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分星芒不及你

发布时间: 2019-11-04 19:11

分类:耽美甜文 / 睡前故事

万分星芒不及你

文/默默安然

他一心盼着我长大,攒了钱回去看我,却突然发现,他似乎和我的世界格格不入了。

你比鬼恐怖多了

我和徐天然相约去恐怖屋那天是个阴雨天,但人还是比我想象的多。十个人一组,拽着一根绳子走进去,戴着3D眼镜,里面视觉很震撼,还有随时会出现的爆破声,以及真人演员。整个队里只有徐天然一个男生,他便当仁不让做了领头羊,而我站在他身后。

临进去前,我看到一旁墙上的公告,大意是说,为了保证里面的演员的肢体不会碰触顾客,请顾客不要对演员施暴,尊重演员的工作。

我不禁失笑。

我们刚进去,绿色的光线从各个方向投来,突然一声炸响,身后女生尖叫一声,声音大到差点让我耳聋。里面算是个小型迷宫,徐天然需要替大家引路。我一把摘了3D眼镜,仔仔细细地打量着那些时不时蹦出来的、化着恐怖的妆的演员。

大家走了半天,快到出口时,一个人突然从一块黑色帘子下蹿了上来。那个身影非常瘦,有点佝偻,脸上擦得很黑,还有很多红油漆。电光石火间,我松开了绳子,冲过去一把揪住了那个人的衣领。

身后一片尖叫,也不知是被他吓的还是被我吓的。在确定他不是我以为的那个人之后,我颓然地松开了手。

“啊,对不起啊对不起,她这个人这里……”徐天然跑了过来,一边点头哈腰道着歉,一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手指煞有其事地转了两圈,“不大好。”

我毫不手软,给了他一肘击,不在乎后面的人,直接从出口跑了出去。

“邵梦梦!你又发什么神经啊?!”

徐天然在后面大喊大叫,他越追,我越跑,最终气喘吁吁的他还是拉住了我,可他又无可奈何:“不是你说今天要出来玩的吗?”

“我累了,我想先回去。”

“那我送你回去。”

“不用。”

徐天然像是猜到我会拒绝他一样,不惊讶也不生气,相反,他的神情渐渐冷了下去。他叹了口气,说:“邵梦梦,你知道你刚才的样子比鬼还恐怖吗?你还没放弃找他啊?”

放弃?对于那个人,我根本不能用放弃这个词。

我在前面慢慢走,这里离我的实习单位的宿舍只有两站,而徐天然就在我后面不远不近跟着,我们俩都习惯了这样的相处模式。

从认识我的那天起,徐天然就说我是他的克星,他无条件地包容我的无理取闹、神神道道,以及永不放弃寻找一个人。他是待在我身边时间最长的朋友,是的,我们认识七年了,但仍旧只是朋友。

如今即将大学毕业,我们俩都找到了实习单位,他不止一次大大方方地闹着要改改关系,但都被我严词拒绝了。

我早在心里发誓,一天不找到那个人,我就没办法真正开始新的生活。

那个人叫邵学熙,我的亲哥哥。他大我七岁,当我还是个小孩子时,他已经是个大男人了。于是他丢下了我,一个人进了这个吵吵嚷嚷的社会。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我十六岁那年。

那之后,我们再没有面对面过。

只有一次,大二那年,这里开了第一家恐怖屋,徐天然为了吓唬我,把我骗了来。其间,一个演员突然从身后拍了拍我的肩膀,我被吓蒙了,举起手里的雨伞拼命打他。直到徐天然把我拉住,我才诧异地发现被我打到脸上挂了彩的人,是他。

那一刻,我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哥”字卡在喉咙里还没来得及喊出来,他就逃了出去。

