愈回来上课。我一见他出现在走廊,就跟招财猫似的和他挥手,他瞥了我一眼,淡淡地从我旁边走过。我的心瞬间凉了半截。
好不容易挨到放学,我和郑轩一块儿出门。自打我们俩相处以来,我头一回这么狗腿地追在他后面,我说:“我早上跟你打招呼,你怎么不理我?是不是因为我没有去探病生气了?别那么小气嘛,大不了我给你涨工钱……”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明明我心里不是这么想的,可我老是这么轻易地把我们的关系恶俗化。郑轩猛地把头转向我:“沈佳音,该说‘对不起’和‘谢谢你’的时候就应该直接说出来。你可不可以不要老是用这么别扭的方式来表达你的心情?你偶尔也该顾虑一下我的感受吧!”
我被他吼得一惊,他的语气稍微温和下来:“对不起。”他顿了一下,又立即横眉冷对,“就像这样!”
外面天气太冷,他拉着我到一家咖啡店去说话。
我低头握着温热的果汁,热气氤氲,弄得我视线模糊,我问他:“你这几天为什么不回我电话?”
“我妈把我的手机没收了。”
原来是这样,也难怪,他妈妈一直不希望他和我联系。
“是因为我吧……”我看看窗外的天,把书包挂在肩上,“现在去还来得及,走吧,我们去给你买手机。”
郑轩把脸扭到一边,看起来更生气了。我不明白他为什么生气,他的手机因为我被没收了,所以我再给他买一个,有错吗?
我把杯子推到一边,双手合拢放在桌子上,脸上好不容易才挤出笑容:“那就算了,无功不受禄。”
气氛突然变得有点儿尴尬,我连续点了三杯果汁,喝得直打嗝儿。我知道郑轩在整理措辞,他不说,我也不问,我们俩就这么面对面僵持着。
“佳音,有句话我一直想问你。”他终于开口了,“你藏在心里的许多秘密,可不可以透露出一两个来给我?”他看着我,“如果你还愿意让我陪在你身边,你就不要老是让我猜。”
虽然我已经大概猜到了他要问的事情,但我心底还是轰隆一声响,原则与情感互相交织在一起,身侧的玻璃上映出的我的眼神非常复杂。
关于我的流言那么多,郑轩不会没有怀疑过,他大概需要一个留在我身边的信念和理由。
“当然,如果你不愿意的话……”
郑轩起身路过我身侧的时候被我拉住了衣袖,我决定妥协。我只有他这么一个朋友,我不能失去他。
“你知道我为什么讨厌沈碧蓝吗?”
他似乎搞不懂我为什么把话题扯那么远。我说:“因为她也不喜欢我。”
郑轩嘴角上扬,好像在分辨我说的冷笑话是否有趣。在他嗤笑出声的前一秒,我告诉他:“沈碧蓝,是我妈。”
4她正在逐渐抽离我的生命
我现在的养父母,是我的舅舅和舅妈。
二十二岁的沈碧蓝事业如日中天,可她突然隐退了三年——为了把我生下来。
沈碧蓝将我托付给养父母之后便复出。她每月都给我们大把的生活费,却很少回来见我一回。她和我父亲是因工作相识的,两人恋爱一年后,她有意隐退结婚,但对方心有不甘。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怎样的事情我不知道,但最终他们决定和平分手。
我不明白沈碧蓝为什么会选择把我生下来,大概是因为某一刻的不忍或突然的良心不安。
只是,她把我藏在一个晦暗的角落里,一藏就是十六年。
在我小时候,她偶尔还会来看我,我那时也经常思念她。八岁那年,我因为想她,日夜不间断地哭闹,她接到舅舅的消息后,没办法,只好连夜赶来。我隐约记得她很生气,发动舅妈一起给我讲了无数大道理。
好像就是从那一年开始,她对我的耐心一日不如一日,从一年来看我一次,到三年来看我一次,取而代之的是她拿给舅舅的钱越来越多。
我渐渐发现,她看我的眼神越来越奇怪了,大概是因为我的眉眼开始与她相似。
我上一次见她好像是我十四岁的时候。那天,我们俩一前一后去了一家餐厅,分坐在不同的地方。她连吃饭的时候也戴着太阳镜,帽檐一直压得很低。
临走时,她给我架了一副黑框眼镜,然后长出一口气,喃喃道:“这样似乎更好些。”
