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乔绥(来自鹿小姐)
一个成熟的人,当然懂得这个世界的无奈,但更应该懂得的是,你已经过了相信是非黑白可以泾渭分明的年纪了。
【一】宋未晞,你一点儿也不像个孩子
从我记事起,我妈妈就一直耳提面命叮嘱我,不管出于什么境地,千万不能自乱阵脚。多年来受她熏陶,我已然形成了任凭山雨欲来,我自岿然不动的素质。
所以,十三岁的我每天面对身后如影随形的小混混,依然能镇定自若地上学放学,偶尔去书店看会儿书,或者去小店吃一碗面。
可能是我的表现看起来太平静了,让那些凶神恶煞的小子产生几许挫败感。
梁郁是我第三个“保镖”。上一个是顶着一头黄毛的小伙子,在跟了我二十多天以后,终于忍不住拦住了我,装出一副要吃人的样子,问我怕不怕,还让我自己老实点。
我看也没看他一眼,径自绕过了他,面不改色地说:“我还不够老实吗?”
第二天他就不见了,大约是觉得跟着我这么个黄毛丫头,不能打也不能骂,有点大材小用了。
取而代之的就是梁郁。我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他坐在我家门口的花坛边。不同于其他人的蔑视,我一下楼,他就热情地跟我打了个招呼。
那天我起得很早,清晨的雾还没散尽,花坛里粉紫色的小花儿上沾满了盈盈的露珠,街道上寥寥几位老爷爷身着白色练功服,背着剑前去晨练,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意味。梁郁拿着一个煎饼果子,在这个仙气萦绕的清晨,咧着嘴角对我喊:“早上好啊宋未晞。”
我是有几分惊讶的。从前跟着我的人,不是染着五颜六色的头发,就是穿着破破烂烂的牛仔裤,从眼神到语气,无不拼了命似的来展示着“我不好惹”的气质。相比于他们,梁郁更像一个明朗阳光的高中生,穿着有些旧但很干净的衣服,细碎妥帖的短发以及眼角温暖的笑意,都差点让我忘记了他是我家债主找来监视我的小混混。
事实证明,我看人很准。梁郁确实是一个高中生,而且跟我是同一个学校的。就像我从来都不知道高中部有一个那么聪明、帅气的学长一样,他也从来不知道初中部有我这么一个家徒四壁、负债累累的倒霉蛋。
每次在上学或放学的路上偶遇了几个同班同学,她们都会略带探究地看着梁郁,然后好奇地问我:“这个人为什么要跟着你?”
我在学校一向寡言少语,没什么朋友,所以我也深知这疑问多来自于对秘密的追逐,而非关切,因此,大多数时候我都是沉默应对。生活已经那么艰难,我也不想把时间和精力浪费在这种无效社交上面。
我需要把应付无关痛痒之人的热情保存下来,来应付已经和妈妈离婚多年的生父生意失败后,欠债逃跑留下的烂摊子。虽然年纪尚小的我无计可施,可我至少还能帮拼命工作的妈妈照料一下这个风雨飘摇的家。
我不喜欢旁人探寻的目光,我讨厌时时刻刻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的人。
所以,我和梁郁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别这么看着我。”
刚刚那两个女孩拂袖离去的背影尚在眼前,梁郁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眼神不可捉摸。他说:“宋未晞,你一点儿也不像个孩子。”
虽然他才比我大三岁,可显然一开始他就把我归到了“小屁孩”一类。
我很不喜欢他,不喜欢他眼里看透一切的了然和若有若无的悲悯。
我生活虽然清苦窘迫,但好歹还有个妈妈始终不离不弃地陪伴在身边,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照顾我。所以,即便我心有不满,大多时候我也能以此宽慰自己。
在这个世界上,谁若没有一两件欲语泪先流的事,仿佛都对不起初生时的那几声啼哭。就连长相俊朗、成绩优异、落落大方、受人追捧的梁郁,都不得不为了挣几百块钱贴补家用而牺牲宝贵的学习时间,每天如影随形地跟着我这个黄毛丫头。
所以啊,当高我一整个脑袋的梁郁垂下纤长而又根根分明的睫毛,用他湿漉漉的眼睛看着我时,我心里其实是有几分不屑的。
大家都是这红尘俗世里踽踽独行的赶路人,还是先守好自己眼前的一方路吧。
【二】你不该过这样的生活