后来,我询问了比我们还一头雾水的工作人员,确定了那个人是他,我的哥哥。

我们多年后的碰面,居然是我用雨伞打了他,他落荒而逃。

后来,所有的恐怖屋都有了这样的条文,不允许演员和顾客有肢体接触。可从那之后,我走遍了所有的恐怖屋,却再也没见过他。

好好过,我走了

我和哥哥出生在一个很小的县城里面,父母是同厂的普通工人,家境中等偏下。哥哥出生时就有小儿败血症,所以街道给了爸妈二胎指标。在哥哥上小学那年,他们生下了我。

哥哥的败血症当然是治好了,可因为多了一个我,家里的状况变得更加艰难了。

哥哥初中快毕业时,我也该上小学了,家里要支付两个孩子的学费,可存款所剩无几。哥哥的成绩很好,能考上县里最好的高中,可是他和爸妈说,他不念了,只要我能好好念书。

爸妈当然不同意,说钱的事大人去想办法。可不久后,工厂出了事故,我和哥哥从傍晚等到夜里,爸妈却再没有回来。

对于那场葬礼,很多细节我都记不清了,可偏偏那幅画面,我始终难以忘怀。哥哥牵着我的手,站在爸妈的照片前面,跟爸妈保证,他会照顾好我。红着眼的他,握紧拳头的他,在我眼里,是个英雄。

最后,一个从未见过的远方亲戚打电话来,说愿意抚养我们,十四岁的哥哥就带着七岁的我坐上了去往异地的火车。

养父母人很好,一直没有自己的孩子,可他们非常喜欢小孩。但他们也犹豫,怕自己无法负担两个孩子的人生。就在我满心惊恐,害怕被拒绝时,我的英雄跪在了地上,哭着求他们只收养我一个。

直到很多年后,我回过头去想才发现,即使是爸妈走的时候,哥哥为了在我面前坚强,也没有失控哭过。

那是唯一一次,因为他要为我争取好好活下来的机会。

哥哥陪我在养父母家住了一年多,最后,十六岁的他还是背起包,去所谓的大城市打工了。起初他会找机会打电话回来,只是问我好不好,可后来,他的电话少了,好在他断续会寄钱回来,有时一个月寄一次,有时三个月寄一次,时多时少,但至少证明他的生活还维持得住。

而那时的我已经平安地读完了小学、初中,考上了高中……哥哥的样子一直留在我记忆里,可我已经和他走的时候一般大了。养父母对我很好,我有了手机,也做了流行的头发。我有课间可以一起去卫生间的闺密,男生缘也不错。在别人眼里,我就是满大街年轻女孩里的一员,有着完整的家庭、无忧无虑的青春。我故意将心里那个卑微的孤儿藏了起来,我不想看见她,更不想让别人看见她。

可他突然出现在了我的学校门口,我没认出他来,是他叫住了正在和同伴开玩笑的我。我抬起头,笑容却僵在了脸上。他看起来不像是二十三四岁的男人,穿着一件很旧的棉服,脚上踩着布鞋。

我知道他是我哥哥,可我张了张嘴,却叫不出来。

他激动极了,抬手摸我的脸。他的手很冷很粗糙,我下意识地往后躲了躲。学校的朋友都在远处看着,对我指指点点,她们的窃窃私语让我满脸通红。

“梦梦,我给你带了吃的。”哥哥从身上的破背包里掏出了一个蓝色的塑料袋,打开来是最近这边也有卖的南方特产坚果。明明是很贵的东西,却被他装在皱巴巴的塑料袋里。我的双手死死攥紧,咬着嘴唇,硬是没有接。

我也很想念他,第一眼看见他时,也有很强烈的电流从心底流出来,几乎让我打了一个激灵。可紧接着,让我感觉更强烈的是恐惧,仿佛他的到来,是为了将我从眼下的幸福里拉出去。

很多很多年过去了,我仍憎恨自己青春期强烈的虚荣心。我亲眼看见他是如何狼狈地后退了一步,他眼里原本满满的光都消失了。

临走前,他掏出一张银行卡塞在我手里。他的手在我手上停了几秒,我听见他喉咙里的呜咽声,混着不太地道的方言跟我说:“好好过,我走了。”

他松开我的手的下一秒,我的眼泪居然不受控制地掉了下去。

可他匆匆穿过马路,消失在我模糊的视线里了。

徐天然就是在这时出现在我的面前的,当时校外人来人往,只有他走向了我,递了一张纸巾给蹲在地上、哭得停不下来的我。

他身上笼着的温柔的光让我以为哥哥回来了,我跳起来抱住了他的脖子,蹭了他一肩膀的眼泪。

他就那样傻傻地僵着两条胳膊不敢动,一直到我哭完,冷静下来,然后我狠狠地踹了他一脚。

不管是哥哥、哥们儿,还是别的什么,都无所谓

自从被我踹了一脚之后,徐天然就时不时出现在我周围,无论我怎么驱赶,如何撂狠话,他都无动于衷。渐渐地,我也懒了,也就由着他在我家一个路口前等我一起去上学,晚上再陪我回家。