这心虚的表现太过明显,但是我没有戳穿她,反而特别配合地将那副眼镜一直戴到现在。我知道,那阵子她的事业开始步入低谷,之前由她代言的几个广告都换了一个更加年轻貌美的新人女星。在她所在的那个残酷的圈子,一言一行都受到审视,她已经没有二十岁时的姿色和幸运,这种时候,她更不能让丝毫的负面新闻找上她。
我是从那时候开始讨厌她的。
好像自从我出生开始,我就一直活在等待里,等待她的电话,等待她心血来潮时的关心。我问她要等到什么时候,她每次都说快了。
我明明知道那是她的敷衍,却还是专心致志地等待着。可我等着等着就等到了一个对我而言相当于噩耗的消息——她要结婚了!她的未婚夫是她在圈里相识多年的好友陈清,有好多人都说他们郎才女貌,娱乐圈内外都在为她祝福。可我恍惚察觉到,沈碧蓝就要抛弃我了。
她正在逐渐抽离我的生命,和我拉开安全的距离。
前段时间,她在电话里问我有没有留学的打算。她说会送我去美国,如果我有更中意的地方也可以。在国外找一座美丽的城市读书、恋爱,就像电视里演的那样,多姿多彩地走完这一生,光是想想就觉得美妙极了。她是这样和我说的。
她已经做了决定,不容置喙。
5再浓郁的血缘亲情,也会被这种厌恶感碾为齑粉
每次从梦中醒来,我都会仔细察看周遭环境,直到我确定自己还在原来的家里。潜意识里,我总觉得自己身似浮萍。
其实我现在住的地方也算不上是一个家吧!
以前养父母对我还算不错,但自从舅舅迷上赌博后,他便每每和我抱怨,说家里的生活费不够用。沈碧蓝到底给了他们多少钱我不知道,但就算他们不工作,也一定足够我们三个人过优渥的生活。舅舅的钱,不用多说,一定都是输在了赌桌上。
我也一日一日丢失掉我的快乐,养成了不招人待见的怪脾气。
有好几次,我听见他和沈碧蓝在电话里吵架,他转身就掀了我们正在吃饭用的桌子,然后指着我的鼻子愤怒地吼:“你妈妈的钱,不知道都去填补了哪个小白脸!”
我是在这时候才明白,难怪沈碧蓝会后悔生下我,要是没有我这个累赘的存在,她也不至于被人勒索。
再浓郁的血缘亲情,也会被这种厌恶感碾为齑粉。
其实我走了也好,只要我不在这里,一切或许还会恢复到原来的样子。
高二的下学期,我的十七岁生日,养父母他们不记得,沈碧蓝也没有给我打电话。家里的牌局还没有散,我和郑轩两个人像孤魂一样游荡在大街上。
自从上回我把自己的身世对他和盘托出以后,我们俩的关系似乎更好了。因为他知道了我的秘密,所以我只有在面对他的时候才是最轻松的。
只要他依然坚定地站在我身边,不管听到多少嘲讽,我都能充耳不闻。
夜晚的街头空空荡荡,说句话都仿佛有回音。我跟郑轩发牢骚:“这回你看到了,真不是我不爱写作业,不肯好好学习,你看我家这个情况,我想翻翻书,眼睛里出现的都是二饼和八条。”
“你就没跟你爸商量商量?”
“以前商量一回顶七天,现在我连商量的资格都没有了。”
“凭什么,他们这么专横?”
“唉,也不是吧……就是,”我把手插在上衣兜里,“上回他和沈碧蓝吵架吵得凶,沈碧蓝一生气就停了我家的生活费。”
“怎么会?”郑轩沉默了一会儿,“那你们日常生活还能维持吗?”
“这个应该没问题。”
我在街上游荡到半夜十二点,猜想牌局差不多该散了,便和郑轩告别。我没想到舅舅还开着灯在等我,有些惊讶:“还没睡吗?”
“佳音,过来。”舅舅把手机递给我,“给你妈打电话。”
“现在?”我把外套脱下来,还没来得及挂起来。
“白天她说忙,不肯接。”
“可是……”舅舅见我磨磨蹭蹭,替我按下了拨号键。
电话拨了两遍才拨通。沈碧蓝在那边叹了一大口气,我也很不情愿和她直接通话,但舅舅就在我旁边抽烟,眼神是我从没见过的阴森,我只好硬着头皮说:“舅舅有事找你,好像要问生活费……”
电话那边沙沙响了一阵,应该是她从床上坐起来,然后她说:“叫他来和我说。”
同样的争吵和谩骂,我听得浑身发抖。
舅舅的手机外音很大,我能清楚地听见沈碧蓝的说话声:“我这里最近遇到点事,一时半会儿拿不出那么多。这些年我给你的钱都够买好几幢房子了,哥,做人不能太贪心!”