梁郁大概也清楚了我是吃硬不吃软的人,收敛了自己过于明显的怜悯,在被迫和我朝夕相处的日子里,钻研出了一套相安无事的沟通法则。
——可以肤浅地斗嘴,不能煽情地慰问。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半年,我那个懦弱、自私的父亲依然杳无音信,家里的债务越发沉重,生活几乎到了难以为继的时刻。
后来的一天,记忆里是稀松平常的日子,我刚走出校门,包里那部旧旧的手机就响了起来。妈妈在电话里说她已经收拾好了行李,准备凌晨坐火车离开这座城市。她说:“你先去同学家待着,我会去找你。”
我挂掉电话后,转头对上了梁郁深邃的眼神。他静静地站在我身边,眉头微皱。那部手机太旧了,打电话就跟开了免提似的,所以我相信他肯定都听到了。
几乎只有几秒钟,我抓住了他的胳膊,努力克制颤抖的声音说:“帮帮我。”
当我坐在梁郁家小小的庭院里时,我的思绪还是一片纷乱。我从没想到妈妈会想要逃离这座生活了十几年的城市,更没想到本来应该监视我一举一动的梁郁会主动帮助我离开。
他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面坐到我面前,自顾自地开吃,边吃还边自夸着做饭的手艺。
我被他的吃相感染,尝了一下,然后真诚地说了一句“好吃”。
他滔滔不绝了起来,嘴里嘟嘟囔囔地说:“那是当然了。上个暑假我还去街口的大排档当了俩月的厨子呢。开学以后,老板为了挽留我,不惜抛出高薪诱惑。”
我惊讶地看着他:“你怎么那么会做饭?”
他打了一个饱嗝,拍拍肚子说:“小时候受过苦,经常吃不饱饭,所以觉得饿肚子是一件很难过的事情。人生已经有那么多的难过了,既然吃饭这件事能安抚生活的不堪带来的惆怅,我当然要热爱啦。”
他说话的时候不经意抬起头看看天,我不自觉跟着抬头看了看。相互交叉的电线把灰蒙蒙的天空分割成几片不规则的图案,一群大雁从属于这小院的一方天空中飞过,扑棱着翅膀,转眼就不知飞到了哪里。
梁郁躺在里屋的爷爷咳嗽了几声,他收拾了碗筷,走进了那低矮的房屋。
深夜两点钟,梁郁陪着我来到了火车站,刚走到广场上,就远远地看见我妈妈拎着两个大箱子站在进站口,焦急地等待着。
我停下了脚步,轻声道:“你为什么要帮我?”
梁郁仿佛早就知道我会这么问一样,笑嘻嘻地揉了揉我的头发,说:“因为你长得好看呗。”
我愣怔了几秒,心里升腾起一种异样的酸楚,低着头不发一语。
梁郁看我低落的表情,又笑了一声,说:“我跟你开玩笑呢。你们家债主是我远房亲戚,当初就是想通过你找到你爸,知道我们同校就让我看着你。他家特有钱,不缺你妈每天辛苦工作挣的那俩小钱,而且这是你爸的债务,跟你无关。”
他头顶的夜空浓郁又深沉,纯粹的夜幕上没有任何点缀,唯有一轮圆月在云层里含羞带怯,散发湿润的柔光,仿佛浸透了他沙哑的嗓音,他说:“你不该过这样的生活。”
我记下了那个晚上温柔的夜色,和他眼里明亮的光。
当我坐着那列呼啸向前的火车离开这座城市的时候,我凝望着车窗里脸色惨白的自己,红了眼眶。
我会离开这不堪的、令人绝望的生活,开始我全新的人生。
【三】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
在南方的一座海边小城,我和妈妈安定了下来。我继续着自己不痛不痒的学业,开始学习像个正常的少女那样,结交三五好友,和她们手拉手逛街,在体育课上分享同一瓶汽水,在走廊里谈论学校里俊朗优秀的学长。
我费尽力气从泥泞里爬起来,立誓要和过去的一切划清界限。渐渐地,我很少会想起梁郁了,只是偶尔途径大海的时候,呼吸着咸湿的海风,看着海面上灰蒙蒙的天空,才会想起,他曾在那个萧瑟的夜晚,惆怅地抱住我,说:“有缘再见吧。”
我并不喜欢“有缘再见”这个词,仿佛把人生的际遇全部交给了命运,我们只能望眼欲穿地等待着所谓缘分的降临,随着命运的指引亦步亦趋,谁也没有资格提出要求。
我反感这样的无可奈何,可我的勇气总缺少了一点支撑。每当我拿起电话想要拨出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时,我总是会胡思乱想一番,最后怅然若失地放下电话。
我在这样微妙的失落当中,在这个宁静、安逸的小城里,度过了四年的安稳生活。这四年发生了很多事情,譬如我妈妈终于遇到了一个有担当的好男人,譬如我那个懦弱、自私的父亲被人送进了监狱,再譬如,当我高考结束后重回家乡时,我发现梁郁家所在的那个城中村已经变成了明亮宽敞的购物中心。