高二文理分班时,徐天然没有和我商量,就放弃了他更擅长的理科,彻头彻尾变成了我的跟屁虫。

所以,到爸妈祭日的时候,我拉着徐天然一起回了老家。这么多年,我会在这一天上一炷香,却从来没有回去过。老家的房子卖了,这里只剩下父母合葬的墓。我本以为那儿会是一片荒凉,却看到了新鲜的瓜果贡品,和一束有一点蔫的花。

“我哥……我哥!”

我像发疯一样摇了一下一脸茫然的徐天然,随后又开始像发疯了一样四处跑。会在这个日子来上坟的,除了哥哥,我想不到其他人。

可是我回了老房子,走了我们小时候一起走过无数遍的路,都没有找到他。我实在走不动了,天也黑了,就干脆坐在路边,抱头痛哭。

徐天然追我追得气喘吁吁,在我旁边坐下,一边喘气,一边任我哭完。然后我对他讲了从来没有人知道的,我的过去。

他嘴张了好几次,好像是想安慰我,可半天也没说出什么正经话来。最后,他朝我伸出了一根小指,很讲义气地说:“既然我知道你的秘密了,那我们的关系就不一般了,以后不管是哥哥、哥们儿,还是别的什么,都无所谓。反正,你赶不走我了。”

他明明说着不靠谱的话,却一副特别正经的样子,我忍不住破涕为笑,伸出手跟他勾了小指。

从那之后,我和徐天然之间再也没有秘密。因为我确信他不会离开我,我又变回了从前的自己,不再努力去和别人假装亲密。我开始把关注点全部转移到学习上,我要考到哥哥所在的城市去,我要见他。

文科对于我并不困难,倒是徐天然为了追赶我,下了一番苦功。高考结束后,我的生日到了。那天很晚的时候,徐天然突然来找我,养父母都认得他,也就没阻拦我跟他出去。我有些懒洋洋,不愿意走太远,他却坚持拉着我,一个劲儿地说:“快到了,马上就到!”

再往前走,是一个小广场,这会儿已经没人了。我抬起头,远远看到了一片影影绰绰的蓝,走近了才发现,广场上十多根黄色灯柱上都挂了缀满小灯泡的蓝色灯带。灯柱那么高,我想着他是怎么挂上去的,就一阵揪心。就在我还在看眼下的蓝色光海时,徐天然突然围着广场跑了一圈,很多强光射了出来,广场中央赫然显出了歪歪扭扭的几个字——邵梦梦,生日快乐。

我被光照得头昏,脸颊滚烫,心像被吹起来的、随时会飞走的气球。从未想过会出现在我生命里的情节,现在居然以比我想象中更加惊艳的方式出现了。

哪怕我忍不住笑着落泪了,我也没有给徐天然他想要的答案。

那天的结尾是我和徐天然一起把东西全部收拾了,他固定了七只特大号手电筒,然后把字弄成空心剪纸。

成绩出来,我如愿考上了哥哥打工的城市的一所不错的大学,徐天然比我分数低一些,不能和我念相同的专业,但我们总归一起坐上了开往明天的列车。临行时,养父母塞给我一张卡,说卡里的钱都是哥哥这些年寄来的钱,他们分文没动,都帮我存了起来。已经好几年了,即使哥哥和这边断了联系,也会时不时地打钱过来。养父母曾经试图通过银行转账来查,可哥哥每次的打钱地址都不同。他们千叮咛万嘱咐,如果我再见到哥哥,一定要一起回来。

这些年,他们一直视我如己出,但念及父母离世时,我已经有记忆,便从未要求我改口喊爸妈。上火车前,我在进站口回过头,努力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喊道:“爸妈,我走了。”

我的养母哭得一塌糊涂。

大学入学之后,课程比我想象的多,每每我分身乏术的时候,都是徐天然在帮我。他按照银行打款记录,按照曾经的消息,按照我所有的猜测,一遍遍去找,一天天去蹲守。有一次,下午那节课突然取消,我想去哥哥曾经打工的一家小餐馆打听消息,可我到那里时,刚好看见徐天然拉着老板一遍遍地问:“您记不记得一个叫邵学熙的人?”