“我贪心?你别忘了,佳音还在我这里呢!”
“我管不了那么多了,你们好自为之吧,就当我没生过她!”
晚上我睡觉的时候,这个比平地惊雷还要可怕的声音一直在我耳边回荡。我宁愿这句话是她亲口对我说的,那样我还可以把这当成一句玩笑话。
她一时不忍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自此将我当成她人生路上的绊脚石、她翻山越岭途中的累赘、她纯白记忆里的污点。
其实,只要她承认我是她的女儿,事情就不会这么复杂。说白了,她还是不愿意要我。
我不明白我到底有什么错。可能是我上辈子欠了很多人钱,所以,这一世,全世界的人都在讨厌我。
6我是一个这么多余的人
舅舅让我最近先不要上学了,我应了下来,反正到学校也一样难过。在床上躺到日上三竿,我无事可做,想到客厅去看看电视,可我怎么推门也推不开——房门被锁住了!
我使劲拍门:“都说了我会听话在家里待着,还把我关起来干什么?”
舅妈在外面说:“你舅舅不在家,钥匙不在我手里。”
太阳穴忽然钝痛,我滑坐在地,四肢无力地躺在地板上,凉气自后背侵入胸腔,忍了好长时间的眼泪终于忍不住了,干脆稀里哗啦哭个痛快。
舅舅在半夜回来,隔着卧室门我都能闻到他一身酒气。我支起耳朵靠在门边,听他们说话。
舅舅说:“请阿亮吃了饭,说是欠的钱可以晚一阵子再还。碧蓝那边还没消息吗?”
“还是不接电话。”
“再等几天,实在不行,我就带佳音去找她,看她怎么赖账!”
舅舅说完以后便鼾声四起,我假装刚刚睡醒,轻轻敲了一下门:“舅妈,有饭吗?好饿。”
“啊,等一会儿。”
舅妈在舅舅腰间取下钥匙,从厨房端了一碗面来给我,没想到房门一被打开,舅舅就在那边吐了,她匆匆忙忙放下碗筷就赶紧去拿拖把。我抓住机会从墙上扯下一件外套,趁她在洗手间里忙活的工夫跑出了门。
静谧的夜,我惊慌地逃窜着,朝着一个方向拼命奔跑。
我不知道该去哪里,最后在一个麦当劳里躲过了后半夜。我披头散发,像女鬼一样坐在角落里抽抽搭搭地哭,店员们奇怪地对我指指点点。但这些我都不在乎,我只希望太阳早点儿升起来。
害怕舅舅会找到我,翌日一早我就鬼鬼祟祟地在学校门口蹲点儿,直到郑轩出现,我朝他跑过去:“郑轩,你帮帮我!”
郑轩被吓了一跳,在看清是我之后,别开脸打了个哈欠:“出什么事儿了?”
“我舅舅好像欠了赌债,他为了逼沈碧蓝出钱把我关起来了,可是现在沈碧蓝不接电话,他说过几天就带我去找她!”我语无伦次地说着,“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好了,万一他们绑架我怎么办?他今天能把我锁在卧室里,明天能做什么谁也不知道。我太害怕了,所以我逃出来了!”
郑轩揉了揉眼睛,理顺了思路后,他拉着我的手,又看了一眼我身上的睡衣,说:“你先别哭,有什么话跟我到学校去慢慢说。”
我推开他:“我不能去,舅舅他们一定会找过来的!”
“那……”郑轩把我带到离校门口远一些的公交车站,让我坐在长椅上,低头思忖了两分钟后,说,“你去我家?”
“也不行,学校找不到的话,他就会来找你。我只有你这一个朋友,大家都知道。”我越说越绝望,捂着脸嘤嘤啜泣,“怎么办郑轩?我是一个这么多余的人……我干吗要活着呢?”
“别这么说!”郑轩拉开我的手,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安慰的话,只能抱着我轻拍我的后背安抚我的情绪。
“有了,”他忽然说,“我带你去我姥姥家,没人能想到那里!”
7你不是多余的人
我听了郑轩的话,回到麦当劳等待郑轩放学。如果他突然逃课消失一段时间,一定很可疑,只有这样才能神不知鬼不觉。
郑轩的姥姥住在郊外山脚下的一栋老房子里,坐出租车一个来回大概要花两个小时。那边荒无人烟,连路灯都没有,附近只有一些老人居住。下车之后还有一小段山路要走,我便用手机照亮路。郑轩牵着我的手,骄傲地说:“怎么样?这里绝对保密。”
我哭了将近一天,眼睛肿成一条缝,根本看不清东西,而这段小路坑坑洼洼,全靠郑轩不时低声提醒:“小心啊,前面有一个水坑!”