我去一个遥远的城市上了大学,在校园里成为一个抱着书本穿行于林荫路下,面容模糊的姑娘。我对过去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执着,仿佛随着梁郁一起,在我的生活中逐渐模糊,完全被掩埋于心底了。
后来,我顺其自然地交到了一个男朋友。
他叫林家乐,是一个戴着眼镜、斯文木讷的男生。
自从离开家乡以后,我无时无刻不在朝着做一个普通的女孩子的方向努力着。她们说“你应该多参加一些社团”,于是我就加入了很多社团;她们说“你应该学习怎么打扮自己”,于是我开始潜心学习化妆和搭配技巧;她们说“你应该找个男朋友了”,于是我跟着她们一起去联谊,最后接受了林家乐的表白。
我认为自己已经很努力了,努力地学习着过好自己的生活。
可相处一年后,在那个街头巷尾都挂起小彩灯的节日里,我披头散发地站在宿舍楼下,看着面前面带遗憾的林家乐时,我心里是有些歉疚的。
我忘记了他曾经各种明示、暗示,提醒我那天会给我一个惊喜。我因为感冒,身体不适,在床上躺了很久,完全忘记了在食堂门口守着一地的蜡烛、抱着一束花的他。
围观的人越来越少,起哄声也越来越小,林家乐看着一根根蜡烛逐渐熄灭,最后扔掉了手中的花。
他说:“宋未晞,我怀疑你根本没有真心。”
一阵寒风劈头盖脸朝我袭来,我站在原地瑟瑟发抖,仿佛灵魂都被抽离了一般。
我混沌的脑袋一片空白,潜意识告诉我我做错了,于是我道歉,拉着他的袖子说:“对不起,你不要生气。”
林家乐拨开了我的手,沉默地看了我一会儿,那几秒钟对我而言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我仿佛一个未着寸缕在冰天雪地里踽踽独行的人,忍受着冰凉刺骨的寒风,毫无遮挡。
而后林家乐叹了一口气,取下了他的围巾,围在了我的脖子上。如同过去一年里的每一天,他伸出手把我的杂乱无章的刘海儿理顺,无奈地说:“上去吧。”
室友说,遇见林家乐这样深情而又没有原则的男人,是我的福气。
我看着她们羡慕的眼神,笑了笑,没有说话。
当我每日和林家乐并肩穿行于校园之时,我从来没有想过会再遇故人,再遇那些泥泞回忆里唯一的牵挂。
那几天,宿舍里的姑娘们经常会热火朝天地讨论着一个川菜馆的老板,言语间仿佛是一个成熟且魅力非凡的成年男人。我有些惊讶,可终究也没放在心上。
直到那家川菜馆的口碑逐渐在校内流传开来,我和林家乐才第一次走进这家饭店。
当身侧的林家乐察觉到我的异样,关切地询问,而我却无法作答时,那个刚刚还坐在柜台边失神的人已经落落大方地走了过来,伸手跟我打了个招呼:“晚上好啊宋未晞。”
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
我的眼神似乎都僵硬了,看着那张被岁月刻下沧桑的熟悉面孔,我恍如隔世地说:“好久不见,梁郁。”
他旁若无人地坐在了我旁边的椅子上,就像临别前在温柔的月色中一样,他伸出手揉了揉我的头发,依旧是真假不辨的语气:“长大了,更漂亮了。”
我和林家乐走在回校的小路上,两旁梧桐树的树叶在微风中簌簌作响,清冷的月光洒在地上,像铺了一地冷霜。明明是寒冬,我的心里却像悬了炙热的日头,把思绪灼得寸草不生。
林家乐一言不发地走在我身边。在这样一个萧瑟、清冷的冬夜,两个各怀心事的人和两道被路灯拉长的孤寂背影,仿佛预示了有东西已经在这个夜晚悄然改变了。
【四】我脑海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扬起一地灰尘,兵荒马乱
在重逢后的第二天,我于凌晨四点蓦然苏醒,就那样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看着眼前那一方小窗,看着窗外的天色由漆黑变为浅蓝,最后天光大亮。
我心事重重地出了门,坐上了一辆不知道会开去哪里的公交车,最后在一家游泳馆前停了下来。我站在喧嚣的街头,拿出口袋里仅有的二十块钱,买了一张票。
直到我换好衣服,走进游泳馆,一脸为难地看着眼前波光粼粼的大池子,我才开始想给自己一个大嘴巴。做了长达二十多年旱鸭子的我,认命地在池边坐了下来,只留两只脚在水里晃来晃去,安慰自己权当花二十块钱洗了个脚。
一阵水花从眼前扬起,我惊呼一声之后手忙脚乱地擦脸。梁郁从水中一跃而起,看着我又惊又喜道:“还真是你啊!”