老板不耐烦地将他推了出来,他往后退,一脚踏空,摔在了地上。他坐在地上,偏头看见我了,居然只是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子,道:“又被你看见我出糗了。”

我只能强忍着泪意,忍到肩膀发麻,手不自觉在身侧握成拳头。

“你为什么这么帮我啊……”

徐天然愣了一会儿,这么多年,我似乎从来没问过他这样的话。紧接着,他抬手揉了揉我的头发,满满开玩笑的语气,说:“因为我们勾过手指啊。”

我慢慢伸出一只手,第一次主动勾了他垂在身侧的小指,另一只手却狠狠地掐了掐他呆得好笑的脸。

“走啦,回家吧。”

“什么?!”

我这才回神,忙改口道:“说错了。回学校吧。”

——我多想有一天和你说,回家吧。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就在实习即将结束,要签正式合约的关键时刻,我的慢性盲肠炎转成了急性,必须动手术。徐天然知道我一直在强撑着之后,痛骂了我一顿。那是他第一次骂我,但他骂够了,就无可奈何地去帮我交住院费了。

我躺在病床上,麻醉药效渐渐退去,刀口处疼了起来。我想起大二那年我第一次盲肠疼,是在恐怖屋偶遇哥哥后不久。那时我一直郁郁寡欢,连续几天腹部隐痛都没当回事,结果那隐痛在课堂上突然变得剧烈了起来。

我被同学送到医院,人都走光了之后,徐天然坐在床边问我:“是不是一天找不到你哥哥,你就一天没法好好过?”

当时看着我的他,活脱脱一只兔子。

当时医生说我可以选择保守治疗,但最好的建议还是开刀。我拒绝了动手术,在医院住了一天就出院了。

在医院里的那天,徐天然在外面给我买了粥,特别没有卖相,看着特别不像店里卖的。我笑他是不是偷着自己煮的,他却神色慌张。他是个喜怒都形于色的人,根本藏不住事儿,可还不等我细问,他就以去厕所为由,跑了出去。

那粥虽然没卖相,却清淡、软糯,有家的味道。徐天然进来时,正好看到我捧着碗掉泪。

不只是他,连我自己都觉得诧异。

“徐天然,我想喝上次那个粥了。”

反正刚开完刀,也只能吃些流食,我趾高气扬向徐天然提要求。他一时没反应过来,紧跟着为难地抽了抽嘴角:“那个……那个……”

“那个什么啊?”我提的要求,他很少拒绝。

“那家店关了。”

我噘了噘嘴,有点失落,但那次出院之后,我也没去认真想那家店究竟是哪家店,只道:“好可惜……”

“这样,我去外面转转,给你买点好吃的,你老实待着。”

徐天然说完,逃似的跑了。我看着关上的门,觉得他的反应有点奇怪。没一会儿,他买了粥回来,很精美,味道也好,可我吃了两口就放到了一边。

“不好吃吗?”他端过去尝了一口,“还好啊,你不要太挑食了。”

“我从小就挑食。”

——我从小就挑食,每每有不爱吃的东西就会夹到哥哥的碗里,把爱吃的都从哥哥的碗里夹过来。爸爸偶尔会因此骂我,哥哥就好脾气地说,他就爱吃那些我不爱吃的。

徐天然也有工作,临近毕业,事也不少。他想给我爸妈打电话,我软硬兼施,逼他打消了这个念头。他拗不过我,又不放心我,就偷偷给同病房另一个患者的护工塞了些钱,要人家时不时照看下我,还告诉我人家只是好心而已。其实我都知道,只是装作不知道。

一天中午,他赶过来送饭,一进门,我就看出他表情不对。他提着个保温罐,打开来是浓白的鲫鱼汤。他说是在外面买的,可这次我尝了一口就确定他在说谎,没有哪家小馆子会做得这么细心,熬得一点腥气都没有。

在我没拆线的那几天里,他又拿来了粥、蒸蛋、鸡汤……我一直深埋在心里的种子也偷偷发芽了,虽然医生不让乱动,但我忍不住一趟一趟出去溜达。

终于,有一天上午,我看见一个身影从楼层护士站一闪而过,他有着和我记忆里一样的高度、一样的身形,走路却有一些跛。我想追,可我一提气,伤口就痛,我的脚步也因此被牵扯住了。护士站里的护士看见我出来有些惊讶,像是不知道该不该将保温罐交给我。

“是我的吗?”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那个先生总会过来,只说要把这个交给每天来陪你的人。”护士把保温罐交到我手上,“告诉他你在哪间病房,他也不去。”

我抱着保温罐傻傻地站着,眼前全是幼年时一帧帧的画面,而在嗡嗡嗡的声音中,唯一能听到的就是护士小姐问我:“是你的家人吗?用不用我下次帮你把他留下?”