我紧紧捏着他的手指:“你姥姥怎么会一个人住在这里?”
“姥爷生前就住在这里,他过世了以后,我妈妈想把姥姥接到我家去,但姥姥舍不得离开。”
郑轩话音落下,我们停在一个瓦房前。他推开眼前的栅栏门,让我先进去:“到了。”
屋里的灯还亮着,郑轩姥姥的耳朵不太好使,我们和她讲话要用很大的声音。郑轩编了一个理由,解释了我要住在这里的原因,姥姥眨眨眼笑了,也不知道听懂没有:“正好,给我做个伴儿。”
天已经太晚了,我送郑轩出门,他看着我惴惴不安的样子,说:“你放心吧,我爸妈工作忙,只有我每星期来一趟,到时候我会把功课给你带来。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理一理自己的思绪。”他摸摸我的头,“记住了,你不是多余的人,起码在我眼里是这样的。”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低着头说:“谢谢你。”
郑轩笑:“这么坦白,真不像你。”
我说的是真心话,绝对没掺有一丝杂质。这种时候,我早就慌了神,如果不是郑轩收留我,我不知道我还能到哪里去。
我目送他远走,用袖子抹了抹眼泪。
我长到这么大听到的最好听的一句话,就是那句——“你不是多余的人”。
如果听到我消失的消息,沈碧蓝一定会很开心吧!
毕竟,我只是她记忆里的污点,她生怕有人知道我的存在。她不会管我过得好不好,只希望我不要横空出现挡住她的前途。
如果我可以消失掉,就这样消失掉,该有多好。
8对不起,眯眼睛了
佳音失踪的第十天,沈碧蓝才得到这个消息。
她想起前几天是佳音的生日,可是她竟然忙忘了,她觉得抱歉,想和佳音说说话。可是电话打回去的那天晚上,哥哥支支吾吾地对她说:“佳……佳音不在。”
“不在?去哪儿了?”
“应该是同学家吧……”
“什么叫应该?”
哥哥沉默了,沈碧蓝心里蓦地涌起了不好的预感。这时嫂子把电话接了过去:“碧蓝,你别生气,前几天佳音……失踪了。”
“失踪了?”她听见自己平静地说,“你什么意思?”
“怪你哥,他跟你闹了别扭就不让佳音上学,佳音一害怕就趁夜逃了……我们到学校找过了,但是不见人,估计是去哪个同学家里住了。你别担心,小孩子,还能折腾到哪儿……”
她深吸一口气:“报警了吗?”
“没,没有……你哥怕,怕警察乱想,以为是我们把孩子逼走的。”
沈碧蓝听到这里,手已经抖得无法抓紧手机,只好把手肘撑在化妆台上。
满肚子的愤怒不知道如何发泄,她想骂人,却连骂谁都不清楚。“报警。”她说,“立刻报警!”
“可是……”
她终于控制不住吼了出来,将眼前的瓶瓶罐罐尽数扫落在地:“什么可是?你知道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突然失踪这么多天是什么概念吗?”化妆间外的人听见吼声后都冲了进来,惊惶地看着她,但是她顾不上了,“嫂子,求求你,帮我把佳音找回来,哥要多少钱我都给,只要你把佳音找回来……”
镜子里的沈碧蓝面无表情,大概是这些年演戏太多,真的难过反而哭不出来了,只觉得嗓子疼得无法呼吸。她挂掉电话,转头看向经纪人:“佳音失踪了,我想回去看看。”
经纪人放下手里的笔记本:“今天?”
“是。”
“别开玩笑了,你等下要见导演,明后天还有工作,你知道你现在是什么处境吗?在这种时候撂挑子,你以后还想不想在这里混了?”他叹了一口气,拍她的肩膀,“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是这时候你回去能顶什么用?把一切交给警察吧!佳音也不是小孩子了,她自己做什么心里也有数,再怎么着急,起码等你把手头的工作做完。”
沈碧蓝目光呆滞地听完他的话,眼睛像玻璃球一样毫无神韵,经纪人好心地提醒她:“碧蓝,你才刚刚好起来,这种时候,可不能再摔跤。”
她握紧了拳头朝他笑,笑得比哭还难看:“我知道了。”
事实上,沈碧蓝已经将近两年没有接到像样的工作了。如果不是陈清在关键时刻拉了她一把,她现在一定还在到处求爷爷告奶奶托人找工作。原本她是打算早些谢幕,但大哥那边催钱催得紧,隔三岔五就欠下一笔巨额的赌债。沈家人丁单薄,沈碧蓝只有这一个哥哥,就算不是为了佳音,她也不能不管他。
沈碧蓝连轴工作了两天,她想把所有的事情都在最短的时间内做完。大哥说警察已经在调查了,只是还没有线索。
十四天了,到底会发生什么事情,谁也不知道,他们要她做好心理准备。
谁要做这种准备?