我的头发湿漉漉地搭在肩膀上,眉毛上的小水珠掉在睫毛上,眯了眼睛。
“好巧啊。”
梁郁坐到我旁边,轻笑一声:“你以前不是旱鸭子吗?”
“我……已经会了。”
梁郁扑通一声跳入水中,调笑地看着我:“那下来啊。”
太阳穴突突地跳,我做了片刻的心里建设以后,沿着池壁小心翼翼地想滑进池中,滑着滑着又感觉有些不对劲,在水面即将没过脖子而脚依然没有触底之际,我抬起头慌乱地扫视了一眼。
这是深水区。
大惊失色之下,我疯狂地拍打着水花,一只手扒着池壁,一只手扑腾着想求救。
远处的救生员刚想过来,梁郁就扑了过来,一把搂住了我的腰向上托,不停安慰道:“别怕,有我在。”
直到胸口露出水面,呼吸变得顺畅,我才发现,整个场馆的人都在往这里看。梁郁轻笑了一声,一用力,把我拖上了岸。
“怎么还是那么喜欢逞能?”
我心有余悸地坐在池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怔怔地看着梁郁一头扎进泳池里,像一条永远握不住的小泥鳅,在水中沉浮。
那天的太阳很大,阳光也十分刺眼,游泳馆内散发着清爽的凉意,像极了夏日雪糕里藏着的那份又冰又甜的满足。于是,岁月似乎也变得格外容忍,缓慢得像想给人什么恩惠似的。
梁郁带我去附近一家川菜馆吃饭,一边吃一边跟我滔滔不绝地分析菜品的优劣。
大概是心照不宣的默契,我们重逢后,彼此都没有提及过去。他没有回首相错岁月的兴趣,我亦不想开口问他过得可还好,只是偶尔瞥见他指间的熏黄时,好似将他所有寂寞、烦闷的时刻尽收眼底。
那天,他知道我身上没钱了,把我送回了学校。
临走前,他踩着路灯的影子说:“我很开心。”
于是我也笑了,仿佛回到了以前与他肤浅斗嘴的时候,口是心非地回敬道:“有什么可开心的?”
即使你的出现将那些堆满尘埃的不堪一并带回我面前,我依然欣喜与你重逢。
我开始经常光顾梁郁的小店,像一个老朋友一样,跟他坐在一起把酒言欢,谈笑间抖落一些往事,不动声色地填补着这些年的空白。
室友说我最近就像一朵烂了的柿子花,整天散发着一种弱智般的欣喜和阳光。
我对身边危险的变化毫无察觉,依旧每天去一趟梁郁的小店,时不时替他尝一下新菜品的口味,顺便在校园里大面积宣传一下。
每次看见他做菜时高昂的兴致,我情不自禁就会受到感染,仿佛多年前那个安抚我说“不要辜负食物”的少年从来都没有离开过。
可这终究也是自欺欺人的妄念,暗潮涌动的平静水面在我见到许橙的那一刻被搅动起波澜。
许橙是这家饭店的老板娘,至少在她出现以后,店里那几个小服务员是这样称呼她的。
当时还没到营业时间,梁郁正在厨房研究他的新菜品,而我站在门口兴致勃勃地等待着。然后许橙进来了,我被那一声“老板娘”惊醒,回头错愕地看着她——精致的五官,有些圆润的脸蛋,两颊的好气色以及热情、和善的语气。
我对任何完美到极致的事物都充满了怀疑,我认为缺陷才是生活的常态,所以,当我看到她坐在轮椅上向我投来友善的目光时,我心中没有一丝无所适从的尴尬。
梁郁不知何时越过了我,径直走到许橙面前,弯腰屈膝,蹲在地上责问她:“你怎么来了?”