——为什么,我的家人,不愿意自己留下来呢?

徐天然来的时候,我正抱着保温罐蜷缩在床上等着他。他看到我的动作,眉毛拧成一团,过来抢走了我手里的罐子:“医生说了,你的刀口还没完全长好,不能总活动。”

“徐天然,你骗我。”

他像突然被我的一句话电到了一般,身子僵住了。

“那年的粥,不是你买的,对不对?”

“你说……”

“你说实话!”我顾不上同病房患者看我的目光有多惊恐,下腹拉扯时有多痛,抄起枕头拼命砸他。他一开始还只是小心抵挡着,最后用手臂死死钳住了失控的我,而我能感觉到自己像是一张快要燃烧殆尽的纸,用力蜷缩在了一起:“我们拉过手指的,你不能骗我……”

徐天然不得已对我坦白,那天他回学校,那份粥就放在宿管那里。他怀疑过,可他没有证据。那时我的精神和身体都不好,他不敢贸然对我讲。

一晃这么多年,他几乎忘了那件事,却又被医院护士叫住。他也犹豫过,是不是该告诉我,可他怕我知道之后更难过。

我史无前例地对徐天然发了脾气,一连几天都不理他,可我遵守约定,也不赶他走。我需要他,我依赖他,我知道,我只是将自己的不安全感全部发泄在他的身上。有几个深夜,我知道他来了,就坐在床边,可我故意不张开眼睛。

白天,我总是去楼口晃悠,却再也没见到那日的身影。我心中的火焰一点点熄了,我想给自己一个台阶下,可是在差不多可以出院的一个深夜,我听见一道脚步声渐行渐远,还是想主动开口叫住他。我睁开眼睛,看见正拉门要出去的……是我日思夜想了六年的身影。

“哥!”

我想穿鞋,却脚下一软,摔倒在地。我跪在地上起不来,他也背对着我停住了。

“哥,我错了……”我向他的背影伸出手,“哥,你别不要我……”

像是做梦一般,时间也好像停了几秒,下一个在我眼前定格的画面是,他打开门,出去了。

是徐天然及时进来解救了我,把我拉回了现实。他把我从地上拉起来,擦干了我的眼泪,帮我把头发弄好。他身上的温度像一个熨斗一样,再一次熨平了我的绝望悲凉。他像哄小孩一样,语气听起来很好笑:“喏,你再这样,可是出不了院了。”

“对不起……”我喃喃地说。

“刚才我来时,正好看见个大叔蹲在外面哭。”徐天然告诉我,我的心一紧,“我把他拦下了。”

我听完就要往外跑,徐天然一把拉住我。我回过头,猛地撞上他担忧的眼睛,我才意识到,我这些年也折磨着他。

“你答应我,乖乖的,不要太激动。”

我点了头。

我走出病房,看见了坐在病房外的邵学熙,我的哥哥。上上次,他兴高采烈地站在我面前,我却一步步后退;上一次,他满身满脸油漆,被我用雨伞打,而这一次我再见他,他竟老了这么多。我的哥哥在我不知道的地方,老了这么多。

我本想问些什么,最后却只是扑到他的怀里,和他一起泣不成声。

我想要的婚礼,他给不了

哥哥不到十八岁就离开了家,没有学历,没有经验,又是外乡户口,找不到什么正式工作。他在餐厅刷过盘子,在工地扛过钢筋,大都是些又脏又累的活儿,但只要不违法,能赚到钱,他都愿意做。可他也被骗过,老板拖欠工资,没有地方住,这些他通通熬过来了。他一心盼着我长大,攒了钱回去看我,却突然发现,他似乎和我的世界格格不入了。