但她现在必须去参加新剧的开播仪式,这是最后一项工作了,做完这件事,她就可以立即回去见佳音了。
已经坚持到最后一刻了,沈碧蓝却突然觉得很难过,佳音十七岁了,可是在她两岁之后,自己真正陪伴过她的时间,根本不超过十天。
她原本以为今年会攒出一段假期,兴高采烈地准备着回去给佳音庆祝十七岁的生日,可哥哥的赌债是一个无底洞,好像永远也填不满。
似乎人越上年纪就越容易伤感,三十五岁之后,每次和佳音通电话时,她都有一种想哭的冲动。但是她不敢哭,她使出浑身的力气绷紧了这根弦,只怕自己一个不注意就倒了下来。她不能倒下来!
佳音不会出事的,一定不会出事的!
不知道谁把粉尘吹进了她的眼睛里,镜头前的沈碧蓝微笑着潸潸落泪:“真失态啊,”她笑着说,“眯眼睛了……”
9我想回家,可他们说有妈的地方才是家
我在郑轩姥姥家里住了十七天,郑轩来看我,说警察已经调查到学校了。
我看着他:“你没有背叛我吧?”
姥姥出去散步了,郑轩敷衍地“嗯”了一声。他打开电视看重播的新闻,我们俩一左一右坐着看,看着看着,我忽然觉得鼻子发酸。
电视里在放一段电视剧开播仪式的视频,当镜头切近的时候,我看到沈碧蓝原本微笑着的脸突然崩溃,而她隔着屏幕一直望到我眼里:“佳音,你在哪儿啊?”她的哭声断断续续,采访的话筒一股脑儿堆到她面前,她对周围嘈杂的声音置之不理,抽泣着说,“妈妈好害怕啊,妈妈怕你再也不肯回来了!佳音,你回来吧,妈妈错了,妈妈不赚钱了!你回来,我们在一起,永远也不分开了!佳音……你回来吧!佳音,佳音……我好想你……”她双手捂住哭花了妆的脸,“佳音,我不能没有你……”
郑轩把电视的声音开得太大,以至于沈碧蓝的哭声近乎刺穿了我的耳膜。从小到大,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不顾形象地哭。
她是个公众人物,言行举止都在别人的审视当中,应该在什么时候哭、在什么场合笑,都有人提前替她规划好。她是一个多么严谨的人,为了不让媒体曝光她的负面新闻,每一次和我见面都像特务接头一样,可是现在,她竟然在这么多人面前把我和她的关系公布于众。
她不是不愿意承认我,也不让我当着别人的面喊她妈妈吗?她把我藏得这么深,我还以为她早就忘记我的存在了!可是她说的这些话又算什么呢?
我用手背按住眼睛,可眼泪还是源源不断地汹涌而出。郑轩上前想跟我说话,下一秒,房门猛地被拉开——沈碧蓝带着一群人风风火火地站在门外。他抱歉地对我说:“是我干的,不好意思……”
我还没来得及骂他,沈碧蓝已经紧紧抱住我,所有防御的底线瞬间坍塌,委屈在刹那间倾泻而出,我与她一起哭得稀里哗啦。
你大概不知道吧,我做梦都在等这一天。每一年的生日,我对着蜡烛许愿,都是希望有一天能与你一起站在阳光下。
我口是心非,我其实一点都不讨厌你,所有的恨都来源于爱,我只希望你能更在意我一点。
你刚刚说思念我,那是不是证明,我在你心里不是累赘,在这个世界上,我并不是多余的人?
既然你承认了我,那我是不是就不用再继续等待了?这种生活我一天都过不下去了,我就快窒息了。我想回家,可他们说有妈的地方才是家。所以,你别再走了,舅舅的赌债让他自己还吧,你不用赚那么多钱,我吃得不多。
可能是看出了我心中所想,她用手揩干我的眼泪,说:“回家吧。”
“嗯。”
更新时间: 2020-09-11 21: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