许橙是个温柔到令人难以拒绝的女人,她似水的双眸只要看向你,你便只剩下缴械投降了。她热情地招呼我说“你就是小晞吧”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就朝她走了过去。
梁郁拉着我一起蹲下,勾着嘴角说:“来,这是你嫂子。”
我脑海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扬起一地灰尘,兵荒马乱。我一动不动,那一刻却好似有一明镜高悬心头,顷刻之间就洞悉了所有事情。
【五】你爱上他了,对吗
许橙出现以后,我就没有再去找过梁郁。
我的生活似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我依然会在周末的午后去图书馆耐心地看一本书,依然会在每晚饭后和林家乐手牵手在操场上散步,依然会在闲时去郊区的孤儿院做义工。
可只有我自己知道,午夜梦回,在每一个辗转难眠,被心事掩埋的夜晚,在我的眼前挥之不去的,尽是少年在苍茫、寂寥的夜空下略带凄楚地说“你不该过这样的生活”的样子。
在我度过了第十个失去睡眠的夜晚之后,衰弱的神经让我变得像醉酒一样微醺,在远处的地平线上出现一抹晨曦以后,我心怀鬼胎地梳洗打扮,走出了学校。
我走到那家川菜馆的门口,隔着一条马路,像个傻子一样站在人群中,双眼紧紧盯着那个若隐若现的身影,开始怀疑起自己的真心。
林家乐的电话打过来的时候,我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接起。面对他依旧和煦如春风般的声音,我磕磕绊绊地说:“今天不行,我部门有活动。”
挂了电话后,正值绿灯亮起,马路对面涌来大批人,我握着手机站在原地,像被抓了个现行的小偷,尴尬地暴露在天光之下。
我可以骗过林家乐,可我骗不了自己。
当我站到梁郁面前,看着他下巴上蟹青色的胡须和神采奕奕的眼睛时,我才惊觉,这些时日的刻意回避只会让他的模样在心里刻画得愈加清晰。
我紧紧地抓着衣角,忐忑地走到他面前坐下,脸憋得通红却说不出一句话。正如当初拿起电话又放下一样,我总是不够了解自己,也缺少了几分孤勇。
梁郁疑惑地看着我,眉头微皱,示意我有事就说。
“我现在不是小孩子了!”我近乎吼着说出了这句话以后,拔腿就跑了。
身后的梁郁眉宇之间的皱纹更深了。他怔怔地坐了一会儿,失魂落魄地掏出了一根烟,点了好几次才点燃。烟雾缭绕里,许橙坐在轮椅上看着他的背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魂不守舍地回到了学校,坐在窗边呆呆地看着外面流动的天光,从浓墨重彩的黄昏到疏影横斜的夜晚,我握着手机的手心已经潮湿出汗。
最后,我还是拿起手机拨通了那个电话号码。电话那端的少年依然是一副温润如玉的嗓音,温柔地问我有没有吃饭。
我的心里内疚到了极致,连声音都沾上了几分阴影,我低声说道:“林家乐,我们分手吧。”
我没有同任何人说过,许橙出现的那一刻,我心中的慌乱并非来源于她和梁郁暧昧不明的关系,而是我在刹那之间就洞悉了自己的真正心意。
林家乐所谓的真心,我并不是没有,是我一直将它束之高阁,自己碰不得,旁人也看不见。终于等到了梁郁的出现,这个契机驱使着我不得不正视起那些我从来不愿意面对的感情。
早年的朝夕相处已经萌生的亲近之意,在那个温柔的月亮下悄然改变,经过八年空白的发酵,在重逢的那天酿成了树梢上结的果实。
我看着窗外昏黄的路灯下那个单薄的身影,无力地垂下了手臂。他的身体近乎执着地向前倾着,我似乎能在一片漆黑中感觉到他哀戚的注视。
我不知道这静谧的夜是否已过大半,只觉得林家乐的嗓音好似染了霜:“你爱上他了,对吗?”