就在那之后,他在工地上被重物砸伤了腿,虽然不严重,但还是落下了病根。他更加不敢见我,怕自己会给我丢脸。

他一个人在外面受苦、受伤,从来没想过让我知道,我也就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直到那次在恐怖屋的偶遇,他才知道,我来了这儿。从那之后,他开始在城内的几所大学徘徊,最后确定了我在哪儿。他看我和徐天然总是出双入对,自然以为我们俩在谈恋爱。他安心极了,如果不是我生病,他绝对不会站出来。

如今,我又站到了他的面前,才发现,无论过去多久,我还是那个无论去哪儿,都要他牵着的小女孩。

“你不要那么任性,那个男孩子对你不错,你不要动不动就对人家发脾气。”

他已近中年,摸我头发的手有父亲的感觉。我鼻子一酸,别扭地说:“我哪有……”

“谁说没有的!明明有!”

我知道徐天然一直在偷听,可没想到他会直接冲出来,一把拉住我哥哥的手,苦大仇深地抱怨了一堆:“哥啊,你是不知道,你这个妹妹实在是……”

“喂,谁许你叫哥了!”我忍无可忍,气鼓鼓地打掉了他的手。

哥哥就淡淡看着我们俩打闹,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就像说平常话一样跟我告别:“你们俩说话吧,我先走了。”

寂静的医院楼道里,他告别的声音像是一阵风。这一次我没有追上去,没有哭闹,只是像小时候站在家门口,望着去上学的他一样,仰着头问:“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他背对着我,没有说话。身边的徐天然像是怕我再哭,本想替我张口,我突然硬生生捂住了他的嘴。

“哥哥,你知道吗?这么多年,我不答应他,是有原因的。”

哥哥回头看着我,而一旁的徐天然也安静了下去。这么多年,我从没主动提过这个话题。

“我喜欢他,可是,我想要的婚礼,他给不了。”

“为什么?”他们俩异口同声地问。

“因为,我想要的婚礼,是我可以挽着你的胳膊走出来,然后你亲手将我交给他。”

那天最后的画面,是我和徐天然牵着手,我的哥哥站在我面前,笑着摸我的头,他说:“梦梦,等你睡一觉醒了,哥哥就回来了。”

小而确定的幸福

“说了多少次了,你不要总到这边来,学习工作重要。”

清晨,我提着早点敲开哥哥住处的门,他接过东西,手忙脚乱地收拾着客厅里的杂物,想给我腾出坐的地方。可他一慌乱起来,腿脚就磕绊得厉害,看得人揪心。

“我上午没事才来的!”我拖着长音,跑过去挽住他,生拉硬拽着他坐到桌前,“快吃完早餐去上班!”

他抬头看着我,笑了笑,狼吞虎咽起来。我坐在一旁,静静看着他,觉得心满意足。

曾经,我想要脱离从前的苦日子,我想要过光鲜亮丽的生活,我以为那就是幸福。我以为幸福是漂亮的,是昂贵的,是难得的,所以那些丑陋的、渺小的都不值一提。如今我才明白,自己内心最想要的幸福,这世上最值得珍惜的幸福,是爱的人在身边。

哥哥现如今和其他人合租在一起,他不希望我来这边,觉得不方便。我刚开始工作,一切都刚起步,现在还不是我们生活在一起的时候。不过,我不急。这么多年,我终于等到他回家了,再等一等,也没关系。

“好了,你去上班吧,我在这边给你收拾一下屋子就走。”

“不用……不用……”他不停摆手,“你哪里会干活儿!”

我哭笑不得:“哥,我不是小孩子了!”

他伸手盖在我的头顶上,笑着说:“是啊,可你在我眼里永远都是小孩子。”

我站在门口,看着他渐渐走远。虽然他的背已弯,脚步蹒跚,可在我眼里,他又变成了少年时的他,笼在光里,是我的英雄。记忆中,清晨阳光里,哥哥骑着单车去上学的背影一直清晰,从未被时光掩埋。

而远处徐天然提着一大袋子东西朝我走过来,我们对视一眼,都微微一愣。我们没有说好,不知道对方会来。透过半透明的袋子,我看到里面装着很多吃的和日用品。我笑了起来,朝他挥了挥手。

我何德何能,拥有了两个英雄。

睡前故事

更新时间: 2020-09-10 13:09

特色栏目 - 读者意林花火飞言情飞魔幻故事会

默默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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