【六】我也只是这红尘俗世中再平凡不过的一个人
我消沉了许多时日。
我尽力避免着任何把自己暴露在日光下的机会,我总觉得,只有这样才能减少一点自己的不堪。
于是,我很久都没有再见到林家乐了。在那个疏影横斜的夜晚,他执着地望着我的窗口,举着已经挂了的电话不肯撒手的模样,在我脑海中翻来覆去地提醒着我,我是一个多么卑劣的人。
我也很久没有见到梁郁了。即便我再怎么不知廉耻,我也断然不会介入别人的感情。
在选择逃避后的第二十八天,我被一阵气势汹汹的流感侵袭,整日里病恹恹地躺着。在宿舍扛了三天,我最后还是放弃自愈的想法,强撑着病体去了医院。
我没想到会在医院门口偶遇梁郁,他穿着长长的风衣,用戴了手套的手揉了揉我一头蓬草般的乱发:“你怎么在这里?”
大约是我的脸色过于苍白,他伸出手探了一下我的额头,随即拿出了当年一板一眼的啰唆劲头:“都这么大了还不会照顾自己,病成这样了才来医院!”
可能是我的脑袋已经变成一团糨糊,失去了明辨是非的能力,总之,在他出现的那一刻,我那发誓要封存起来的真心瞬间破土而出。
那一刻,我突然想起林家乐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他说:“宋未晞,你知道自己的心长在哪儿吗?”
我就那样看着他,看着我的真心,直到眼眶泛红,我踮起脚,小心翼翼地张开双手,拥抱了他。
初冬气温多变,医院门口来往的皆是神色紧张的病人。我把眼泪和鼻涕一股脑地蹭在梁郁的衣服上时,并没有注意到他身后那辆车上,许橙正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眼睛里无悲无喜。
那天的最后,梁郁把我送到了宿舍楼下。在清冷的路灯下,他踩着一地霜雪走到我面前,取下了自己烟灰色的围巾,认真地围在了我的脖子上。
他揉了揉我的头发,说:“好好照顾自己。”
然后他就转身走了,背对着我,踩着自己忽长忽短的影子,离开了我的视线。
我把脸埋在还残留着余温的毛线里,突然感到一阵疲惫。
所有自诩分得清现实与渴望,也坚信能守住自我的人,在生活终于给了无望的期待一点回报的时候,大概都很难不自乱阵脚吧。
况且我也只是这红尘俗世中再平凡不过的一个人。
我浑浑噩噩地生活时,从来没想过许橙会来找我。
她盘着精致的头发,围着一条好看的丝巾,妥帖的妆容和得体的微笑让她由内而外散发着一种落落大方的,即使坐在轮椅上,路过的人都忍不住投去惊艳的目光。
第一场雪逐渐消融的时候,许橙握住了我冰凉的手。她开口说话时,身后一根枯枝恰好断裂,纷纷扬扬的晶莹雪花在她头顶翻飞。
她说:“我早就知道你了,在你的名字还叫‘那个小姑娘’的时候。”
在我离开以后,梁郁凭着出色的成绩考取了外省的一所名牌大学。可他爷爷病得越来越重,家里已没有积蓄可供他继续学业。他那个富裕的亲戚也因为我的逃走迁怒于他,自那时起便不再对那个风雨飘摇的家提供一丁点儿帮助了。
许橙缓缓地道出梁郁同我一带而过的那些故事。
他没有去上大学,而是去了一家饭店后厨,当起了学徒工。
许橙笑着跟我说“你也知道他就那点兴趣爱好”时,我的眼前仿佛又升腾起八年前那碗面散发的热气。
“他有天赋,又肯学,我爸爸也愿意教他。”说到这里,许橙顿了一下,若有所思地说,“他一直说遇见我爸是他人生的转机,可我们又何尝不是?如果没有他后来的不离不弃,我们家饭店早就开不下去了,更别说又来老家开分店了。”
许橙拉着我说:“这些年他对我很照顾,就像亲人一样。”说到这里,她拍了拍自己的腿,笑着说,“是我不中用,拖累了他。”
她说:“刚认识那会儿,他经常会跟我说起一个小姑娘。他说她自我又固执,总是喜欢皱着眉头,端着一副成熟老练、饱经风霜的架子,其实就是一个既别扭又脆弱的小孩。”
她说:“新店开业后麻烦事很多,回到这里以后,我就没见他轻松过。直到你出现了,他又开始兴致勃勃地跟我说起那个小姑娘,就像……我刚认识他时。”
她说:“梁郁可能并没有意识到,你是一个多么特殊的人。”
【七】那一念之间,就是黄昏
那次偶遇之后,我一直在刻意回避着梁郁,回避着自己躁动、纠结的内心。就在我像只鸵鸟一般把自己埋在沙子里面迟钝地生活着的时候,我遇见了另一个人。
几个月不见,林家乐好像更加清瘦了。他站在马路另一边怔怔地看着我,身边还挂着一个生龙活虎的小姑娘。
间隔的岁月好像变成了一声叹息,他开口,声音却已不复当初的温柔。
他说:“我还以为你找到了自己的心。”
说罢他就走了,留给了我一个永不回头的背影。
路边的小情侣骑着自行车嬉笑而过,我抬起头想好好看看他。头顶的日光倾泻而下,我情不自禁捂住眼睛蹲了下来。
我开始了独来独往的生活,像幽灵一般形单影只地穿梭在校园中,从来不抬头看向人群,也不会再为了哪一片落叶而驻足了。
在万物复苏的春天伸了伸懒腰的时节,我在食堂独自吃着一碗拉面,眼前升腾的热气熏红了我的眼睛。
我手中紧紧握着的手机屏幕上是来自梁郁的一条短信。
他说:我准备跟许橙求婚了。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我觉得我本应该在角落里默默躲起来才是,毕竟我在他们的幸福面前扮演的角色是一个心怀鬼胎的人。
可我还是去了。我大约是觉得,一刀一刀的凌迟对自己过于残忍,倒不如大胆求个痛快。
店门口的小路已经铺上了玫瑰花瓣,我挑着空地走进店里时,所有员工都一脸喜气、兴高采烈地布置着。梁郁穿着一身深蓝色的西服,标准的裁剪越发衬托了他的挺拔身姿。他坐在一旁,正细心地修剪着面前的一束香槟玫瑰。
见到我来了,他招呼我坐到了他旁边,拿出平板电脑给我看了一个国外的求婚视频,然后平静地问我:“这个惊喜怎么样?”
身后的小孩不小心把气球吹炸了,我在那突兀的爆炸声中看着梁郁的脸,轻轻地说:“你真的爱她吗?”
我从来都没见过梁郁抽烟的样子,他指间明明灭灭的火光好像一簇小火苗,耐心地煎熬着我的心,提醒着我们之间永远也填补不了的空白。
“她都跟你说了?”梁郁沉默良久之后开了口。
我点了点头,一言未发。
“还是这么喜欢做无用功……”他眼神失焦地看着马路另一边,像是自言自语,“以前她是跳民族舞的,又高又瘦又有气质,每次来店里,后厨的一群男孩土豆皮都不削了,都挤到窗口去看她。”
“那时候她最喜欢和我说话,因为她觉得我能考上那么好的大学很厉害。”
“辍学以后我也没什么朋友,爷爷快不行的那段时间,是她跟我一起在医院轮流照顾的。”
“她坐在副驾驶座上断了两条腿都是因为我,是我开的车,是我不小心毁了她的人生。”
最后,他掐灭了那支烟,朝着灰蒙蒙的天空呼了一口气,然后转头看着我说:“你还小,不懂感情是多么复杂的东西,复杂到我们不能用大而宽泛的世俗道理去解释。你问我爱不爱许橙,我会告诉你我爱她,即使你们认为这种爱不是爱情。可我依然想和她结婚,因为我从来不认为爱情可以被单独抽离出来。”
那些怜悯、责任、爱护,本身就是爱的另一种层次。
“那你,有没有……”我只是想为自己的青春要一个结局,可梁郁是何等聪明的人,他对我了如指掌,对分寸拿捏得当。
他打断了我:“你不是说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吗?”
一个成熟的人,当然懂得这个世界的无奈,但更应该懂得的是,你已经过了相信是非黑白可以泾渭分明的年纪了。
我所追问的喜欢和爱,对生活而言,大多是毫无意义的。
许橙坐的车子缓缓驶了过来,我看见梁郁大步地走向她,熟练地拿出轮椅,再把她抱下车,然后俩人相视一笑。
黄昏的光影还未洒满大地,夜就慌张地来临了。我时常怀疑这座城市的天光在色彩的转变之间没有任何过渡,所谓的黄昏仅是一瞬,就像黄碧云所说的“其间一刻,明与暗,爱与不爱,希望与绝望”。
那一念之间,就是黄昏。
编辑/眸眸
更新时间: 2020-09-05 11:09